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属

2021-04-25 14:36刘荣书
北京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大哥女儿

刘荣书

因为生父出事,冯玉珍小时候被母亲送给养父养母,今逢生母八十大寿, 她被邀出席母亲寿宴。小说在这短暂的时空里回顾生父与两任妻子的情感纠葛,以及由此带来的长久怨恨与最终的谅解。冯玉珍自己却因丈夫出轨正面临着婚姻危机。在婚姻与亲情之间,冯玉珍将面临怎样的考验与抉择?

冯玉珍在阳台上瞌睡。

梦到若干年前,她被一个女人带着,走过一段山路,涉过几条河流;那些河流,在梦中也会令她充满了感激——只因她走得累了,实在走不动,便求那女人背她一程。女人神情恍惚,只顾在前行路,对冯玉珍的哀求置之不理。只待抵近一条河,这才肯停下脚步,闷声不响地弯下腰身,让她爬到她的背上。冯玉珍当时年纪虽小,却也心知肚明。知道女人是唯恐她被河水冲走,这才肯将自己的背,当成载她渡河的舟楫。为此,梦中的冯玉珍,便盼着那河流如暮色般抵达,一道一道,淹没她们,淹死又怎么样呢!

余下的路程,却背离了她的心愿,再不给她偷懒的机会。只待跨过一道壕沟,她便在女人的背上开始佯睡,怎么唤也不应声。到了后来,冯玉珍实在记不住,女人咋就肯背着她,不再赶她下来——其实,她是真的已经睡着了。

她在梦中,無数次重温过同样一个场景:一个陌生的市镇。一扇斑驳的铁门。一个女人鸡啄米似的,正在用头叩击着门扉……原来她抬手敲门,单臂根本拢不紧冯玉珍。每敲一下,冯玉珍的身子便会往下坠一点,嘴里发出的呻吟声,令女人听了有些不忍,只好再次用双手将她箍紧。弓下身去,以额作锤,磕打门扉的样子,恰似一种虔诚的叩拜。

暮色沉降。敲门声持续。虽显沉闷,却有一股笃定而泼皮的劲头。

“谁呀?”院子里有人发问。

“是我。”

女人歇止了动作。将醒来的冯玉珍杵在脚下,又在她胳膊上掐了一把,迫使她迅速醒来。牵住她的手。

“谁呀……”

“是我!”女人退后一步,声音变得有些迟疑。

门开了。一个男人探出头来,旋即一愣,“是你!这么晚了……”

话未说完,便被女人急迫的话语打断:“是我,我把小珍子给你送来了。你兄弟出了事,你应该知道吧?四个孩子丢给我,我可是养不活。他是你兄弟,他的骨血,就是你们冯家的骨血,你不总想着从我这儿,要一个孩子吗?今儿就遂了你的愿吧!”

街角的路灯恰在那一刻亮了。让年幼的冯玉珍初长了见识,她头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电灯”。如此明亮,仿佛稀缺的神迹。她侧头,好奇地打量着。却迅速看清女人那张汗湿的脸,密布着汗粒,被额头上沟渠样的皱纹截流,顺着耳际下方往下滴淌。脑后的发髻一半散开,鸡尾巴一样翘着。衣服肩头处的破洞,绽开的线头在灯光下显得毛茸茸的……此刻她不再说话,而是抿紧厚厚的嘴唇,眼神里的焦灼与无奈,让冯玉珍看了不禁有些心疼。便将目光投向夜色暗淡的远处:一堵砖墙截住了灯光的大半,映出白墙上鲜红的大字(那些年,墙壁上往往会刷了这样醒目的大字)。巷子的深处,灯光走投无路,搁置出一段阴湿的空寂。有人咳嗽着,正朝这边慢慢走来。

他们的说话声犹似争吵,辨听不清其中内容。只当声音静息下来,冯玉珍忽地觉得自己的手,就是在那一刻,被女人死死攥紧,往前一带,她瘦小的身躯便成了一张轻薄的纸片,被一股飓风裹挟。踉踉跄跄,一头栽倒在对面男人的怀里。

冯玉珍闷声不吭,只顾用右手摩挲着被拽疼的左手。女人将她丢开之后,不见任何迟疑,显然事先已作好了打算——窃贼似的,拔腿便跑。可不承想,没跑几步,便和迎面过来的路人相撞,顿时人仰马翻。街巷里响着混乱的喘息以及路人的抱怨声。

“你就这么把孩子丢给我了?”

男人用手拨开冯玉珍,伸着脖颈,想和女人辩论一番。却见她从地上爬起来,掉头仍旧是跑,做贼心虚的样子,看了令人哭笑不得。

被晾在一旁的冯玉珍,终是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不要她了。那女人带她走过漫漫长路,涉过数条河流,她告诉她,她带她,只是去伯伯家里借钱的。等借到了钱,买来粮食,才好帮家里渡过难关。你若愿意,就在伯伯家多住两天吧。吃几顿香喷喷的米饭,看一看明灿灿的电灯。若是不想,等借到了钱,你就跟我一块儿回来吧。

冯玉珍想哭,却又不敢。跨前几步,张着小手,一副想要追赶上去的样子。暗影幢幢的街巷里,女人的身影须臾不见。几个街坊正在朝这边伸头张望,令男人感到一丝窘迫。他低头俯视着冯玉珍,却最终被她喉咙深处的呻吟声打动。弯腰将她抱起,对街坊的问询声不置回应。“砰”的一声,反手关死了院门。

恰在此刻,冯玉珍从梦中醒来。

并非被那记粗暴的关门声惊醒。而是那声音好似经过技术处理,变声为一种类似水泡的明灭——她是被手机发出的短信提示音惊醒的。

半掩的窗纱在风中拂动,令冯玉珍感到有些恍惚。从12层楼的高度俯瞰,海水像一块遭人遗弃的蓝宝石,在不远处发着明暗不匀的反光。透过斑驳树影,还可见更远处的海滩上,游人一日比一日多了……冯玉珍从藤椅上欠身,捞起手机,眯眼一看,见一条信息,赫然出现在屏幕上:

珍妹,下个月15号,是咱妈的生日。八十岁,乃杖朝之年,属中寿。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珍妹,早年母亲待你虽有不妥,实属无奈。念及老人家一生坎坷多艰,还望你放下心中怨怼,回乡参加母亲的寿礼,一并了却家人夙愿。大哥明礼为盼。

手机啪嗒一声,落在一旁的茶几上。冯玉珍闭了会儿眼睛,想继续苶着睡,脑子却转得飞快。她想着这个署名“明礼”的人,想起他刻板而又拘谨的样子。

他确乎是她的大哥。作为一奶同胞的兄长,十多年前,冯玉珍只同他见过一面,并让时任教育局办公室主任的丈夫,帮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忙。当时明礼带土特产过来。过后两人虽很少见面,但那种带有故乡属性的土特产,每逢年节,总会源源不断寄达冯玉珍栖身的城市。后来电话也不怎么打了,音容的接触,总会令冯玉珍觉得尴尬,想必对方也是。随着微信普及,如今偶有联系,便会顺理成章诉诸文字——令冯玉珍感到哑然失笑的是,她的这位大哥,虽是退休小学校长的身份,举止与做派,却变得日渐酸文假醋。

她重又拿起手机,看了一遍微信上的内容。随手点开他的朋友圈,见这位化名“岁月静好”的大哥,刚刚发了一组照片。“九宫格”配置的图片下方,手机定位显示:仍出自一个叫作“鸳鸯岭”的地方。

“鸳鸯岭上无鸳鸯”。她虽不明白这句话的出处,却记得这句来自家乡的偈语。被压麻的左手慢慢恢复了知觉,仍止不住一阵阵痉挛。令冯玉珍想到十多年前,她带前来拜会的大哥去饭店吃饭。每次搛菜,发现他的左手都在微微抖颤,像一个年轻的帕金森症患者。这种类似残疾般的“短处”,令她百感交集,仿佛找到某种血缘的凭证,瞬间,在心里认可了这位老实又厚道的大哥。

她也有“手抖”的毛病。

是左手。所幸并非左撇子,而不会将这“短处”,轻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前老怕得一种病,曾去医院做过求证。医生告诉她,你从十几岁便有这种问题,不可能是帕金森的前兆。唯一的解释,只能出自家族遗传。有段时间,冯玉珍做任何事,都曾尝试过使用左手。比如拿筷子吃饭、捏粉笔在黑板上写字、赴约前用眉笔或唇膏描眉涂唇……她虽不情愿接受那种糟糕的感觉,却又显得非常执拗,仿佛一种刻意的尝试和提醒——她永远忘不掉自己被抛弃的那个夜晚。据她判断,女人往前一“带”, 随手将她一“丢”,才是引发她左手时常痉挛的直接原因。那股力量之强大,令人始料不及。是她身子太过轻薄?还是女人拼尽了此生的气力?总之,那恩断义绝的一“丢”,彻底了断冯玉珍对故乡的念想,并给她的心理留下不可抹除的阴影。在以后的成长岁月中,无论同学、爱人或挚友,若发生肢体接触,对方稍稍用力过猛,便会让她深陷受伤害的恐惧,从而会重新审视与对方的友情。

现在,在这个云淡风轻的初夏之日,面对一条突如其来的信息,已入知天命之年的冯玉珍,心里终究明白了一个道理:她是一个有故乡的人。想逃,终究是逃不掉的。故乡虽在她的认知中沦丧,却在她的心里重新燃起了狼烟。那个叫作鸳鸯岭的地方,不仅有她的同胞兄妹,还有至今令她耿耿于怀的父母,以及一个个百思不解的谜团。

不知怎么,她竟拿起手机,不假思索地,在对话框内,回复了对方一个潦草而简单的“ok”的手势。

女儿主动提出,陪冯玉珍去鸳鸯岭祝寿。

这让冯玉珍颇感意外。女儿的博士论文答辩刚刚完成,回家度假却令冯玉珍很是生疑。往年的假期,家里连她个人影都不见,说是去和同学搞社会实践,微信上贴出的照片,却往往会在远方某个不知名的寺庙旁游历。她的学业从不会让大人操心,但发起神经,却总是让人感到头疼。终是在帮她整理带回家的行李时,冯玉珍翻出一张病例——半个月前,怀孕已三个月的女儿,刚刚在她就读的城市,堕掉了一个胎儿。

为此冯玉珍深感震惊,和女儿有过一次长谈。女儿却觉得这有些大惊小怪。

“只是不小心而已。”女儿说。

“不小心?你和男生交往,难道就这么不检点!”

“怎么就不检点了?这都啥年代了!我们之间的事,你情我愿,和道德扯不上半毛钱关系。”

“既然这样,你俩怎么就不能考虑结婚呢?毕竟,也老大不小的人了。”

“我们俩吹了。”

“吹了?”

“对,吹了。”

“为啥?”

“不为啥,可能因为三观不同,他老是缠着我,和你说的一样,想要结婚。我发现他动机不纯。他家在农村,虽然各方面都很优秀,却总让人觉得功利心太强。相处归相处,结婚归结婚。这辈子,我都会慎重对待结婚这码事。”

馮玉珍不禁语塞:“你俩,难道没有爱情的基础?”

“爱情还需要基础?老冯,现在都啥年代了,你还相信爱情这玩意儿吗?”

语文教师出身的冯玉珍,自然清楚“爱情”这样一个词,同作为名词的“玩意儿”搭配,所产生的语意上的涵义。从女儿那句话生发开去,如今她也实在搞不清:这世上,是否有过纯粹意义上的爱情——它或许是人在某个特定阶段,获得的某种片面感受而已。

坐在火车上,女儿那句类似箴言般的诘问,始终在冯玉珍的脑海中回荡。与此同时,对于自己的生活,冯玉珍反倒有了一种洞若观火的能力。借由女儿的打探,她需对自己的身世以及生活,作一番重新的梳理。

“妈,那个要办八十大寿的外婆,是你亲妈?”

