貔貅必须微笑

2021-04-25 14:36苏迅
北京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貔貅领导

苏迅

一只得天地灵气的貔貅,见证了人世间两百多年的历史。有人做局,有人精明地脱身,有人入局被困。谁在犯傻?谁更无畏?这是乱象迷人眼的收藏界,亦是不乱曲直心的浮世绘。

出世

1

时光如流水,世事多更迭,按照历史的惯常,不会因为某一人某一物的缺位,世界就停止发展。但是如果对于具体的个体足够重视,也许可以发现,哪怕只是任何一点小小的异样,也终将产生出另一番因果与必然。

2

当时,崇宁路地摊已经被取缔,城中公园里开出了花鸟市场,经营户搬迁进店面,节假日从全国各地赶来的临时地摊则照常,都被集中到公园里一片广场上,市场开始有了点规范的气象。这个行业都说“一放就乱,一抓就死”,现在比以前规整多了,却丝毫没有死的迹象,还是那样活活泼泼,还是那样兴旺。赶上了好时代呀,谁说不是呢。各地都在大拆大建搞基础建设,不要说荒郊野外兴修高速公路、拓建工业园区这样的基建项目要挖出多少古墓遗迹,就是在城市中,多少古街古区成片被改造或拆迁,又有多少旧族老宅的古物遗存流散出来,流通进了市场,成为地皮客古玩商手上奇货可居的尖货,成为鉴赏家收藏者书斋里的名件、心头好。百年难得一见的历史性机遇,赶上是你运气,抓住了机会也是命里该着。没赶上?甚至有些人看着机遇擦肩而过转瞬即逝?命里无时莫强求,也是你活该!

说是花鸟市场,其实品类繁杂,并不囿于花鸟宠物和玩具杂物,市场的主角倒是那些今天开门明天不开门、吊儿郎当的古玩店。你一盆花一只鸟能值多少钱?兰花炒得热了吧,可一苗好兰花到底能卖多少?上万的算高级货了吧,十几万一苗听是听说过啊,可并不在这种市场里啊,对于这市场里的人来讲也不过就是茶余饭后的传闻,过过嘴瘾罢了。要说真金白银做大交易,当然只有人家古玩店:人家那行话怎么说来着?一百人民币叫作“一块”,一万现大洋只不过“一百块”,口轻飘飘的,人民币就像是西瓜皮,妈的!

如果单位事情不忙,他下午两点来钟多半会去花鸟市场逛一圈。机关里开会一般都在上午,如果安排在下午则一点钟、至迟一点半肯定开场。到了两点,脚头松的人已经编着理由“外出”了,而中午溜出去打牙祭的同志怕还在基层单位食堂里面“检查工作”,办公楼里人就稀松了,每个处室确保都开着门亮着灯,有那么一两个人留下来接接电话就行了。谁溜谁留,各自在长期的实践过程中会约定俗成养成一定之规,都是些头顶拍拍脚底板会响的人,谁心里不记着一本账,谁肯吃亏呢。这种单位里,明面上是由各种规章制度在管着,可暗地里起到约束和平衡作用的,还是人心。谁都不可能也没有办法做得太过分,要讲偷懒,大家基本上也就是匀着来轮着来,否则怎么摆得平。但是行政办公室的工作有点特殊,按照惯例是局长没到你该先到,局长没走你不能走。现在的这位局长就说过“办公室工作无大事,办公室工作无小事”嘛,他本人是从市政府副秘书长职位上下派的,对这个部门的工作理解很深透。

他在行政办公室好几年了,却发现这个部门其实也有点特性。就以他本人的工作来说,局长一般找他吩咐文稿任务都是在上班之前或者下班以后,一点到下班前的那段时间,他可以弹性控制。反正坐在办公室里人来人往电话不断也没办法落笔写稿子,索性溜出去逛逛,透透气,正好可以逃避不少闲事和闲话。那机关占据的是一所清朝末年的官僚园林,这个百年的园子实在是太陈旧了,特别黄梅天里它挥发出来的陈腐气息更是无孔不入经久不散。这样的地方,外人看来是精致高雅的,但是长期身处其中的人其实非常闷气无聊。他有时候在池塘边的回廊里踱步,旁人认为他是在替局长构思文稿,不由得暗中感佩他的敬业精神。实则他是逃避屋子里的钩心斗角,无聊争宠,宁愿低着头反复一遍遍去数方砖的数额。也数了好几年了,其实闭着眼睛也清楚,那回廊里是横四块、竖六十三块。大家也都知道,这秘书其实是个苦差,是份熬夜的活,再说了除局长本人好像也没人合适去管他,因此也就不会有人来攀比。

他自小喜欢古物,家里原也有点底子,好在那时市场正处于缓慢孕育时期,一切都没有后来那样喧嚣浮躁,他慢慢摸索也玩得颇有声色。在机关这种环境,想要超身事外又不至于显得过分消极,有一个业余爱好是很不错的分身术,其实也是一种障眼法。他于是毫不隐晦自己玩玉的热情,身上隐蔽处随时佩戴着十余件宝贝,还川流不息随时更迭。平日很少有情致跟同事领导谈论单位里的人或事,但是只要一聊到玉器古玩,便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时间长了大家也就见怪不怪,都说这是个书呆子、玉痴子,甚至局长闲暇时候心情好,也会拿他调侃几句,话里话外倒是没有任何心机和成见,带着点由衷而起的善意的。都知道他有一个好人缘。特别是在这种文化机关里,有文化毕竟还是受人尊敬的,对一个痴气的书呆子,总不能过分苛刻吧。

3

那个机关离城中公园很近。他从云薖弄穿出來就是最热闹的商业街中山路,走到商业大厦门口排几分钟的队,两块五买只新出炉的滚烫牛肉饼,用牛皮纸包着先咬开一个口子,让里面的热气散出来,其间他不断换着手抓住热饼。裹挟在人流里从斑马线上匆匆穿过中山路,迎面就到了城中公园大门口。走进公园,在林阴道的条凳上坐下来,绞着腿把饼慢慢吃完,掏出餐巾纸擦擦嘴,然后朝花鸟市场那栋楼走过去。机关里有些人已经买了手机,摩托罗拉的,他则还是腰里别着BP机。倒不是为了别的,他怕这手机,太便捷了,这便捷甚至带着要反过来控制主人的危险,有了它得生出来多少事情?就像此刻他在花鸟市场闲逛,局长或办公室主任抽冷子一个电话过来,旁边是狗叫鸟叫或者市场里其他嘈杂的声响,这电话你接还是不接?BP机多好,像一只风筝,看着远在天边,却是有一根隐形的线连着,人跟人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反正局长的电话号码他记得,转身回到局里也不过一次大解的时段;其他电话拷他,可以回也可以不马上回。

