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中国第一位琵琶演奏专业的硕士毕业生,将琵琶与古典音乐以及世界音乐融合,扩展琵琶的艺术边界;她是中国音乐文化的传播者,将陕西老腔、侗族大歌以及古琴带到各地的音乐殿堂;她还曾与大提琴演奏家马友友共同创建了“丝绸之路乐团”,荣获第59届格莱美最佳世界音乐专辑奖。她就是浙江音乐学院特聘教授、琵琶大师吴蛮。请读者扫描文内二维码,伴着音乐一起走进吴蛮的艺术世界。
记=本刊特约记者 张云龙
吴=吴 蛮
“一夜之间,我成了少年明星”
记:幼时的您是如何接触到琵琶这件乐器的?
吴:我出生在杭州的一个艺术家庭,父亲是位画家,母亲是一位幼儿园教师。我们居住在风景秀丽的西湖边大院里,邻居有来自京剧团、歌舞团、曲艺评弹团、昆剧院的,也有在中国美院工作的,他们大多从事艺术行业。那时候的我,最享受放学后趴在窗口看他们排练的时光,自然而然地从小受到艺术方面的熏陶。
记得有一天,邻居朱叔叔听到我在唱歌,就跑去告诉我父亲说:“吴蛮特别有音乐天赋。”从那时起,我便开始跟随朱叔叔学习乐器——柳琴,练习的是他从歌舞团仓库里拿出来的一把破的柳琴。到了12岁的时候,老师跟我说:“我没办法教了,所有的曲子你已经学完了,我们换一个大一点的乐器——琵琶吧。”
记:从浙江艺术学校毕业后,您选择离开杭州去北京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求学。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能否回忆下当时的情景?
吴:1977年,我从浙江艺术学校毕业,刚好在那年全国恢复了高考。我从杭州赴上海参加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招生考试,这需要一天的车程。到了考场,我发现仅琵琶这件乐器就有800人报考。记得复试时已经是半夜,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当我演奏完《彝族舞曲》时全场鸦雀无声,过了好一阵老师才说:“再弹一曲吧!”考试结束后的第二天,全国两家最大的报纸刊登了我的考试故事,似乎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位少年琵琶演奏者,名叫吴蛮。一夜之间,我成了少年明星。在这不久以后,我出现在北京最大的体育馆举行的新生汇报音乐会上。
记:您以全国琵琶演奏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顺理成章地成了附中学生。对于这段学习时光,您有没有印象深刻的事可以和我们的读者分享?
吴:记得在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学习期间,室友晚上睡不着,大家便让我讲鬼故事。由于我和弟弟从小缠着外婆给我们讲聊斋故事和西湖雷峰塔白娘子的傳说,所以肚子里有非常多的“精灵古怪”,于是我绘声绘色地给大家讲了起来。正当大家毛骨悚然之际,有位同学调皮地拿起手电筒对着自己的脸张口怪声大笑,把大家吓得抱成一团,结果惊动了保卫科的警卫,第二天我就被叫去罚写检讨书。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自我书面检讨,一边写一边又想起手电筒下的鬼脸,竟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记:您演奏的琵琶是中国传统乐器,为何反而选择在毕业后带着中国乐器远赴美国?
吴:当初的离开是为了更好地认识中国传统音乐。我常问自己:“为什么要做传统艺术?传统艺术能不能走出国门?”在学生时期,我其实只是单一地学习演奏技巧和曲目,对传统音乐的意义、价值以及内涵的理解非常浅薄,没有更深的认知。赴美国后,我有机会与世界各国的音乐文化碰撞(不仅限于西方音乐),开始反思中国传统音乐,反而清晰地看到自己要走的路,领会到“传统、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这句话的真正意义。这些年的经验和经历告诉我:越是传统的,越要走出去与他人分享,你才能看到传统的价值在哪里,然后更珍惜现有的传统音乐。
记:琵琶于国外听众来说是一种相对陌生的乐器,您是如何让琵琶跳出中国圈子,让西方人对此有了概念的?
吴:1990年,毕业后的我申请到了赴耶鲁大学办的国际语言中心的深造机会,于是背着中阮、柳琴、古筝、古琴、扬琴和2把琵琶一共7件中国乐器只身前往美国。刚到时,大部分美国民众对琵琶基本上没有什么认识。于是我就开始走很多传统音乐家在海外闯荡的路线,去教堂、老人中心、医院、学生活动中心等演奏琵琶传统曲目。但是,慢慢地我发现这个不是我想要的,很多观众是因为去过中国或者对中国有一些概念来看看热闹,听完鼓鼓掌就走出了音乐厅,可能到了晚上根本记不得你演奏了什么,只记得有一个中国女孩弹了一个很奇怪的乐器。后来我就想怎么样真正地跟当地的人去对话。那就是合作,用现在更热门的词儿来说,就是“跨界”。
记:您说的“跨界”具体指的是什么?
吴:大家提到我,首先想到的是琵琶与西方古典音乐的跨界合作,其实我还跟世界各国的传统音乐家,比如中亚、非洲的音乐家跨界合作。我也曾与电影、戏剧、歌剧、舞蹈等艺术门类有过跨界合作。我可以说是跨界元老。跨界是一种经验的积累,你去了解别人,也更了解自己。
记:您与这么多不同的音乐家、艺术门类跨界合作,每次也会演奏不同的音乐风格,还会在音乐会上为观众介绍作品背后的故事,这跟我们想象中传统的琵琶演奏家很不一样呢!
