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祥鹏
1
其实,艾米说,我们都生活在这个世界的裂缝之中。她抖掉半截烟灰,烟头上的火星在她细长的手指间闪烁了一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摇头,不知道该看哪里。她穿了一件三点式泳衣,用料非常节省,似乎并不想要遮挡什么。
艾女士,起风了。我毕恭毕敬地提醒她——从我在监控里发现她开始,她已经在这里站了将近一个小时。叫我艾米,她吸了口烟,不容辩驳地说道。好的,艾米。我顺从地喊出来,嘴巴有点失去控制,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我无法抵挡这种臣服于女性权利之下的快感,尽管她只是简单地冲我发布了一个命令,并且在某一个瞬间,我甚至还想象着和她产生肉体上的摩擦、情感上的交集以及后半辈子的生老病死。
我是说,我可以帮你添件衣服,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有点慌张,在她面前不知道怎么摆放自己。不需要,她又吸了口烟,额前的头发随风飘摇,使她的整张脸若隐若现。你知道吗?她说,泳池扶梯右边的三分之二处有一个圆形的发光门,那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另一个世界?嗯,另一个世界。我不知道,我说。其实,我不是不知道,而是不相信。那个泳池的底部和四周为钢筋混凝土结构,总共贴了五万六千片规格相同的蓝色瓷砖,这些数据在酒店物业那里有清楚的记录,况且泳池每二十四小时进行一次水循环,沉淀、过滤、消毒、加温,我从没见过什么圆形的发光门。
你会知道的,她再一次转过来面向我,然后把手里没燃完的烟头弹了出去。我惊呼了一声,这里可是八十六楼,艾米。她无奈地笑笑,好像这不值得我如此大惊小怪。它掉进了世界的裂缝,艾米说,给黑夜划出一道明亮的伤口,然后熄灭,仅此而已。我跑到天台的边缘,抓着栏杆伸出脑袋,想寻找那支烟的结局,然而这座大厦让人间变得太渺小,玻璃幕墙里透出来的光亮和繁华掩盖了一切。
艾米离开后,我乘坐电梯回到一楼的监控室,郑明正在监视器前打瞌睡。我慌忙摇醒他,询问刚刚外面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坠落的烟头烧着了谁的头发,或者掉进下水道而引发爆炸,燕城气候干燥,有机物质在厌氧环境中发酵,极易产生可燃性气体。郑明被我扰了清梦,搓着眼睛说天下只有两件大事,要么被胡领班扣工资,要么他的丈母娘变成了哑巴,这两件都没有在今天发生。你和艾米女士聊得怎么样?郑明问,她放弃自杀了吗?我白他一眼,积点口德吧,人家只是站在那里吹吹风。怪人,郑明撇撇嘴角,不过她的身材真够正的。
艾米会在每年的三月份或六月份住进摩天酒店,一住就是半年。今年是六月份,她来的时候天气很热,胡领班要求我们穿长袖西服套装列队迎接,且脖子上一定要系鲜红色的蝴蝶结,他揣测这种隆重的装扮会让艾米女士感受到温暖。事实上,艾米来的那天并没有注意到我们,她硬要出租车司机把车子开进酒店大堂才肯下车。司机死活不同意,他是个看起来有点倔强的本地人,对这种无理的要求极为愤怒。艾米掏出一张黑色的信用卡,说要买下这辆出租车,让他赶紧滚蛋。随后的场面变得不可收拾起来,司机和艾米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在争吵中司机占了上风,他有条不紊地透露了他每月会领取不菲的退休金、家里是CBD的拆迁大户、拥有五套房产等重要信息,而艾米的声音完全被他夹杂着方言的辱骂给盖住了。这场争吵让原本就奇怪的艾米变得更加奇怪,她入住摩天酒店后,采用了很多新手段来发泄她受到的委屈——比如每天深夜打电话到前台,说她饿了想要点菜,然后命令前台值班人员给她把菜单念一遍,最后只点一碗热牛奶冲泡的燕窝,夜夜如此,从不间断;后厨在二楼备餐,然后送到八十六楼的总统套房总共需要十八分钟,而艾米则要求放下电话后的十五分钟内,第一口燕窝要进入她的食管,最后酒店不得不在八十六楼搭建了临时厨房。郑明说她有这么多折磨人的奇思妙想,非常适合穿越到古代去做刑部尚书。此外,艾米喜欢穿泳衣,每次服务生去给她送餐,她总是穿着三点式的泳衣开门,并且打开门后,她不会急着去接,而是先站在那里抽烟,对人家吐几个烟圈,再摆几个姿势,既像是伸懒腰,又像是在展示什么。去给她送过燕窝的人都说,那种难以言表的气氛,让人恨不得挖掉自己的双眼。我对此感到诧异,因为我不仅不想挖掉眼睛,而且当她冲我吐出烟圈的那一刻,我的心似乎立刻無所不在。