冯玉珍点头。

“那我外婆呢?这么说,我十二岁那年去世的外公,应该就是你亲爹啰?你亲爹亲妈离异,娶了带我长大的外婆……多好的一个人呀!我本想等她老了,好好孝敬她,但,子欲养而亲不待……”女儿一脸惆怅,语气却听来俏皮。

“你想多了!”冯玉珍白了她一眼,“他们都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论辈分,他们是我的伯父伯母,是我父亲的哥哥和嫂子。”

“等会儿!”女儿眨眼,表情夸张如某位小品演员。弯着食指,在太阳穴处作缠绕状。“有点乱,让我捋捋!我外公外婆,是你的伯父伯母——他们的弟弟弟媳,才是你的亲生父母,也就是说,你是小时候过继给你伯父伯母的?这和催泪电视剧的情节差不多呀。”

冯玉珍扭头,看着车窗外翠绿平阔的田畴,不作任何解释。

“他们两家是不是有啥约定呀?”女儿笑嘻嘻地凑过来,“我可从没听你说起过你的亲爸亲妈。老冯,这么大的秘密,你为啥不告诉我呀?你恨他们吗?因为你是女孩,他们嫌弃你,这才把你送了人?”她嘟着嘴,抛出一连串的疑问。伸手摆弄着冯玉珍的鬓发,像一个小姐妹,对她的母亲施予着同情。

冯玉珍一脸肃然,顾盼窗外,兀自不语。

“你就讲一讲嘛!反正要坐五六个小时的火车。”女儿娇嗔道。

冯玉珍叹息一声,坐正了身子。

她确定要讲一讲。之所以愿将自己的身世,讲给最亲近的人听,其实是想以此来缓解一下淤积在心头的情绪。面对女儿,她忽地感到一阵恍惚,好像面对了年轻的自己。这样的讲述,更像对自身的一种解剖,不乏残忍的意味。

她清清嗓子,语音迟缓地说道:“那年家里出了事……你外婆带着我,赶了一天的路,将我带到梅河口。不由分说,把我丢下,一个人就跑掉了。”

当年冯玉珍由伯父抱着,进了屋内。不哭也不闹,不声也不响。只是呆呆地看着侧卧床头的一个女人——她彼时的伯母,后来的养母。从她瘦削的脸上,看到一抹陌生而慈祥的笑意。那笑意抵消了她心头的恐惧。伯母当时正在患病,病好像瞬间去了大半。低声同她的丈夫打听着事情的经过。他们本来就有从弟弟家领养一个孩子之意,因屡次遭拒,始终未能如愿。如今,索求之物主动送上门来,无异于天上掉了馅饼。伯母知恩图报地对伯父说:“改天,你去一趟鸳鸯岭吧。给他们送些钱和粮票,想必那娘儿几个,日子过得挺难的。”

伯父正忙着从饭橱里端出尚有余温的馒头。他仿佛知道冯玉珍的诉求——她饿极了。仿佛知道,唯有食物,才能给这忽遭遗弃的女孩带来一丝安慰。

女孩坐在一张高脚桌旁,身子摇坠。她的脚,够不到凳子上的横梁,况且凳子离饭桌有一点距离。她又不敢乱动,身子没了倚靠,便倾身趴伏在桌沿上。面对放在桌上的白面馒头,脸上的倦怠与惊慌顿然消弭,瞳孔放光,只是神情依然显得扭捏。

“出事了,刚才听孩子她妈讲,泰昌被捉起来了。”

“他当干部当得好好的,咋出的事?”

“不着调呗,听说……”

二人正在说话,忽被一阵打嗝声惊扰。那“哽儿哽儿”的声音,从女孩的嘴里呛出来,听上去显得十分怪异。伯父赶忙起身,为她端来一碗水,顺势在她瘦弱的背上拍撫两下,又将她的身子连同凳子,一同往桌边挪了挪。接下来,他们不再说那件事,而是像欣赏一个物件,看着饭桌旁被灯光照彻的女孩。

“她太瘦了。”

“肯定吃不饱,哪能不瘦!”

“等你病好喽,紧赶着给孩子做身新衣服。”

“早该送来,偏偏舍不得。跟着他们,不定遭了多少罪……”

女孩很快吃掉一个馒头,手上又攥了半块,肠胃有了饱胀之感。她歇止吞咽,开始慢慢咀嚼,翻着眼白,瞪眼看着对面的两个大人。嘴巴忽地一咧,呛出一声哭啼。哭声将两个大人的畅谈打断。定睛看去,见女孩张大的嘴巴,亮出粉红色舌苔,舌苔下黏着未曾嚼碎的面食。她吃饱了饭,终于有力气和胆量,来展示她的情绪了。却只是号啕几声,便会被打嗝声阻断,而后又会接着哭。哭声和打嗝声此起彼落,让两个大人感到莫名其妙。也使沉寂多年的屋子,瞬间多了些生机盎然的意趣。

发生在父亲身上的那件事,最初只在伯父和伯母间的闲谈中听到过只言片语。每当他们二人私下谈论,语气间不见丝毫拘泥。仿佛那件令人蒙羞的事,并非发生在他们的亲兄弟身上。直至成年,冯玉珍始终想不明白:作为幼年失怙、少年丧母的兄弟俩,本该唇齿相依,却又为何这般冷漠?直到后来,冯玉珍见到了自己的大哥,终于明白一个道理:若无交集,亲情也会变得疏淡。正如那句老话——远亲不如近邻。这没有任何牵绊的兄弟俩,实则早已枯竭了亲情的源头,如离线的风筝,各自迷失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了。

养父弥留之际,冯玉珍曾向他打听过发生在父亲身上的那件事。仰躺在病榻上的养父,以回忆的方式,将记忆的碎片一块块连缀。他神态虚弱,措辞间暗含了对兄弟的同情。虽是指名道姓,但在倾听者的感受中,父亲的身份早已混淆,一字之差的姓与名,似乎成了他们兄弟二人的代称。刹那间,冯玉珍从养父的脸上,找到某种血缘的凭证。冯泰昌——她的生父,应比养父略显英俊,脸上不见庸常的憨态,却有一股脱俗的帅气与精明。他个头瘦高,梳三七开分头,胸前的衣兜里,常插一管或两管钢笔……不然,他咋能18岁就当了生产队的会计。19岁去龙华县搞过半年“四清”运动,交了好运,赶上选拔干部的机会,破格提拔到黄坨公社当了团委书记。24岁,调任马城公社任党委副书记、革委会副主任。28岁,大红大紫,调任青州区当了区委副书记、区革委会副主任。并在那里,同一个年满18岁的姑娘发生不正当关系,自此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两个男女的相识,应从冯泰昌被提拔到黄坨公社担任团委书记时说起。

当时因交通不便,县里下达了什么任务,或是公社向区里汇报什么工作,最便捷的方式,便是借助一部电话。当时的电话,哪有现在这般先进。每个公社,都有一间话务室。话务室里装一台电话“交换机”。那东西现在根本见不到了,四四方方,像一台橱柜,上面有数个金属插孔。电话员戴耳机,接听从外线打进来的电话,问明对方需要联络的对象,叮嘱对方在线等。随即开始联络内线。而后将内外线接通,双方才能自行通话。也就是说,在当时,不管你是多大的干部,多么紧要的事情,必须通过电话员的牵线。因此那个年代的电话员,在联络过程中占据着主导地位,是双方联系的媒介,亦是保障通话畅通的主宰。不管你是否喜欢,话筒中最先听到的,必定是拥有代号的电话员的声音。

“你好,我是2号电话员,区委办公室有人找”。

冯泰昌当时不仅负责团委工作,精力旺盛的他,同时兼任办公室的联络员。每天接打电话,便成了他工作的日常。莫名其妙,在此期间,他竟对一个声音着了迷。

区话务室有三位女电话员。她们说夹生的普通话。矫揉造作的声音,在别人听来毫无差异,但在冯泰昌的耳音辨识中,却能准确分辨出哪个是2号。

他喜欢那个声音。

后来在一份遗失的交代材料中,有人曾见过这样的文字,遂成为口口相传的笑谈:那声音听上去像百灵鸟的叫声;又像细雨掠过池塘,在荷叶上发出的声响(这叫人实在腻歪,显然那个做笔录的人,有着某种文学的情调,篡改并演绎了那份当事人的供词)。他还老实交代:闲来无事的夜里,他会利用职务之便,拨通话务室的电话。那咋能说是骚扰呢?夜里睡不着觉,想找点事做而已,就像年轻人喜欢喝酒打牌。况且那三个未曾谋面的女电话员,对这样的举动丝毫不会厌烦。她们操着同样的腔调,讲着一字不差的内容,让冯泰昌辨别她们的身份,好像在做一个同声音相关的游戏。在声音面前,冯泰昌是一个有特异功能的人,开口便能说出哪个是2号;而对1号和3号,总是牛头不对马嘴——其实是他对她们不感兴趣。

这就像封建皇帝坐拥佳丽三千,隔江犹唱后庭花,明明就是色情挑逗嘛,典型的男盗女娼!不是骚扰也是挖社会主义墙脚。你知不知道电话是属于集体的财产,是属于人民群众的财产?你们在电话里说那些淫词浪调,若有重要的指示需要传达怎么办?有什么重要的通知公社收不到,你们就成了人民的罪人。对了,你耳朵咋就那么“灵”,咋就能听出哪个声音是2号?

又是一通类似文学情调的笔录。他说:他能从对方吐字的气息中,辨听出对方的呼吸。

这样的交代,完全暴露了一副流氓干部的嘴臉。

声音无疑成了一剂迷药。

等冯昌泰调到马城公社,因不再担任联络工作,他便很少有接听电话的机会了。开会成了工作中的首要。一个星期或隔不几天,他便要徒步,从马城赶往青州。没有自行车。即便有自行车,也不能顺利地骑行。旧年记忆里,夏秋之际的青州仿佛总在落雨,天空阴云密布。他撑一把旧雨伞,专拣那长满青草的路畔走。他要提前一天赶到开会地点,并要在区政府招待所住上一晚,等会议结束,若时间允许,他还会再住上一晚,第二天才好返程;若时间不允许,他便要星夜兼程地赶回去。一场会议下来,少则三天,多则数日。时间倏忽而过。1970至1974年的这段时间,年轻干部冯泰昌在别人记忆中,仿佛一直在一条泥泞的道路上跋涉。

他走得疲惫而孤苦,心里常会滋生一种别样的情愫。像他这样路远的公社干部,算起来总有几位。提前赶到或是留守,往往会抱团取暖,吆五喝六地聚一聚。几个人轮流做东,从外面买来几斤烧酒,就着招待所食堂里的简单饭菜,喝他个昏天黑地。因时间拖得太晚,往往会招致服务员的抱怨。

这一晚,屋外雨声淅沥,屋内喧声不绝。一位家住镇上的女服务员不禁数落了两句,“一群没成色的东西,说是公社干部,出息咋都长在了嘴头子上。”此话恰好被一位公社干部听到,便一语双关地予以还击,“我们几个是没啥出息,如果离家近,谁不想回家被男人搂着睡哟。”那女服务员刚坐完月子,胸乳丰硕,身子润肥,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此样的调笑,更是助燃了男人们心中的暧昧。哄笑声不绝。酒醉的目光像刀子,将女服务员割得体无完肤。伸头吵了两句,又不敢得罪,再不敢现身。

此时,另一个女人在灶间说话。她先是劝女服务员回家,由她来拾掇剩下的残局。后又隔着门帘,不急不躁地冲酒桌上的男人们发话:“各位赶路虽然辛苦,想喝几口酒解乏也能理解,可也该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腿脚不闲地忙活了一天,大姐家还有孩子,你说她能不急吗?哪能赔得起你们这帮吃凉不管酸的人。催你们几句,也不算过头话,倒不依不饶了!”

男人们的调笑声更甚。

冯泰昌晕头涨脑。他背身而坐,听到那女声,神情倏地一震,捂着后脑勺,转身,醉眼迷蒙看着夜风中一荡一荡的门帘。那门帘上印着喜鹊登枝的图案。懵懂地发问:“说话的这位,你……你是不是2号?”

门帘内不闻回应。只传出两个女人叽叽咕咕的低语声。

邻座一位干部攀住冯泰昌的肩头,不明所以地问:“啥2号?听着好像特务在对暗号。”

冯泰昌侧身甩开他的纠缠,嘀咕一句:“你不懂……”伸头朝门帘处呆呆张望。

门帘随即一挑,一个女人走了出来。不是别人,却是那位生闷气的女服务员。只见她穿戴齐整,手上攥一副套袖,摔摔打打掸着身上的面粉,噘着嘴,目不斜视穿过厅堂,快步走出门去。

门板洞开。灶间的门帘在风中更显招摇。冯泰昌终是按捺不住,从凳子上起身,恰好听到里面那个声音发问:“你是哪位?”

