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杨兵
成画于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 年)的《早春图》与《溪山行旅图》《万壑松风图》被戏称为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三座大山”。《溪山行旅图》《万壑松风图》两幅均以黑压压的主山为表现主体,唯独《早春图》向人们展现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万物苏醒给我们带来萌动与欣喜,画面中充满了代表生命的光。
郭熙(约1000—1087 年),字淳夫,河阳温县(今河南孟县东)人,北宋杰出的山水画家、绘画理论家。宋神宗熙宁元年(1067)召入宫廷,任内御画院艺学、翰林待诏。因皇帝喜欢他的画,在宫廷许多场所都留有他的墨迹。郭熙的山水画师法李成,山石多用“卷云皴”“鬼脸皴”,树木常作“蟹爪枝”。同时,他还将绘画的实践经验进行总结,留下《林泉高致》一书。书中分为《山水训》《画意》《画诀》《画题》《画格拾遗》《画记》等六个部分,全面记述了山水画创作过程中的问题,并提出了具体的解决办法。更为重要的是,在《山水训》中总结出山水画的“三远”论,即“高远”“平远”“深远”。还对四季之景的变换、四时之景的不同进行了精辟的总结。同时提出山水画入妙品的标准,即要达到“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境界。该书由他的儿子郭思整理,是后世山水画家创作的重要理论依据。
郭熙的代表作《早春图》创作于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为绢本水墨作品,横108.1 厘米,纵158.8 厘米,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中左侧边缘记有“早春壬子年郭熙画”,画名由此得来。右上角有乾隆题诗“树才发叶溪开冻,楼阁仙居最上层。不藉柳桃闲点缀,春山早见气如蒸。己卯春月御题。”是对此作品所描绘景物的真实写照。春山萌动,万物复苏。树木枝叶初发,溪流浅水潺。山巅的仙阁亭楼若隐若现,隐藏着苍山中的不凡。山道间的行旅穿梭于幽谷间,带来了冬去春来的生机。创作此图时,郭熙正在“御画院艺学”任上,作品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宫廷画风的痕迹。然而,当时正值“熙宁兴学”,变法之风盛行。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有“今齐鲁之士,惟摹营丘(李成);关陕之士,惟摹范宽”的记录,可见他对宫廷外画家的推崇。这样的艺术追求,促使郭熙对宫廷画风进行改造,提倡“不局于一家,必兼收并览”,主张“饱游妖看”的创作方式。《早春图》正是对郭熙的这些具有创新性的艺术观念的集中呈现,也是对《林泉高致》中众多创作旨趣的突出表现。
北宋 郭熙 《早春图》 绢本设色 158.3×108.1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首先,郭熙在《早春图》中,运用“三远法”,营造出与范宽作品相似的庄重雄阔、气势逼人的画面气息。作品中的近景和中景所形成的三角形,与远景的三角形共同构成了两个大小不一的三角形结构。两个三角形叠加,山势稳定而高耸。在《林泉高致》中有“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飘飘渺渺。”郭熙在这里清楚地记录了山水画的空间感通过“三远法”,即“高远”“深远”“平远”表现出来。在《早春图》中,从山脚下的溪水、坡岸、舟桥、渔人,到山巅挺拔耸立的苍松虬枝,加之山腰间飘动的云头雾霭,衬托出山势巍峨耸峙,高远独绝。如郭熙所说:“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画的中景部分的溪流,从山石深处一贯而出,经过几处深潭的汇集,盘曲迂回,涌入山脚下的河水中;在重岩叠嶂间,山路、坡桥蜿蜒回转,时隐时现,逐渐消失在天际;丛树掩映的阁楼引导观者探寻群山背后的世界。正所谓“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这种深幽的意蕴令人神往。整幅作品由近景巨石上并肩而立的双松,通过中景山势的引导,到远景升腾耸立的远山,营造出冲融、幽远的自然氛围。“平远”之趣由此而生。可见,“三远法”是郭熙表现山水画空间的绝妙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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皴法
郭熙所用的皴法一般称之为“卷云皴”或“鬼面石”。勾山石的轮廓和脉络时用湿笔,线条柔和,呈圆曲状,形如云层。然后在山石的顶部和阴凹部,以卷曲的笔法皴擦,中锋中略带侧锋,运笔要连贯,乱中求序。最后用淡墨略加罩染。画“卷云皴”的一个关键的地方,就是轮廓内里的石纹皴笔要少,如果皴笔太多,或是晕染过重,就会掩盖住山石顶端的笔墨。也只有这样,山头才能奇异如鬼脸,又有如丛云般飘浮在画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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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法
《早春图》右下角,水依山,山傍水,山静水流,动静相生,使我们想到五代山水画家荆浩的一句诗:“岩石喷泉窄,山根到水平。”有落差的水从高处一叠一叠地落下,归入平阔的潭水中。水景在巨嶂高壁的丘壑间出现,使山色顿显活力。郭熙曾说:“山得水而活。”