那天她打电话到前台询问今天有哪些保安在值班、分别叫什么名字、哪一年生、身高样貌如何,最后她在一长串名字中精挑细选地选中了我,吩咐说,让他来给我送燕窝。郑明拍着手说恭喜恭喜,你可能要飞上枝头了。我端着一盘名贵食材,颤颤巍巍地来到八十六楼,她的房门大敞,她站在门内,距离我两步之遥,我低下头,给她鞠九十度的躬,一种香水和烟草混合的味道迅速窜入我的鼻腔。我把托盘举过头顶,艾米女士,您的燕窝。她没有说话,细长的双腿蹭来蹭去,两只火红的高跟鞋在我视线中交错着摩擦地毯。你叫冯春山?她端起托盘上的燕窝抿了一口,又重新放回托盘,抬起头来。我的身体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好像有一股不该燃烧的欲望,忽然燃烧了起来。
2
表姐从香港回来探亲,要住到我工作的摩天酒店,她给我打电话,说行程安排都发到我的E-mail里了,让我注意查收。其实我的工作就是在仓库旁边的一间小屋子里看监控,里面终年都是闪烁的绿色光点、嗡嗡的电流声、几台监视器和两部对讲机,压根用不上电子邮箱。前几年在表姐的逼迫下我注册了一个,她义正言辞地劝我说,香港的高阶人士都用电子邮件进行生意谈判、日常邀约、计划安排,你要慢慢习惯它的用法,将来到了香港,就会很快融入这里。我用过几次后,觉得很费劲,不方便,于是对那个活色生香、如梦如幻的香港少了几分期许。并且表姐把接我去香港的计划一拖再拖,拖了这么多年,慢慢地,在我心里,“香港”这两个字再也不能撩拨起什么了。所以平日里我从不使用电子邮箱,里面除了她所谓几封行程安排,都是一些高利贷和色情服务的广告,每次需要用的时候我都得费一番功夫重新找回密码。
天啊!郑明嗑着瓜子瞥见了我的邮件内容,不可置信地呼喊道,你的表姐叫杨千嬅?是啊,我说,是叫杨千嬅。她是真的杨千嬅吗?是真的,这还有假。是唱歌的那个杨千嬅?郑明激动得眼含热泪,抓着我的肩膀说,我特别喜欢她,家里有她的十几张绝版唱片,她的歌我几乎都会唱!我推开他的手,不是那个。他失望地噘噘嘴,抹了抹湿润的眼眶,那叫什么杨千嬅呀。我说,艾米一个中国人,不也起了个外国名字嘛。郑明思索了一会儿,那倒是。
起初我们都不太相信艾米是个真实的名字,于是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去前臺的小姑娘那里打听,恰好被巡逻的胡领班给撞见。他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高大又笔直,把我们呵斥了一顿,然后慷慨陈词,讲企业文化,讲社会规则,讲人生道义,直言擅自翻阅和泄露客户信息是重罪,不应该被原谅。最后,郑明去门口的便利店买了包一百块钱的黄鹤楼塞给他,事情才算平息,而后他把脑袋凑到我俩中间,捏着嗓子告诉我们,那个人的真实姓名就是艾米。
艾米从前是燕城人,在郊区的一所中学里做舞蹈老师,后来被她赌博的父亲卖给了一个北京的商人,尽管她父亲强调这不叫卖,这是名正言顺地嫁女儿,但当艾米提出让他不要收取彩礼钱时,父女二人还是撕破了脸。艾米居住的八十六楼总统套房格外昂贵,每日费用大约等于我和郑明这种人两个月的薪水,而且她一住就是半年。整个公司的人都害怕与她接触,除了因为她比较奇怪,还因为我们与她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她所拥有的巨额财富已经超出了我们可感知的范围,无论她的身材有多么火辣,其余的人都不敢对她产生什么幻想,好比某个傍晚,你在公园里散步,遇见一个聊得很投机的老人,并行甚远,最后你得知他是耶和华,无论如何还是会感到胆战心惊。当然胡领班不会,他是一个从来不会胆战心惊的人,虽然他和我们一样,与艾米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但他似乎就是为了服务这种距离而生的。他把如何与权贵相处琢磨得非常透彻,会把他们服务得极为妥帖——当他行走在艾米身边时,身体会保持一个标准的弧度,这个弧度使他在与艾米交谈时,他的眼睛永远低于艾米眼睛的高度;他去给艾米送燕窝,不会发生那种难以言表的尴尬状况,敲门的力道适中,几乎敲出了一门学问,说话的声音、语调、表情也恰如其分,简直是一个服务于上流社会的天才。当他弯下腰说艾米女士请您吃燕窝的时候,艾米会迅速将燕窝盅取走,丝毫不拖泥带水。
