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路

2021-04-26 09:39武俊岭
椰城 2021年4期
关键词:小霞窝头爹爹

作者简介:武俊岭,山东聊城市签约作家。在 《朔方》 《散文》《时代文学》等文学杂志、报纸副刊发表小说、散文多篇。出版散文集 《我的上一辈人》 《村乐图》 《木铎清音》,长篇历史小说《布衣诗人谢榛》。

太阳淡黄淡黄的像个煎饼,悬在高高的青天上让我够不着。大哥二哥不知跑到哪里觅食去了。娘盖着一床露出灰白棉花的被子,在炕上侧着身子半睡半醒。爹爹坐在一把板凳上,身子靠着北墙。我坐在门镇石上,眼睛似闭非闭,享受着阳光的照耀。

一家五口人,一天没吃饭了。

小三,现在啥时辰了?

我睁大眼睛看看太阳。我费了点劲站起来,走到院门外,看见良雨家的屋顶上冒出了粗粗的炊煙。

我回到屋里,说,良雨家生火做饭呢。

爹爹说,良雨这保长,没有白当。

保长,是啥官呢?

日本人的狗!爹爹恨恨地说。

爹爹又说,走,小三,咱爷俩撞一个饭门去。

爹爹对我娘低声说了一句,之后右手摸起一根棍子,拄着,哆嗦着往前慢走。我紧紧地跟在后面,如一条跟屁虫。

村子里不见人影。一条狗贴着墙根走到大街上,没有了往日的活跃。一只母鸡,在一个柴垛根上双爪乱刨一通,却没有发现能让它的头低下去的一粒粮食。

出村,往北走,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这是有名的北大洼,有三里多长。北大洼的北面,就是辛庄了。爹爹对我说,我们往辛庄去撞饭门。我知道,那个村子里有他的一个姨表弟,叫辛希才。

北大洼的麦子长得又绿又高,可惜不能吃,还得五十多天呢。寒食节打蛙蛙,六十天喝疙瘩。想想麦子面的香味儿,我的嘴里流出了口水。

啪——一声枪响,从东边二里外的鬼子炮楼里传出,吓得我身子一缩。爹爹用左手拉着我,说,别怕,离我们远着呢。

父子二人,艰难地往前行走着。好不容易走出二里多地,我的双腿软得像是没有了骨头。我一屁股坐在一个土堆上。爹爹叹息一声,说,我也走不动了,歇会儿吧。

爹爹看着绿油油的麦子,轻轻地说,今年的麦子比去年的长得好。

长得好有啥用,长得好日本鬼子抢得更欢。

爹爹听了,生气地说,也是,去年一亩地打了25斤,鬼子收走了22斤。存心不让咱们活啊!

王八蛋的日本鬼子。

爹爹和我,骂了好一会儿。然后,站起来继续前行。

土路两边的榆树、槐树,叶子都被吃光了;只剩下柳树、枣树的叶子,在阳光里绿绿亮亮的。沟畔的茅草根,被人挖去很多。用茅草根煮水,那水甜丝丝的,喝了管饱。

辛庄的房屋近在眼前了,我的心里有了一丝暖意。

辛庄大街上的景象,与我们村一样:一条狗在墙根慢走,一只母鸡在柴垛根上刨食。

晌午了,正南正北的胡同西墙根下,已有了浅黑的影子。爹爹在一家大门朝东的大门前停下,伸出左手,晃动门鼻。

哗啷啷,哗啷啷。

门鼻好听地响起来,我听着就像是吃饭了,吃饭了。

我的胃里热热的,像有一把火在慢慢烧着。

哗啷啷,哗啷啷。

好长时间过去,才有一句“谁呀”由远而近。

门,不情愿地打开一条缝。一个比我个头高点的小女孩探出头来,皱着眉头打量我们。

小霞,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良士大爷。

小霞看了爹一眼,说,你们等着。说完,头缩回去,大门关上。

不一会儿工夫,小霞走过来把大门打开。

我扶着爹爹走进大门。说是扶,其实就是用我的小手使劲托着爹爹的手。小霞的身子笔杆条直,碎步走进灶屋。一条油光光的独辫,像香果子那样长。

从大门到堂屋门口,最多十米远吧,但爹爹走得却是那样艰难。他高高瘦瘦的身子弯得像只河虾,右手拄着的棍子与他的脚步并不配合。爹爹的左脚迈出,也就是半米不到的样子,落地时上身微微地向右倾斜。这时,棍子起到一点支撑作用。右脚迈出,也是半米不到,他的上身又往左倾斜起来。

