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之酿

2021-04-26 09:39大平
椰城 2021年4期
关键词:酒厂汉子

作者简介:大平,安徽枞阳人。中国作协会员。鲁院安徽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 《山花》 《安徽文学》 《北京文学》 《飞天》 《雨花》 《星火》 《阳光》 《黄河文学》 《青春》 《北方文学》 等刊物,约发表文学作品110万字。出版小说集 《火辣阴森的正午》 《蛇》 等。

酒香像一群欢蹦乱跳的孩子,跑上来包围了我。

贵州多山。山连着山,山牵着山,山扶着山,山环着山,山抱着山,许多青翠的山,像母亲抱儿那样怀抱着一条河。赤子之河叫赤水河,但又唤美酒河,美酒河畔的古镇叫茅台镇,镇上有三千多家的酒厂,据说酒厂有二十多万个品牌。

在绵绵酒香里缓步而行,有人说,年初新冠肆虐时,茅台人不用戴口罩,病毒在这浮动的酒香里,隐遁或逃之夭夭。说者是位身材魁梧高大,却有着扁小嘴巴的汉子,边谈边走率领大伙前行。身着大红色小方领T恤,衫下挺着个戏称五六个月的肚子,大肚能容者始终面带微笑。在酒文化城,在四渡赤水纪念馆,在邹旺酒厂车间,在进入酒窖之前,他集中收发身份证,办理入园门票,检扫贵州健康码,并按消防要求暂存手机等,几天来掀起一股红色的旋风。不知汉子何许人也?

更早些,在“印象苗家”篝火晚会,在“苗包”屋顶彩灯勾勒若仙宫、屋内鲜花簇拥如玉宇,我已感受到他有时耕牛憨憨、有时威狮吼吼的笑语行容。汉子击掌相邀而来的一群苗乡美女,凤冠霞帔的头饰、环佩叮当的裙衩,更有那声如莺啼的美妙歌喉。芦笙奏乐,既响遏行云如云笛,又节奏明快似风琴,吹奏的苗家小伙儿鼓起腮帮“嘀哩哩”,跳舞的苗家姑娘敲响银铃高唱“咿呦呦”!那热情的“拦门酒”我算领教了,姑娘把褐釉小陶碟,不由分说地塞进你的嘴来,同样质地的小陶碗,又一只小陶碗,又一只小陶壶,四五只陶器在四五个盛装苗家小妹由低到高的组合下,架一道小陶虹,砌一座小斜塔,不,它美名曰“高山流水”。抚琴的伯牙,荷樵的子期,巍巍乎志在高山,荡荡乎意在流水。那甘甜的醴就这样灌进我嘴里,行止温柔而粗暴,礼仪质朴而野蛮,啊!这民族风情之热烈,使我“香甜”得难以招架,汉子却在一旁鼓掌加油。甘甜的醴酒洒了一地,人们却乐得笑起来了。来来来,汉子举杯说,高山流水,难得一聚,先干为敬,又干了一壶。不知汉子何许人也?

女娲造人后炼石补天,人患疾,神农遍尝百草而治;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梅煮酒论英雄,曹、刘都是饮酒的汉子,杜康是那造酒的汉子;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汉子苏东坡的诗意是玉手调弦。最会喝酒的汉子不得不数李白:“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神农尝草,品酒的汉子;

杜康之酿,造酒的汉子;

玉手调弦,调酒的汉子。

哦,万丈红尘三杯酒,千古风流一醉休。会品酒,会造酒,会调酒,更会诗酒仙般喝酒的汉子,仍不知何许人也!

仁怀多雨。雨挨着雨,雨挤着雨,雨惦着雨,雨念着雨。雨,眷恋着雨。雨,碎为珠,牵作丝,似想挤入我们团里的活动一样。雨,也仿佛怀着满怀的仁和义。一会儿紧,一会儿松;一会儿大,一会儿小。雨,毛毛的雨,细细的雨,憨憨的雨,厚厚的雨。下雨天留客,天留人可留?好雨逡巡留客住,浮云南北为谁忙。

“丈母娘柴锅饭”,是雨的对仗,那锅真大,那火真旺。那锅再大,怎比怀庄酒厂的发酵池大?那火再旺,怎比邹旺酒厂的兴旺更旺?又一场畅饮,又一番高歌,那穿红装的汉子又出现了,携着他的“总后”:哪里有酒哪里就有他先干为敬,哪里没酒哪里就有夫人来添加。她在锅拐,她在桌角,这位祖籍广东的客家妹子为宾客倒茶、添饭,她还把一塑壶佳酿拎着上车下车,把一碗碗紫红雪甜的脆李端到客人面前,那汉子总谦虚地介绍她,“老婆雖不算漂亮,但我最喜欢她”。她是佳酿的推销员,姐妹们的推心置腹者,她又是兼职的后勤和司机。

汉子家有贤妻良母,让我想起1949年春,解放军渡江战役即将打响,通往前线的马路上车轮滚滚,一个为父亲打酒的七岁的小女孩,她跑回家喊吓死了,飞机在头上炸,她的爷看她紧抱怀里的半瓶酒未洒一滴,拿筷头奖励一滴酒给她压惊。她在十七年后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就是“我”。