说是一个花鸟市场,花鸟宠物的摊位设在附楼裙房,虽然有通道相连,跟主楼是分着区的。两层主楼里都是经营古玩工艺品店铺,底楼的铺面内容芜杂,楼的里面门对门分割成两排几十间,朝南外墙那一圈又破了墙开出铺面,跟对过一排临时搭建的简易房形成面对面的两排。这四排店铺大多也挂着匾额立着字号,货品是驳杂一些,有的店无非图个老,民国细瓷、白铜手炉、杂木家具甚至陈年的月份牌,但凡有点年份的旧物都上了架,充其量只能称是旧货铺。有的店主要经营新件玉器之类,但是摆不满铺面呀,也需要另拿出早年收的那些翡翠花片、金戒指、银圆、银酒器或者当代字画撑撑场面。这驳杂从铺面门前的过道其实就能鉴察,这里每家门口多少都堆叠着一两件破损的家具、石墩石槽或者其他粗笨大件古旧器物,那些缺了靠背的榉木扶手椅、断了隔板的杂木茶几上,可能还摆放着几盆吊兰或者金钱草,因为水浇得勤,植物倒很青翠鲜活。有的家具虽然残损或许多少还有点市场价值,店主便拿一根细铁链子环绕起来,捆锁于门框一侧,表达一下主权的意思了,诚心要偷的话是毫无困难。这些店面虽然狭窄简陋些,却也一规一制,暗地里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门道。

二楼被分隔成较为敞亮的几大间,那时可没有哪家私人古玩店、工艺品店能够撑出这样大的排场。每个大间里面由关系密切的几个老板共享,每人安放几节柜台,各自出货等待买主。每个老板又都有明确的经营重点,或明清古玉,或青花瓷器,或文房杂件,也有专门做海派乡贤字画的。这二楼环境整洁,柜台里货品少而精,价格自然不菲。因为店主多半是术业有专攻的行家,你在他们手上很少会买到假货,但是也很难捡到便宜。当时造假尚未兴起呢,他们入行早、眼光毒、经验丰富,实战水平还远远领先于时代。

他偶尔也去二楼玩玩,但去得并不多。有次看中一块白玉长命锁,到代的乾隆工,两面浅浮雕榴开百子图案,工好还在其次,那样精白的料子实属难得。尤为可贵的,这玉色白不说,质地还细润得没一点结构,就是以新玉标准来衡量也是高级货。他心里暗自估算着价格:这种清中期长命锁在北京、上海的大拍上都能过万,一般南京、苏州国营文物商店里标价也得这个数,找熟人最多打个八五折。私人店铺出现这种品级的货色一般可以开个四五千,也要三千来块才能够成交,高低个几百块价钱也属正常,要看来路、成本和货主的心气了。但那一般都是青白玉质,而这一块却是纯白玉细料,怎么说也得是翻倍价格。当他指着玉锁询价,店主开出一万二,还是把他吓了一跳。他没吭气,店主却多话:这也就做成了一块长命锁,如果当初雕刻成两块子冈牌,现在值多少?瞧瞧这厚度,如果再切薄一点,甚至可以做成四块玉牌子!一万二不贵,你们也就一年的收入。他是从来不愿得罪人的,这个行业也有很多老规矩在那里摆着呢,不接口笑笑也就过去了。

更多的时候,他是在底楼那些店铺之间闲逛,逛久了就有点固定下来,总是在那几家货品翻新快、价格相对实惠的店铺坐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玩家也是分着类群的。其实市场里这样的店铺并不多,也就三五家的样子,不过对他来讲也已经够了。跟这些老板结识,往往是由一桩上门生意作为开端的。他在这里买到不少小巧而精美的古玉,一块雕着山水诗文的白玉帽正,一个巧雕的渔翁得利的圆雕,一块透雕花卉蔓草纹带板,又或者一枚带着红皮的白玉扳指,都是在这里淘到。跟他们熟悉之后发现,其实很多好货并不一定在店面上,老板收到东西经常是先戴在身上盘着玩着,自己先得点趣头,顺便把包浆盘出来,那卖相就自然上了一个台阶。他们虽然实力有限,不可能一次性购进很多货品,但是出手一件很快又购入一件,源源不断地细水长流着,说明他们多年浸淫其间也暗存着广博的人脉与门路呢。

同时,他们的眼力也是各有高低,因人而异。有次一位老板拿出个雪白小童子给他看,说是去杭州岳王路出摊,捡了同行的漏。因为料子过于白净,没人敢认,他则将错就错三百元到手。藏在袖管里摸了几个星期,包浆变得水光油滑,玉上还隐隐约约出现了淡黄色的桂花沁,但那玉色却白中开始泛黄。千年的白玉转秋葵嘛,现在变得十分开门了。他几次盯着老板想买,老板却因为已经泄露了成本,又不好意思加价太猛,反而不方便卖给他,只好推托说自己也喜欢,想暂时留一留。过些时日他发现,终究还是被老板出手了,一千三。此后老板就像欠了他人情似的,有些别扭。直到后来,便宜收到一副明代白玉绞丝小连环,没加多少价就转让给他,算是弥补了前面的亏欠。这个看似杂乱的市场里,因为还是秉持着熟人社会的旧传统,总能让人心得到一点温暖和宁静,于是就会产生出相应的精神上的依赖感和满足感,令人流连其中,十分享受。

4

他走到一家熟识的店铺门口,却发现卷帘门紧闭。正打算反身走人,对门那家老板恰好站在门口浇花,主动点头跟他搭讪:今天对门好像打烊,请进店里来喝口茶?经常看见他出入市场,知道是个玩家。他有点犹豫,这家店里以前也曾粗粗浏览过,东西实在不敢恭维,坐进去怕过路的人看见误以为自己跟他是一路呢。但是招架不住对方的笑脸呀,这情形怎么好意思扭头就走,那不是打人的脸吗?他只好点着头,含着笑坐进去。