快走到堂屋门口时,希才叔从屋里走到亮光里。希才叔用眼睛的余光扫着爹爹,不冷不热地说,大哥来了,这时候来了。

爹爹听了,高大的身子似乎矮下去一截。爹爹定定地站着,过了吃几口窝头的工夫,才慢慢走进屋里。爹爹一屁股坐在小椅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脸上出现羞愧的红色。

希才叔从春凳上拿下一把茶壶,从一个瓦罐里取出一点茶叶,放进茶壶里。希才叔说,这是良雨给我的菊花茶。

希才叔说完,把保温瓶里的热水倒入茶壶。

茶叶在茶壶里泡了一会儿,希才叔把茶水倒进三个茶杯里。

我伸手端起茶杯,想大喝一口。杯里的水一晃荡,烫了我的手一下,只好放下。

爹爹的嘴好像比我耐烫,端起茶杯,凑到嘴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起来。

我学着爹爹,也小口地喝起来。

希才叔与爹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这时的我,正纳闷小霞怎么没影了呢。我想看她的独辫,我想看她那亮晶晶的眼睛。

忽然,一股我好长时间没有闻到过的白面香味,像是一阵风钻进我的鼻孔里,钻进我的骨头里,钻进我的肠胃里。这香味,又像是白色的云彩,把我轻轻地抬起来,往蓝蓝的天上飘啊飘。

我的肠子不争气地响了起来。

爹爹的脸讪讪的,吞吐一会儿,说,老弟,你三侄他,一天没吃饭了。

小霞,过来。希才叔大声呼喊。

小霞飘然地走来。

此时的小霞在我眼里,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而是一位给我送来白面疙瘩的观音。她的嘴角有一点白面疙瘩,高粱粒大小,白白的、香香的,让我的肠子发出更大的响声。我萌生一种冲动,想站起来跑到小霞身边,把那一粒白面疙瘩吮到嘴里去。

爹爹肠子的一声鸣响,把我的冲动结结实实地压住。我眼看着地面,老实乖巧如小狗。

希才叔说,让你娘弄点吃的,给小三。

小霞没说什么。她的脚步声消失后,我才抬起头来。

这时,希才叔对爹爹说,大哥,不是当弟弟的说你,你的脾气得改改,不能太直,不能一头撞到南墙上不拐弯。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你看看小三饿得皮包骨头了,不心疼吗?

爹爹听了,摇摇头,眼睛红红的,没说什么。

良雨与你没出五服吧,他当保长,只要你不与他对着干,他会照顾你的。

爹爹的泪水像是两条羞怯的小虫子,从眼睛里爬出一小会儿后,倏地一下飞走。爹爹仰脸长叹,说,求求你,别提良雨了,好不?

这次,轮到希才叔摇头了。希才叔猛地端起茶杯,一口喝干,冲着屋外高叫,好了吗?

你吱啦怪叫什么,大歉年的,谁家有余粮啊?

婶子说着话,低头急步进屋。她把手里的叠篮子往我面前一顿,转身离去。

我面前有八九片地瓜干。这地瓜干本是干的,在水里泡一会儿,放在篦子上,洒点水,在锅里熥一熥,就可以吃了。我抓住一片地瓜干,一边吃一边喝水。地瓜干虽然有淡淡的甜味,但干面干面的,噎人,不喝水咽不下去。

吃着甜甜面面的地瓜干,我的胃里渐渐充实起来。我正幸福着呢,突然,一片坏的地瓜干,让我牙齿感觉到了苦涩。我本想把嘴里的地瓜干吐出,但惯性驱使我咽了下去。于是,我的嗓子眼像是让针刺了一下。不一会儿工夫,我的肠胃有了轻微的不适。地瓜干与茶水混和着,向我的嗓子眼涌来。我猛灌一杯茶水,但不管用。

爹爹发现了我的异样,说,吃,再吃一片。

我的眼前,只剩下一片地瓜干了。我本来想给爹爹剩下三两片的,可我只顾自己,一口气吃得只剩一片。看来,只能听爹爹的了。于是,我拿起最后一片地瓜干,快嚼快咽。别说,爹爹的这一招还真管用。那一股要命的苦味,让地瓜干压住了,我的嗓子、肠胃不那么难受了。

希才叔同情地看着我,对爹爹说,大哥,你看看小三,可怜不?也是,小霞她娘怎么煮了一片坏的地瓜干呢?

