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枫
沼蛙、蚁群、狮虎兽、兔子……这些陆地上的动物会以怎样的方式生存,“我”又如何感知和看待它们?周晓枫的散文,无论视角、题材还是文字,总是别出心裁、独树一帜。这篇新作,她以独特的方式为我们呈现出神秘多彩的动物世界,对动物界乃至生物界,以及人与动物的关系和生物发展史均不乏新鲜的观察与思考,值得一读。
幻兽之吻里,
有致命的爱,致死的美,致残的深情,
有致意的问候,致歉的告别,致敬或致哀的命运……
海南三亚,下过小雨。晚餐后,我下楼散步。
小区道路的光线渐渐暗淡,通过路灯的映照,能看到一条反光而湿黑的路。我沿着这条混沌的小路向前,突然地上的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像个被风吹得滚落的果子。我吓了一跳。低头看,原来是个小家伙。
我没有立即判断出到底是青蛙还是蛤蟆,像是两者的混血儿。我蹲下来观察,它坐姿端正,表情庄严,雕塑似的一动不动。个头不大,大概只有我的拇指那样的长度。它像揉过的纸巾,乍看松垮地团在一起,仔细看各部分的衔接又是紧凑的,双腿并拢在体侧,融成的整体不容缝隙。哦,这是遍布中国南方的常见品种:沼蛙。
它长久蹲坐,仿佛在思考何去何从。溪流在另一侧,而它正朝着人类的院落瞻望。这种迷失可能导致丧命。我想帮助它抵达正确的方向,又很怕两栖类鼓起的眼睛。犹豫之后,我放弃了,决定继续向前散步,它自己会作出选择的。我想,等我折返的时候,如果它还在这儿,无论如何,我将克服恐惧,回家去拿长柄的扫帚和簸箕,把它拯救到彼岸。
这条路有一二百米,走到头,我看了一会儿月亮,再返回来。返程只到半途,远未到刚才见到沼蛙的地点,可我惊讶地发现,它停在大路中间,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态。这只懂得魔法的青蛙,它怎么不动声色地跟了我这么远?像童年那个游戏:我们都是木头人——在你蒙起眼睛的时候,他们不知不觉地靠近你,并在你睁开眼睛的瞬间,凝固动作。我低下视线,看它,它不动;离得再近些,它还是不动。我靠得太近了!毫无征兆,它的动作如此之快,几乎是侵犯式地向我冲过来,带着恼怒,带着超过挑衅的绝杀态度。我吓得连连后退两步,才保持了距离。它没有善罢甘休,直勾勾地盯着我,余怒未消。我不明白这只沼蛙的矛盾态度,为什么如此厌恶我靠近,又执意地追踪我?
我很快得知了谜底。我见到了它的孪生兄弟,不,是兄弟们。就在我看月亮那会儿,它们有许多只,个头几乎一致,偶尔有两三只能目测出有體积差。隔上数十米,就有这么一位伫立的“小矮人”……小得像不起眼的土块或卷起一半的落叶。这是一条人类铺设的步道,虽然夜晚人迹寥落,但依然危险,几十公斤的体重可能随时从天而降,而沼蛙的个头儿不过是一小摊垫脚的湿泥。我有一次险些踩中,即使鞋底与沼蛙差之毫厘,但它岿然不动。
我终于发现,它们为什么有如此表现。
我见到一对沉浸爱欲的情侣,雄性比雌性壮硕,却由弱者背负着蹦跳,发出很大的鸣声。我不知道这是正在进行的欢情时刻,还仅仅是前戏中的仪式,总之被我的唐突打扰,两只抱团的蛤蟆分开,各奔东西——雄性不忘冲着我的方向示威性地叫了几声。
原来,这么多沼蛙聚集,因为这是雨后的求偶时刻。体内的生物钟精确催促,它们如约赶往聚合地点,参加盛大的集体婚礼。
可惜,相遇似乎并非易事。多数时候,为了等待心仪者,它们就像抱柱的尾生那样漫长到无望地各自等候。似乎一直在倾听和分辨,众生喧哗的合唱中,会有一个歌喉,让它怦然心动。它那么凝神,那么专注,长久得仿佛忘了时间和等待的目的。每一只都坚决地压在自己的影子上,只有以极低的角度观察,才能在某个特别的角度,看见草地上的地灯把它的影子斜斜地拉长,像个小型的埃菲尔铁塔。我把手电筒的光源打在它身上,上下移动,它的影子一上一下地跳跃,但除了明显外凸的眼睛里反射出的光点,它丝毫不受影响,你看不到它有任何变化。头颅的角度没变,坐姿纹丝不动,像个古代人盘腿在蒲团上。是的,它的腿折叠得多么好,贴合完美,隐藏着饱满而弹力十足的肌肉线条。它的内肘微弯,形成空置的弧形,像是随时抱拢伴侣。它自己是个多么有耐心的爱人啊,像思恋或失恋到了绝望那样,停在那里,没有任何表情与动作,不知道能够等多久。
我对两栖动物的脸,一贯怀有恐惧。但此时这些痴情者,使我产生好奇和兴趣。我再次靠近,观察另外一只沼蛙,它好像刚刚和爱侣分开。这只沼蛙没有脖子和腰窝,从头到胯骨,几乎可以拉成笔直的斜线。无论从正面,还是上方,都会发现它有个简直是符合严格几何学的三角脸。它也没有下巴,它的嘴是一道如此深的切痕,把它的脸一劈两半。这使它的头,由两个部分组合而成:像个浅盒子,带着隆重的盔盖。它夸张而有些老龄化的双眼皮,给人以复杂的感受,说不清更靠近天真者还是纵欲者。这回,它不叫了,呼吸似乎很轻,我看见它似乎潮湿的鼻孔像两个既不扩张也不收缩的针眼。也许,它是靠隔夜茶色或锈铁皮色的皮肤呼吸的,可以不动声色。我的鼻子快贴到地面了,才发现它的喉结部分快速抽动,频繁鼓起和收缩,像个正在漱口或吃药的老人。似乎一场欢爱过后,它已耗尽体能。
这场盛大的婚宴里,每一个它,都是冷静的、耐心的、克制的;每一个它,都是痴情如水、激情似火的爱人,迎接着身体的狂欢节……未来的每一个蝌蚪,都是它长着一条尾巴的美人鱼孩子,继承着基因里的遗传:随时为爱等待,随时为爱枯竭,为爱赴死。
还是在三亚。早晨六点五十分,我下楼晨练,遇到行动中的蚁群。
它们体只极小,蚁流保持一厘米左右的宽度,数蚁并行,速度很快,像摄影机下六车道的高速公路。奇怪,队伍中每隔几厘米,就有一只体型硕大的蚂蚁,以同样的速度,奔行在“车流”里,但一定是隔离带般出现在队形中间的位置。它们大得像属于另外的种群和部落,但左右都有小蚂蚁随行,我不能判断这是战俘、指挥官还是队伍里的篮球巨人。这些大家伙,就是所谓的兵蚁吗?兵蚁在蚁类社会中具有特殊职能,个头大,它们的颚部发达,可以粉碎坚硬食物,也是保卫群体或发动攻击时的战斗武器。