估计店里很久没有像样客人了,老板十分客气,泡出了很浓的宜兴红茶,两人不咸不淡闲扯着。这个行业里,客户不问商品来路,商家也是不问客户身份的,彼此又各怀着戒心,因此如果相互不很熟悉的话,往往就没什么话好深谈。这个老板年纪虽然不轻,却主动攀谈着,并没什么忌讳。很多不该问的他也问,不该提的他也提,其实问了也是白问,人家是不会接你的口,即便敷衍几句也未必就是实話真话,他却一点知觉也没有。有的人就是如此,哪怕在这领域里已然时日不浅,可其实他从来也没有真正走进过这个行业的内里,多少年也只能算是个外行——可老板却觉得自己在这行业里有一定资格,并且所知甚多,阅历甚广。他保持着笑容,等着喝完两开茶,好起身告辞。

老板说现在是小辈英雄的时代了,很多年轻人的眼光比那些老藏家、老玩家还老辣。他说着就从柜子上搬下一个碧绿色玉跪人来,说,一次有位年轻人就一眼看懂这件是商朝的东西,很多老人却连什么材质也看不明白!他看着这件绿玛瑙雕件心里一阵发笑,这热水瓶似的一件仿货,比安阳妇好墓出土的原件可放大了十倍都不止。原件收录在《中国玉器全集》里,这书是最基本的玉器图录。他没搭老板的话,推托说自己玩明清玉器,对高古玉器所知有限。老板闻言用手指指进门处的那节玻璃柜台:里面有些明清玉器不错,请随便看看。他乘机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柜台那边去观看,准备意思意思就乘势抬腿出门,那样便可以完美地“抽签”离场了。

柜台里面小零碎玉器层层叠叠,都是些地摊上收来的河南货,灰尘扑扑的,似乎在诉说主人长期以来的灰心丧气。他看了一圈,刚打算一只脚朝外面迈出去,忽然余光瞥过,发现角落里一只青白玉小兽昂首挺胸,十分有神。那只脚不由自主就往里缩了回来,老板发现了他的神情,马上凑过来,得意道:我说还值得看看吧。

他用手指了几件玉器,老板一件一件拿出来放到玻璃柜台上面。

他也是一件一件拿在手里看,看到那只小兽时候,只是简单地扫了几眼就放下。其实看似漫不经心,关键之处已经观察清楚了:这是一只仿六朝造型的貔貅,龇牙奋目,扭臀阔步,头、身、尾三点呈流水S形,富于动感。眉毛都用阴刻线丝丝缕缕刻画出来,尾巴不是汉魏六朝时期常见的两股分叉,也不是明清时期常见的丝毛长尾,而是分成五股紧贴在尾根部,像一朵盛开的菊花。每股上都精细地丝着毛,跟唐代石像生的处理方式有点接近,饶有古意了。它昂着头,嘴齿部用管钻对穿,又碾磨出唇齿线条,牙齿一粒粒都做出来,两对獠牙也苍劲有力,在咧着嘴笑呢。东西是件小东西,可做得精到,线条没有一点蹦茬,均是纯熟的古代砣具手工所为,这是件乾隆时期宫廷工艺的仿古杰作。毕竟也两百余年的历史了,貔貅前胸有一绺淡黄的汗水沁色,前脚处有一点小小磕碰,略微有灰塵沁进去,不仔细看都不容易发现。因为质地是最紧致细密的青白色和田籽料,工艺又是如此精细,造型十分罕见,这貔貅乍一看就跟新的一样。

老板跷起大拇指夸对方眼光好,说挑出来的这几件都是真品、精品,他则每件都问一问价,老板逐一作了回答。貔貅开价是一千,他心头一颤,没声张。

这时,他们同时听见一阵清亮的蟋蟀虫鸣,老板觉得奇怪,四下张望寻找秋虫身影。他从皮带上摘下BP机一看,是局长的电话,连忙打招呼:领导找了,得赶紧回单位。老板眼看生意就要有眉目,却横遭突变,倒先有点急了,连声道:优惠,可以优惠!

他随手拿出貔貅,那先买个小东西玩玩,实价?

八百,八百!老板张开拇指和食指,使劲摇了一摇。

好!慌乱中他似乎无心恋战,立马同意了。

老板眉开眼笑,终于成交了一笔。

他一摸口袋,却发现钱没带身上,只掏出一把十块、五块的钞票。老板脸色一僵,站定在一旁,等待着他继续掏。他却把钞票往口袋里一塞,拔腿往门外快步疾走,一边回头问:明天几点开门?我上午就来付钱。

老板眼睛里的光头顷刻涣散,挺直的腰板一松,低头漫口应声道:九点。连他自己都没把握对方到底有没有听清楚。

这样事败垂成被放鸽子,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老板深感沮丧,一屁股坐回到里面茶桌旁去了。

5

第二天早晨,老板撅着屁股正拿钥匙捅地锁孔呢,蓦然一侧脸,觉察身后晃着个人影,倒猛吃了一惊。定睛看去,却是他,笑容随即浮上脸庞,脱口笑道:你真的来啦?

怎么会不来呢,一夜没睡好,早就来了,转了好几个圈了,看见老板的身影这才走近来。他点点头,没多话。这个时候话越少越好。

老板没来得及去开灯,马上“哗”地拉开柜门,拿出昨天那只貔貅来,塞进他的手中。他则紧紧攥住,没动声色,另一只手掏出一卷预备好的钞票递过去。

老板被感动了,实话实说:昨天以为你要放我鸽子,没想到这么诚信,开张生意,再找你五十!

他没肯松手,接过一张五十元钞票说,谢谢,谢谢。

老板顿了一下,说:这件玉器我可不打包票啊,你是行家,东西要你自己看好,我卖的可是新货的价格。——心里发虚,把丑话先说前头了,其实也是个聪明的人。他笑笑:我心里有数,就买个喜欢。

此时,老板才感觉生意是铁定成交了,迟疑着欲言又止。他问老板有何见教,老板却反问道:这件玉器,你看是新是老?

他也是明人不做暗事,把玉器藏进口袋,笑着答:我看是清朝东西,但大多数人会说是新货、假货。

让你说着了,老板拍了记巴掌,道:这才是真懂的行家!也不必瞒你,这件东西在我手上前后卖出过两次,被退货了两次,一次卖得比一次低,我都完全丧失信心了,今天才算碰到个识货的明白人。老板说完又有点后悔,怕对方反悔,微斜着目光窥测了一阵对方神色,发现并无异样,才定心。他总算是管住自己的那张嘴了,要请他进去喝茶。

他说等会儿单位里有事,不敢长久耽搁。正准备转身离去,老板抢上一步,拉住他手握住,又使劲抖了好几下,说:这件东西我心里明白,肯定是老玉!我前后跑了好几趟荡口古镇,从一位八十多岁老人家手上亲自铲出来的,可是世人不识,楼上那几位行家都摇头,我又有什么办法?