爹爹说,这事不怨弟妹。晒地瓜干时被雨淋了,就坏、就苦。

希才叔又喊,小霞过来。

小霞不情愿地慢慢走来。

希才叔说,小霞,你领着小三去大门口玩一会儿。我和你大爷有话说。

小霞听了,斜眼看我一眼,不动。

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

小霞的嘴噘得老长,快能拴上一头叫驴了。小霞冷冷地站在那,像是一根冰柱子。

我的脑子里飞快地出现一句话:疙瘩妮,喝疙瘩,寒冬腊月冻趴下。我轻轻念叨着,对小霞产生一点恨意。虽然,我还是愿意多看几眼这个小疙瘩妮的。

希才叔说,你去厨房,让你娘蒸几个窝头,给你大爷吃。

小霞听了,像是一只燕子,一下子飞走了。

因为大人要说话,我就站了起来,向大门口走去。走到院子中间时,我听到爹爹微弱、硬气的声音:哪怕饿死,我也不当狗。

大门口有一块青色的长条石,高有半米,宽有半米。长条石的南端,有一个用石头凿成的碓臼窑子。我家门前,也有一块长条石,也有一个碓臼窑子。我坐在长条石南头,看到碓臼窑子的上面盖着一顶草帽。我把草帽拿起,放在长条石上,看着里面。这个碓臼窑子,得有几十年了。收麦了,收秋了,乡亲们把麦子、高粱、玉米放进去,用一柄圆木上装有圆石的锤子,一下一下地砸。砸得粮食半碎后,再在石磨上磨。有时,直接把半碎的粮食放进锅里,慢火煮熟了,一家人香香地吃喝。

我的头往碓臼窑子里一探,闻到一点微微的粮食芳香。我想,石头是不能吃的,但是,看着越来越深的石窝,就知道粮食与石头一次一次地摩擦,肯定会有那么一点点石头融入到粮食里。人吃了,会像石头那样坚硬吗?

村上的良雨,我本该喊他大爷的,但我见了他就把头扭向一边去。去年,我家里打下三百多斤麦子。这天快黑时,娘往碓臼窑子里一次放进去一斤麦子,用锤子一下一下地捣。我在旁边听着,认为那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咕咚、咕咚,麦子渐渐破碎,香味渐渐浓郁。生的麦子已是这么好闻,放进锅里与水相融,大火烧熟,那就更好闻了。

娘把三斤麦子捣得细碎,走回家里,先把水烧开,然后把碎麦放进锅里。再次开锅之后,娘用慢火熬了吃两顿饭的工夫,就不再烧火。娘并不马上掀锅,而是等锅底的红色灰烬变黑的时候,才掀开锅盖。

一股芬芳的热气直冲屋顶。大哥、二哥和我,欢快地叫了起来。

手捧一碗稠稀适中的麦子粥,我在院子里站着香香地喝。我看到一颗星星亮亮地眨着眼。星星,星星,你知道喝着麦子粥的我,很幸福吗?

可是,第二天,我们村的保长良雨,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式,像一头饿虎一样,大踏步在前领着持枪的皇协军,来到我们家。

爹爹愤怒争辩,向前争夺布袋,被两个二鬼子一推老远,摔倒在地。娘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嚎哭、大骂,武良雨,你坏了良心,你六亲不认!你把麦子抢走,让俺一家子怎么活啊!