我发现这条蚁流中有条醒目的肉虫,呈现半透明的焦金色,它作为蚂蚁的猎物在进行转运,就像一节储备粮食的车皮。除了小蚂蚁们,几只巨蚁先是出现在“车头”的位置,纤夫般承受着吃重的压力;后来,它们改变策略,均匀分布在肉虫的各个位置,就像是出现在长条箱子的角铁部位……乍一看,像是隆重的抬棺队伍,不过速度一点都不慢。
被高高抬起,肉虫始终保持僵硬的弦月般的弧度;在翻越一个沟坎时,它突然流畅地翻转了一下身体,像活了似的——可见蚁群完美的团队配合能力,能够克服路途上的坎坷,而不摔落它们的猎物。再仔细看,那条肉虫好像真的还活着。它只是浑浑噩噩的,任由大大小小的蚂蚁把它搬到新的家园或仓库。
蚂蚁的队伍很长,竟有四五十米之远,直至它们的行踪隐入繁密的草丛。我在距它们的终点十厘米左右的地方,发现一只不知死活的紫褐色蜗牛,上面攀爬着稀疏的侦察兵,似乎是瞭望和接应。这肯定不是蚂蚁倾巢搬迁的原因,因为从蜗牛这点硬壳里掏取的肉,根本不值得兴师动众地移动整个庞大的军团。我抬头看天,好像说今天有雨,这意味着多少千帕的滚滚雷声,此时就隐藏在透光的雪山般巍峨的云层后面。微不足道的蚂蚁,它们生活在地下的黑暗里,却远比自以为是的人类更敏感于天上的发生。它们预知,所以它们行动。
等那只金黄发光的肉虫被一路运输,消失在地层之下,我才突然醒悟:也许并非食材,那正是它们至为尊贵的蚁后!它不动,并非因为麻木或受伤,而是它正被自己的奴隶们舒适地抬起、小心地呵护、安全地转移。它几乎是以半睡眠的状态,统治着自己子孙众多的世界。
最不像蚂蚁的,是它们的蚁后。
王所催生的,是不像自己的兵;兵也长得不像自己的王,像是毫无基因的传递——它们之间不是有些不像,它们之间是一点儿也不像。而这,或许正是统治的秘密。
如果有什么是美、暴力与王权的融合,就是虎。斑斓的皮毛,沉着的眼神,生杀予夺。老虎同时可以做到非常低调,野外捕猎时,这头体重达两百公斤的猫科动物可以潜行于半人高的枯草间,丝毫不会引起注意……直到,猎物细狭的瞳孔突然放大,善于弹跳的四肢被死死拖住,带血的喉咙被吻到窒息,身体轰然倒下,陷入比地球引力更无法摆脱的死亡深渊。
我看到过一只流浪猫捕食,看到它在好奇心和食欲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才上去咬碎了猎物的脸。猫科动物大多如此,天真又残暴,简单又华丽。老虎也许由于体型的缘故似乎没有那么顽皮,除了捕猎和进食,老虎多数时候处于厌世般的懒散中。无论是在纪录片里看到的在荒野巡行的虎,还是动物园里隔着栅栏看到的——铁条和虎皮自身的纹路,它像被砍下很多刀、尚還连缀为一体的活刺身——虎总是步态懒散,神情游离,目光苍茫,它像是很难聚焦于某个目标。虎不像豹那么线条清晰而肌肉紧致,松懈的步态,总让人误以为老虎是乏力的——然而,王的凛然,也许必须保持在这种不屑一顾的倦意里。
有个朋友热衷探险,他给我讲过年轻时的一次相遇。那时少年得志,他十几岁时得了全国作文竞赛的金奖。为了纪念荣誉和奖励自己,他与银奖获得者乘兴从颁奖现场直接去了神农架寻找野人。莽撞的激情,他们贸然进入森林深处,却没有随身携带基础装备。他们迷路,几乎弹尽粮绝,食物只剩一个苹果。黄昏时分,不安的他们突然听到一声环绕着的低吼——回头,正看到一头老虎那张密布条纹的脸,忧闷又焦躁地凝视着他们。朋友说,他们在感到恐惧之前腿已经开始飞奔,狂泻千里地跑下山去。唯一的苹果飞快滚落,像他们的脑袋一样躲过了被啃咬的命运。他长大以后坚信,虎的闲散给他带来的震慑胜于狼的攻击。
我近距离接触过的,只有动物园的小老虎。泰国动物园里,不耐烦的它们被惊喜而陌生的游客轮番抱住合影,这种热爱独居的动物被迫裹入它们不擅长并且反感的亲昵。我作为志愿者饲养过动物园里的小老虎、小狼和小狮子,三个小家伙生活在一起。小老虎憨直,玩起来不管不顾;小狼非常像小狗,激动起来会失禁;相比之下,小狮子害羞得多,面对面的时候它总是躲避着眼神和身体;等你回过头去,它会在你身后磨爪子……磨刀霍霍准备扑向你毫无防范的后背。它们与人建立信任之前,要经过谨慎的试探;等熟悉以后,三个小家伙就像撒娇的婴儿那样叫唤,欢呼着进食与玩耍。无论多么凶残的掠食者,在幼弱时期都是让人怜爱的,因为它们要保护自身潜藏着的破坏力,使之不受损地成长为杀伤力。
我倒是有过一次与狮散步的经历,还是在毛里求斯,那是当地著名的旅游项目。我站在一片很大的空场中间,向四周瞭望。到处是杂生的高高低低的植丛。这片土地面积很大,我看不到周遭的铁丝围栏。只是越过等同膝盖高度的灌木杂丛,隐约遥望到园区的一个铁门,提示这里只是仿造的自然,并非真正的旷野。我们这组游客大约十人,一起站在那里等待狮子,每人手握所谓用以自卫的武器——一根比拐杖还要细短的小木棍。等了许久,什么也没有,但空气中的不安气息越来越强烈。
远处的铁门打开。几个非洲裔园区工作人员的形影靠近,然后在隐约的草莽之间,我看到一前一后两条微浪般起伏的脊线——那是和驯养者走在一起的两头狮子。一头褐色雄狮,鬃毛披覆,它边走边舔舌,咽下驯兽者手里的肉块。另一头是神话般的白色母狮,保持着冷漠的悠闲和微妙而傲慢的抗拒。狮子们靠近……仅有一头狮子,都给人以复数的错觉。我捏紧木棍,即使知道徒劳无功。游客们都不由自主绷紧脊柱和四肢,侧目注视走过的巨兽。我们被提示:不要走在狮子的前面,以免被当作猎物扑倒。所以站得笔直的游客,看起来像在接受狮子王的检阅;只不过,狮子漠视我们,保持着缓步的懒散。
大家很快就放松了,两头狮子在我们眼里渐渐成了两头可以接近的哺乳动物。我贴上去嗅它们的皮毛,没有任何体味。我想象的那种浓烈而生猛的腥膻在它们身上荡然无存,它们似乎有着毛绒玩具的化学性干燥,像刚刚被浴液和吹风筒处理过。也许,这些狮子从来没有直接处理过猎物,像人类一样,它们的食物都是从类似厨师那里获得的。没有杀伐之气,它们被安置在介乎王者和宠物之间的某个奇怪位置上。