今生

6

上他身的第二年,我开始还魂。

没错,我就是那只微笑的貔貅。这些年,他每天贴肉佩戴着我,须臾也不离身。奉献给我足够的热量、水分、体脂、微量元素甚至微生物,有时候还让我晒晒太阳,帮我松松筋骨。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眼前闪过一片白光,灿烂至极,使我猛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原来有一个“我”的存在!从那一刻起我便是有知觉的了,并且这种知觉越来越强烈起来,这个过程,差不多长达两年多的时间。这恢复期的日子真是不好过啊,开始的时候我皮肤抽搐,浑身酸胀,感觉总有什么东西在往我身子里面钻,丝丝缕缕的,蛆拱蚁蚀的,越钻越深,我的躯干都快要散架了,我的意念也差点崩溃。幸亏,经过他耐心地侍弄,不断汗水浸润和指掌按摩,这种痛苦的感觉才奇迹般地逐渐消失。到了第五个年头的时候,我对自己的状态日益满意,我竟然觉察到自己越来越丰满、越来越充盈、越来越健旺,那个时候,我得意得都快要笑出声来了!当然,像我这样一只玉貔貅在体型上是不可能真的发福的。我是说我的外观上肯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们应该可以从视觉上观察得到。我从原来的干涩枯槁逐渐变得油润灵气,而我自己则只能是这样一种内心逐渐充实的感觉而已。

后来我复原得越来越快,我甚至恢复了记忆。我回忆起很多往事,有两百多年之前的,有一百多年之前的。在距今百年左右的时候,我的记忆却戛然而止,陷入一片黑暗。我后来判断出,那时我应该是被当时的主人锁进箱底,以致逐渐缺氧失水而休克了。

现在,我是一只有灵魂、会思考的貔貅了。除了不会说话和动作,其他的我一样也不缺,我甚至已经跟他——我现在的主人心有灵犀。我有作家一样细腻敏锐的洞察能力和哲人一样逻辑严密的思辨能力,他什么也瞒不了我,哪怕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也甭想逃得脱我的眼睛。我甚至洞悉了他的一切,包括之前的所有情况。当然,这一切他都无从知晓,这就是我十几年来的烦恼,也是我的失败之处。没办法,谁叫我是这样一只玉石做成的貔貅呢?

这最近十多年时光,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从大处说,城中公园里的花鸟市场烟消云散了,随之却崛起了规模更庞大、更为嘈杂的南禅寺工艺品市场。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人在里面川流不息,争名夺利。这些年物价飞涨,这个行业则更是离奇地疯狂:市场里的玩家大换血了,以往那些有点文化的工薪阶层逐步被淘汰出局,他们的收入是再也支撑不了物价啦。在社会急剧变化过程中,少部分人的财富却迅速膨胀起来,他们资产的增值速度比滚雪球还要快。这才短短几年时间啊,那数额就达到了一个个天文数字,这数字往往可以令正常思维的寻常百姓们瞠目结舌。钱来得容易,自然花起来也简单,他们挥金如土,手面阔大。而这一切,又为他们获取更大的成功提供支撑。现在,那些成功人士,已經走到了收藏舞台的中央。

而他,离开了那个古老的园子,成为一家古玩店的店主,现在是市场里受人尊敬的古玉鉴赏高手。在他店的里间角落,挂着一幅请朋友挥毫的隶书立轴,写的却是这样几句话:

生年三十九,拜官八品从。

四六辨不清,二五任嘲弄。

学无一字成,家徒七面空。

奉旨卖旧货,好学杭大宗。

这首打油诗,是那年他辞职出来,开店时候的有感而发。其时他刚好濒临四十。那幅字的落款处还有几行小字,写道:“中年辟减堂于市廛买卖破铜烂铁,俨然涤器相如矣,人生矛盾莫过于此,作打油自嘲。不辨四六,乡曲土谚也;二五郎当,南京俗语也;别户家徒四壁,我且连天地六面,更主人脸面全无,因之七面皆空也;杭大宗,革职翰林贩卖古董为生,高宗赐书‘买卖破铜烂铁六字予之,刻薄甚矣。”一把辛酸泪,满纸荒唐言,瞧瞧他这牢骚发的!按说这人到中年,也该圆通点了吧,可他这个人呢本性难移,怎么就不能勉为其难,稍微从俗一些呢?百战百胜不如一忍啊!任凭你才高八斗,总是要跟大多数的人共处在一个矮屋檐下,忍一忍不就全过去了吗?真有那么多看不惯的人和事吗?

人生贵适意。以我两百多年的尘世阅历来看,凡事不要太较真才好,随遇而安顶要紧。当然,话也说回来,人类这一辈子也委实太过短暂了。人的这副血肉之躯在我看来,任凭你活到了七老八十,那也离成熟还差得很远呢。要让一个刚刚步入社会才一二十年的人真正看得明白,想得透彻,行得老辣,谈何容易!

7

他那个朋友又上门来了,看到他闪烁的眼神,我就知道他又要旧事重提了。

朋友还是满面春风般荡漾着笑容,慢慢抿着茶,讲话也比平时更加慢条斯理,不过依然中气十足。经过缜密斟酌才从嘴里将字一个一个放出来,像鱼缸里小型热带鱼在吐泡泡。因为彼此太过熟识,也经常互相开开玩笑,只有当这样刻意慎重地交谈,才显出行事的郑重与正规。

他也是微笑着烧水、冲泡、沏茶,等朋友把理由讲完,方好想出合适的话来婉拒。

开店做了生意,他才感觉到这一行的难。你不下海不开店,纯粹保持一个业余玩家的身份,甚至领受着半个师傅的角色,很多话、很多事情的处理上你完全可以由着性子来,无须过多顾虑。可是,现在成为商家,垒起了七星灶,总得要招待十六方的呀。商家有商家的标准,商家有商家的要求,很多话你不能说,很多事处理起来就要掂量着办了。就像之前,多少玩伴半开玩笑要求他转让玉貔貅,他完全可以带着讥讽的神情道:做梦,想也不要想!而玩伴呢,也只好哈哈一笑,就是想生气,也是没有理由呀。

可是,现在呢,譬如眼前的这位朋友,他说:以前不敢开口,可现在你下海经商,我呢也是其他店都信不过,诚心诚意促成你生意,正所谓货买心头好,那只貔貅老兄就割爱让给我了吧!现在朋友说出这话来就掷地有声,显得堂堂正正,那还是给你面子。而他呢,婉拒了多次,每次却都要寻些恰当的由头来搪塞,又要考虑到对方的感受和面子,讲起话来倒显得腾挪避让,似乎有点不够光明正大,不很摆得上台面的样子,弄得自己很苦。