《早春图》中的水法颇为精妙。泉瀑预先留出,偶有一、二笔标示水的流向。四周用重墨着力刻画出山石的阴湿晦暗,这种方法被称为“以墨守白”。泉瀑在山间流淌时,也有转折变化,将这种转折画出,就能展现出山泉层层推进,以及山势的走向。瀑脚溪谷置碎石,泉水流下时撞击在石上,水花飞溅。把水画活十分不易,《早春图》中的泉脚用略带弧形的细笔画出,初看似乎繁乱,其实很有层次感。到近处时,流水渐行渐缓,则改为较平直的线条,间距也更为疏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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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法
郭熙善画寒林杂树,他画树用笔瘦劲,中锋用笔为主。画小枝略带草法,树枝向上则如鹿角,下垂则似蟹爪,瘦硬如曲铁,很能传达秋冬之季的萧瑟。这种树法被称为“蟹爪枝”。用这种方法画树,注意干枝的安排要高低错落有致,向背俯仰务求生动,出枝的角度不要太大。画末端细枝时切不可犹豫,运笔要快捷、肯定,落笔要准,笔与笔之间要连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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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旅人从水边栈道向山中进发,栈道绕过大石与飞架于溪涧上的便桥相连,又见征客过桥前行。郭熙勾勒茅屋外形时用笔颤掣,边顿边行,积点成线。描绘人物则行笔细小但刻画不苟。人物负重前行、骑马、挑担、回顾等姿态,都十分生动。巨石的形态,恰似“丑石半蹲山下虎”,以粗笔侧锋勾廓,再以松而毛的笔姿擦扫,笔触具有纷批的意态,笔墨拖擦之后所显现的条缕和飞白,颇有情趣。
笔墨
郭熙的墨法承袭了李成和范宽的优点。淡墨如烟是李成的特点,长于表现烟峦轻动的景象;笔墨浓厚是范宽的特点,用以展示山川的雄壮。郭熙既能淡润又能浑厚,这要归因于他擅长在不同情况下使用不同的墨法。《早春图》中,前面的大石用皴笔,墨重,水分比较足;后面伫立水中的山石则多为擦染,用笔时水分较少。前者明洁而后者松秀,各有其妙。树叶用粗笔点簇,水纹则细笔勾描,笔法墨趣相背,却都是神来之笔。
题款
在画面左侧有郭熙的题“早春,壬子年,郭熙画”,这是中国画家在画面上留题的比较早的例子。
顾名思义,这幅画作是在描写瑞雪消融、云烟变幻、大地复苏、草木发枝,一片欣欣向荣的早春景象。
其次,郭熙在《早春图》中准确地表现了春山萌动的自然景象。郭熙所描绘的春景在作品右上角乾隆所题诗句已经明确表达出来了。“树才发叶溪开冻”“不藉柳桃闲点缀”是对此图的形象描写。同时,郭熙还在《林泉高致》中有“真山水之云气四时不同:春融,夏蓊郁,秋疏薄,冬暗淡……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的记录。《早春图》对“春融”“淡冶而如笑”进行了准确表现。其中,树木以“蟹爪枝”法描绘。浓墨勾勒树干,淡墨皴擦树身,浓墨枯笔刻画结疤,浓淡、枯润结合绘出树冠;枝杈间或枝干伸展,或点缀嫩叶;树木间或疏或密,或直或欹。率意自然,苍润互参。山峰以“卷云皴”“鬼脸皴”表现,用笔似草书,乱中取意,扑朔迷离。枯笔皴出结构,润墨扫出层次;奇峰怪石间,巧妙地以淡墨烘托衔接,增加了初春淡冶、冲融的气息。山谷间的平池春水、飞瀑流泉,以及山道间行走的樵夫,又在寂寥的峰峦间增添了几分春意萌动的迹象,预示着春天的临近。
此外,《早春图》为观者营造了“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艺术境界。郭熙在《林泉高致》中强调“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画风至此,皆入妙品。”可见,郭熙将表现“可行”“可望”“可游”“可居”作为衡量山水画最高境界的标志。在追求这一至高境界时,此图除了运用“三远法”和对春意的细微表现外,还巧妙地运用“藏意”这样的手法表现。众所周知,“藏”的手法在古诗中多有运用,如“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乱山藏古寺”等。甚至,宋代宫廷取士也多以考核画家在绘画作品中如何表现诗中的“藏意”来判定优劣。《早春图》无疑在这方面超越了当时的一般俗手。图中没有表现丛树繁茂的状态,也没有表现人群簇拥、楼阁雄伟屹立的样子,而是通过树枝间参差互现的点叶,山道迂回,时隐时现,渔人、樵夫零星行走于山道,山峦树木后微露的高阁一角,更有水雾云气萦绕于山水树石间,增添空灵幽远的意境。如此众多的匠心营造,画面尽显“藏意”,使观者观此图获得“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心灵体验。正如“画风至此,皆入妙品”。
《早春图》是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所总结的山水画审美意趣的真实再现。画家通过对自然环境的深切体会,再加以凝练概括,苦心经营,达到山水情景如诗意般的境界,此正是“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其作品所形成的秀润、清旷的意趣,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有评:“巨障高壁,多多益壮,今之世之独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