游客与狮子合影,来显示虚彰的勇气。那些驯养者手里也拿着和我们类似的小木棍,这个道具必是狮子曾经的教鞭,才会让它畏怯,以至于他们把木棍抵在狮子腋下,狮子就能始终面向前方,从不回头张望。刚才狮子在草丛间跳跃,跳过溪涧,轻捷得令人惊诧,庞大的体重丝毫没有形成阻碍,它依然拥有杀伐者的果断与矫健——然而,微不足道的木棍对它竟然构成威胁,以及包裹在人类肌肉后面细若木棍的骨骼。它安详而沉静,配合着镜头。除了打哈欠,狮子不会张开它气吞山河的嘴,它像个失忆老人似的忘了撕扯和咀嚼。它们嘴里的肉块,切得像点心,更符合被豢养者的教养。
生命,不仅被未来引领,更重要的是被记忆所统治。一根木棍,是狮子关于权力的记忆,如同驯养者在狮子面前轻驰的自信同样来自记忆。驯养者以昵称呼唤他们的猛兽奴隶,而狮子奴隶抬起挂有隐约泪腺的面庞——被颠倒的等级,被置换的能量。狮子和人类游离了各自的领域,他们和它们都靠记忆和想象存活,遗忘了自己的能力与限制。
关于虎和狮子,我有个恍若幻觉的记忆——童年见到的狮虎兽。
那是一个动物园里的春天。狮虎兽独自伫立树下,大得诡异,仿佛幻觉中的动物。巨兽一动不动,混凝土制成的雕塑般,它被树冠投下的密如织网的阴影所笼罩。春天开始发亮的叶柄被风晃动,每片树叶的齿缘都精湛而一丝不苟,展现了神的缝纫工艺,它们将酝酿花朵、果实和种粒。春天开始发情的器官逐渐肿胀,动物们带着暴躁而激烈的情欲交配——这是性别之间的盟约,幼崽将由此诞生。春天的空气,弥漫花粉与某种暖腥的气息,这是一个混沌而充满秩序的难以解释的神秘世界。那头狮虎兽厚阔的爪子踩在地上,却看似与这个世界毫无瓜葛。
狮子生活在草原,老虎生活在丛林,自然环境下相遇概率极低;但在动物园的环境,在人工猎奇心理的驱使下,两者交媾产下混血的巨婴:狮虎兽或虎狮兽。陆地上体型最大的食肉动物是北极熊,然后才轮到老虎和狮子;但狮虎兽的体内没有抑制成长的基因,所以它会一直生长。蛇是终身成长的,它不断复制自己;狮虎兽是越来越重地负载自己,直到无法承受自身的体积。狮子和虎都是各自领域的王者,但权力的叠加未能使狮虎兽更为强大——它被自身压垮和摧毁。尤其,狮虎兽不仅没有成皇成帝,成为王权的象征,反而成为被奴役的屈辱象征——它的角色,相当于食肉动物里的骡子。我们习惯骡子,出于实用功能——作为马和驴的后代,它高大有力,兼具父母的优势。骡子擅长负重,只是不会生育繁殖自己的后代——“骡”,这个字拆解下来,完美提示了它的悲剧,它是“更累的马”和“失户的驴”。然而,狮虎兽呢?它的存在何用之有?
神话传说中的灵兽与妖怪多是拼贴之物,像为人熟知的龙、麒麟、貔貅、凤凰,或者更为冷僻的毕方、帝江、陆吾、鹿蜀、赢鱼等,不外是蛇的身子贴有鱼的鳞片,鱼的身子粘了鸟的翅膀,或者是狗的身子长了牛的角,虎的身子长了狐狸的尾巴。它们是应该停留在传说而不应显形的动物,唯此才能维护神秘的能量。自然界也有天生具有拼贴感的动物,比如“四不像”的麋鹿,说它头脸像马、角像鹿、蹄子像牛、尾像驴;比如貘,体形有点像猪;幼麋鹿身上有鹿那样的花斑,脸有点像去掉了长鼻子的小象。也许因为麋鹿或貘等都是素食者,所以即使显形,也不具备可怖的法力。素食的拼贴动物即使进入传说,也带有美妙的色彩。比如说麋鹿,原产于中国,但百年前就在本土几近绝迹,后来一个英国公爵重金将饲养在巴黎、柏林、科隆等地动物园中的十八头麋鹿悉数买下,放养在庄园,竟然复活了整个种群——十八头麋鹿,是今天地球上所有麋鹿的祖先。比如说貘,它在中国和日本传说里,说它会在月夜走出幽深的森林,来到人们枕边,因为貘以梦为食。它害羞又温柔,怕惊醒入睡者,所以会发出摇篮曲一样的哼唱,吞下梦境之后,它又悄无声息地隐居丛林。我们知道动物有拟态行为,它们常常模仿自然环境,为了隐蔽自己;其实拟态不仅是模仿环境,动物之间也相互模仿,比如无毒动物会模仿有毒动物来保全自己——动物之间的这种拟态,既是相互的形象抄袭,也算是相互赞美的证据吧。
然而,狮虎兽是吃肉的、拼贴的、显形的真实动物,它既与传说中的龙凤,又与现实中的麋鹿与貘都不同——它的产生没有什么实用之功,是一次被蓄意安排的杂交,是一場源于孤独并去往孤独的悲剧,只为证明人的自大。
我们把狮虎豺豹描述为残忍,因为它们有破腹的利爪、碎骨的牙,因为它们从汹涌的血泊中撕扯肉块。其实这些食肉动物算不得残忍,因为种种作为乃是生存所需。之所以说人类最为残忍,因为他们是精神上的食肉动物——他们的暴力出自快感,他们的作恶出自享乐。人类之所以创造狮虎兽,他们扭曲、控制和决定并非简单出自畸形的审美,也许隐藏着并未被自己清晰认识的潜心理。活生生的狮虎兽,这头从幻想中直接诞生为现实的巨物,有如一个成真的噩梦,给人带来无以名状的双重欢乐。狮虎兽,是成功僭越的证明,是渎神的典范,它的存在,是因为人类既篡夺了造物主的王权,又剥夺兽王的王权……由此,人类由智力上的弱者和体力上的侏儒,跃升为超能的巨人——不,巨神。
地球存在了亿万斯年,像腔棘鱼、锯鳐、鳄龟、鲎、鸭嘴兽,从古老的时代延续到现在,但更多的动物加速度地消失和灭绝,像旅鸽、斑驴、袋狼、袋狸、巴厘虎等,人类甚至来不及观察和了解,它们就消失在地层之下。我们每个人的短短一生里,都目睹或听闻数种动物成为遗迹与传说。但,狮虎兽的灭亡,却是令我欣喜的——我愿,那种动荡而危险的美,永远消失在它原本就不应该出现的地方。
那个童年的春天,我第一次看到狮虎兽。看到它长久呆立。看到它进食——不像老虎或狮子,狮虎兽吃东西时吞咽得特别慢,像掉牙的老人那样。看到它死了般的睡眠。在壮观的骨架下面,它像是中空的,显得特别脆弱。狮虎兽来自一场跨越物种的爱情,我迷惑——它的样子,到底更靠近杂交优化基因带来的勇猛,还是更像近亲繁殖带来的愚痴?