而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让艾米把我当成一个像胡领班一样好用的机器,我身上一定是露出某些破绽,让她有可乘之机,肆无忌惮地在我面前摩擦她的两条腿——她给我开门的时候,泳裤下面穿了一双灰黑色的渔网袜,这种半隐半藏、欲盖弥彰的装束,显然是别有用心。我弯着腰,托盘举过头顶,身子快要僵硬了,她才慢吞吞地揭开盖子,把抽剩下的烟摁在杯子里,嗞啦一声,未烧完的烟头在燕窝和牛奶中熄灭。你想直起身子吗?她伏在我耳边问道。然后我看见她脱掉红色高跟鞋,露出纤细的双脚,不急不缓地蹲下来,说,你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毋庸置疑,我确实想了些什么,但我不能讲,我想的那些内容里包含了无数种危险的可能性——它们属于世俗意义上的肮脏,于我却是无与伦比的快感。嗯?你在想什么?艾米重新问道。没有,我什么也没想,我果断抛出一个谎言,希望她不要再追问下去。胡说!她陡然变得严厉起来,捡起一只高跟鞋,并用鞋跟挑起我的下巴,你逃不过我的眼睛,她恶狠狠地瞪着我。我不敢直视,只好将目光四处闪躲,怕她从中发现那些我想要通过女性的凌辱而获得快感的渴望。我喜欢她们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我,在我的身体上制造疼痛,让我忍受肮脏、践踏和谩骂,可她们统统认为我是个精神病,避之不及。艾米和她们不一样,从开门的那一刻起我就深陷于她的股掌之间,她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喜欢什么,她看透了我比胡领班更加不会胆战心惊,因此毫无顾忌地予以恩赐,然而她却戛然而止了,她应该是读懂得了我目光里的贪婪,如果接下来她命令我含住她的鞋跟,或者喝掉那碗泡着烟灰的牛奶燕窝,我一定会照做。赏赐归赏赐,她压根就没想发生什么。所以在我即将放弃抵抗的时候,她及时中断了这局看起来像是胡作非为的游戏,搀扶我起身,温柔地笑了几声,辛苦你了,她说。
听起来像是个有血有肉的好人,郑明匪夷所思地感叹道,她竟然会对你说辛苦了。我笑笑,没接他的话,继续盯着监控,暗自计算着刚刚那一幕够我用来幻想很久。你看,郑明指着屏幕,她去了游泳池,在那里跳舞。
3
表姐在去香港之前,是县文工团里的一名临时演员,她喜欢唱歌,发了疯似的喜欢,可惜文工团里没有唱歌的职位给她,她在那里的主要工作是踩高跷。原本舅舅给她计划的人生是好好努力,读个大学,即便不是好大学,但这不耽误她将来考公务员,可她不喜欢,读高三的前一年非要去学音乐,绝食抗议,以死相逼。
我闻讯去看望她,在那个秋天的黄昏,她抱着一本《声乐基础》坐在窗台上睡觉,眼角挂着深深浅浅的泪痕。我想起前不久看过的一部电影,张静初也用这个姿势坐着,于是我上前摇醒她问道,你知道张静初演的那个电影叫什么吗?她说不知道。长时间哭泣使她的鼻子发生堵塞,听起来像是“不知闹”。我说你别哭了,不一定非要学唱歌啊。逆着玻璃外的夕阳,她转过头来,异常坚定地看着我说,是的,我非要学。为什么这么固执?我问道。没有为什么,她逐渐变得恼怒,请你出去!我发觉自己变成了和其他人一样的人,便很识相地闭上嘴巴。我陪你玩游戏吧,我拽拽她的衣角,想哄她开心,玩扮演小狗的游戏,你骑在我背上,我带你去兜风——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游戏,她喜欢我的言听计从,我迷恋她用鞭子抽打在我身上的感觉。不玩,她转过头去,语气里有点不耐烦,你滚。黄昏的颜色把她变得神秘又神圣,我看不到她的脸,但心里有个很紧的扣子,忽然松动起来。后来我总是怀疑,是不是从那一刻起,我才发现自己爱上了那种在屈辱的情绪中得到快乐的感觉。