他愣着,刚想回话,眼前倏地一黑,镇子里停电了。消遁灯光成了最有效的逐客令。一通桌椅的翻倒声,众人乱哄哄朝门外散去。

他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答复。第二天早晨,便特别留意了招待所内的五位女服务员。哺乳期的女服务员除外,一位五十岁出头的大姐除外,另一位高个子姑娘除外,她说话咋咋呼呼,一张口便让冯泰昌觉得腻歪。凭直觉,那个在饭口打饭的姑娘也非他的臆想,她沉着个脸,舀一勺饭,便“咣唧”一下扣在伸过去的饭盆里。动作之粗鲁,简直像生产队的一名牲畜饲养员。冯泰昌磨磨唧唧,最后去结算口换饭票,竟感到一丝莫名的紧张。他伸头看着那位梳齐耳短发的姑娘,见她正在一个本子上记着什么。白皙的脖颈,暴露在他的盯视之下。毛茸茸的发根处,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痦子。他将钱擩进去,咳嗽两声,投石问路般摇晃。不错眼珠盯着那微微上仰的发际线,饱满而鼓凸的额头,当他与一双略显忧郁的凤眼相对,心尖儿忽地一疼。

“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吧?”

接饭票的当儿,他见缝插针,说了这么一句。绝非男人搭讪女人时的惯用伎俩,而是脱口而出,语气间不乏虔诚。

却未引起对方在意。她显然是个端庄而内敛的姑娘,只漫不经心地瞟他一眼,始终未曾开口。

即便遭此冷遇,也无法阻断冯泰昌找各种理由与她接近。他很快便知,这个曾经的2号,姓张名明慧——张明慧。起初他叫她小张。按乡里辈分,她最初喊过他几声叔叔,后又改口,冯书记、冯主任地乱叫;直到直呼其名,说明二人的关系有了更进一步发展。后来他问她:“你咋就不当电话员了,咋来招待所当了服务员?”她仍是不愿搭腔,翻着白多黑少有点斜视的凤眼,定定看着某一个地方:“门路不够硬呗!”“技术不够精吧?被人顶下来了。”他打趣。她便以打趣的方式回应:“我业务再好,普通话说得再溜,也没人家‘卷舌音门路广。”他听得哈哈大笑,不禁劝她:“算了,在哪儿不都一样。你不来招待所,说不定我这辈子,就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了。”她翻着眼白,觑他一眼,“真要想见,话务室就不能见了?”他抬手搔头,顺势理顺三七开小分头,“真要去话务室见,哪有合适的理由呀?人和人相见,总归要靠点缘分的。”

打情骂俏的话虽已说过,此时的冯泰昌,上天作证,并未有任何非分之想。他只是喜欢她,莫名其妙地喜欢。从最初对声音的喜欢,转嫁到对一个具象的人的喜欢。这“喜欢”,除带给他莫名的安慰,更多则是困扰。

那种感受,有些甜蜜,又像每次酒醉,烧酒灼伤肚肠般难受。这感受尤其在他独自赶路时,在他一两个月偶尔回趟家,和老婆“困觉”时,显得尤为强烈。

他在路上辗转,除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愁苦更甚。况且深秋的雨连绵不绝,冬天又大雪如盖,愁苦便成了一杯烈酒,令他苦不堪言。他甚而想过:她若当着电话员该多好啊!晚上闲来无事,也可打个电话消愁解闷。莫名的情愫,像一粒种子,在大雪封路的日子里被捂得发霉。只待第二年春天,接到去区里开会的通知,他竟有了一种按捺不住的狂喜,这才醒悟:他所感受到的孤苦与无奈,都同那个名叫张明慧的姑娘有关。

可等他赶到招待所,却发现饭堂里早就没了张明慧的身影。其余四人,也都换了新面孔。跟人打听她的去向,不得而知,也就只好作罢。

到了1976年6月,冯泰昌调任青州区任党委副书记、革委会副主任。走马上任之际,便被上级抽调,去一个叫作“安隆”的村子蹲点,主持开展一项叫作“基本路线教育”的工作。他被派驻的那户人家,在村子里条件稍好。男主人原本在水利局工作,后被派驻安隆兴修水利,工程完工,因在此地待得舒适,一直未考虑搬家。如今上班的地方,离他家也不算太远,总能隔三岔五回来。平日里家中除了五十多岁的女主人,还有她的婆婆相伴,冯泰昌住在他家,算是寻了一户条件最好的住处。

冯泰昌当时的工作,除了以安隆为据点,隔段时间召集骨干分子开会,平日还经常下乡走访。青州地广人稀,走访几个村子,便要延亘数天,只能走哪儿宿哪儿。在安隆的借宿,也是隔三岔五,显得没有着落。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竟和男主人不曾有过谋面的机会。直到这一天晚上,两人难得碰面。为尽地主之谊,这位好客的男主人,便将冯泰昌请到他家正屋来喝酒。

酒酣耳热之际,冯泰昌忽然起身,凑近北墙去端详一副相框。

男主人笑着告诉他:“那是我们的全家福。前年照的。家里三口你都见过,左右那俩,是我的双胞胎闺女,你看看,模样是不是一点不像?”

“你闺女叫张明慧?”

“那是小的,大的叫张明聪。咦,你认识我家明慧?”

面对那双略显哀怨的凤眼,冯泰昌的心尖儿不禁又疼一下,心里暗叹:冤家!这显然就是命了。他咋就偏偏住到张明慧家里来了!意识到自己失态,他又赶忙打住思绪,嘴里敷衍:“她在招待所上过班吧?好像见过几次,小姑娘人挺不错的。”

“去年年底就不去喽。因为读过初中,也成了再教育对象。在家耍了两个月,现在被下放到邻县知青点去劳动。前几天回来过。打小没吃过苦,哪能学得了大寨的郭凤莲哟。冯同志,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把我闺女调到县上来。”

没着没落的借宿,自此便有了指望。冯泰昌再次遭逢了那路途中跋涉的孤苦。每次他出外走访,即便路遠,也要尽力赶回寄身的村庄,暗中期待着一场重逢。却往往天不遂愿。他天黑前抵达,女主人会抱怨般向他解释:“明慧说你俩早就认识,想见一面。吃过午饭等你半天,等不及,只好搭车走了。”又往往他夜半回返,男主人略有遗憾地对他说:“明慧本来准备明天回,临时有事,托人捎话说回不来了。冯同志,你把我家明慧调回来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直到进了九月,酷热仍旧难耐。心事重重的冯泰昌,竟在奔波中患了一场热病。

他住在公社卫生院。耳听到哀乐声阵阵,伴随着医院走廊内莫名的哭泣。脑子被一个奇怪问题困扰:谁家死人了?谁家死了人,才会闹出这么大动静?高烧使他无暇旁顾,常会陷入晕厥状态。医院的隔壁,便是一墙之隔的学校。直到盛大的追悼会在学校操场开过,群众自发组织的追悼活动一场连着一场。这天,恢复了神志的冯泰昌,脑子虽变得清醒,嗓子却哑得说不出话。通过读一张报纸,这才得知伟人去世的消息,心内不禁黯然。

秋风带着些凉意,将一个沉痛女声从窗口吹送进来。广播喇叭咔咔作响,导致那字正腔圆的诵读有些失真,时断时续。却令他回光返照,从床上噌一下坐起身来。脚底如腾云驾雾,身子倚靠着医院走廊的墙壁,慢慢挪移到卫生院门外。再次辨听了一下风中传送过来的声音,随后一步慢作数步,踽踽朝学校里赶。路上的树木与砖墙见他可怜,便成了他走路的帮扶。直到挪进廓大的操场,面对垂头默立的人群,冯泰昌酸软的体内,已蓄满哀恸与惊喜交织的力气。

“悼词”的诵读已近尾声。

站在人群外围的冯泰昌,呆呆听了一会儿,很快被一记炸雷吓了一跳。大雨瞬息落地。默立的人群变作一群惊鸟,四散避逃,却依旧保持了方才的缄默。一张张呆滞的脸,仿佛戴同一种面具,混淆着冯泰昌的视线。他凝神专注,盯紧那个从台上下来的人,却忽略了人群对他的冲撞。

那人先是急惶惶跑了几步,又不知从哪儿找出一块黑色遮雨布,顶在头上。好似乔装改扮,故意要从他的视线中脱逃。背部裸露的半截白色衬衣,在雨水浇湿下颜色变得愈发浅淡,不致让他失去目标。冯泰昌混在几个腿脚不便的老年人中间,慢吞吞朝操场的另一个方向追赶,若非身体虚弱,他很快便能赶上。怎奈当时淋雨,冷热交织,内外交困,双腿软得好似面条;他想呼喊她的名字,喉咙哑得却不能发声。大雨瓢泼下过一阵,又转为迷蒙细雨。雨水如一卷珠帘,使他不禁迷路。那天恰逢圩日,破败的屋檐下,农民来不及收拾摊位,果蔬经雨一淋,更显娇艳,魅惑了他的视线。等追出巷口,抵近一个池塘,眼前已变得空茫一片。

他万分沮丧,不知该何去何从。站在池塘边的小路上,听到雨声从池塘对岸骤急地响过来。干脆自暴自弃,放慢了脚步,缓缓地在雨地里挪移。

几个戴雨具的人从他身边走过。其中的一个,走过去又转回来,掀开盖在头顶的雨布,打望一瞬,不由分说,将他拽进一个废弃的桥洞。

正是张明慧。

她见他的情状,一番打问。在她关切的问询下,他却不能作答。只恍惚地笑着,痴痴看着她那张被雨淋湿的俏脸。一朵白色胸花,湿烂在她的胸口,点缀着浇湿后的衣服,更显澎湃肉色。令他不忍直视,却又欲罢不能,只能将目光投向远处——偌大池塘内,荷花已然开败。荷叶经受着雨水的敲打,好似遭逢了委屈,却又不嗔不怒。恰似一腔热爱,将汇聚的雨水小心翼翼捧在掌心。终究承受不住,头颈低垂,不舍地倾倒出去。

1977年6月,张明慧意外怀孕。她虽临时借调到公社工作,却仍是知青的身份。

随后,不幸的事情便发生了。

数年不见,大哥明礼并不显老。毕竟当过小学校长的人,招待冯玉珍,也算进退有度。

他先说已在县城为她们娘儿俩订好了酒店,若不嫌弃,还可住在他某小区的家中,毕竟住在家里更随意些,还可多说会儿话。如今他的日子过得也算逍遥,鸳鸯岭老家有一套房,县城两套。一套是早年买下的,萝卜白菜价。另一套是给儿子准备的婚房。儿子一家已在省城定居,逢年过节才会回来,房子因此始终空着。你们娘儿俩若不嫌弃,就住那里好了。等明儿一早,咱们开车去鸳鸯岭。

选了县城最有特色的一家饭店,大哥准备为冯玉珍接风洗尘。除龙须牛肉、熙府豆干、雷庄白肉,这家老店还有一道招牌菜叫作甜皮鸭。吃起来甜而不腻,香脆可口。坐在柜台里收账的老太太,年纪看上去足有七十多岁,身材臃肿,好似也是这家店的一大特色。

冯玉珍大学时在北方一座城市就读,婚后随丈夫调动工作,几度迁徙,早已习惯北方菜品的味道。但毕竟生在此地,味蕾瞬间被唤醒。生疏之感却如一道堤坝,始终横亘在她与亲人之间。虽有不善言辞的大嫂在一旁搛菜,她却依旧吃得落寞而节制,始终显得客气。所幸女儿自来熟性格,算是解了她的局。两杯酒下肚,很快同她的大舅熟络起来,二人聊了些时下流行,话题自然转移到冯玉珍的丈夫身上。

“我爸呀,最近忙啊!领导班子换届,有可能会提拔他当副市长。”

“副市长,啥级别?”

“厅级吧。”

大哥看一眼冯玉珍,脸上是一副庆幸与骄傲的神色。

“这次回来,你妈能把你爸带來就好了!也算给咱老家人长脸。”

“他倒是想来,可我妈不带他呀!怕惊动你们这儿的地方领导。来,大舅,咱爷俩干一杯,等回去,我还有事要跟你打听呢。”

冯玉珍有些困惑,想不透女儿会要打听什么内容。

酒宴结束,大哥已略有微醺,仍不忘摆出一副小学校长的派头,吩咐大嫂去结账。冯玉珍想结,大嫂抢先一步,操着本地土话,伸头冲坐在柜台里的老太太说:“大姨,我是张明慧的儿媳妇,您别忘给我打个折呀!”