孤独的狮虎兽。
某个瞬间,我看到那个来去匆匆的短暂访客——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老鼠,左探探,右探探,路过可能被它视作老虎的庞然大物。也许由于体量的落差根本看不见,也许由于老鼠小到根本不配成为巨兽的食屑,狮虎兽无动于衷,任凭老鼠在自己的领地里蹿动。也许狮虎兽缺乏匹配的领地意识,那是捕猎和求偶才能唤醒的竞争——它根本用不到。狮虎兽被关在这里,将被豢养至死。动物园关着的,多是平时罕见的珍贵动物。所有高贵、独特与稀有的生命,都是人类的囚禁之物——他们关押,他们制造,他们展览,他们剿杀。像老鼠麻雀一类庸常之物,无人在意,它们随意来去,拥有为所欲为的权利。跑来偷窃食物的老鼠,衔起一粒残渣,然后奔向它生来龌龊的自由。
蜻蜓的形态至为优美,但它们仿佛先天经过风干处理,仿佛没有体液,仿佛是夏天的金属钨丝——我记得那年以前的夏天,蝉声如瀑,蜻蜓如织,到处通电般的发烫。小孩子没有什么同情心,我童年捕捉过很多只蜻蜓,它们在我的掌心里痉挛般颤抖……这么多年,也许是因为愧悔,我才没有忘记它们的挣扎,没有忘记它们的翅脉如何被禁锁在我的掌纹里。但我想说的,是豆娘。
豆娘的体形娇小纤细,看似袖珍版的蜻蜓,但它不是蜻蜓——如同有朴素的蝴蝶,也有艳丽的蛾子,但它们不一样。一只弱不禁风的豆娘,让我认识到,帮助幼小也并非易事。
我在楼体的墙角看到它:一只豆娘,大约两厘米长。它不断弯曲身体,以头部碰触尾尖,像是在尝试瑜伽动作,又像是模拟一个交配结。蜻蜓或豆娘交配时,雌雄会完美配合,衔接身体,两两组成一个“心”形的闭合环。不过,这回它所缔结的,是与死神的婚姻。这只豆娘被蛛丝捕获了,它几条黄绿色的腿细如丝线,也被缠缚。
我把豆娘从缭绕的蛛网上摘取下来,除去它躯干和胸腔之间的丝缕。蜻蜓的后翅宽于前翅,而豆娘有四片几乎同等大小的复制般的翅膀,停栖时它们叠合在一起,看似一个单片,像刃口斜切入案板的刀那样耸立在背部。豆娘飞行时,翅膀分成左右两组,犹如音乐指挥那样在空气中美妙划动。被解救下来的豆娘,翅膀近乎透明,但它不飞。
我发现,它的两只右翅没问题,它左侧的两只翅膀牢牢贴合,末端那里更是有个小米粒大的白斑,像钙化或者胶粘似的。我试了试,根本分不开。豆娘的身体和腿都纤细得失真,它的翅膀太薄太透太弱,精致而如若无物。我的手太笨,它的翅膀太灵巧,我难以处理两片已经融合为一体的翅膀。稍不小心,一场拯救,就容易变成即刻的杀戮。避开它的指爪,我用一根食指抵住它的袖珍头颅,用另一根食指尖触及伤翅的末端,极其小心地控制着位置、方向和推力,终于使严密闭合的膜翅裂开细如发丝的一线。我重复这个动作,依然无法分离黏合的末端。
我从随身背里找到一袋零食,因为里面装的豆粒富含油脂,所以这类食物的包装会在内层使用铝箔,这种材质有种超出预期的硬挺。撕开包装,取边角,用单层。铝箔反射出银光,这角斜裁的薄片就像把简易手术刀——我终于把它探入豆娘两翼的一线缝隙中。对我这样眼花手笨的人来说,分开豆娘又薄又小又透明到几乎不存在的膜翅,这项工作堪比一个钟表匠学徒修理复杂精密的发条,甚至更难。因为袖珍金属元件具有足够的硬度,豆娘细弱得让人不敢设想它针尖般的心脏。响晴的正午,阳光灼烈,我花了远比预期更长的时间,在怀疑到绝望的心理中,终于使这只豆娘获得新生。
我由此猜测,那法力无边的造物之神,也许他解救每个陷入困境的挣扎中的生命,都绝非易事;也许并非因他无能,一切,乃是由于我们的脆弱。
5
昆虫环绕着我们,丰富、喧嚷又无声。随时随地,它们在我们身边,密集地,爱恨生死。我喜欢观察各种昆虫,它们呈现着一个袖珍而真实的魔法世界。
比如螳螂。螳螂抬起前肢,像太极高手那样拉开搅动风云的阵势。很多螳螂是拟态高手,擅长易容,穿着华丽的戏装,煞有介事地虚张声势——其实,螳螂是个狠角色,爪子堪比猛禽,何况部分雌螳螂还有杀夫的嗜好。
比如独角仙。独角仙举着鹿叉般的角,它的个头巨大,壳体厚且油亮,走起来的步伐沉重,孔武有力,简直相当于昆虫里的公牛。它的肌肉太有力了,竟然能够支撑这么沉笨的身体从容起飞。
只是蜣螂,在我视力下降的情况下,它的只形看起来就像螳螂,它的外形看起来就像小体的独角仙——其实,它都不是。奇怪,我总是难以清晰记住蜣螂的样子,它长得太混沌了。也许作为人类的我们太过势利,因蜣螂的食性而忽略它,把它仅仅当作用来嘲笑的符号。
学名蜣螂,听起来似乎有几分书卷的雅气,但它俗称屎壳郎。我觉得它的存在,体现出上帝的幽默感。有一次,我看一部关于环境保护的科普纪录片,注意到一些有趣的画面。蜣螂把人类观念里肮脏不堪的屈辱工作,当作毕生热爱的事业。在搬运粪球的过程中,我发现蜣螂有些似无必要的动作,滑稽而令人迷惑。比如,它一边滚着粪球,一边忽然向上伸起空置的前肢,不知这个举重运动员是在热身、休息,还是庆祝。它间或表演体操,向前推动粪团时,突然倒置身体,改为蹬踏——虽然蜣螂缺少表情丰富的五官,但它依然像个登台的杂技演员一样,传递着兴高采烈的表演氛围。