艾米说最近那个圆形的发光门越来越亮了,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然后她跳进池子里,自由自在地游起来。她问我,你喜欢跳舞吗?我说,我不会跳舞。那你会唱歌吗?我只会听歌。你听谁的歌?杨千嬅,我说,那是我表姐给我听的歌。那时候表姐的抗争失败了,绝食到最后,也没有得到学音乐的许可,她干脆选择辍学。有一天,她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一盘磁带,喊我陪她一起听,我们两个趴在桌子上,看着磁带一圈一圈地旋转,虽然听起来有很多划痕,歌词也像是外国话,但表姐可以跟着从头唱到尾,一字不差,一个音也不漏,甚至连喘气儿的时间和位置都一模一样,我问她这是什么歌,是外国人唱的吗?她说不是,这是粤语,广东话,杨千嬅的《再见二丁目》。你知道二丁目是什么意思吗?表姐问我。我摇摇头,不知道。二丁目是个地方,她双手托着下巴,看向斜上方的位置,目光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她说将来去香港定居,就要住到二丁目。
对了艾米,你知道二丁目在哪儿吗?我站在岸上问她。她停下拨动池水的手臂,停在那里,胸口以上的位置露出水面。二丁目?嗯,二丁目。我不知道,她把头发绾到耳后,笑着说,我哪里都没去过,只想待在燕城,或者说,我从没离开过燕城,你能理解这种感受吗?看我不作声,她又继续说,这个世界有很多裂缝,我就是生存在裂缝里的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点点头当作回应,我和她不仅是在情爱中扮演的角色不同,而且是更加虚无缥缈的一些不同,我时时刻刻都沉浸在肉体欢愉的幻想里,她却始终想要和我在精神上靠得更近。
商人在南非经营着几个矿,一年中要拿出半年的时间,跑到那边去当资本家,要么三月份,要么六月份,所以艾米会在这个时候回到燕城,她说只有燕城才是让人快乐的地方,在燕城才能够放纵自己。商人年纪比较大,很多喜欢的事他完不成,因而给艾米制定了许多规矩,比如不准她独自一人离开家门,不准她奔跑和跳舞,两腿之间的夹角不可以超过35度,任何时候不得以任何借口向别人展露除了头部、手部以外的身体部位,他把赚来的钱和艾米囚禁在一起,生怕被谁夺走。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她?我问艾米。她摇摇头,舒展身体,如一张纸般躺在水面,风在她身边卷起波纹。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和你说这么多吗?她说,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的眼睛里到处都是猥琐的好奇心和无耻的征服欲,而你的眼睛里,则是纯粹理性的偷窥,一点都不伤天害理。她的话好像是触动了我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身体不由得激灵了一下,可我现在开始好奇了,我说,或许日后也会想征服。她失望地看了我一眼,说,“为什么”这三个字是人类最失败的发明,大家都喜欢给自己的思想、行为寻找动机和理由,这简直太荒谬了。然后我们之间相互沉默了很久,直到最亮的那颗星被远处的信号塔遮住,她才又开口说,世间真正值得爱的人本就寥寥无几,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这样的辗转毫无意义。我想接着询问一些让我费解的问题,可她倏地潜入水底,用一汪池水把我们分成两个世界。