已经拒绝过朋友几次,每次都要想出不同的理由来,着实也是难为了他。而朋友呢,其实也不容易,每次来开口,都要变换合适的说辞。如果将上次的话重新来再讲一遍,那也显得太不近人情了呀。对方之前已经向你解释过了,怎么能牛皮糖一样黏人呢,又不是小孩子!然而,话说是人强气不强,狠人也拗不过自己的欲望啊。怎么办呢?只好找准店里闲暇时候,想办法继续谈呗。

今天,朋友将带来的好茶叶往桌子底下一放,却首先回顾起两人的交往史,这么一说就至少要追溯到十几年之前了。他们年龄相仿,当时朋友们跟着他一起玩玉。那群玩伴还为数尚少,没有形成气候,因此这朋友倒是这群人里头的元老级人物。前些年结伴遨游江湖,苏州上海是每年要一起跑好多回,甚至有时候他奔远路,到山西、河南,到北京、天津,朋友也经常丢开手头的生意陪着一道出去。一则是他自己兴味盎然,二则也是陪他做个伴的意思,真算得上贫贱之交的同路人。朋友的眼光虽说进步得慢些,那也是因为人家的心思不在这里呀,喜欢是真喜欢,可精力毕竟有限啊。近几年生意日益发达,身份也越爬越高,什么政协委员啦,商会副会长啦,光环一大圈。忙完商场还要应酬官场,哪一方面也不敢稍有疏忽啊。时间就越发金贵起来了,这兴头才有点松懈下来。不过,哪怕再忙,逢年过节都想到他的。即使自己脱不开身,也要吩咐手下人搬一大盆俏色的鲜花,捎带上送来大包小包的礼盒,情谊都在那里了。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交情,十几年来都是如此,这份情可怎么说?

他是个吃情面的人,别人对他的好,自然无时无刻不挂念在心里。朋友现在当面来这样温故知新,就如同银行里的零存整取,似乎那本来就是他的,你就不得不立时三刻让他提现去。

今天他朋友一上来就城头上出棺材远兜远转,我便觉察出不对劲,拿交情当筹码,含着要挟的味道,看来是势在必得。朋友每回忆起两人共同的点滴往事,那路途的辛劳、市场的险恶以及同甘共苦的心声,都会为自己那边的天平增加重量。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以我对他的了解,这回他准保吃不消,我看是要完,要完!

他涨红了脸,找不到合适的话抵挡,内心也焦躁起来了,今天对方的势头让他无从招架。那相当于一种软功,可以化作绕指柔,却又足以拨千斤,你顶也不是丢也不是,可怎么好呢?

这些年多少人在想这件貔貅,他是从来没有松过口。有时候为了让朋友们死心,他就喊出一个离谱的价码:低于十万那可是免谈!他只剩下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了,心存侥幸,这话就脱口而出。

当年是花七百五十元买下的,这点旁人都知道,现在硬硬心肠喊个辣价钱,把朋友吓退了再说。有哪个脑子进水的肯心甘情愿被人坐地起价拿捏一把呢?只要朋友稍作犹豫,他就一拍两散,借机逃生。不过这心里毕竟是不忍,想想这样一开价,岂非坐实了自己是个唯利是图、无情无义的不良奸商?心头一软,这嘴上就发虚,反过来带着点央求的意思,道:我藏品中清代小貔貅倒另外还有几件,我让你任选一两件精品,随意付点成本就行,可好?

朋友却逮了个正着,手伸进包里,夹出一张白金卡,在面前晃了晃,笑道:十万就十万,不许赖!

这事情就把自己弄被动了,他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十万天价本是句唬人的托词,难不成真的下这样的黑手,好意思按这价卖朋友?

现在轮到朋友不依不饶了:玩玉是我跟你学,这做生意你可得向我取经了,俗话说货卖当时,随行就市。除了自己的老婆孩子,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不卖的东西,只存在价格到与不到的区别。这貔貅的品质,现在拍卖价格确实不会低于十万。但是嘉德、瀚海历年的拍卖纪录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相仿的造型。物以稀为贵,严格说来,赚便宜的还是我!

这朋友不愧生意场上的老手,话说得漂亮极了。这下算是完了,现在是不卖也得卖了,他反欠了人家一个绝大的人情。

我差点气得晕过去!心里就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也没办法跳起来抗议啊!老天爷,为什么你赋予我思想的能力,却剥夺我行动的权利,这算什么天理!这下彻底玩完,我就要归别人了,我只好跟着别人走了。我可怜的软弱的主人,冲动是魔鬼,我们算是后会无期了——作为一只玉貔貅,我只能眼睁睁地接受这个事实,却无可作为。

他们两人还在对坐着喝茶,他忽然有点感触,对朋友说,原来在机关里面工作一直认为自己身不由己,倒是羡慕商场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干脆直接,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自己下海经商了方才明白,其实很多事情还是个无能为力。朋友听了一愣,不过因为彼此熟悉,知道他原不过偶有感怀,并非针对自己,也就大度地笑笑,深有体会地点点头。

他忽然想到一个恶俗的比喻,内心有点发笑,便也一并讲出来:这下海经商其实跟当妓女没两样,也分着三六九等。八大胡同下等妓女是逢人能上,杜十娘就要挑挑客人,甚至卖艺不卖身。原本下了海,自己还想挣个红姑娘的资格,既要当那个又想树那个,对吧。现在看来,是杜十娘也当不上。这话讲得尖刻了,朋友有点尴尬。他也觉察出了自己这话有点尖酸过头,只好闷头喝茶。朋友的文化并不高,嘴里却冷不丁蹦出来一句古话:“人间莫若读书好,世上无如吃饭难。”

晚上回家,他跟老婆說起白天的事,老婆说:本来嘛,你这也不卖那也不卖,得罪了多少人。想想这貔貅是多少成本来的,现在赚了多少倍,这就叫在商言商,还不知足!这笔钱抵得上家里一年的开销,学校来通知,女儿假期的补课费可是要交了,不正好嘛。

他默然。

8

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才一个饭局的工夫,自己却又落到了这位领导的手上。人类的事情真是变幻莫测,复杂透顶,我的古板脑子显然已经不够使了。