爹爹摸起一根棍子,往前急跑两步。娘先用手一把扯住爹爹的裤角,后又用双手紧紧抱住双腿。娘悲哀地说,孩他爹,双拳难抵四手,他们手里有枪。大哥、二哥也跑到爹爹身边,拉胳膊拽腿地把爹爹劝阻了下来。

爹爹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呜呜悲鸣。爹爹说,这是把俺的命抢走了,把俺孩子的命抢走了。

回忆让我不快。我在长条石上坐不住,便往院子里走。两个大人能有多少话要说呢。爹爹肚子里没食,说话也没力气。

走进堂屋,两个大人果然没有说话。爹爹的头深深地低着,不住地颤抖。希才叔则一声一声地叹气。

我站在小桌前,看着两个大人,心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小霞她娘右手端着叠篮子,上面有三个牛眼大小的窝头。她还是低头看地,不用正眼看我爹爹。小霞她娘把盛着窝头的叠篮子摔在桌子上,用白眼珠子看了看我爹,张嘴想说什么。

希才叔大声说,你快回厨房吧!

小霞她娘听了,转身愤愤而去。

爹爹虽然没用眼睛,但用耳朵也听出了小霞她娘动作里的真意。爹爹猛然站起,伸手摸起棍子,说,弟弟,哥走了。谢谢你让小三吃了一顿饱饭。这个恩情,小三不会忘记。

希才叔急了,站起来,把爹爹一下子按在椅子上。希才叔说,大哥,你不能和你弟妹一般见识。她一个老娘们,头发长见识短。你大哥的心胸我知道,不会像针眼那么小。这三个窝头,你说什么也得吃下去。

爹爹的眼睛看向窝头。

这三个窝头,是用地瓜面做的。窝头的颜色,黑中带那么一点灰,并且窝头上的手的纹路,是那样的清晰。窝头的表面,散发着诱人的光亮。

就在爹爹的手伸向窝头的时候,良雨走进了院子。

爹爹的手缩了回去。

爹爹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嘴里轻轻地说出三个字:狗汉奸!

希才叔嗔怪地瞪了爹爹一眼,说,你吃你的,我们出去说话。

爹爹站起来,右手拄棍。我赶快扶住爹爹的左臂。我吃了饭,身上有劲了。

良雨与希才叔说话的声音虽然小,但我听清了,爹爹也听清了。良雨对希才叔说,你只要加入新民会(抗日战争时期,沦陷区的汉奸组织),到收麦时,可以少缴五亩地的麦子。希才叔说,我听你的,加入。

我与爹爹走出院子,在胡同里往南慢慢行走。走出十几米远,我回头一望,看到希才叔家屋顶上有炊烟急急冒出。我正想发出一声咒骂,忽然隐隐约约地听到葱花放入热油的嗞啦声。

小三,记住,是人,就不能与狗一个窝里趴,哪怕饿死。

我说,爹爹我明白了。

我与爹爹,好不容易走到村南一棵碗口粗的榆树下,坐了下来。榆树上的叶子,只剩下树头的几条嫩枝上,二三十片于微风里绿绿地摇摆着。我爬树的本领还是不错的,于是便对爹爹说,我爬上去,把那些榆树叶给你捋下来吃。

爹爹摇头,说不行,太高了,你够不着的。

那怎么办呢?爹爹,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再不吃,就撑不下去了。

爹爹说,不慌。

看着我一脸的不安,爹爹说,小三,别慌,再有五十天就割麦子了。今年,咱得学得精明一点,麦子打下后,立马藏起来。人呢,偷偷躲出去避避风头。

我说,爹爹你说得是,只是收麦前这些天,怎么挨过去?今天,怎么挨过去?

说完,我站起来,往东走去。我记得往东半里多远有一块春地,专门种地瓜的。

果然,今年新栽的地瓜像筷子一样粗细,离开地面不到半尺,一副蔫巴巴的模样。我知道,夏天里下一场透雨之后,地瓜才能茂盛起来。

我的眼睛放着热切的光芒,在地瓜地里急急地走着。半天过去,没有看到一点希望的迹象。想想爹爹在榆树下挨着饿,我的泪水在眼睛里打转。

突然,我看到一处较硬的土埂,便用脚使劲地踢了踢。没有想到,一块腐烂的地瓜从土里露出来。我蹲下,用双手扒起来,三两下,就扒出两块地瓜。可是,都冻坏了。我的手上,沾了黏乎乎的白粥一样的东西。我失望极了,泪水流了下来。