表姐去文工团踩高跷那年,舅舅用同样的方法挽留她,绝食抗议,以死相逼,但最后他们打成了平手,谁也没能拦住谁。表姐背着行囊离开,舅舅在后面脆弱地怒吼,杨彩虹,你走出这个家门,就别再回来了。那太好了,表姐转过头来,流着眼泪大笑说,我就当没有这个家。随后她便去派出所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杨千嬅,和那个家一刀两断。我经常偷偷去文工团看望她,她和其他几个临时演员都被安排住在一间大仓库,仓库里堆满了演出用的刀、枪、棍、剑等杂物,剩下一半荒芜的空间留给她们日常起居使用——梳妆盥洗、饮食排泄都在这里——她们逼仄的生活像是某个很快就会经历种族灭亡的原始部落。
表姐踩高跷踩回第一个月的薪水后,去旧货市场淘了一台二手随身听,每次我去看她,她都会拉着我一起听歌,我们并排躺在床上(如果那一圈破旧棉絮和凉席的组合能够叫做床的话),一人一只耳机,听里面的杨千嬅、莫文蔚和玛丽莲·曼森。可能是因为她和其他临时演员们相处得不够好,所以她格外期望我的到来。她说,春山你知道吗,和你一起听歌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她从前对我的颐指气使、不屑一顾,全部在她开始踩高跷后消失了,我对她那种似有若无的兴趣也开始骤减,我发现我真正喜欢的不是杨千嬅,而是杨彩虹,有些杨彩虹有的东西,杨千嬅就是没有。杨千嬅工作的时候要穿那些色彩明丽的绸缎在身上,这比从前衣衫素净的杨彩虹更加明艳。春山,这身衣服好看吗?她开心地转了几圈,然后对着镜子里的我问道——杨彩虹在家偷偷穿大人的衣服也是这样在镜子跟前转圈,那些过时的衣物,陈旧的花纹披挂在她身上就会莫名变得生机勃勃,有种让人爱不释手的感觉,每当这时候我也毫不吝惜那些好听的话,把力所能及的赞美都送给她,她只是轻蔑地对我笑一笑——可如今她用一种讨好甚至谄媚的方式来询问我她是否好看时,我却再也说不出任何溢美之词。
4
警察走后,郑明带我回看了监控视频。当时艾米正在八十六楼的游泳池里游泳,那个男人冲到泳池边,和艾米交谈了一会儿,随后他便跳进水里,揪着艾米的头发把她拖上岸,抽她的耳光,撕掉她本就单薄的泳衣,用脚踢踹她胸口、下体等位置,直到郑明他们几个人冲过去制止,他才被迫停手,嘴里还对着艾米叫嚣道,你是条不要脸的狗!
商人是特意从南非回来的,他想检查艾米有没有践行他留下来的规则,没想到,她不仅自己从北京逃回燕城,还背地里穿了些不知羞耻的衣服。艾米说,那我应该穿什么,穿着羽绒服游泳吗?他气得直打哆嗦,指着艾米骂她不要脸。艾米笑嘻嘻地答道,我是不要脸,我还露着肚皮和大腿给人家跳舞呢。
警察来做现场调查的时候,艾米正躲在房间的角落里发抖,她浑身赤裸,到处都是淤青,嘴角还往外流着鲜血。警察想带她回警局做笔录,艾米拒绝了,她说施暴者是她的丈夫,所以不准备追究责任。警察告诉她,即便是丈夫也不能随意进行人身伤害。艾米则坚决地说,我知道,但我不需要任何帮助。我问艾米为什么不让警察处理他,艾米则反问我,你知道他为什么说我是条狗吗?因为他得不到我,得到一条狗的忠诚轻而易举,但他却永远得不到我,所以他才会用这样的方式来麻木自己,一种虚假的精神胜利,他迟早会发现,我才是赢的那个人。
表姐如期从香港回到燕城,来到了摩天酒店。八十六楼的总统套房又被人预定了吗?她问道。我点点头说,是的,已经住了人。那太遗憾了,她说前几年她也多次要求住八十六楼,但多半都是被艾米住着。有几次艾米没在,她便找了些借口推脱,要么忘记带信用卡,要么最近不舒服,有点恐高。我问她有没有什么好听的歌分享一下,她说现在不怎么听歌了,工作太忙,零散时间都用来和迪拜、中东的商人谈生意以及接见各地区的高官政要。听起来感觉好像没了她,香港几乎无法维持正常運转。然后她还给我描述了最近几年香港的发展,尤其是她所居住的二丁目,遍地高楼,灯红酒绿,言语间满是时尚和魔幻的气息。
杨千嬅消失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那天文工团要下乡去给一个大户人家的葬礼助兴,她是那次演出的顶梁柱,因为那些披麻戴孝的人看完节目单后,都以为远道而来的香港女歌手要为她们踩高跷。仓库里的演员们正忙着涂脂抹粉、装扮自己的时候,一个小姑娘发现杨千嬅不见了,起初大家没当回事,以为她是出去练嗓子了,反正她每天早晨都要去外面唱一些大家听不懂的歌。等其他人都收拾妥当准备出发了,杨千嬅还是没回来,那个小姑娘又发现她的行李和最宝贵的随身听全都不见了,这才知道大事不好。后来那场演出很不顺利,因为杨千嬅的缺席,导致对方不肯付尾款,这对改制后的文工团是一笔非常惨重的损失,和杨千嬅住在同一间仓库的年轻演员们也都悔不当初,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嘴下留情,嘲笑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笑她野鸡妄想着变凤凰,结果现在人家真的变凤凰去了。