领导的这个家十分雅致,客厅和书房里整套明式红木家具,美观又实用。墙上得体地挂着北京、上海著名书画家的作品,里面有一张书法写的字我虽然识不全,不过落款倒是认出来了。那人电视上经常露面的,白发稀疏,面色红润,可以称得上是鹤发童颜。戴着时髦的宽边眼镜,年轻女记者一上去采访,他就会摇头晃脑半吟半唱,作痴情沉醉状。然后说,此生最得意的两句诗,乃是“平生只有两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讲到这里,他顺带必定谈到当年京城里大人物们对他的赏识及引重,这一切自然不得不令人折服他的才情。更何况,据说他还是位著作等身的“国学大师”呢。博古架上的器物虽说是新物,但都十分精美,包含着当代人那种久经训练的艺术感,一看就知道均是出自工艺名家的手笔。这里的一切都透着高端和文雅,是我自诞生之日起便适应的那种环境,因此从一开始我就有点喜欢上这个新家了。

更可贵的是,领导家里很清静。除了他们夫妇二人,只有一个全职保姆,平时也几乎没有外人上门。电视柜上放着的合家欢照片,上面一共是六个人:领导夫妇,一对年轻夫妻,还有两个孩子。大点的那个是男孩,四五岁的样子;小点的那个还抱在婴儿包里,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照片上老年的这一对,可能因为保养得好,显得白皙,尤其是领导本人,坐姿端庄,俯视着镜头以外的任何人,有掌控全局的气势。年轻的一对可能由于长期处于不同经纬度的日照区域,反而肤色有点黧黑,但是体型健硕,没有一点赘肉,是长期坚持有氧运动的那种。虽说他们的神态有些随意,眼睛里却是那种精英人士特有的严谨感。那男孩站的位置跟坐着的领导却隔空了半个人的间距,他就站定在那里了,让人感觉很难勉强他什么,你是硬拉他过来也不行,他有了独立的思想了。他的注意力是完全关注着镜头这边的,跟两位老人明显无从发生情感上的交流。不过,这男孩也是笑着的,没有什么拘束,是我们身边大部分年轻人很少见到的那种笑容,可见在他的内心里十分自由与阳光。除了领导夫妇,照片上的其他人我一次也没见过。这个家庭的安谧,很让我着迷,似乎永远没有烦恼没有干扰,这才叫作生活啊。

我在这个家里见到的第一个外人,是位老年的专家。

他似乎有点紧张,又可能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进门坐定之后,弓着腰,双手团握在大腿内侧,这姿势保持到出门也没改动。甚至他的下巴隙开后忘记合上,嘴巴那块区域流露出隐约的错愕感,整个脸部就很长时间显得有点僵硬。他只是偶尔下意识地做点小动作,如交替搓几下手,但很快就会让自己停下来,他内心里是绷着一根弦的。领导却很和蔼,不时提醒道,不必拘谨,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

领导说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他夫人看中了一件玉器,想找个专家给鉴定鉴定。这项任务,本是由局长指派到博物馆,馆长推荐了专家,然后再一层层汇报上来,经过领导首肯,他才被一辆小车接到了这里。听说是应下了这么个差事,专家把头压得低低的,没敢多话。

领导拍拍他的膝盖,道:不要有思想顾虑,我知道你们圈子里有规矩,不能说“假”,只能说“好”,对不对?这件东西呢还没有付钱,你专家说真,我夫人就买了;你若说东西不灵,就让人给退回去,免得我花冤枉钱呀!你看今天特意请你到家里,也是免得外面人多眼杂,给你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专家在心里琢磨了半天,稍微抬起头,说,领导您就是这方面的专家,早有耳闻您眼光独到,藏品丰富,我这不是班门弄斧吗?专家是看今天机会难得,本意想奉承几句,表现一下自己也消息灵通的,可是目光仍然不敢跟领导对视。

领导却不接他的话,摆了摆手,那姿势幅度较大,含着一种不耐烦。嘴上却还是平易近人的,很和善地说:误传,误传,不要信谣传谣!专家就不敢吱声了,抿紧了两片薄薄的嘴唇,怕自己再闯祸。

领导把我从盒子里拿出来,放置到两人面前的茶几上。他就是不开口,也有一股凛然的势头,让人无法拒绝。专家从口袋里掏了几次,摸出个很小很专业的放大镜,双手捧起我,凑近了来观察我。透过镜孔的玻璃,我看见了一颗巨大无比的眼珠子,瞳孔在紧张地收缩,像遥远天空里一个旋转着的星球,猛一看差点把我吓得灵魂出窍。

刚才领导的话在专家脑海里开始迅速发生复杂的反应。以往在电视台、在鉴宝节目点评群众送上来的宝物,他是居高临下的,也是不用承担任何后果的。他尽可以凭着自己的感觉出口成章、谈笑风生。但是今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窘迫,这样两个人的场合,他更是无从推卸任何的压力。他的手微微开始有点颤抖,脑门上出现了一层油光。

这个貔貅造型,古玉之中倒是见所未见,说是东西两汉的吧,明显带着后代的特征;说是唐宋元明清吧,又跟中古、近古历代的典型器物沾不上边——专家内心越是慌乱,就越是转专业术语,那样至少说明他够“专业”,尽量不把话说死,留有余地最好。

领导眼光在他脸上扫过几眼,那就是催促的意思了,他在等下文。专家明白,今天是不给个明快话过不了关了。领导说这件玉器还没有付钱,谁也摸不清底细啊,这个暂且不管。如果自己说真,人家真的买下来,这东西就一直押在他手上,到底真还是不真,就永远悬着个危险。如果自己说假,哪怕东西已经买下来了后面去退货也好,确实没有付钱他把东西还回去也罢,都跟自己再没任何关系,管他东西真不真都成了无头案。如此算来,说假的风险就小很多。而且,只要说假,总能显得自己眼光高人一筹不是。

专家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再拖延则显得自己水平不行了。他抬起头,很诚恳地向领导先作个检讨:领导,我是个搞专业的,不太会讲话,今天就我们两个人在,那我斗胆就实話实说了?领导说,这就对了嘛,知识分子讲求的就是个实事求是,有什么说什么,说。

专家就把依据先讲了三条,分别从器物造型、工艺水平、原料质地三个角度上看,他都发现了破绽,其实只要任何一条坐实就足以给出判假的结论。然后,他很肯定地告诉领导:这是件具有一定水准的臆造品,从工艺美术角度或者市场空间角度看,价值均不很高。

领导都是从善如流的,听取完专家的意见,他一身轻松地说,那我就放心了,东西可以完璧归赵,这下倒替我省钱了嘛!说完,他还哈哈笑了起来。专家见状,心里的石头才落地。

我都被气蒙了,恨不得上去踹那人几脚,扭住耳朵好好问问他,你算哪门子的专家,你会看东西吗?你拿个放大镜“鉴定”时候,你那生鸡眼的眼珠子根本不懂该看哪里,什么痕迹是可疑的,什么痕迹是正常的!你在看什么?你是盯着玉料上一个黑点在研究半天,那是玉矿石形成过程中天然生成的瑕疵,要你观察什么劲!可是,等我神志清醒过来,他已经频频点着头,像只大虾米一样弯着腰,一闪,出门去了。气死我了!