蜣螂如获至宝,它抱住粪团的狂喜,与女明星戴上珠宝的陶醉,别无二致。蜣螂滚动屎球的喜悦,与人类获得财富的兴奋,仿佛强度等值。它是如此的知足、欢乐与感恩,即使得到的只是一团肮脏的秽物,一粒散发臭味的屎球。除了标明领地的作用,多数动物往往会嫌弃自己的排泄物,尽量让屎尿远离自己的巢穴和活动区域。弄蝶在毛毛虫形态的时候,可以把粪球射到一米五的空中,相当于一个成年人把屎甩到七十多米的高空。即使不嫌弃自己的排泄物,也会厌恶别人的,只有挚爱者才能克服障碍。比如羚羊的母亲会吃掉自己孩子的屎尿,这样做是为了防止给饥饿的肉食动物留下追踪的气味;一旦孩子长大,母亲就不再这么做,因为它的孩子已經能够通过快速奔跑的方式来保护自己了。然而,蜣螂,小而密布世界的大自然清道夫,它竟凭本性做到了观念上的平等与行为上的牺牲。它的行为,体现了某种超越物种和立场的公正,曲折的公正,易被忽略的公正……竟然,近乎造物主那种道德意义之外的冷淡到宁静的公正。
说不出是令人啼笑皆非还是肃然起敬,这卑微又神圣的蜣螂,全世界据说有两万多种,分布在南极洲以外的任何一块大陆。
我在动物园当志愿者的时候,迷上了一只长臂猿。
它的名字叫小弹簧,品种是银白长臂猿,出生不久就被母亲遗弃,它在动物幼儿园里改由人工喂养。它那时七个月大,体重只有一公斤多点儿, 有着老人般华贵的银色毛丝和儿童般晶亮的眼睛。这么幼小,我已能看出它未来的天赋,它将在不久之后拥有橡皮筋的胳膊、弹簧的脚。我每天给它喂食,陪它玩耍。虽然作为一只树居动物,小弹簧永远有种略带忧郁的表情,但它那种摧毁意志的可爱,简直令人涌起把它偷回家的犯罪念头。
长臂猿是种害羞的动物,喜欢生活在隐蔽的密林中。在薄雾弥漫的清晨,我们能够听到它们婉转起伏的歌唱。飞檐走壁是人类对侠客的想象和传说,但对长臂猿是常态。它轻盈、敏捷而灵巧,就像果实一样在枝条上自然悬吊和摆荡,保持一种下落的危险感。它能够利用树枝的弹性,把自己抛向空中,完成短促的飞行……优雅流畅,如空中芭蕾。树枝间的长臂猿,草原上的猎豹,它们的动作里都包含着一种奇怪而美妙的飘浮感,仿佛在某个瞬间,时间和重力对它们是失控的。必要时,长臂猿出手如闪电,在错综的丛林里它令人眼花缭乱地飞行。仿佛每棵树都是伸长的手指,它可以快速完成转移。对于猿猴来说,担心它没有看准树杈掉下来,就像担心鸟儿会飞累掉下来一样。长臂猿钢琴家一样修长的手指,之所以能在吊荡的绳索或树枝行走,因为它的每一步都是抓握而不是覆盖在上面。
照顾小弹簧一周之后,我离开动物园,我惊讶自己竟然因为想念它而哭过几回。这就是为什么时隔一年多后与小弹簧的重逢,让我欣喜若狂。即将成年的小弹簧早已离开幼儿园,离开了独自生活的展示橱窗,它被郝姓饲养员照顾得很好,甚至完全克服了它原來那种不停颠坐的刻板行为。不过,在蓬松银亮的毛皮之下,它还是保持着长臂猿特有的苗条体态和玲珑骨架。不知道是我的热情吓着了它,还是它对往日的记忆早已生疏,小弹簧紧紧靠着自己的饲养员,只允许我抚摸它的后背和手指,不肯被我抱着。
我几乎带着强制把小弹簧转移过来,并让饲养员郝先生躲避起来。失去了靠山的小弹簧,惊慌地寻找无果之后,似乎被唤醒了记忆。它在我的怀抱里渐渐松弛下来,安静又惬意。吃了几颗葡萄之后,它长手长脚地挂在我身上——体重真轻啊,两岁多的它只有2.55公斤,轻如一只毛绒玩具。我甚至觉得,纤手纤脚、甲丁质外壳里面似乎只有空气的蜘蛛假设放大到同样体积,都比它沉。
我和小弹簧度过了一个幸福的午后。我特别理解它刚才的拒绝,也因它的接纳而温暖。即使是野外生存的长臂猿,它们生活在小型家族里,也极度渴望安全感。不会四处随意留宿,对成员和地域都有着近乎可怜的归属渴求。它们情感丰富,会用手搭在对方的臂膀上寻求彼此的和解。猿猴不仅有着强烈的妒火,它们对地位有着神奇的直觉。据说,它们会对官阶更大的人员示好,对其他人置若罔闻。如果它的饲养员在场,我想小弹簧未必会这么快地释放它的友谊。
第二天,我又来到游人禁入的动物园后区看望小弹簧。郝先生外出了,只有代班饲养员在。他负责喂食小弹簧,此外还有数只灵长类动物,还有一只金雕和一只蜜獾,都需要他照顾。在我的要求下,代班饲养员打开小弹簧的笼门,试图把它交给我。
隔了一个夜晚,小弹簧似乎又有所生疏,经过它的几次拒绝和我的几次努力,我才把它抱到自己怀里。我一边抱着它轻声细语,一边抚摸它蓬松的背毛,然后把变得安静的它抱到饲养员的办公室。这里数米见方,空荡荡的,地上有张桌子、有把条凳,墙上有黑板和悬在钉子上的值班记录本。此外,这里还连接一间储备食物的厨房以及一个杂物间——两个分室和主区之间,分别隔着一道金属门。我给小弹簧喂了两颗葡萄、半颗青椒,然后关上三个大门,放任它在室内空间里自由活动。