表姐去香港后在一间酒吧里面擦玻璃杯,她给我写信说香港是个花花世界,车如流水马如龙,繁华得让人以为在做梦。她还告诉我去福临门吃饭的时候偶遇了杨千嬅,杨千嬅对她们两个同名同姓表示非常惊喜,并亲自邀请她去做她演唱会的嘉宾,虽然直到现在她也没跟我说她到底参与了哪一次演唱会。那几年我们有较为频繁的书信往来,有时候她会给我寄几百元当作生活费,并交代我俭省点花,等她安顿下来会尽快接我去香港。后来她结识了一个在香港做生意的外国人,与我的联系就慢慢变少了,除了每年回燕城祭拜的时候会给我打个电话,再发一封像模像样的电子邮件。我至今还保留着她给我写的那些信,因为我喜欢邮票上那些五颜六色的香港城市风景,她给我寄来的最后一封信里是一张她和那个外国黑人的合影,她的肚子微微隆起,手上戴着一颗光彩夺目的大钻戒。
艾米说把钻石当成爱情是特别荒谬的行为,因为这颗星球上的钻石储量极其巨大。那是因为你不缺钻石,我笑道,对普通人来说,钻石仍然罕见。艾米摇摇头,那也是普通人无知浅薄,即便钻石真的罕见,爱情也不罕见,他们总以为自己的爱情有什么特别,事实上大同小异,何况爱情毫无章法,每个人都爱过不止一个人,没有什么能代表永恒。那你现在还拥有爱情吗?我问她。她犹豫了一会儿,抬眼看我,眼神里有一些复杂的内容,讶异,同情,无计可施,她也许认为我把爱情理解成了性欲。我没有纠正她,不想为自己辩解,如果她需要我这样的爱情,我愿意随时听候差遣。可她没有回答,只是邀请我陪她在泳池边上坐一会儿,她把双腿伸进蔚蓝色的池水,身上穿了一件新的泳衣,到处裸露着新鲜的伤口。扶梯右边,三分之二处,那个圆形的发光门比以前更亮了,她说,那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我点点头,和她并肩坐在一起,涟漪在水面上碰撞着散开,沉闷的钟声从城市的另一端披荆斩棘地传到我们的耳畔,我可以牵一下你的手吗?我试探着问道。她的眼睛看向另一边,残存的水滴像一颗颗琥珀从她身上滑落,我给你跳支舞吧,艾米站起身。
5
舅舅重病时,表姐从香港带回来一个黑色皮肤的小女孩,告诉大家这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并暗示她们已经成了孤儿寡母。这一消息加速了舅舅的死亡,从此她在那个已经和她一刀两断的家里,更加罪无可恕,连去灵前磕几个头的资格都没有了。她说那个外国人做生意赔了钱,回国去想办法,等筹到了钱,还会再回香港来的。多久了?我问。她用下巴指指正在啃饼干的小女孩说,五岁了,差不多五年了。那你觉得他还会回来吗?会啊,她看起来气定神闲,像个贤妻良母,说话的声音却拐了好几个弯儿,他说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我会等他的。我郑重地点点头,不想继续揭她的伤疤。我蹲下来逗小女孩玩耍,她非常像表姐小时候,喜欢充当掌控者,在游戏中对我发号施令,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用粗糙的普通话说叫杨彩虹。我用目光询问表姐,想知道为什么用这个名字,小女孩趴在我耳朵上告诉我,她已经后悔做杨千嬅了。
每年舅舅的忌日表姐都会回燕城,然而她在燕城已经没有家了,所以她就住到我工作的摩天酒店。今年她又一次与八十六楼失之交臂,抱怨自己运气差,她说还是香港好,她在二丁目的房子就位于八十六楼,可以俯瞰整个维多利亚港。我帮表姐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郑明打来电话说开始下大雨了,艾米还在天台上跳舞,让我去把她劝回房间,以免发生危险。我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急匆匆地向电梯跑去。冯春山,你去哪儿?表姐在后面大声喊道。我按下电梯键,冲她挥手,你先等一等,我有点重要的事要做。什么?她皱了下眉头,以为自己听错了,还有什么比我更重要的事吗?电梯门关上了,我无奈地笑笑,没再回答。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以为像从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变。