专家走后,领导一个人坐进红木圈椅里,摇了摇头,苦笑了几声,自言自语道:不能啊,这个小王!

我原来主人的那位朋友,姓王。

9

后来我在家里还见到过另外一个生人,这位年轻的下属低着头,似有满腹委屈,向领导的夫人在倾诉,他管夫人叫阿姨。能踏进这个家里,关系自然不会简单。

阿姨给他剥了个橙子,推过来,下属还是低着头,一副想不通的样子。有点卖宠的意思了,其实透着一个亲热。阿姨劝慰道:还年轻嘛,来日方长,以后机会多的是,领导心里都有数的。阿姨看方便的时候再帮你吹吹风,这么多任秘书里头,领导最欣赏的就是你,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怎么会不管你!

两人正说着话,领导从楼下锻炼完开门进来,下属站起来问好。领导没来得及点头直奔卫生间,门也没有关,撒了很大一脬尿才出来,那哗哗的水声很有劲。夫人把位置让给领导,指着玄关口堆放的礼品数落下属,说这孩子又乱花钱,领导跟你的关系还用得着每次登门都带东西来。下属笑笑,没有说过多的漂亮话,今天有点心不在焉。

领导坐下来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很多问题都只能心照不宣,再怎么算嫡系,也不可能跟个小青年掏心掏肺的。夫人知道当着当事人的面,是不适合谈实质性问题的,这也是多年做官太太所养成的基本素质。下属自然深谙官场之道,也懂得很多的话很多诉求是不能直接跟领导本人提的,很多事情必须转圜,由领导身边人去说更稳妥。否则时机不对领导拒绝过一次,那今后你就再也不好开口,再也不用妄想,反而把自己的路给走绝了。

领导忽然想起一桩事来,说道:前段时间你阿姨去外地旅游,在一家古玩店里看中件玉器,她心血来潮一冲动就买了下来,你算是玩玉的行家了,也帮着鉴赏鉴赏?他跟夫人眼光一对,夫人会意,就立起身进房间里去找东西了。下属诚惶诚恐起来:这么多年跟着领导才学到一点点皮毛,我们不还都是您的学生嘛,阿姨买了高级品,让我也开开眼界。年轻人是很识趣的,句句讲在点子上。他们这些身边人的那点喜好都是随着上面来的,有时候跟风甚至可以上升为一种政治表态,能够影响一个人的前途命运。领导喜欢玩收藏,他手底下的人就多半也会养成这一雅好,但这往往又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只是一种潜在的意思,最后其实也就形成了一种默契。因此你如果进不了那个圈子,很多暗语你是听也听不明白,很多事情的原委你也无从揣测,那么他们对你也就不会有认知度和认同感。

夫人把我从抽屉里翻出来了,用手擦了几擦,才走出房间,放到下属的手心里。下属仔细看了一阵,连连叫好,说,阿姨您眼光过人,捡了大漏,这件玉器太珍贵了太可爱了!夫人很得意地冲老头一笑,说,你看,好几位行家都说物有所值了,我眼光也差不到哪里去吧!领导笑笑。她话锋一转,扭头对下属又道:不过,自从买了这件貔貅,就出了点麻烦。下属很奇怪,紧赶着问,阿姨,啥麻烦?

阿姨就如实告诉他,有位懂风水的干部帮领导算过,说家里不能出现龙啊貔貅啊这些东西,否则对主人不利。你看,现在说把东西送人吧,好像不舍得,毕竟花了小两万来块钱呢。要说转手吧,多少人等着想要,但咱这个身份,也不合适啊,难弄了。

下属说,阿姨,别为难啊,有难办的事您交给我啊。我有几个朋友是做这行生意的,我出面请他们帮忙出手就是了,外人也不会知道是您这里的藏品,只管放心!

夫人跟领导互相看一眼,暗自点头。

就这样,我又被下属带离了这个家。此时我感到了深深的痛苦,我拥有了独立的思维和意志,面对现实却毫无招架之力,甚至连张嘴抗议一下的机会也没有。我就只能如此被拨弄来拨弄去,在命运的长河里随波逐流,这种景况还不如不思不想、无知无觉呢。我现在也懒得再去胡思乱想,破罐子破摔算了,由他们去折腾吧!

隔了没几天,下属就悄悄把两万现金送到了阿姨手中。阿姨关切地问,这么快就出手了,不会是你自己垫的钱吧?下属说,哪能呢,这么好的东西,一送到朋友店里,人家玩收藏的就出价三万了,开店的图利,他还净赚一万哪!

夫人心說,这小子是个人才。

宿命

10

我是做梦也没想到,我竟然会跟他——我原来的主人又见面了!

我咧着嘴冲他笑,他呢,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不过,幸好他没说话,事情终于朝着我所期盼的方向往下发展了。

自从我到下属的手上,过了几个月时间,这年轻人终于忍不住暗中四处打听,最后转了好几道弯,经过一个熟人介绍,来到他的店里。说要请“老法师”帮忙鉴定,作个结论。

他将我握在掌中,迎光端详着我,像是在审视斟酌,又像是在检讨自己曾经的过失,怜悯我明珠暗投的可悲际遇。那神情叫我也伤感起来。好在他是个自制力极强的人,没有在外人面前失态,总算让我渐渐安下心来。

下属的目的其实很简单:评估一下这件玉器的实际价值,哪怕值不到两万,他也好综合核算一下这笔交易的成本。

这次他一反常态,居然没有给对方一句准话,说的都是些含含糊糊、可进可退的老生常谈,这些话被那些“专家”们经常挂在嘴上,早已经是说油了。下属到底年轻,沉不住气,眼看“老法师”也没多大把握,就直奔主题,恳请他帮忙估个价。

他就笑了,说:古玩工艺品这东西,识货是宝,不识是草,价格高低因人而异的,可怎么估得准?看下属愣在那里反应不过来,他只好进一步作出说明:譬如我一眼看到这个貔貅就有眼缘,心生欢喜,就愿意多出几千。不对你的眼,你看来看去是个仿品,怎么看怎么别扭,就是几千卖你也嫌贵不是?