吴:我更希望自己成为音乐家,而不仅仅是一位琵琶演奏家。因为如果一件乐器抱在手里,40年里只弹奏音符,对我而言就太过遗憾了。对于我来说,学习得越多,懂得的琵琶语言才会越丰富。我了解琵琶这件乐器的历史,才能更有深度地表达自己的音乐,真正地打动人。
记:您在演出时,是否有观察过美国年轻人观看琵琶演奏时的表现?
吴: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在音乐厅表演完以后,有一个叫Harry的美国男孩与妈妈一起到后台找到我,说是要学琵琶。我特别惊讶地看着他说:“你真的要学吗?琵琶很难哎,你得坐那儿练啊。”然后他就看着我点点头。我从来没有教过这么小的孩子,而且是个美国孩子。我每一次去纽约或者去美国东部演出时,他的父母就开着车带着他到我的旅馆房间来上课。有时候我们也通过视频对话的方式上课,他录一段我听一段,我讲一段再放过去。后来他去了美国布朗大学读书,在大学里学东亚文化和中文,大学毕业后他到了浙江工业大学教英文。
记:您与马友友先生组建的“丝绸之路乐团”曾摘得格莱美奖,可谓是乐团界的佼佼者。能为我们介绍一下这支乐团吗?
吴:组建“丝绸之路乐团”是我音乐人生中非常特殊和重要的经历。最初成立时,大提琴演奏家马友友先生跟我说,他想成立一个东西方融合的乐团,概念来自历史上的“丝绸之路”。用艺术的形式来把各国的音乐家与作曲家联合起来,通过音乐我们开启一次文化寻根之旅。
记:“丝绸之路乐团”巡演过程中让您印象最深刻的人或者事是什么?
吴:2000年在美国夏季音乐场所,我们举办了第一场音乐会。结束后一位老先生特地跑来对我说:“非常喜欢你的演奏,你的音乐感觉非常灵敏。”我一听评语就知道这是懂音乐的人。普通观众会说真好听,不太可能说出这么专业的词汇。他说有机会希望能给我作曲,我就知道那是一位作曲家。当时我也很客气地说:“那太好了,希望以后有机会演奏您的作品。”他后来又追加了一句:“我是约翰·威廉姆斯。”他就是那位给《星球大战》《超人》等无数好莱坞大片配乐的作曲家。
记:有人说“音乐是没有国界的”,也有人说音乐是一种全世界共通的语言,对此,您的看法是什么?
吴:刚刚讲到我与马先生组建的“丝绸之路乐团”,成员有来自伊朗、蒙古、印度、哈萨克斯坦、阿塞拜疆、亚美尼亚、乌兹别克斯坦、土耳其、叙利亚、日本、韩国、美国等国家的演奏家。记得我们第一次排练的时候,僅翻译就来了一个团队。第一周排练,我们需要翻译,排练进度很慢。但一周过后,我们基本上就不需要翻译了,因为音乐本身就能传递彼此的想法。
记:您不仅将中国的音乐带出去,还邀请丝路沿线国家的音乐大师到访中国,举办“边疆:吴蛮与丝路音乐大师”音乐会巡演,为什么会制订这样的巡演计划?
吴:我们一生都在不断寻求文化碰撞和交流的机会,所以要尽力地好好利用它。我们的音乐会想告诉国内的观众: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音乐传统。我们目前相对熟悉的“西方古典音乐”并不代表全世界的音乐,它是欧洲人的传统音乐。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国家都有自己的音乐文化艺术传统,例如非洲大陆、中东地区、中亚和亚洲其他各国,都有各自极丰富的音乐传统,且非常有特色和人文价值。除了中、日、韩三国对西方的崇拜,其他国家都不是以西方音乐作为音乐精神主导的。
通过这样的巡演,我非常希望中国观众和音乐爱好者,特别是年轻一代能去了解更多的音乐传统。音乐不是单一品种,中国这么大,我们需要一个丰富多彩的国际化音乐市场。通过音乐了解文化,通过文化去了解这些国家,认识世界,这才会让自己有更大的世界观和思维格局,成为一个对未来有全面思考和掌控能力的人才。
记:最后,请吴老师给同学们一些建议——如何更好地欣赏民族或世界音乐?
吴:很多时候,我们容易把音乐看成是竞技的展现,而忽略了其内在最真挚的思想、情感的流露。学习音乐并非都要走职业演奏家道路。音乐,是一种生活状态,不拘谨、自由、坦荡。音乐是一种体验,开发我们对世界、对周边事物的敏锐感知力和丰富想象力。每一个国家、每一个民族表达音乐的方式也不一样,中国人相对含蓄一点,譬如中国的古筝、琵琶、扬琴、古琴,都是文人的乐器,讲究意境。而像南美洲、非洲的音乐就比较奔放,因为他们都是在室外演奏。这种审美是有区别的,但并没有优劣之分。正是因为有不同的美存在于一个地球上,世界才变得有意思。更重要的是通过音乐参与多元文化交流,荟萃全球人文精彩。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东方人、西方人,我们都是地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