小弹簧开始略感迷茫,它很快体会到某种特权带来的快意。它在地面来回走路,需要举起并轻微摆动双臂,用以调节平衡,像人类走在钢索上那样。因为臂长,它走起路来头重脚轻,有时仿佛重心前倾到几近跌撞,这使它经常需要蹲伏下来。过了一会儿,小弹簧突然原地飞起,垂长的单臂吊在金属门的格栅上,然后又跳下,利用桌椅落差,在有限的空间里闪转腾挪……两岁多的小弹簧身手矫健,就像李小龙那么厉害。
在狂欢般玩耍之后,小弹簧和我的关系变得亲密,它格外信任我,并且对代班饲养员都态度隔膜起来。它原本有着“制服信赖”,小弹簧在穿工装的饲养员怀抱中长大,现在,似乎是为了表达对我的感激,它躲避进入室内的饲养员试图的拥抱,并间歇地躲到我的怀抱里,或者抱住我的小腿,依偎在我的体侧。这只可爱的小长臂猿对我极尽容忍和接纳,即使在躲避饲养员的短暂时间里,它允许我抚弄它的皮毛,抓挠它的四肢和颈背,并在饲养员的手靠近之前,横空飞越饲养员和我的间距。对饲养员的排斥愈演愈烈,它对我的投靠越来越强烈。我的眼睛离它只有一厘米距离,因为猿类瞳孔的虹膜周围没有白色巩膜,所以它的盯视不会令人不安,原来,全黑的眼睛同样胜任内容微妙的沟通。小弹簧努力用深邃而全黑的眼珠凝视我,表达着一种近乎深情的专注。
我们亲昵玩耍……直到,一个小时,它真正的饲养员郝先生来了。然而,郝先生非常意外——从未出现过类似情况——小弹簧竟然在拒绝他,并且,逃难似的寻求我的庇护!
过了几分钟,小弹簧突然从惯性中大梦方醒,它愣在自己的处境之中。小弹簧焦虑地吮吸着自己的拇指,不知所措地蹲在与我们等距的某个中间位置上——既不靠近我,也不靠近饲养员,只是仰起脸,轮流观察着郝先生和我,眼神游移不定。它恍惚而迷惑,不知如何选择立场;它犹豫,陷入分裂般的痛苦,它不知在两个老大之间如何判断和选择。
时间,就这样按下暂停键。
郝先生弯下腰,略带强制性地把它揽过。小弹簧终于明白:这个郝先生,才是能给自己带来长期实惠的老大,而我不过是带来短暂喜悦的过客。
这时,我惊讶地发现,小弹簧就像受了多大委屈般,紧紧缩在郝先生的胸前,不再抬头看我。它又变成那个羞怯而紧张的小长臂猿,深埋它的小脸,紧缩它的小手。甚至在郝先生的劝说下,小弹簧才试探性地触碰了我的指尖……尽管这样,似乎依然难以克服它的害怕似的,小弹簧的黑眼珠里流露着陌生,脸上的表情更见勉强中的忧郁。
天啊,时隔几分钟,它判若两猿——完全不像此前我们友好到全然放松的关系——它赖在我的身上,舒服得几乎睡着了。小弹簧变得如此之快,令我瞠目结舌。是否,动物也有道德?小弹簧平日受益于饲养员颇多,但在临时诱惑下,它曾经选择了背叛——现在的转折态度也许并非出于势利,而是出于忏悔?
我小时候看马戏团的动物表演,惊讶于海狮海豹的聪明伶俐,经过训练,它们可以学会不少高超的技艺:顶球、投篮、鼓掌、跳舞、倒立。我的面颊,留下过海狮一个湿漉漉的亲吻——尽管这个所谓的吻对它来说,与情感无关,对我来说却是难忘的记忆。那只海狮有着大烟鬼一样的黄牙,半圆形的大头骨不仅是外观标志,也像回音室般给它的叫声增加了共鸣腔。
海洋中的哺乳动物,总是令我迷惑。比如鲸,能在海里待那么久,不会在高盐度下闭上眼睛,寒冷也不能击透它们宽厚的脂肪,它们巨大的胸腔里会涌现歌声;而海豹啊、海狮啊、海象啊,它们却能在陆地上待那么久,睡眠、求偶、养育幼崽,它们简直像有了两栖动物的神功附体。
上帝命名人类,让亚当和夏娃有着性别对称。人类效仿神迹,对动物命名,不仅有性别之分,还有陆地与海洋的对称、淡水与咸水的对称等。有陆龟就有海龟,有地上的蛇也有海里的蛇,有河里的鲈鱼也有海里的鲈鱼。两者之间,有时是逼真的模仿,有时是牵强的附会。比如河马和海马,一个壮硕,一个玲珑;比如大象和海象,从体型到习性都不像。大象有着沧桑者的眼睛,海象的瞳仁发红或者蒙着晶片似的,就像有了轻微的眼科炎症——我近距离观察过两者,觉得它们除了弦月形的长牙之外,找不到什么类似点。狮和海狮,狗和海狗,我觉得能找到的相似性更少——能说神似吧,但多少夹带了一点勉强。
然而,象、狮、豹、狗这些在陆地上截然不同的物种,到了海里,却让脸盲症者傻傻分不清楚。海象长牙;海狮有很小的外耳;海狗也有小耳朵,很像海狮,不过脸比较短……海狗比海狮的体表毛丛更多一些,不过雄海狮的颈部密生漂亮的鬃毛;海豹没有耳朵,它不能像海狮或海狗那样靠鳍状后肢在陆地上行走,退化后只能像虫子般蠕动前进,浑身脂肪就像涟漪那样一路荡漾;海象、海豹和海狗,都比海狮难以驯服,有登台表演技能的多是海狮。怎么样,脸盲了吗?记忆混乱了吗?糊涂了吗?