老太太抬头,用浑浊的眼神,逐一看一眼站在柜台外的众人,勉为其难地点头。

大哥见状,从背后杵大嫂一掌,呵斥道:“打啥折呀,一点小钱!没见过世面……”

记忆被唤醒,仿佛经由多方提醒。冯玉珍后来才想明白,那个坐在柜台后面的老妇人,竟是张明慧的姐姐,也算和他们冯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回到住处,她去冲凉。盛夏天气,水流从花洒内喷出,还是令她打了个寒噤。两臂交叠掩住胸口,心内不禁泛起一股酸楚。

闭上眼睛,记忆再次将她放逐。

仍是驮负在背的感觉。那个背她行路之人,却已在记忆的河流中变得面相模糊。恍然间,她却再次嗅到一股汗酸的味道……妇人脑后的发髻散乱,搔痒着她的脸。她便尽力闪开身子,不时回头张望。见跟在身后的哥哥姐姐,在清晨的薄雾里,个个走得疲惫而仓皇。二哥还未睡醒的样子,远远落在后面。一家人只好停下来等他。寂静中,响起妇人恶毒的咒骂:还不走快点!晚到一步,你那死鬼老子吃了枪子,这辈子你就甭想见到他了!蹚过一条河,年幼的冯玉珍再次回头张望,见她的哥哥姐姐手拉手,在激流中连成一串。她的心里,竟会升起一种不合时宜的惬意之感(令她此刻感到无尽的忧伤),仿佛骑在一匹马上,打马在前,不忘代替那妇人,趾高气扬地冲身后发出一声声吆喝。

那年她六岁,大哥十一岁,二哥九岁,大姐八岁。等一家五口仓皇赶到一处坪场,却见坪场空荡。有人正在拆卸装台的木板。一位说话磕巴的男人告诉他们:“你、你们,来、来晚了一步。公捕大、大、大会刚开完……”旁边一位上年纪的男人嫌他碍事,伸手将他推开,麻耷眼皮,小声告知:“犯人会在拘押所停下,你们赶紧抄近路,赶到黑石口,或许还能让孩子们见上一面。”

接下来的路程,妇人似已耗尽她全身的力气。嘴里不再催促,却换作更为恶毒的咒骂。骂一气,便歇一气,就连落在后面的小女儿也忘了照顾。大哥便担起重任,背着冯玉珍赶路。有时他会跑到队伍前面,有时又会落在队伍后面,焦虑而尽责地催促着落单的弟妹。

赶到黑石口,恰逢其时。一辆货车隆隆作响,停在一棵榕树下。两位穿警服的公安人员,正一脸严肃地交接着什么手续。大哥跑到车尾,身子悬空,两手吊在车厢板上,伸头朝车厢内张望。冯玉珍当时伏在妇人背上,仰头便能看清车厢内的情形。见几个蔫头耷脑的男人,神情木讷地坐成两排。用怪异而迟钝的目光看他们。只待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起身,货车发出一声轰响,开始缓缓启动,使他高大的身子踉跄,险些跌倒。她未及看清他的长相,却见他双手反剪身后,肩胛斜伸,举止古怪又别扭。汽车驰动之后,腾起的烟尘很快将眼前情形遮没。妇人背着她,拽着二哥和姐姐,不去追赶,而是爬上身后的一道土坎,意在让他们看清那个站在车厢里的男人。

却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见烟尘弥漫。听到那男人揪心的呼叫。这才发现大哥还吊在车尾,他想跳车,却又不敢,仿佛执意要随了他的父亲而去……只待货车爬上一个陡坡,速度减慢,烟尘散尽之后,见大哥满身灰土,慢慢从尘埃里爬身起来,大家悬着的心这才落定。

那是冯玉珍对父亲最后的记忆。

1987年,时年17岁的冯玉珍正上高二。周五放学回家,养母正蹲在院门口择韭菜。如往常一样,她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写作业,却被养母叫住,小声提醒她道:冯泰昌来了。是专程来看你的。冯玉珍瞬时愣在那里。两年前,她便听说过他被释放的消息,在老家过着相安无事的日子。彼时养父养母说起此人来,语气间往往掺杂了莫名的焦虑:他的日子注定落魄,又是一个蒙冤之人,说不定哪天,就会讨债鬼般找上门来了。这样的日子想不到说来就来。她竖起耳朵,听到屋内传来两个男人的说话声,有一搭无一搭的。忽然抽身便跑。养母追到街上,低声喊她,问她去哪里?她头也不回,厌烦地答:你甭管,我去同学家。

冯玉珍在同学家借宿两晚,直到第三天午后,这才悄悄潜回家中。见养父母正在午睡。静谧的小院,仿佛没受过任何叨扰。她从压水井汲了井水,喝得非常痛快。心里如释重负,甚而尝到一种报复的快感。多年之后,那种快感却淤积心头,成了一种负罪,始终挥之不去。

冯玉珍洗漱完毕,返回客厅。

大哥坐在沙发上,语音低沉地讲着什么。女儿隔了茶几,听得神情严肃。因她的到来,讲述被打断。大哥不安地看着她。禁不住女儿在一旁催促,便又迟迟疑疑地讲起来。

大哥所讲,正是冯泰昌因何落难的那一段经历。也是冯玉珍此次回乡,想要探究的谜题之一。显然,埋藏在家族内部的那些陈年旧事,也成了女儿想要探究的部分。

冯泰昌落难,正是1977年的春天。

当时张明慧发现自己怀孕,起初还有些不以为然。她甚而信誓旦旦地对冯泰昌表态:“干脆,把孩子生下来算了!”

类似这种誓言般的蠢话,放在冯泰昌身上,便显得颇不合时宜。要知道,他结婚12年,已是4个孩子的父亲。有家室暂且不提,最要紧的,他可是一个如日中天的年轻干部,深得组织和领导器重。当时提倡领导干部“老中青三结合”,他便成了组织上的重点培养对象。刚刚参加完“地委党校”的培训回来,锦绣前程一目了然。即便他看不上家里的老婆,即便他每每对张明慧提起自己的婚姻,总会泪眼婆娑,满腹委屈。他说那男人婆,过日子还算把好手,但过起“生活”来,却没有半分情调。她比他大五岁,不识一字,整天邋里邋遢,4个孩子被她养得个个像猪崽。甚而一句半句贴心的话,都甭想从她那里听到,恰似迎合了那句老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觉得自己的婚姻,彻头彻尾是一场骗局。之所以被骗,只因他当时年少,父母早死,大哥又不怜惜,这才稀里糊涂,答应人家做了上門女婿。

“离婚不就得了嘛!”女儿忽然插话。仿佛隔空发问。

当时的年月,哪有“离婚”这一说呀!不管好歹,两人一旦结婚,就只能凑合着过下去了。当时若离婚,冯泰昌就啥都没了,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况且他很喜欢自己的那份工作,刚刚尝到当官的滋味。试想,他若不当官,张明慧又咋可能跟了他!

解决麻烦的唯一办法,只有神不知鬼不觉,偷偷将孩子打掉。

冯泰昌先去了一趟县城。县人民医院有他的一位朋友。当时他带张明慧去,报上一个假名,谎称张明慧是他外甥女。跟人谈恋爱,不慎搞大了肚子。他若向朋友坦陈就好了,说不定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说不定,朋友会为他两肋插刀,这件事瞒天过海,神鬼不知。

但他偏偏就没那么做。

偏偏,张明慧一个人去医院做引产手术那天,被她以前话务室的一位同事碰到了。见她一脸痛苦从手术室出来,自是觉得蹊跷。又是“偏偏”,那位同事认识做手术的医生。医生浑然不觉,将冯泰昌托他办事的经过,讲得口无遮拦。假名字引起女话务员的怀疑,况且冯泰昌她也认识,她咋就成了他的外甥女?真名字不用,还用假名字?是不是背后有什么阴谋啊!那位说话带卷舌音的女话务员,本无恶意,便将一件蹊跷之事,当成一件趣事传得尽人皆知。

冯泰昌并不知事已败露。他仍沉浸在张明慧为他堕胎,无以回报的伤感当中。区领导找他谈话,这才知道背后有人煽风点火,将一件简单的男女情事,搞得错综复杂。

他虽尴尬,却只能报以不以为然的微笑。

领导说:“你还笑得出来?你知道这件事的后果有多严重吗?”

冯泰昌说:“有多严重?大不了不当这个干部,回家种地罢了。”说出此话,他或许会心中暗想,如果真的回家,干脆离婚,娶了张明慧也算修成正果。

“你想得倒美!”领导说,“有人给区委和地委写了检举信,揭发你利用职权,奸污知青,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还有人背后发动群众,揭发检举你,说你不仅乱搞男女关系,还有多吃多占、贪污腐败等等问题。”

“这是诬陷!”冯泰昌傻了眼。想想和张明慧的感情,又觉得万般委屈,再次申辩:“我和张明慧,双方自愿,两情相悦。除了会损坏我俩的名声,不妨碍我对组织的忠诚,更不可能会犯罪。”

领导哼一声:“两情相悦?你也不瞅瞅自己斤两。人家比你小十多岁,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你呢,有妇之夫,身为国家干部,糟蹋了组织的声誉不说,平时你虽工作较真,却不懂圆融,得罪过多少人?县里正准备提拔你,你不想想,会有多少人嫉妒!等着瞧吧,这个节骨眼上,肯定会有人跳出来,去做小姑娘的工作。只怕她到时候改口,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冯泰昌开始接受组织调查。

他被限制了自由,待在逼仄的宿舍里。在时而胁迫时而劝导的问讯夹击之下,信心开始动摇,开始为自己的前途感到担忧。有时他会觉得张明慧不可能将他背叛;有时,想想她毕竟年少,承受如此大的压力,难免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极有可能会说出什么不靠谱的话来;有时他会想得毛骨悚然;有时,干脆自暴自弃:算了,她为自己付出那么多,即便推他下地狱,他也不该有半句怨言。

张明慧来看他。

只一眼,他便看出她变了。再不是以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眼泡浮肿,双颊凹陷,突出着尖尖下颏。白皙鼓凸的脑门上,有着揉搓掐捏的印痕,显然经历了夜不能寐的折磨。两人隔桌而坐。张明慧低眉顺眼,给他递上带来的纸烟,又划燃火柴,为他将烟点着。嘟嘴将快要燃尽的火柴吹熄,一边用火柴棒在桌面涂抹,一边轻描淡写,讲她最近几天来的遭遇。等讲到她的母亲和姐姐,想要将她逐出家门,苦涩一笑,嘟嘴说道:“多亏我爸心疼我!公安局的人来家里,也没让我受多大委屈。因为认识我爸,他们说话还算客气,却设下一个又一个圈套,被我轻易化解。”

讲到此处,她的脸上再次露出一抹天真笑容,抬起浮肿的眼皮,看着冯泰昌。斜视的目光,却好像定在别处。

“我跟他们讲哦,别费尽心思了,用这种话套我,一点也没用的。别看我年纪小,毛主席的教导记得牢,说话要实事求是,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也决不能冤枉一个好人。我和冯泰昌,我俩两情相悦,根本不存在他利用职务之便,强奸或诱骗我。若说诱骗,也是我主动……那晚他住我家,我半夜溜进去,强迫他睡了我。”

冯泰昌听得身子撼动,痛彻心扉。屋内窗帘半掩,汹涌日光从狭小窗口打入,使张明慧那张脸在橙黄光晕里显得越发模糊。因是面窗而坐,看得久了,他的眼睛便生酸涩,只能眯着。垂下头去,将目光落定在她摊放于桌面的手上。那手微蜷,倏而紧握,在阳光下几近澄明。他仿佛寻到一件宝物,身不由己,将那手抓起来。贴到自己脸上,触碰着生满胡须的面颊。

“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的!明慧,他们一口咬定我诱骗你,自有他们的目的,不整死我不会善罢甘休。你一个小姑娘,咋就情愿跟一个有4个孩子的男人呢?嗯!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那又咋了!大不了,你就别当干部了,回家!我跟你一块儿回家去种地。”

冯泰昌放下她的手,心有余悸地说道:“这话说起来简单,可罪过确实太大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可是最高领袖提出来的。你不是大城市的知青,也算小城镇的知青,他们拿这说事,一下就把我搞死了。”

“公安局的人也和我这样讲,还有我家里人……他们都劝我,别再替你背锅,这样大包大揽下去,说不定,我也会跟你背同样的罪。”

“我看过一些内部资料,无论级别,只要跟知青发生不正当关系,都属犯罪,有判死刑的,有判无期的。有人还跟我说,拒不交代,不争取宽大处理,等着我的不是死刑就是无期。”

“你怕了?”