1970年代,我快小学毕业了,三舅学了酿酒手艺,走乡串户拉着那造酒的家什,杉木甑和那口娇贵的大锡锅。我跟后小跑着,并乐当个小“酒徒”,蒸饭为之添柴,拌曲时递料,出酒时喜尝半小口辣得乍舌的“酒头”。

2005年前后,写稿总能获奖,“大奖”多是一箱箱“琼浆玉液”,滴酒不沾的我,让妻女抱着“大奖”去食品城,希望换点钱为妻儿改善生活,能吃上一顿肉。

2014年夏,《红高粱》红火之后,山东高密沙口子村,高粱苗才脚踝深的高粱地里,如那虚拟的泡沫造景戏台一样,背景的红高粱成了当地农民的麻烦,莫言二哥告诉我,贵州茅台镇的酒厂承诺敞开收购,高密农民不愁销路了。

2020年9月,走进邹旺酒厂,在高大而开阔的车间,在红色的龙门吊下,酵池、酒窖、润粮、踩曲,褐色的料堆、金色的稻壳……抓一把润粮,把它团成饼,放鼻前闻闻,高粱、小麦发酵的酸酸的酱香味里,我才领略到茅台镇“红樱子”糯高粱的独特气质,它不贵而贵,像诗,不奇而奇,是宝。此宝为黔北一带独有,它颗粒坚实、粒小皮厚,当地人称之为“沙”,是它成就了坤沙酱酒的灵魂工艺,它像经得起太上老君炼丹炉的孙大圣,经得起九次蒸煮,八次发酵,七次取酒。

仁怀当地的农家妇女在门前晾晒谷物,地上铺的垫子摊晒着金黄的玉米,家里的卷闸门升起,一辆奔驰轿车身上也有了谷粒的浮尘,它前后是一袋袋脱粒后的“红樱子”,我蹲下捧起一把,褐红色的“沙”在手心里流动,手感和动感,沉甸甸的爽。关于丰收,关于种子,我和妇人攀谈,她告诉我“尽量自家留种”,不用上镇上买。像今年疫情时不能上街,她表示要“确保自己养活自己”,家有种子心就不慌了。一位穿齐膝花短裤的年轻女子,在地里收拾玉米荄,也割捆业已枯萎的高粱杆,她忙碌着不慎绊倒在地头。我问她“没事吧?”她起身笑着说没事,坐在田埂上搓揉膝盖,有点直不起腰。我们隔道田沟聊天,她说到高粱的收成、收购的价格,最后叹一声说:收成一如往年,但卖价还贱了点,九元二角钱一公斤。今年是疫年,她觉得酒厂大概也难一点。她和丈夫耕种不到两亩田,供孩子上学要靠给酒厂打工。日子怎样?缺钱花呗,将就着过,再坚持坚持吧。

在酒文化城游览时,我和伙伴错过了大部队,一位瘦小黝黑的当地姑娘热心指路,间隙,她也不失时机地邀请我们品酒,最后她开上车将掉队的我们送至三渡赤水纪念馆前与大部队会合。付车费怎样也不肯收,但留下了名片。小身材、小年纪的推销员,她是两个娃的母亲,称三年前自然分娩,因昏厥改剖腹产,差点……我捡条命活过来,比别人更低、更勤奋点是应该的——为了孩子。这话语,让我想起娘亲和妹妹。

娘当年拉扯一家六口人生活,累了时,也想喝一小杯解解乏,一次在别人家的喜宴上被“盘”醉了,手舞足蹈地唱起黄梅戏《小辞店》:“他不问奴店房开是不开,他不问奴店房油盐小菜,他不问奴店中缺米少柴,名份上的夫妻哪有什么恩爱……”娘唱着唱着,又笑又哭。我舞着小拳驱散那些哄笑的看客,搀着娘回家,母子都哭了。

卓文君被司马相如一曲琴挑,私奔后生计维艰,就开个小酒馆当垆,当垆的佳话香醉了千年至今。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李清照是爱喝一杯的,那时期年少的爱情,赌书消得泼茶香,丈夫死后随南宋飘零,凄风苦雨之夜,喝一小杯酒不知可否暖一暖孤独。

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就连多病的林黛玉也爱喝口酒暖暖自己。那就将进酒,用汉子用心打造的这壶佳酿吧!

这古老而充满生机的大地上,行走过多少条山般品格的汉子,就开放并凋零过多少朵雨中的花,还泼洒过热血以及汗水,酿制而成的酒。酒是山之灵韵,水的精魂,是土地、粮食与微生物,是人生和岁月精酿而成的杰作。

总想走一走田畈和农家,总想摸一摸酒窖和粮仓。酒是锦上添花,粮是雪中送炭。酒可以少饮一杯,粮可以少吃一顿吗?当列车汽笛拉响的时候,鱼龙潜跃,倦鸟归巢。活动结束了,旧雨新知,期待下一场酒香里的重逢。

归来已是晚上,我的孩子欢蹦着跑上来迎接。清早,教我念一首《雪》: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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