我哭了一会儿,站起来,想往别的地方寻找。呵呵,让我破涕为笑的景象出现了:我发现一根手指头粗细的根,往地瓜窝的旁边逸生着。我重新蹲下,用双手又是一阵猛扒。我扒下去一尺多深,手指甲磨去不少。我的手指头疼了起来。但是,越来越粗的淡红色的根,让我干劲很大。一个不小心,根断了,冒出奶白色的汁水。我把这一截根放好。我知道,这一截根也能让爹爹吃上两口的。

根越来越粗,这让我十分高兴。我站起来,在地里乱转,看看能否找到瓦碴之类的东西。要是找到了,挖起土来就顺手多了。找啊找,不仅没有瓦碴,连根铁丝也没有。

我不再找了,我想用双手也能把地瓜根挖到头。就在我快走到地瓜窝那里时,奇迹发生了:我的右脚,从土里踢出一个小铁铲。

这把我乐坏了。我哈腰捡起。铁铲虽然有点生锈,但总比我的双手锐利。

我右手持铲,噌噌噌,奋力地扩大着挖坑的范围。围绕着那条根,我刨出了一个六印锅大小的坑。

真像大人们说的,功夫不负有心人。那条根的最下面,是两块鹅蛋大小的地瓜。

我的心欢喜得突突地跳。我把两块地瓜从根上摘下来,把根分成了两截。

我用小铲把挖出的土填进坑里。我从人家地里挖出地瓜,不能留下坑就走。那样人家会骂我的。

我把根和地瓜双手捧在胸前,往榆树那边走去。

往哪里把地瓜用水洗一洗呢?一想到水,我听到了一里多远的南边池塘里的蛤蟆此起彼伏地呱呱而鸣。这又让我想到寒食打蛙蛙,六十天喝疙瘩。先不管白面疙瘩了,还是想办法把地瓜弄干净,让爹爹吃下去吧。

一阵南风吹来,不远处有一棵杨树哗哗地响。对了,爬到树上,采些杨叶,用杨叶把地瓜擦干净。

我走到杨树下面,把地瓜轻轻地放在地上。我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抱住树身。下面,双脚紧紧夹住树身,一纵一纵地往上攀爬。不一会儿,我的身子处在了绿叶当中。我把杨叶劈下来,顺手丢下。看到地面上绿绿的一片了,我才顺着树身溜下来。

我用杨叶细细地擦地瓜,擦得那个仔细,都把地瓜上的那一层淡红色的皮擦掉了。最后,那两块地瓜成为两个白色的鹅蛋了。

那两截地瓜根,也让我擦得干干净净。

离爹爹五六米远时,我感觉我一下子长大了,明白了好多事理。

爹爹左手接过两块地瓜、两截地瓜根,右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左腿,说,好小子,知道心疼爹爹了。

爹爹香香地吃着,一块地瓜,五六口就下了肚。接下来,他吃得不那么快了。他慢慢地吃着,想着心事。

爹爹你在想什么呢?

爹爹的嘴张了好几次,才说,小三,我刚才在树下,想起十年前我借给希才一百块钱。希才说好三个月还的。到了日子,我去要,他说再拖半月。半月后我再去,希才喝多了酒,一听说我要钱,把我推出大门。这让我想到一句顺口溜:小人多,君子少。借着喜,还着恼。小三,爹爹还是老实。今天在他家里,我把他借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但是,老实人常在。

我听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剩下两截地瓜根了。爹爹慢慢地咀嚼着,对我说,小三,我不怕饿。我活了三十六岁,挨过好几次饿了,这是第五次。我一生下来,你奶奶就让我拜村西的老榆树为干娘。逢年过节,你奶奶都让我端着一碗水饺,到老榆树下上供。

每到歉年时,村里人爬到老榆树上,捋树叶吃。老榆树那么粗,叶子多,够乡亲们吃上一阵子的。

日本鬼子攻下聊城的第二年,来到咱寿張,把老榆树锯掉,修炮楼用了。不能忘记,那老榆树活了一百多年,救活过很多人。

坏蛋,鬼子。我使劲地咬牙,眼睛瞪圆。

爹爹对我说,小三,今天的事,先别对你娘说。记住,咱老武家没有姓辛的这门亲戚,以后不再来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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