张生珍
在美国为数不少的审查者扮演成儿童的守护者,试图阻止儿童阅读一些特定书籍。这些人强调某些有问题的书籍会误导儿童和青少年,因此应当至少要远离儿童的视线或者接受审查。早期诸多对儿童文学的审查都建立在“童年纯真”观点的基础之上。让·雅克·卢梭是这一观点最早的支持者之一,他在出版于1762年的《爱弥儿》一书中阐述了自己的观点。他写道:
让我们确立一条无可争议的规则,即本性最初的冲动总是正确的;人的心中并没有无来由的罪恶,每一种罪恶的出现都能够追溯到根源。
卢梭认为书籍能助长儿童的堕落,这也解释了他认为不宜教育不满10岁的儿童阅读的原因。他还认为,应严格限制儿童的阅读范围,并在《爱弥儿》中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我讨厌书,因为它们只教我们谈论我们一无所知的事情……既然我们必须要有书,在我看来,有一本书绝佳地论证了自然教育的真谛。这将是爱弥儿的第一本书,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将成为他图书馆里唯一的书……这本精彩的书是什么?亚里士多德的著作吗?……不是,是《鲁滨逊漂流记》。
直到19世纪初,英国和美国相当多的人赞同卢梭关于“童年纯真”的观点。大多数人都认同卢梭关于孩子们应该远离书籍的观点。在他们看来,书籍会污染儿童。例如19世纪美国审查制度倡导者安东尼·康斯托克认为,应当禁止廉价小说(多为言情或探险故事),因为儿童阅读了这类书以后会变成罪犯。20世纪50年代的弗雷德里克·魏特汉也针对漫画书提出了相似的观点。
在“童年纯真”理念指导下,儿童文学作家形成了自我审查的传统。自19世纪早期到20世纪,大多数儿童文学作家都努力确保他们的作品中不包含任何可以视作腐化堕落的东西。这些作者自然而然地认为他们不能提及性问题或某些身体部位,不能形象地描述暴力行为,不能从负面的角度描述成人,不能使用脏话,不能批评权威人物或提及有争议的社会问题。直至20世纪60年代,儿童文学领域风平浪静,人们对儿童教育与儿童文学的关系达成广泛共识。反过来,这种共识的形成离不开儿童书籍出版和消费领域内人们思想意识的普遍一致性。但是自20世纪60年代中期这种和谐被打破,此前对儿童文学漠不关心的各类组织开始意识到图书的社会和政治影響力。
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人们儿童观的变化,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的边界变得模糊,之前只在成人文学中出现的内容已经进入了儿童和青少年文学。进入审查名单的儿童文学被认为使用了攻击性语言或呈现了暴力主题、性问题和同性恋主题、撒旦主义暗示、提倡某种特定宗教等不一而足。我们熟知的大量经典儿童或青少年文学作品曾经或者正在遭受审查,如《雾都孤儿》(因对教会的批判)、《局外人》(因呈现了美国普遍存在的校园暴力)、《哈利·波特》系列(因魔幻和巫术)、《爱丽丝漫游记》和《哈克贝里·芬恩历险记》(则因为塑造了反叛、能独立思考的青少年)。自1960年出版以来《杀死一只知更鸟》频繁进入禁书榜。审查者认为作品中屡屡出现粗鄙、冒犯性的语言且具有种族主义倾向。《麦田里的守望者》也经常进入美国学校和图书馆的审查名单,因为该书涉及的性内容以及粗鄙的语言会对青少年读者产生负面影响。2020年国际安徒生奖作家奖得主杰奎琳·伍德森的作品曾因呈现种族问题和同性恋问题等而引起争议。伍德森抓住儿童生活的现实,对这些人物的刻画既现实又可信。但是审查者认为这些话题不应当出现在儿童和青少年文学中,他们尤其对伍德森笔下的同性恋人物感到不满。