“我?没怕……就是受不了他们的诬陷,如果强奸的名头坐实,以后,你、你可咋活人哟!”

“那又该咋办?难道我们死定了?”

隔了几日。张明慧又来看他。

二人先是揣测一番当前处境。张明慧便将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讲给他听。

“明眼人一看便知,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难缠的是有人要保你,有人要害你。这就相当于把咱们俩,推到了风口浪尖。你背后的那两拨人,杠上了,不分出个胜负,此事就难有了结。”

想起日甚一日的逼供,冯泰昌不禁后背生凉。

屋内死寂。整个区委宿舍大院,也不闻半点人声。在这怪异的寂静里,张明慧的凤眼慢慢睁大,不偏不倚地看定他。忽然红唇一启,口吐莲花般说道:“哥,不如,咱俩一块儿殉情吧。”

“殉情?”

张明慧点头。嘴角漾着一抹笑意,“嗯,殉情。咱俩,一块儿死,就能证明咱俩的清白了。既然说啥他们都不相信,既然没有说理的地方,还等啥呀,那就死给他们看好了。让他们看看,咱俩到底是强奸,还是两情相悦。”

冯泰昌迟疑。惊愕与恐惧神色从他脸上掠过,又被丛生的胡须遮掩。他一个半月没理发了,三七开分头乱糟糟的,看上去既可怜又可笑。茫然问道:“你想好了?”

张明慧点头。

冯泰昌痛下决心,随即点头,笑着说道:“那就去死吧。死给他们看好了!”

二人分工合作。

由张明慧出门,到街上去买肉食烧酒。毕竟一餐绝路饭,没条件也要奢侈那么一回。购置好人间美味,她又去日杂店买了老鼠药。共买四包。不偏不倚,一人两包。

冯泰昌坐在宿舍兼禁闭室里,当时一刻也没闲着。他拿出看家本事,草就了一封遗书。字迹虽显凌乱,文采却飞扬。当重新浏览,读到写给留守老家的妻子的那几句话时,不禁泪湿了眼眶。我对不起你!他这样写道,仿佛不是自己所写,而是出自旁人的代笔。让你受累了,还望你含辛茹苦,把四个孩子抚养长大。我走上这条绝路,也是没了办法的事情,悔不该老天爷硬把咱俩绑在一块儿,强扭的瓜不甜!害苦了你,也害苦了我。所以说你我皆是苦命。我欠你的债,等下辈子来报偿吧。

张明慧挟一身暖烘烘的日光从外面回来。二人相对而坐,像一对过家常的夫妻。先是喝酒吃肉。因数天未见荤腥,不禁大快朵颐。其间不忘打情骂俏。冯泰昌几欲失控,涎着脸道:“明慧,我真有些舍不得……不是舍不得去死,是不舍得你的身子。不如现在,咱俩再好一回?”

冯明慧嘟嘴将他拒绝,一脸的深明大义:“临死关头,再做那种事,真的会被人瞧不起。真的就成了一对狗男女。哥,咱倆该干干净净地去死,学一学那梁山伯与祝英台。你若真舍不得,那就盼着早点托生成人吧,下辈子你来找我,或是我去找你。”

冯泰昌很快半醉。张明慧便像一个贤惠的爱人,伺候他饮尽最后一杯酒,而后将药包打开。老鼠药拌饭,攥成团,自己先吃。吃完,又拌好一份,攥成团,一口一口喂给冯泰昌。待冯泰昌力不能支,瘫倒在床,张明慧也便觉得头晕脑涨起来。此刻她想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冯泰昌身边,被人发现,说不定又会编排出什么淫词滥调。她要死到外头去,给冯泰昌留下一点清白。想到此,她便踉跄着出门而去。

街上阳光普照。有人坐在门口晒太阳,眯眼将她打量。见她不时手捂额头,不时手抵肚腹。踉跄至一处街巷拐角,忽地匍地,在午后的寂静中吐得惨烈。

因发现及时,二人被同时送进医院。同住一个病房,被同一拨医生洗胃。

为情赴死的这两个人,到头来却一个也没死成。

想死虽说不易,活下来却是更难。冯泰昌的自杀行为,令很多人感到失望与震惊。

为一个女人,竟然搞这一套!哪里像一个培养多年的干部,一点做人的底线都没有。这不是威胁组织又是什么?即便死了,也是自绝于人民!既然没死,那就该让他接受法律的审判。

先前“保”他的那拨人不再替他说话,唯恐沾上煽风点火的嫌疑。这样,冯泰昌便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区里很快整理好一份材料,交至县里。材料中除去“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一罪名,又附加另一条,那便是:当年在黄坨公社,冯泰昌曾利用职务之便,骗奸过一位女话务员。

这条罪状由那位说话带卷舌音的女话务员实名举报,没有任何诬陷的疑点。

女话务员之所以幡然醒悟,挺身揭发,据说是受到组织,以及远在边疆保家卫国的解放军未婚夫的感召。她深刻认识到自己的行为,是一种腐化堕落的行为,几欲寻死,来表达自己悔恨的心情。她说因自己年轻,经不住冯泰昌诱惑,才会在话务室以及她的宿舍,同冯泰昌发生过两次男女关系,做爱细节交代得翔实而饱满。女话务员感谢组织帮她提高觉悟的同时,也感谢未婚夫的宽宏大量,从此她要重新做人。

举报发生一个月后,这位名声大噪的女話务员被破格提拔,调到县里成了一名公务员。而后随军,远走他乡,从此再无音讯。

1977年8月15日,冯泰昌被公开批捕。

以“目无法纪,蜕化变质,利用职便,采取卑劣手段,奸污知青,破坏军婚”等罪名,判刑九年。先送“白沟”拘押所学习监管两个月,后又送“清河”监狱服刑。

 四

出了县城,尽是山道。山势并不嵯峨,如低伏的丘陵。冯玉珍看车窗外的景色,却从中找不出半点记忆的印痕。

车子途经一个叫作“红花坡”的镇子,恰逢圩日。轿车在熙攘人流中寸步难行,驰到一个十字街口,大哥嘀咕几句,将车停在街旁。话也不说,独自下了车,拐进人流密集的街市,好久不见出来。

等了又等。大嫂正准备下车去找。却见大哥从人流里游出来,身后跟着一位黑脸虬髯的汉子。汉子身材高壮,却已驼背。肩背手提的样子,像是不堪重负。却只不过是一只手上拎了一只活鸡,肩上挂了一兜时令蔬菜。大哥边走边扭头,显然抱怨着什么。那汉子跟在身后,却也不恼,只木讷地笑着。听到大哥粗门大嗓地说:“早就打电话跟你说好了,吃的用的不用你们管,我从县城都带过来。明天摆寿宴,去农家乐订几桌不就妥啦!买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干吗?吃又吃不完!”

汉子还嘴,目光不时瞟向半开的车窗,“我哪儿管得了喔!我的话向来不听,你的意思我都跟妈说了,农家乐说啥也不去!宁肯不过这生日,也不肯花那冤枉钱。搞得再排场,觉得都不如在家摆几桌来得喜兴。这不,一大早就把我喊起来,跟她来赶圩。平日最爱赶圩了,不花一分钱也要逛到散市,也不管人家腰疼不腰疼……到了圩上,跟过年似的,这会儿,不知自个儿逛哪儿去了。”

大哥的声音和缓下来,关切地问:“你又腰椎间盘突出了?悠着点吧,以后别去干那泥瓦匠的活儿了。”

汉子撇嘴道:“不干吃啥喝啥!我又不像你,闲得像个客,有国家给你开工资。”

二人转到车后,将东西塞入后备厢。见冯玉珍和女儿下车,大哥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赶忙介绍:“珍子,这是你二哥哦,你们哥俩快来见一见……赶得真巧,咱妈,也在圩上呢。”

兄妹二人见过,拘谨仿如陌生人。

听说母亲也在圩上,冯玉珍竟感到一丝莫名的紧张。其实,她早已想过那见面的场景,犹如一出自编自导的戏剧,心里排演过数场。末了,却要在一个人流熙攘的集市见面。秩序全被打乱,不由得感到心虚。

接下来,显得有点麻烦:丢下赶圩的老太太,一行人先行回家,显然不合情理。何去何从,大家又谁也不提,只在车旁候着。倒是女儿快人快语,提议道:“不如,咱们一块儿去找我外婆吧,正好赶一赶圩。”

通常买菜,冯玉珍多半会去超市。没有超市的那些年,她尚得宠爱,菜多半由丈夫利用下班时间从农贸市场带回。如今置身在这陌生的集市,对她来说一切都显得有些新鲜。想不到在这偏狭之地,仿佛齐聚了世间万物:瓜果菜蔬娇艳欲滴、鸡鸭鱼蟹活灵活现,就连案板上剖开的红肉白肉,也似一种古朴的牲祭,观之令人欣然。街旁的商贩,大多蹲伏于地,仰着一张张黧黑的脸,见有陌生人来,好像迎候宾客那样,脸上露出不乏虔诚的笑意,吆喝声显得诚挚动人。

冯玉珍被赶圩的人流裹挟,很快同其他人走散。

她在喧闹的街市上茫然找寻,恰似步入一条记忆的河流。此刻,她所要寻找的,除了几位熟悉的亲人,更要对一位年逾八旬、熟悉而陌生的老妪留意。她思绪纷乱。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她的父亲冯泰昌。想起他的时候,仿佛见他置身于另一个嘈杂的集市。神情恍惚的冯玉珍,更像一个沉默的影子,尾随在父亲身后,于纷乱人流中怆然而惊喜地奔走。

1993年,冯玉珍22岁,正上大二。初尝恋爱的滋味,没来得及回味,学校便放了假。

那一年的暑假显得有点漫长。隔不上三五天,她便去街边的电话亭守候,如同一位赴约的恋人,去赶赴一场又一场约会。她和男友的电话号码早已相互告知,远隔千里的两间公用电话亭,成了二人的私属。在事先约好的某一时刻,空置的电话亭便会发出清脆的铃声。那是男友从另一个城市,隔空传递过来的话语。在那些等待的时段里,电话亭内总会空无一人,仿佛小城的每一个人,都充满了成全的善意,不肯将这恋爱中的少女打扰。那个慵懒的暑假,每时每刻,似乎都在散发一股甜蜜的味道。

暑假末尾的某一天,冯玉珍从午睡中醒来,听到出差刚刚回来的养父,正在饭桌上同养母讲着一件离奇的事情。

1985年11月,经过不懈申诉,冯泰昌被改判无罪,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鸳鸯岭。

他服刑的所在地清河监狱,其实是一个靠海的盐场。半年前老婆曾攒足路费,千里迢迢去那里看过他。如今回来,嗅嗅他带回的衣物,依然能嗅出一股腥湿的盐味,想起那些堆积如山的雪白盐垛,觉得那里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服刑八年,她只看过他一次,这期间连封信都没写过。但觉得已很对得起他。除了将小女儿送人这一瑕疵,她帮他拉扯大了其他三个孩子,这期间没出现任何绯闻,未曾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家门的事,也算守贞尽节,就差立一个牌坊了。那一次,她之所以肯去监狱看他,只因大儿子即将结婚。在众人的劝说下,这才委曲求全地去了。将大喜之事以隆重方式予以告知,算是对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的一种尊重,也符合当地流传的一个风俗:喜事,最能帮人冲掉身上的晦气。