在水族馆,我曾被安排给海狗喂食。海狗是食肉动物,野外生存时食物来源十分广泛,它们吃鱼,也吃头足类的软体动物。无法咀嚼的海狗并非直接吞咽大鱼,它把食物撕成小块,是以凌迟的办法处理猎物的。动物园发给游客的小桶里,装几条一拃长的冰鲜小鱼,正适合海狗的胃口。
我想起以前看过的资料,说在海狗的胃中常发现石块,科学家卻难以确定其生物学的用途。有人说,是为了降低其脂肪浮性——那么,这是自沉计划的需要?有人说,就像鸟的嗉囊里有用以磨碎谷物的沙粒一样,是用来帮助处理食物的——那么,海鲜是难以消化的食材?然而,尚以母乳为食的幼海狗胃中也发现相当数量的石子,这让事情变得扑朔迷离,难以自圆其说。在没有找到信服的答案之前,我们可以任意猜测。一个热衷维护身材的女友甚至告诉我,她猜这是海狗海狮们限制饮食的办法,因为它们已经过度肥胖。
当我拿着鱼桶出现,几只海狗立即从水中浮起。它们瓢形的头颅上升,露出浑为一体的肩颈,湿亮发黑的身体上有些微弱的色斑,它们专注而肃穆地凝视着我。
有个黑影跃起,它从反复游动也找不到食屑的清洁泳池里上岸,几乎撞上我的腿。这只海狗体型比其他稍大,我分不清,这意味着它的强壮还是衰老。左侧鳍肢按在身体漫出的水迹里,它用右侧鳍肢急切地拍打着自己,发出很大的声响。但,这不是最大的声响。另外一只在我几米之外的海狗,身体大部分沉浸在水里,只露出前胸,发出极其高亢的连续叫声,分不出是呼救还是愤怒,总之,当我喂大海狗吃鱼的时候,它像目睹一桩谋杀那样失控而吓人地嚎叫不已。它成功引起我的关注,或者说我畏惧那种可怕的噪声,所以向它扔出了鱼食。这只让它在抢夺和吞咽的间歇保持了短暂的停顿,因为奏效,它高分贝的惨叫声持续,有如恐吓。
亲近,示好,求乞,抗议……它们湿亮而黝黑、离得太近的脸让我恐惧。以致,我在后来的回想里有所犹豫,不能准确描述它们的眼珠和眼眶的关系,到底是微凸还是陷落,瞳仁到底是明亮还是有种隐隐白内障的感觉。
这些聪明、讨巧、很少顽劣的海狗们,甚至甘愿配合日常训练,甚至习惯某种程度地节食。这种狗一样的温驯,让我几乎忘了常识地把它们误当作某种食草动物。不,它们食肉,活生生的肉。我们之所以认为海里的狮与豹没有地上的狮与豹那么可怕,一是因为,它们吃鱼……鱼,就像海里的草,哪怕被撕碎,也哑言得仿佛缺乏痛感神经;二是因为,它们对人不构成威胁。只因为我们的指尖捏着一点散发腥气的食物,海狗就永远不会得知,它们仅仅是靠近,就足以暴露我们作为王者那虚拟的骄傲、真实的软弱。
邻居家的男孩是个恐龙迷,迷恋远古时代统治世界的王。房间里到处都是恐龙的形象,他对自己的收藏如数家珍。
他写作业的时候,都会在旁边放一只恐龙模型。由塑料制成的模型体态袖珍,只有两三寸的长度,但它身上仿佛携带着旷远的白垩纪:蕨类,沼泽,巨兽横行。这是什么品种?原角龙还是别的什么?它在鼻骨上方生出突起,有着沉重的脑袋和头盾,它头颅和脖颈上方硕大的褶边装饰,看起来就像驯鹿角的变异。它还有鹦鹉的嘴,外露的鼻孔,老年恶棍般褶皱而杀气腾腾的皮,布满粗糙的条纹刺青……令人望而生畏。
我怀疑,恐龙傲慢,宁可作为霸主灭亡,也不成为弄臣苟且偷安,因此它才能灭绝又活在永生的神话里。我们很难想象竟然存在翼展超过十米的恐龙,难以想象负载那么沉重的肉身它是怎么飞起来的——这种想象,大概跟原始人类难以设想飞机是同一个道理、同一种难度吧。尽管我们喝掉的每杯水里,含有一个曾被恐龙喝过的水分子的可能性,接近百分之百,然而翼龙存在过的事实,还是令人难以置信。
邻家的小男孩收藏许多模铸恐龙摆件,在自己的房间里营造侏罗纪公园的微型视效。他不仅收集恐龙资料和模型,热衷参观各种展览,也许是对巨兽的爱屋及乌,他还养了一个特别的宠物……天哪,鬣蜥简直就是恐龙的微缩景观。样子古怪:鳞皮和棘丛,皱缩的囊状喉袋,沉重眼睑下冷漠而不可一世的傲慢眼神……背了那么多的刺,它的造型太复古,穿着冷兵器时代的金属铠甲,每个鳞盾都坚硬无比,牢不可破。
我们容易误判鬣蜥,它的习性与样貌反差很大。鬣蜥经常像电影里的定格或慢动作镜头,但如果需要,一身重甲无碍于动作迅捷,它会像中世纪的剑客般闪电出手,它甚至长着一张复仇者的脸,行动之前被冷漠的表情覆盖。鬣蜥看似小型恐龙,丑陋、凶悍而嗜血,其实大多数野生鬣蜥只在幼年进食过昆虫,成年以后就像出家了一样成为素食主义者。它们吃树叶、草、花朵和水果,喝植物上的水滴……吃得跟童话中的仙女一样,性情也像仙女一样害羞、温柔、喜欢安静。吃饱喝足之后,它们会懒洋洋地停顿下来,做个舒服的日光浴,用以温暖身体和消化食物。
鬣蜥沉静得像个哲学家,最初父母同意饲养,据说不仅由于它以素食为主,还因为想法浪漫的他们希望让多动症的小男孩学习它的专注。的确,这只鬣蜥像个禅修的隐士那么宁静而克制,它同时又能满足孩子对恐龙复活的想象。直到,外出旅行的朋友把自己的爬宠——一条任人蹂躏的好脾气的红鬃狮蜥蜴放在这里寄养。不知出于嫉妒、蔑视还是发情期的孤独,一贯持重的鬣蜥,突然张嘴咬了主人一口。
是鬃狮蜥蜴的鲜艳色彩构成了挑衅吗?还是说,鬣蜥成年了,它们在交配季节会唤起竞争本能?因为野生环境下,强壮的雄鬣蜥占有领地和成群的妻妾,其他雄鬣蜥如果不能以制胜的武力击败王者,就根本得不到繁殖的机会。这条勃然变色的闯祸鬣蜥事后毫无怯意,摆出喜怒不形于色的一副臭脸,威风凛凛地高昂着头——不过,它平常也是这样。在人类眼里,爬行动物的特点就是没有面部表情;我们无以判断,它的无动于衷是出于反应迟钝,还是宠辱不惊。那只寄养的红鬃狮蜥蜴同样无动于衷,披着一身熟蟹壳色的外皮,闭着眼睛,继续自己漫长的午后睡眠。