这下属依然没有摸到准星,却也觉得他说的在理,不由得点头。现在是求人帮忙,身段自然放低,下属似乎推心置腹起来,告诉他这件玉器原是有位领导想出手,自己一时好胜说了大话,拍胸脯可以帮忙,现在却把自己吊在半空中了。他还是笑着不接口,道,很多当官的都有叫部下或老板“帮忙”的事,谁叫你有求于他呢?但凡是真品精品,怎么可能出手,他们缺这几个钱?你又何曾见过他们做吃亏的生意?下属听了,不好作声。

看年轻人已经掩饰不住灰心,他便随口问了一句:你那位领导,要的价码不很高吧?下属也是存着一线希冀,无奈说出了实话:两万。

他有点坐不住了,站起来给茶壶里换茶叶。电磁炉上的矿泉水已经烧开,突突喷出白雾。重新洗净茶壶,换好茶叶,回身将略微降温的开水注入壶中,这温度就控制得刚刚好。泡出来的茶汤,色很正。

还是年轻人沉不住气,再一次主动试探道:老师你刚才说,一眼看这个貔貅就有眼缘?

听下属说出这句话,我就知道这个年轻人完蛋了,我要笑死啦,我知道我又将重归主人的怀抱了!

果然,后来局面就完全被他控制了,最后成了年轻人求着他买下我,只要他肯松口,就是晚几天再结账那人也在所不惜。事情就这么妥了!

他现在紧紧把我攥在掌心里,是怎么撬也撬不开的了,他的手心源源不断在沁出汗水。

年轻人千恩万谢地走了。临出门,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

11

令我猝不及防的是,这次重归主人,我却只在他身边待了几天的时间。

他居然悄悄把我锁进了家里的保险柜。这暗无天日的日子叫我怎么过,难道我现在是这么让你掉分,让你拿不出手了吗?开始的时候我心里有点难过,后来就越来越愤愤不平起来。我在外面遭受的冤屈,至今不明不白,你都不替我洗刷,却将我打入冷宫,这难道就是一个赏识者应有的态度吗?这甚至勾起我的旧怨来了,当初你就不该将我卖给朋友,这一切难道不是你的过错吗?一步错,步步错,这才招致后来的不白冤案!

可是,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来同情我、安慰我。残酷的现实,迫使我慢慢冷静下来。

我发现只有在冷静理智的时候,我开始重新跟他心意相通,我感知到他纷杂的心念。我忽然觉察到,他是那样无奈与困惑,他被迫承认这样一个现实:我是一只著名的貔貅,所有人几乎都知道当初那个捡漏的故事。因为那个故事,一开始我的身上就带有传奇的色彩,这色彩无形中也令我身价陡增。而朋友强求强买的经历,则更是为我的非凡,作出了有力的注解。即便当时他是并不情愿的,可事实就是如此,我至少具有十万的身价,这是铁一样的事实。现在,我到外面转了一圈又重新回归原位,如果一旦现身,谁说得清当初所谓的十万成交是不是一个故弄玄虚的商业噱头,还是最终被市场所检验所证实,落了退货淘汰的下场?即便有了解内情的人,可以帮助解释,努力去说明这饶舌而隐晦的一切,那事实也不过就是说明,十万卖出的东西,最终却花两万又收购了回来。这叫什么事呀?

世人有几个是自己用眼睛去观世的?又有几个是真有眼力,确实能够洞察世间的真赝呢?

在这个昏暗的天地里,我正在失去光泽,失去脂分,失去水分,氧气也变得愈加稀薄。我开始睡意沉沉,越来越不想动弹,我的思维已经出现间歇性的停顿。这种感受对于我来讲,其实已经并非第一次领略,因此我显得比百年之前那次要从容得多。我知道,等待我的将是再一次被剥夺思想和灵魂,这可能是一种浮沉尘世的宿命,也可能只是一种短暂的处境。

在我还有最后一丝意识的时候,我总是在想,他本來或许可以避免这荒诞透顶的结局的,他只要不再收我回来,事情就不会这样糟糕。那出现的局面,应该是这样的:他捡了个大漏,并且成功套现离场,实现了巨额商业利润,他的传奇将在市场中传颂一时;朋友花重金购得宝物,并成功馈赠出手,办成了想干的事情,他也心想事成;领导平白多出件藏品,即便贱卖也净赚真金白银,毫不费吹灰之力;下属明面上花费了两万元资本,可他其实得到的最多,既获得了垂涎已久的职位,又到手一件价值十万的名贵古玩,管他看得懂还是看不懂呢,事实可不就是如此吗?

本来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哪怕也充满着荒唐的成分,但毕竟以皆大欢喜收场,没有一个是悲剧。那样的话,整个轮回所付出的全部代价,都将由我一个来承受,反正我又不会说话,没有叫屈的权利。

可是,这一切都被他打破了。他又一意孤行感情用事,忍不住出手回购了我,这就完全颠覆了所有的逻辑!现在,事实就演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拯救了沦落风尘的宝物,但是从此宝物光鲜体面的身份却被抹杀掉了,此后我只能以一个隐身者的资格而黯然存在;朋友花费重金馈赠古玩给领导,却被证明这玩意儿不够货真价实,即便领导一时失察而帮他办成了事,这遭人怨恨的芥蒂算是记在心里了;领导先是被商人蒙蔽,弄假成真,后又被下属欺骗,将真作假,到底是他玩人呢,还是别人玩他?他若知道所有事实真相,不气疯了才怪;下属明明从领导那里得了便宜捡到大漏,可是反手却又黄雀在后被他啄了眼——这是一副多么离奇的场景啊!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比这更加荒谬的事儿吗?

然而当夜深人静之时,我再度陷入理性思考,却又产生出了新的无可辩驳的质疑:这一切,难道,他果真有错吗?这样的一个时代里,在过程与结果、代价与结局的权衡取舍间,世人中的绝大多数同样暴露出了过度的功利色彩。所有的人,他们高度统一的行为,万众一心,合力推进,制造出了太多的荒诞。这种荒诞在现实中又以万分合理、充分必然的面目存在,并且不容置疑,牢不可破。以致我想破了脑袋,也得不出一个令自己信服的答案。

作为一只具有两百余年历史的貔貅,我一度饱经风霜世故老成。现在,面对这个全新的世界,我却深深感觉到了自己无可救药的幼稚。面对命运的安排,我保持着必须的微笑,让自己再一次回归进无边的寂静中去……

责任编辑 王虹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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