当下的审查已经超越之前经常关注的语言和性问题,而出现更多的主义如撒旦主义、新年龄主义等各类意识形态问题。经常进入审查榜单的美国著名作家朱迪·布卢姆的作品《神呀,你在吗?》竟被指责作者在传播共产主义思想。作品中12岁女孩玛格丽特只关心两件事,那就是“月经初潮”和“宗教信仰”。《1984》也经常被移出美国中学生阅读书单,审查者认为这部作品出现支持“共产主义”的言论,讽刺的是《1984》也被认为具有强烈的“反政府”倾向。无论是支持政府还是反对政府的言论,都足以把该书列为“禁书”。
《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与其他《哈利·波特》系列小说一样,自出版以来,在美国和其他地区都曾遭受到限制、禁读甚至焚烧。《哈利·波特》改变了美国学校和公共图书馆审查重点。在1998年之前审查重点是性描写或者不体面的语言等方面的问题。而随着《哈利·波特》系列小说的热销,审查重点发生了转移。审查者认为“魔法”和“超能力”容易误导孩子,引发孩子们模仿的冲动。此外,审查者也关注暴力行为以及后续作品对“黑暗”的揭露。但是审查者对《哈利·波特》系列小说最多的指责仍然聚焦于“宗教”问题,作品被认为隐含“撒旦主义”,与基督教教义不符,另外也冒犯了其他宗教信仰。《华氏451度》书写了未来的禁书和焚书,并且提到《圣经》成为被禁、被焚烧的书之一,于是该书被审查者贴上“粗俗”“不道德”“反宗教”等标签。
那些试图审查儿童书籍的人都坚称,他们想“保护”儿童免受“毒害”。这些所谓的“毒害”各不相同。跨越了各种政治分歧的审查者对儿童图书的处理策略高度一致,即限制孩子接触某类书籍,尤其是反映特定政治或宗教观点的书籍。审查者以保护儿童为幌子,发起对儿童文学的审查,但是其背后的主要动机却是出于宗教或者政治目的。在激进人士看来,把白人塑造为正面形象、信奉基督教、维护现行体制的文学作品才能被奉为经典,任何越轨都会引发争议、批评,甚至审查。
美国儿童文学领域的审查制度一再成为备受争议的话题。当下的审查制度以政治正确为前提,背离了其保护儿童的初衷,成为另一种形式的意识形态控制。儿童文学甚至成为不同意识形态和党派交锋的战场。纵观美国儿童文学史,一般说来,引起审查者警觉的书籍已经被青少年广泛阅读和喜爱。让孩子开心的书常常引起审查者的怀疑;培养孩子们独立思考能力、质疑权威的书籍,也屡屡被审查。“不同的观念”也被审查者视为洪水猛兽。他们不希望孩子们接触到与自己相左的观念,因为他们才是正确的。
许多学者和作家反对无休止、以政治导向为准则的过度审查。他们认为21世纪的儿童和青少年见多识广,他们跟成人一样受到文化和图书市场的影响。儿童和青少年同样会被书籍吸引也能通过阅读形成自己的价值判断。一个十岁的孩子可能津津有味地阅读《指环王》并且理解其中的含义。年轻读者并不在意一本书的读者定位,他们只会去读那些有趣并能吸引他们的作品。没人告诉我们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或詹姆斯·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只适合成人阅读,而保尔·托马斯·曼的《魂断威尼斯》或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仅供迟暮的老人阅读。长久以来,成人和儿童经常阅读同样的故事。
我认为应该相信儿童和青少年,鼓励他们阅读各类图书(尤其是经典),善于引导而不是限制阅读,更不应该期望他们认同所有的观点。儿童及青少年文学充满活力,呈现出多元化且开放包容的生态景象。我们应重视儿童及青少年文学中的“儿童及青少年”,用文学的力量来影响、塑造庞大儿童及青少年群体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形成。
(作者系北京语言大学英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