果不其然,半年不到,冯泰昌便平反昭雪,提前一年回了家。

回到家中的冯泰昌,时年39岁,却已双鬓染雪。仿佛服刑八年,清河监狱虽盛产食盐,他却食不入味,未曾吃过那里的一撮盐粒,活生生熬成一个新时代的“白毛男”。将近半年多的时间,他蜗居家中,仿佛闭门思过,仍旧迈不出自己为自己设置的那道门槛;又仿佛养精蓄锐,准备以全新面目来回报他的家人。半年过去,这才肯出门,每天跟了老婆下田耕作。毕竟干部出身,半辈子没摸过锄头了,做起农活来笨手笨脚,漏洞百出,常会招致老婆的数落。曾经趾高气扬的国家干部,连个屁也不敢放,像接受领导训斥,心悦诚服地赔笑脸。鸳鸯岭的人看了都说,这下冯泰昌算是了,终于肯同他的老婆过安生日子了。

两人相安无事地又过了八年。

這八年,冯泰昌自然不甘沦落。他有村人所不及的头脑。先是改良土地,将家里的旱地改为了水田。其间还搞过养殖。后来见出门打工来钱更快,便去一家鞋厂应聘,做了两年业务推销员。因鞋厂经营不善,发不出工资,兑了一车皮鞋回来。最终改头换面,成了一个贩卖皮鞋的个体户。每天骑一辆自行车,车后架经过改装,能驮百八十个鞋盒子。风雨无阻,在方圆百十里地的范围内转圈赶圩。晓行夜宿,有时三两天也不回家。

此间他可曾想过张明慧?完全忘掉似乎不太可能。但八年的牢狱之灾,与当年的山盟海誓、服毒殉情比起来,想想也就风轻云淡了。况且自他入狱,张明慧一次也没去看过他,甚而连一封信、一个口信都不曾有过。出狱后,有意无意,他也曾听到过关于她的只言片语。说的是:在他服刑当年,张明慧便通过父亲的关系,调到一个离家百里的供销社,成了一名售货员,并在那里嫁了一个厨子。

但愿她过得好,即便日子苦点,也别再受以前那些罪。正如他蹲伏在尘土飞扬的圩上,动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兜售乡下人喜爱的胶鞋与布鞋。如若连蒙带骗,以牛皮招牌,售出一双抵债抵来的人造革皮鞋,便会让他觉得喜从天降——这是多么庸常的人生乐趣呀!却又多么实在。

这一日,鞋贩子冯泰昌,忽听到一声吆喝:“切糕——粽子,新鲜的——切糕粽子。”仿佛梵音那般。若在往日,在任何一处圩场上,都会有这样售卖食物的流动商贩,操着粗声或细声,发出大同小异的吆喝声。但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却瞬间唤醒他的耳朵。

当时他正拿了一双断跟的皮鞋,和一位找上门来的顾客扯皮。那顾客显然就是来找他麻烦的。因为半个月前,他从他这里买走一双皮鞋,走在相亲的路上,鞋跟就断了,让他出了不小的洋相。所幸,大好的婚姻,并未被这双劣质皮鞋断送。因有未婚妻在场,这位顾客便装出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也不耍横,耐心地同他费着口舌。提出一个合理建议:要么退钱!要么,就换我一双胶鞋,外加一双布鞋,这不算难为你吧!

先前死不认账的冯泰昌,忽然闭嘴,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脸上的精明与狡黠,皆都不见了。

吆喝声转瞬即逝。随即又隐隐听到一个人的打问声:“粽子里没掺糙米吧?”“哪里有哦,都是一粒一粒挑出来的上好糯米。”卖粽子的女人细声细气地回答,瞬间让冯泰昌灵魂出窍。他伸头,朝摊位外张望,见过道上除了一拨又一拨赶圩的人,便是撑了篷布的摊位。视线被阻,他的神情更显异样,弯下腰,捡了两双胶鞋,出人意料地擩到那位顾客手上。随即跨步一跃,疾跑几步,又抽身回来,同紧挨着他的摊主叮嘱两句,如一只无头苍蝇,撞开面前的人众,朝声音处寻去。

集市设在一处开阔的坪场上。摊位一溜溜排开,有的露天,有的扯了遮阳布。横排竖直,中间又隔了数条过道。琳琅满目的货物,好似为他设置的一座迷宫。冯泰昌左冲右突,始终在原地打转。人声好似嘈杂浪涌,将他苦苦寻觅的那个声音,忽而淹没,忽而抛起。他又不敢确定,那疲沓的吆喝声,可否是萦绕他梦中多年的那个声音?他又不便呼喊,每每将近在咫尺的声音锁定,偏偏赶集的人流如潮水般涌来,故意来羁绊他的脚步;等人流疏浚,却又不合时宜地,另一个卖粽子的女声在别处响了起来,迷惑了他的心智,他便开始怀疑先前的判断。好像故意要和他捉迷藏一样,先前听到的那个声音,一径沉默下去。直到他快被绝望溺死,才会在不远处重又响起来,适时将他搭救。

直到日头高悬,脚下的人影越来越矮;直到喧闹的集市重又显出空旷,冯泰昌才在集市的出口,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那女人挑一副担子,戴一顶斗笠,走得腰肢扭摆,步履细碎。他口舌干燥,连声呼喝,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不想听到他的声音,那女人只是回头望望,略有迟疑,便闪身钻进一条巷子。

他认定是她。不禁痛彻心扉,开始嘶声呼喊。引得住户从后窗伸头,不满地看他。小巷幽深,迂回婉转,有几次他瞭见她的身影,转瞬却又双目皆空。巷子深处长满青苔,漫出一股幽深绿意。转过一堵高大的砖墙,这才与她狭路相逢。二人相隔三十米开外,一时间仿佛皆被吓住,被人施蛊般定在那里。他屏住呼吸,脸上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小心翼翼地挪步,仿佛一个成功的猎手,准备擒获唾手可得的猎物。她摘了斗笠,怔怔地朝这边张望。待认清对方面目,不肯束手就擒,丢了挑子转身便跑。最终慌不择路,钻进一条死巷。等紧追不舍的冯泰昌站在她面前,只见她蹲蹴在地,头埋在膝上,早已哭成一个泪人。

想不到,鞋贩子冯泰昌,辗转百里,竟鬼使神差,来到张明慧栖身下嫁的那个镇子。

二人约好天黑后见面,恩怨情仇,皆可在镇外的一片桑林中了断。等冯泰昌返回集市,发现百十双鞋,竟丢了二十几双。他不怨不恼,找个旅店住下,静候着天黑。

直到如今,冯玉珍还记得养父母当时的对话。他们讲,那个叫张明慧的女人,远嫁外地,很快生有一子。1993年,她的厨子丈夫因病去世,她便成了一个年轻的寡妇。正是青黄不接、如狼似虎的年龄。偶遇时年47岁的冯泰昌,你说怎能不孽缘重续,旧情复燃?真是一对冤家啊!

“珍子,珍子!”

大哥的喊声,猛然将冯玉珍从记忆的河流中拽上岸来。抬头,见大哥和女儿在前,围着一个老太太说话。老太太神情专注,一手牵着女儿,注目凝视,一手抬起,抚摸女儿鲜亮的衣服。冯玉珍呆在原地。任周围赶圩的人流推搡着她,却脚底生根,不肯挪动半步。大哥赶过来,拽住她便走,边走边喊:“妈,妈,珍子在这儿哪!”老太太拽着外孙女的手,仍在絮叨叨说着什么。大哥附在冯玉珍耳边说:“聋啦,你不趴在她耳边嚷叫,她都听不见。”女儿此时回头,看到他们二人,笑靥如花,抬手朝这边一指。老太太这才有所醒悟,朝这边转头。转头的动作异常缓慢,只待身子斜侧,头这才慢慢扭转过来。

母亲转身的过程,冯玉珍一直在等待。

暗中打量,见她整个身子弯成一张弓。因个子高,转头看人,需将脖颈稍稍低垂,仿佛一个甘愿俯首称臣的人。因受困于颈项的牵制,抬头的瞬间,浑浊目光看上去便显得有些生硬,暴露出她性子里的执拗。鬓发全白,依然是记忆中糟糕的模样,脑后结一个髻,尾巴似的翘着。对视只是瞬间发生的事。母亲的神情,仍专注在外孙女身上。惊喜与怜爱,仿佛被稀释的蜜糖,等看定冯玉珍,眼里的光渐至微弱,最后消弭。只从嘴角牵出一抹苦笑,仍掩不住记忆中的木讷与愁苦。

冯玉珍张嘴,嗫嚅般叫一声:“妈……”声音小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她有些难过,又有些懊恼。抬手拭去额头的汗水,借以掩饰心中的尴尬,却忽略了母亲的反应。见她高大而衰败的身躯挺直,却又慢慢将头转到另一侧。此时,几个豁牙瘪腮的老太太凑将过来,正在同她打招呼。

“赶集来喽老姐姐。哟,儿子也来啦。”

借助口型,冯玉珍能猜出她们寒暄的内容。母亲交背着手,说话不免带了些炫耀的意味:“不光儿子来了,还有外甥女,还有……闺女。”

一家人聚齐。回家的计划却被打乱。老太太不肯坐车。大哥在一旁解释:“她晕车,不管路有多远,宁肯走路,向来不肯坐车。红花坡离鸳鸯岭不远,抄近路,半个钟头也就到了。就让她自己走路回去吧。”

看着母亲先行离去的背影,冯玉珍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大哥本来自有安排,想让二哥随母亲同来同去,二哥却执意要去路边摊理发,说要在明天的寿宴上扮一回体面。况且时辰不早,大嫂要赶回家做饭。冯玉珍看着大哥无奈的神情,正自犹豫,女儿拽着她,悄声说:“老冯,咱俩也走路回去。陪陪我外婆,顺便看看这里的景致。”

山间景致果然美妙。冯玉珍却无心观赏。女儿跟在外婆身后,不时上前搭讪两句。端着手机,对着远山近树狂拍一气,再发朋友圈,便远远落在后面,换了冯玉珍跟在母亲身后。因是背对,她便多了些从容。忧心地盯着母亲的背影,唯恐她脚下一个不慎,栽倒在缓缓抬升的石阶上。却见她走得轻松而稳健。之所以交背两手走路,完全是因身体的禁锢——她走路的样子,像一个强直性脊柱炎患者,不再依靠双臂的摆动,反倒更能加快双腿迈出的频率。细碎的步子,看上去更像一只梭行动物。她旁若无人地走着,始终未曾回头。让冯玉珍想起若干年前,她带着她,走过一段山路,涉过几条河流……但此刻,即便河流再度出现,她也不会有任何庆幸的感觉了。

女儿从后面赶上来,从背上杵她一下,忧心忡忡地说:“妈,我爸的手机咋打不通呀!昨晚我就打过,通了没人接。现在再打,关机了。”

冯玉珍小声问:“你打他电话干吗?”

女儿说:“他人不来,让他打个电话给我外婆嘛,你不是更有面子。”

冯玉珍觉得滑稽,哂笑一声:“他准是在开会,哪有工夫接你电话。”

“不对劲!两个号码我都打过……平时不方便,他总会回我一个短信的。”女儿这样疑惑地说道。

半日无话。等吃罢晚饭,一行人在山村留宿。二哥喊来一位邻居,同大哥大嫂在屋内支起一张麻将桌。母亲坐在屋外乘凉。因山里讯号不好,女儿走走停停,正在院内收发微信。

冯玉珍坐在麻将桌边看了一会儿,觉得百无聊赖。又听女儿在外面喊她,赶紧走出来。

女儿悄声说:“妈,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我爸咋就联系不上了?打他身边人的电话,也没人接。微信短信都不回一个。”

冯玉珍有些不耐烦:“没事,你打他电话干吗?”

女儿小声斥责道:“你说你变不变态!没事就不能打个电话了?你看看你今天的表现,既然来了,半天也没见你跟我外婆说句话,未免太小家子气了吧!”

冯玉珍感到羞恼,不禁又有些尴尬,问:“我今天表现不好吗?”

女儿“呔”一声,“太差劲了。那可是你亲妈!老冯,我发现你是一个良心上缺斤短两的人,平时你是怎么教育我的?”