从一楼到八十六楼总共大约需要一百零五秒,期间在十九楼和六十二楼的时候被迫中断,一次是保洁阿姨运送布草,另外一次是电梯门打开了却没有人,只听到类似一对老夫妻的声音在争吵。等我赶到天台的时候那里空空如也,没有看到艾米的踪影,泳池里的水浑浊而平静,仿佛一潭死水。于是我又去敲她的房门,敲了很久没有回应,我怀疑是自己不太会敲门,于是向胡领班汇报了情况,请他过来敲。胡领班西装革履地赶过来,先是降低音量对我进行一番批评教育,随后深呼吸了几下,摧眉折腰地开始敲门。敲到最后,他也没成功,他清了清嗓子说,可能里面没有人。
因为怎么都联系不上艾米,第二天,胡领班用备用钥匙打开了她的房间,里面竟然纤尘不染,井然有序,好像从来没有住过一个叫艾米的人。警察来调查了一番后离开了,说事情很复杂,需要回去把信息整理一下再深入研究。酒店里的人都觉得很纳闷,虽然大家都知道艾米是个奇怪的人,却忘了她到底长什么样子。有人说因为我们每次见到艾米女士都是弯着腰,所以不记得她的容貌,也有人说你们再仔细回想一下,好像这个艾米女士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听到他们的议论,我突然觉得很难过,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原来那天她在阳光下翩翩起舞,我躺在天台上,目光随着她伤痕累累的躯体四处游弋,便是我们待在一起的最后时光。艾米,我伸出手说,你像是在我指尖盛开的一朵花。她笑了,舞步越来越轻盈,世界在她身后忽明忽暗。如果我离开了,你会记得我吗?当然会,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艾米失踪后,表姐终于如愿住进了总统套房,但她要求只住一天,因为这次来得太匆忙,没有带那么多钱。我说没关系,可以多住一天,我帮你垫付了房费。她说那太好了,回香港后我给你寄张支票过来。随后她跳上床,蹦蹦跳跳地,用一些类似踩高跷的动作去感受它的柔软、舒适,并再次给我详细描述了她在香港所居住的二丁目有多么流光溢彩,最后她邀请我陪她一起玩游戏,像小时候那样,说愿意为我扮演任何角色。我想告诉她杨千嬅来燕城开过演唱会,我已经知道香港没有二丁目了,你不必在我面前伪装什么,可我想到艾米说的话,觉得还是算了,反正我們全都生活在裂缝中。
我绕着房间转了几圈,在角落里发现了艾米遗留下来的红色高跟鞋,这给了我一种惊喜和悲伤同时袭来的痛觉,我忽然想起她灰黑色的渔网袜,带着香气的烟草味以及浑身充满诱惑的伤口,后悔当时没有勇敢一点亲吻下去,或者去抚摸她的手。趁着表姐不注意,我若无其事地弯下腰,迅速把鞋子藏进衣服里,贴着身体靠近心脏的位置,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八十六楼。电梯降落的过程中还是被打断了两次,一次是保洁阿姨运送布草,另外一次进来一对老夫妻,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停止争吵,说马上就要去离婚,并扬言谁要是反悔,谁就会不得好死。
回到一楼的监控室,郑明正一丝不苟地盯着屏幕,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在看艾米失踪前跳舞的那段监控视频。你怎么了,他问我,为什么脸通红?没什么,我搪塞道。过了一会儿,郑明惊呼,艾米跳进泳池后,好像就再也没有出来过。我跑过去把视频重新播放了一遍,果然,扶梯右边,三分之二处,她再也没有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