冯玉珍再不能逃避,只能选择面对。她不好意思再躲回屋里。便像个犯了错的、却不肯认输的孩子,磨磨怵怵走到母亲身边,拽一张小板凳坐下。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拿出手机,不动声色拨了一个号码。将音量调低,手机贴在耳边,听到“对方暂时无法接通”的提示,心中不禁升起一丝异样感觉。抬头,向夜色深处张望。想到此番回乡,未免有些唐突。她因何而来?目的似已模糊。但生活中的亏欠与隐瞒,怨怼与体谅,此刻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令她决绝地想道:一切都该有个了断的时候。她和丈夫之间的事,确实到了该和女儿认真谈一谈的时候了。即便面对母亲,那些淤积在心头的委屈与怨怼,也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了。

感到肩膀被碰了一下。冯玉珍抬头,见母亲正将一把蒲扇递过来。

“有蚊子,拿蒲扇轰轰。”母亲说。夜色中看不清她的脸。

冯玉珍愣着。

大哥接听着电话,从屋里走出。一晚上他都在接打电话,以长辈的口吻,督促散落在四处的晚辈,不可耽搁明天的行程。这一通电话打得未免有些冗长,口气听来不乏谦卑。

冯玉珍不动声色地听着,倒也掩饰了同母亲无话可说的尴尬。

打完电话,大哥本想回屋继续打麻将。却迈步过来,用心良苦说:“哟,娘儿俩说啥呢?坐得这么近乎。”

“她不肯搭理我………心里,可是还记恨着我呐!”

真想不到,母亲竟像个孩子,说出这样一番话。怅然的口气,并非数落,更像自嘲。

大哥笑了。冯玉珍也在偷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喊了一声:“妈!”这一声喊过,心里泛起一股酸楚,也便释然,娇嗔地小声说道:“我哪会记恨你呀!我只是想不明白,当年,你为啥一声不吭,就把我送人了,你就真的忍心?”

听不到母亲的回答。抬眼看去,见她身子缩成一团暗影。身边一蓬燃着的艾蒿,像瞪视的眼睛,散发出迷离的苦味。

大哥蹲蹴过来,怅然一声:“妈听不到……珍子,你心里有啥委屈,说出来就好了。妈老了,快糊涂了,有些事她也实在说不清楚……当年把你送出去,我可是知道,妈是好心呀!她怕咱们饿死,她知道大伯家条件好,把你送过去,让你少遭点罪。你都不晓得,后来我们吃了多少苦……”

左手忽发痉挛。冯玉珍忙用右手将其握住,贴紧在胸口。满腹的怅然无法释怀。再次想起被丢出去的那一瞬,那股令她感到絕望的力量。想起自己被抛弃的当晚,因为恐惧,又因吃胀了肚子,几乎一夜未眠。那是她生命中最难熬的一个夜晚。她还想说说接下来对母亲的想念,想说说不管有什么理由,把她送给了别人,却怎么就不肯过去看她一眼!难道真的忍心?

女儿发出一声欢叫,从院墙边跑过来。指着墙外一闪一闪的光亮问:“大舅,那是萤火虫吧?”

“是萤火虫。”

“这东西,好多年不见了……”母亲在一旁插话,“我记得那年从梅河口回来,一路走,一路上看到好多萤火虫。不知打哪儿飞来,扎着堆,越聚越多,一路跟着我。我就哭喔,反正一个人赶路,没人听得见,不会被人笑话……”

“那是哪一年?”听到“梅河口”三字,冯玉珍不禁惊觉,脱口便问。

大哥插话,声音压得很低:“就是把你送走的那一年。我记得半夜醒来,听到妈一个人在哭。跑到屋外去看,见她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对着月亮哭。她身边,真的有一群萤火虫。”

冯玉珍不禁心内黯然。

大哥又说:“那年从黑石口回家,你还记得吗?路上也有一群萤火虫跟着咱们。那次除了咱爸,咱一家五口一个也不缺。妈还对咱们说,萤火虫亲近,就要交好运喽。你那个死鬼爸爸别看遭了难,咱娘儿几个,还要好好活下去……你还记得不?那晚你走累了,实在走不动,是我背你回来的。”

冯玉珍点头,却又摇头。

她记得那次去黑石口,却不记得回来的情形。遂又想起自己趴在母亲背上,回头便能见紧随其后的三兄妹,他们走得仓皇而疲惫,他们在河水中牵手的样子……冯玉珍张开攥紧的双手,掩在脸上,借以掩饰汹涌的泪水。此一刻,她忽地明白,此生此世,真的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母亲起身,用轻快语调说道:“天晚喽,你们聊哦,我要回屋睡了。”

女儿搀着外婆回屋。

冯玉珍想:母亲此时离开,或许并不困,只是不想面对彼此间的尴尬。

院子里静了。屋内洗牌声不断。大哥抻一把凳子,坐得离冯玉珍更近,斟酌词句说道:“珍子,有个事得跟你说说,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明天,咱爸和张明慧,可能会过来。”

此话令人颇感意外,冯玉珍张口结舌地问:“他们,他们过来干吗?”

大哥说:“当然是来给咱妈祝寿喽。”

对于父亲现在生活的状况,冯玉珍无从知晓。却从大哥的微信上,看到过一张照片:三位坐在一起喝茶的老人,神态看上去无比安详,俨然处在一个和谐氛围里。母亲在照片中是一个正面,父亲则是一个侧影。而另一位陌生的妇人,是一个稍显模糊的背影。这么多年下来,她虽隐隐察觉到父母早已和解的事实,却又不屑去打听。他们是怎么走动起来的?抛弃与背叛,竟会这么容易得到原谅?

多年前的一个盛夏,冯玉珍已从养父母口中得知那个异常残酷的事实。

——当年,冯泰昌同张明慧邂逅,在那镇子上延亘几日,而后骑车返家。当夜便关了屋门,同他的老婆商讨他的人生大事。他给她下跪。眼中流泪,口称她姐姐。他说他们两人的孩子都已成家立业,再不用他操心了。而张明慧死了丈夫,又丢了工作,自己带一个孩子实在可怜。她为他受过不一般的苦,所以他要报答她……说来说去,他只想求索一个结果,就是要她同意离婚,成全他和张明慧。若不成全,以后他便是一个活死人。

1993年底。冯泰昌和老婆顺利离婚,同张明慧结婚。就这么简单。

“真是造孽!不是冤家不聚头,他们两个,这辈子硬是拆不散。”当年,养父同养母这样说。

“哼!鬼迷心窍罢了,被那女人灌了迷魂汤。可怜我那弟媳妇,吃了好多年的苦,本指望能过上几天好日子,这下可倒好,又要守活寡了。”

“唉,可怜归可怜,也是不争气!她就那么老实?不去找他闹一闹!”

或许受此事影响,那年暑假结束,重返校园的冯玉珍,一面领略爱情的美好,一面品咂与“爱情”相关的残酷。她始终想不透一个问题:那个叫冯泰昌的男人,所做的一切,似乎并非苟且,而是更使她倾向于一种对爱情的判断;而她那可怜的母亲呢?难道,她就甘愿承受被遗弃的命运?

岁月已逝,直到如今,被爱情与婚姻困扰的冯玉珍,始终找寻不到一个正确的答案。

“哥,妈不恨他吗?”冯玉珍问。她要解开心中的一个谜团。

大哥的脸埋在夜色里。答非所问地说:“和张明慧结婚后,爸就带她搬了回来,在红花坡买了一处房子。住在那儿,两家相安无事。他告了几年的状,后来就不告了。说,冤屈就冤屈吧,告来告去也没多大意思。人老了,能活着就不错了。他现在生活还行,张明慧有退休金,张明慧的儿子在省城混得也不错,花钱从不禁着他们,省了咱们操心……”

冯玉珍抬高语调,再次重申她心中的愤懑:“咱妈就愿意和他们来往?难道,她把以前受过的委屈,全给忘了?”

大哥摇头。

“恨与不恨这件事,我和咱妈谈过。她说,当时听说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她也恨,恨得要死!直到他进了监狱,仍在恨。正是怀着这种恨,她才下了决心,没有男人,拼死也要把几个孩子拉扯大……有一次她去赶圩,听人讲咱爸被审查时挨打,那人讲得口沫横飞,像在讲一个笑话。他讲,这个冯泰昌,态度不老实,别人问一句,他就顶一句。审他的人不客气,一耳光打歪他的身子,他就慢慢坐正,顺势理顺他的三七开小分头。接下来的审问,他再不敢犟嘴,却也不配合,以闭嘴应对。审他的人更不耐烦,问一句,便掴他一记耳光。你猜怎么着?这个冯泰昌,死要面子活受罪,每次挨了打,他都会硬挺着身子慢慢坐正,抬手理顺他的三七开小分头,把审他的人气得要死,揪住他的头发,往墙上撞,这才再也顾不了面子……咱妈在一旁听完,当时就哭了。跟那人吵了一架。她说从那时起,心里就不恨了,反而有些心疼他。她说你爸是个体面又要强的人,不该受那种罪。后来等他出狱,遇到张明慧,痛哭流涕求她同意离婚……她说,她就再也没有恨的理由了。心里明白,他的心不在她身上。他不要她,让她蒙羞;可張明慧他们俩,受了那么多罪,也算一报还一报。况且自打结婚,她就把他当兄弟看,确实没像爱人那样待他……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他离开她,却和她生了一堆孩子,也算值了。张明慧除了得到这个男人,她又得到了啥呢?”

冯玉珍听完,不禁哑口无言。

大哥苦笑:“珍子,咱们做晚辈的,还能说啥呢?你说还有啥可说!老人们开心就足够了。妈每次去红花坡,偶尔会去他家坐一坐,三个老人时常喝喝茶,打打麻将。去年张明慧过生日,还把咱妈和我都叫过去,他儿子也回来了。一大家子人,凑在一起也挺好的。”

冯玉珍听罢,不禁发出一声莫可名状的感叹。

“你还怨吗?珍子,妈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这次把你叫回来,其实是她执意要我这么做的。”

冯玉珍不答。黑暗中,耸了耸鼻翼。

鸡被宰杀的叫声,将小院的喜庆气氛点燃。

厨师一大早便赶了过来,由大哥大嫂配合,将祝寿的菜肴归置得井井有条。豆腐焯水配辣椒;藕片切块搭排骨;蔬菜掐头去尾,和精细的里脊肉丝放在一起;去鳞的鲤鱼、煺毛的公鸡,更是不惜献身,时刻准备着为人间奉献美味。腰系围裙的大哥,帮起厨来也显得游刃有余。在他的指挥下,院子里搭起一口锅灶,滚过三开的红烧肉漫出一股迷人香气。条凳当院排开,放好准备烹饪的食材。柑橘树与葡萄架的阴凉下,摆放数张圆桌。桌面铺红色塑料布。果盘内,盛放着花团锦簇的糖块与瓜果。

10点刚过,孝子贤孙拖家带口络绎前来。大哥脱下围裙,开始扮演总管的角色。除了吩咐晚辈在堂屋内贴好“寿”字,又差人在院门口摆了鞭炮。只待良辰一刻,便可将开席的消息通知邻里。接下来,他还要清点人头,开始给迟到的人挨个打电话。只待打通大妹的电话,得知在外打工的大妹因误了车次,不能准点到达,不禁又抱怨了一通。

院子里显得乱糟糟的。饭桌改成临时麻将桌。孩子们四处游窜。冯玉珍一时无落脚之地,见别人携带的贺礼好不隆重。想到自己除了备下红包,其他礼物一概没有。等开席祝寿,亲戚面前未免显得寒酸。便把女儿喊过来,和大哥沟通一番,由一位晚辈亲戚开车,去了红花坡上唯一的一家蛋糕店。

从蛋糕店回来,厨师已点火开灶。

此时又有数位乡邻赶到。大哥站在院门口,正在迎候宾客。见到冯玉珍母女,不由分说将她们拽住,逐一向几位陌生的亲友介绍。无非是:这是他的老妹子。职业似可忽略,背景不得不说。先说他的外甥女,博士毕业,正准备出国留学。可惜妹夫因工作不能前来,一个市的市长,确实需要以大局为重,舍小家顾大家……冯玉珍尴尬而谦恭地笑着。只待大哥将她拽到几位落座的老者面前,介绍到母亲身边一位谢了顶的老头时,不禁一阵心跳。

“这是咱爸。”

她愣着。只因大哥介绍得太过潦草,面对生养了他们的父亲,更该介绍得周全些才是,不该如此随意,介绍完,他便和旁边的一位亲友聊起了别的话题。

冯玉珍被晾在那儿,一时间显得手足无措。若按常情,他是她的父亲,她便该有一番热切的表达。她毕竟记着若干年前,父亲出狱后专程去看她。被她拒绝,心里始终有着一份亏欠。

坐在凳子上的老头——她的父亲,那个众说纷纭的冯泰昌,显得无动于衷。好像没有听到大哥的引荐,仿佛站在他面前的女儿,只不过是柑橘树投下的一抹阴凉。微风从树冠吹过,拂动他脑壳上一缕稀疏的白发。他仰头看她一眼,目光呆滞,注意力很快被对面打麻将的人吸引过去。颤巍巍抓了一把瓜子,吐瓜子皮的声音,好似表达着一种不屑。一枚瓜子皮,粘在他胡子拉碴的唇边。

母亲倒显得善解人意,觉察到冯玉珍的尴尬,抱怨道:“去年中风了,成了个半傻子,人情大礼啥也不懂。就知道吃、吃!吃也没个吃相。”说着,从兜内掏出一块手帕,抖一抖,揩去冯泰昌嘴角的口涎,万般疼爱的样子,却又显得极不耐烦。

冯玉珍呆愣半晌,猛地想起那个同冯泰昌有着瓜葛的女人。他在,她便不可或缺。难道她没来?她左右顾盼,最后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母亲。

母亲看懂她的心思,朝对面麻将桌上努嘴。

一位穿大红夏装的妇人,正跷腿坐在麻将桌边。光脚,连双袜子都没套,掂着脚上的拖鞋。探出肥胖身子,抓来一张麻将牌。捻摸骨牌的动作,显得极其老到。眯眼叼根烟,骨牌看也不看,随手丢在桌上,不想大意失荆州,恰好给别人点炮。嘴里哼着,一下将骨牌推倒,起身,耍赖般说:“开饭喽,不玩了。老娘今天手气太差喽。”

除了老寿星、冯泰昌和张明慧、两位上了年纪的亲戚,冯玉珍母女也被安排到主桌。大哥自己做了桌长。一席八人,寿宴座次排得颇有讲究。其他桌次则按辈分围坐。

开席之前,作为长子,大哥不免要动用他小学校长的口才,讲了一番家国情怀、福寿绵长的话。赢得众人喝彩。女儿不甘落后,起身替冯玉珍也说几句。说到蛋糕,她任意虚构,竟说是受了冯玉珍的丈夫、这个家族中最小的女婿委派,特意定制。这样的说法,委实出了冯玉珍的意料,想想也近情理。女儿代表他们一家人,祝她的外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席话讲完,照样赢得众人喝彩。随即唱了生日歌。在晚辈的扶持下,老寿星显得笨手笨脚,好似被人操纵的木偶,吹了代表八十岁的8根红蜡烛。随即开吃开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寿星忽然发话,隔着她曾经的丈夫,话锋对准张明慧。

“张明慧,他张姨,今儿,我有个事要跟你说说。”

张明慧正抿一块红烧肉,转着有点斜视的眼睛,看一眼老寿星,却像瞟在她现任丈夫身上。

老寿星抬眼看着桌边众人,瘪嘴说道:“庆完八十,我也知道没几天活头了,事先要跟你打个招呼,别等没了活人的眼睛,你又赖账……张明慧,他张姨,等我死喽,冯泰昌也死喽,我们俩,还是要埋在一块儿。这是祖上的规矩,原配夫妻必须要‘并骨。”

举座皆惊。

大哥恰好串桌敬酒回来,听了此话,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脸红颈粗,训斥母亲道:“妈,大喜的日子,你说这样的晦气话!‘并骨这一套老封建,早就不时兴了!”

“就要并!”母亲显得非常执拗,好像有儿女撑腰,便要把自己肚子里的苦水倒一倒。“她和馮泰昌过了这么些年,我从没计较,从没找过他们的账……”

“找账?谁欠你的?”张明慧插嘴。陡然让桌上的气氛紧张几分。她吃完一块肥肉,又啃一只鸡腿,牙齿好似镊子,三下两下,将鸡肉撸得精光,骨头丢在桌上,一脸负气的样子。看上去不像吵架,更像狡赖。

“你俩都欠我的!”

母亲说,攥着拳头,跺脚。苍白的发被风吹得乱拂。话虽说得笨拙,却不乏诚挚,“欠下的,你就该还。况且说,并骨也不是为我一个人考虑,老了老了,我才不稀罕他!我是为我的儿孙们考虑。我的儿孙就不是你俩的儿孙?你就不想让你的儿孙多点福气?”

张明慧妩媚一笑,默然不答。显然对老寿星的慷慨陈词毫不在意。睥睨着一对凤眼,原本那凤眼十分好看,如今却松垂成一对三角眼。斜视着,像在观察坐在她身边的冯泰昌的反应。

只见冯泰昌,像一个贪嘴的老顽童,吃了数块肥肉,早已酒足饭饱,此时却将青筋暴突的手,颤巍巍伸向残花败柳的蛋糕。筷子也不用,伸手剜一坨红绿相间的奶油,一股脑儿塞进嘴里。一滴奶油从嘴角滑落,掉在半新的白色短袖衬衫上,慢慢滑坠,涂成一抹难以洗掉的印迹。

张明慧抓了个“现行”,抄起筷子,抬手敲在冯泰昌的手上。嘴里呵斥:“你们看你们看,你们都看到了吧?记吃不记打的东西,血糖那么高,还这么爱吃甜食!”

冯泰昌身子惊跳,一脸慌张。高举双手,做出缴械投降的姿势。显然挨打是他的家常便饭。

母亲不忍卒看,别过头,嘴里煽风点火:“你们看你们看,跟着她,没得一点好,还打心眼里乐意。”

冯玉珍起身,绕过众人,走到父亲身边。将父亲高举的手安抚下来。握住他的左手,拿纸巾擦去他右手的奶油。忽觉父亲的左手,在她的紧握中痉挛不止。像中风后遗症,又像一种家族遗传。

一旁的张明慧掉转身子,瞟一眼母亲,大度地说:“好啦好啦,都依你。反正我现在伺候他,也算对得起他。”

寿宴结束。冯玉珍准备明天返程。

想到将要重返原来的生活,心里不禁多了一丝沉重。短暂的回乡经历,虽让她得到喘息的机会,却终究,要面对接下来的所有困境与难题。

有过这样一番感慨,冯玉珍主意打定,决定斩草除根,同女儿开诚布公来谈一谈。

对于父母的婚姻现状,女儿早已心知肚明。只是她有所不知,这形同虚设的婚姻,其实早在她上高中时,便已掘好了坟墓。为不影响女儿学业,瞒天过海的计划首先由丈夫提出来,反倒令冯玉珍颇为感动。屈辱与背叛,孤独与失落,在短短数年内,便让冯玉珍绝了女人正常的经期。她过早地封闭了自己,恰如一只垂死的蚌。还未到退休年龄,便办了病退,生活处于半隐居状态……但这样的隐瞒,放在当下来看,似乎并无意义。

道出这一番隐情,冯玉珍的语气充满疑惑。她忧心地看着女儿。好似希望她为自己指点迷津,又好似,帮她熟悉那些新兴事物一样,迅速掌握一套解决问题的方法。最起码,也该得到几句安慰,好叫她觉得自己的付出,算是物有所值。

“我早就知道你俩分居了,可没想到会这样,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吃惊之余,女儿的神情仿如一个苍老的智者。她算得上一个懂事的孩子,暗地里曾使出浑身解数,试图为这分崩离析的家庭,作出过最后的补救。

“等回去,我要和我爸好好谈谈。”她说,一副气馁的样子。

“没啥好谈的。”冯玉珍一脸淡漠。

“他死心塌地爱上别的女人了?”

冯玉珍点头,复又摇头。

“他和教育局的那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你还上初中,我背地里调查过。后来你上高中,直到大三,他又换过一个女人……但从你大学到‘读博这段时间,他就再没有和任何女人来往了,他好像对女人失去了兴趣。”

“那就好办。”女儿说,复又讥诮道:“男人背后搞不搞女人,这你也查得清楚?”

“啥都别想瞒过我的眼睛。”

“他怎么对女人不感兴趣了?他的亢奋期过了?他老了,爱不动女人了?难道你真的懂一个男人的心思?”

女儿一迭声的追问,令冯玉珍无从作答。

“这么多年,他始终没搭理过你?这期间,你们俩没有过性生活?”

冯玉珍的脸上掠过一丝羞赧。女儿说出这番话,让她很不好意思。恼恨地瞪她一眼,最后还是无奈地点头。

女儿放下心中的怨懟,目光里不乏同情,叫了一声:“妈!你也真是的!知道吗?你的心理年龄过于老化,从我上高中那会儿,就没见你认真打扮过自己,整天跟个老太婆似的,你就不能好好捯饬捯饬?我爸虽说长得不是很帅,也算气宇轩昂,你拢不住他的心,难怪就会有别的女人来挖你的墙脚。男人除了爱江山,更是会爱美人的!这点你搞不清楚吗?”

冯玉珍喉头耸动,委屈与愤怒险些令她失控。因为女儿的抱怨,恰好戳中她的痛点。

“好啦好啦!”女儿见她的情状,赶忙凑上来安慰,“等有机会,咱们一家人坐一块儿,把话说开就好了。城池尚未沦陷,也算幸甚!毕竟我爸你俩,还是有爱情基础的嘛!大学期间,你俩远隔千山万水,在电话亭里卿卿我我,这我都是知道的。你们俩呀,也算有过山盟海誓、死去活来的爱情,怎么就会过成这种样子,也真是让人想不通!妈,你别任性就好啦……”

冯玉珍不语,嘴角现出一抹冷笑。

女儿再次苦口婆心地劝道:“像我爸这样优秀的男人,出几次轨也算正常,你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等我问问他心里到底咋想的,再替你拿主意。你们老夫老妻的,别再折腾啦。要破镜重圆,白头偕老。不然,你离了我爸咋办?总不能再给我找个后爸吧!”

冯玉珍黯然坐着,轻蔑一笑:“你以为我离了他,就不能活了?”

女儿觑她一眼。见她面露狰狞,像极了一个神经质的病人,更像一个处在更年期,站在悬崖边的怨妇,不禁心生厌烦。

“你能你能!咋这么固执!那就趁早离婚算了。各找各妈,各回各家。别老这么撑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最后耗死了也不知道怪谁!”

冯玉珍心绪难平,叹口气道:“算了,就这样耗死算了……”

女儿无奈,跷脚躺在床上。翻看手机,随手回了一条短信,脸上有掩不住的窃笑。话说得有些满不在乎:“随你们好了,可别等到末了,把一切都归结到我身上。说什么为了女儿的幸福,甘愿牺牲自己……我上初中那会儿,你们就该离,现在不离,又为哪般?”

冯玉珍说:“你爸和我谈过,我们私下订有协议,等他厅级待遇落实,自然会离。”

女儿一愣:“你咋这么糊涂呢?”

“正在换届的节骨眼上,这时候传出离婚的消息,对他晋升常务副市长会有影响。”冯玉珍低头,小声说。

女儿从床上坐起来,小声斥责:“他不考虑你的感受,你还这么纵容他?”

“不纵容咋办?”冯玉珍变得歇斯底里,“接下来你出国留学,结婚嫁人,事事都离不开他,我又能帮得了你什么!”

女儿素颜的脸上,泛起一抹苍白,语气间充满惶惑:“当初我爸娶你,可是为了爱情!他喜欢别的女人,显然也有爱情的因素……可他现在不爱女人了,却爱上了仕途,妈,你说这世上,真的就没有爱情这玩意儿了?”

冯玉珍讷讷道:“我也不晓得……如果没有,那你姥爷,冯泰昌和张明慧,他俩又算怎么回事呢?”

女儿呆了半晌,小声嘀咕道:“他们,或许应该算吧,他们也算有过爱情经历的人。”

午夜过后,冯玉珍沉沉睡去。

一条短信提示音迅速将她惊醒。睁眼一看,见是丈夫曾经的同事,二人共同的好友,转发过来的一条内部消息。

通告:利川市人民政府党组成员,副市长、市教育局党委书记、局长郭宏宇,涉嫌严重违纪和职务违法,目前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随后,又有一句留言补充:刚看到的消息,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手机从手上滑落。荧光映亮睡在身旁的女儿的脸,她睡得酣畅而安然。

冯玉珍静坐于黑暗,等待着天亮。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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