一眼望去,你能迅速区别鬣蜥与鬃狮蜥蜴吗?蜥蜴目是爬行纲动物中种类最多的:在鬣蜥亚目、壁虎亚目、石龙子亚目和蛇蜥亚目之下各种的科、属、种令人眼花缭乱。我同样会产生类似辨别海狮与海狗的脸盲症反应,最后干脆放弃。对我来说,就像奶油蛋糕的制作过程一样:壁虎就像基础的蛋糕坯子,加了奶油和水果变成光彩闪耀的蜥蜴,再加翻糖造型变成波光粼粼的变色龙,或者加上拉花拉丝等复杂工艺变成鬣蜥。
除了脸盲症,还有海陆命名的问题,在这里同样存在:鬣蜥与海鬣蜥。我们甚至把“渡渡鸟灭亡,蜂鸟存在”的例子,改为“恐龙死亡,蜥蜴繁多”,运用的不过是“巨人离开,侏儒留下”的公式。如此想来,这个近乎无限的辽阔世界,法则是有限的,最为重要的不过那么几条:繁殖法则、生存与淘汰的法则等——这是神的基础意志,所有都围绕着它们旋转,并不断将其验证。
鬣蜥,和它曾经吃过的虫子、现在依靠的人类、未来面对的死神……一切,始终,都置身于重复而伟大的循环之中。
鬣蜥的棘刺,在真正的“刺客”面前,相形见绌。刺猬、豪猪、针鼹、海胆,这些插针的刺球让掠食者难以对付;肉身像是专门用于戳扎的针垫,它们简直是动物界的仙人掌。看似浑身都是暗器和凶器,其实不过自我保护的策略,并且略显防卫过度……它们没有狮子那种王者特有的懒散,也没有豹子那样慈善家般悲伤的眼睛。
鱼的体内有刺,体表通常光滑,但刺豚把刺长出了体表。除了嘴、鳍和尾巴,刺豚全身都被隐藏的骨针覆盖——这层严密的防御机制,使掠食者望而生畏,但这挡不住人类中的饕餮之徒。
海南有家顾客络绎不绝的渔家餐厅,漂浮在海上,这里的刺豚粥享有盛名。被熬煮之前,渔民用拇指和食指抠它的眼睛,或者用网抄的铁圈边缘连续挤压它的身体。一旦受到威胁,会给自己泵气,使身体膨胀得像个气球,体积惊人。在食客看来,刺豚的愤怒和恐惧都不无滑稽。是的,我们残忍,在于可以把他者垂死而绝望的反抗都视作助兴的节目;因为它们的反抗并不能改变受辱和被消灭的命运,我们只会尊重那些能够突然伤害到我们的俘虏。微量的毒,些许的刺,我们享用它们带来的额外功效——养胃,或娱乐眼睛与身心。
我在岸上餐厅也吃过刺豚,它们游动在并列的玻璃水箱里,还在进食。一个牺牲品被选中,被捞出水,它气力很大,浑身尖利的刺丛让人难以碰触。它从网抄里直接摔到地上,“砰”的一声,从它嘴里吐出半片被嚼碎的贝壳。厨师并未让刺豚表演临死的绝技,木棒打下来,一击致命,它半透明的头骨清晰地脆裂。被剁成块的刺豚经过烹调,每根鱼刺的硬度还在。这些袖珍的小三角形骨头,排列得步步为营……食客得小心地摘除鱼皮上密集的刺丛,使之成为美味而无害的胶质饱满的一团颤动的动物蛋白质。
我其实有一点心理障碍,因为,那条刺豚鼓着一双婴儿般纯真而略带惊讶的眼睛。果冻般晶亮的无辜眼睛,至死都保持该死的好奇;这样圆亮的眼睛,即使由天真转为惊恐,也无迹可寻。之所以覺得是孩子般的眼睛,因为它们在脸上所占的比例更大。所有动物,幼年当然都有儿童的眼睛,但刺豚到了成年,还保持着这种要命的天真。
动物中能活到成年的,是化险为夷的个体,是少数的幸存者,多数动物会在幼年夭折,死于自己或他人的饥饿。生命停留得如此短暂,它们很快消失,从母亲的子宫到掠食者的肠胃。
鸟类的名字有时与习性相关,有时毫无联系。比如紫胸佛法僧是非洲一种非常美丽的鸟,羽毛颜色多达八种,但它极具攻击性,不仅捕食昆虫和蜥蜴,也捕食其他小鸟和小型哺乳动物,甚至敢于驱赶侵犯自己地盘的猛禽。别看名字有佛、有法、有僧,杀伐却是它的日常。蜂鸟,这个名字就特别形象恰切,它的确袖珍得比蜜蜂大不了多少,振翅发出的“嗡嗡”声也仿若蜜蜂。
不过,蜂鸟显得行动更为准确和精确。蜜蜂在稠密的花丛之间,那么多张可以直接取用的丰盛餐台,它们简直不知道自己应该在何处落座才是心仪之选,这些毛毛糙糙的访客,只好心慌意乱、跌跌撞撞地从一朵花跌到另一朵花上。蜂鸟呢?它不仅能快速飞行,还能悬停和倒飞,迅捷得像是经过动画片的剪辑,有时几乎看不到连贯的动作,它就已移动到另一丛花蕊前——太快了,当你还分不清它是一只刺蜂还是毒蛾的时候。纪录片里放慢动作的蜂鸟会炫技般展示出,它如何用微型螺旋桨般的高频,完成飞行的魔法。蜂鸟小小的心脏,每分钟能够支撑八百甚至上千次的跳动。为了每秒五十次以上的振翅,蜂鸟一天之内可吸食相当于甚至超过体重的花蜜。这相当于一个人每分钟喝掉三罐红牛饮料,或是每天至少吃下一百多斤食物。
但兔肉在人类食谱上无足轻重,与其他家禽家畜的地位不可等同。其中一个原因是,兔肉本身没什么鲜味,口感偏柴,跟鸡肉煮就是鸡肉味,跟牛肉炖就是牛肉味,是调料作用下的陪葬者。在人类的味蕾面前,乏味是种安全的自保手段。教科书说,动物和人的区别是动物不会使用工具,没有语言。我存疑,因为猩猩用树枝够取白蚁,海獭用石块击碎贝壳,乌鸦甚至会在基础物理学的起点上掌握综合运用工具的秩序;狗叫、鸟鸣、蜜蜂跳舞,其功用近似,只是沒有人类的语言那么丰富和复杂。我倒觉得,可以说动物不会书写,它们没有走上文字的高端进阶……还有,就是不会烹饪。我甚至觉得,因为不会烹饪,动物所理解的食物更平等;人类因为掌握了烹饪,那些生前得不到尊重的动物遑论死后能获得什么尊重,我们肆意改变食材的味道和质地——甚至因为这种改变,我们把厨师都分为三六九等。
啊,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最温顺的小动物,没有谁会反感和畏惧。兔子在人类生活中得到卡通化的理解并受到宠物般的欢迎。它藏在魔术师的帽子里充当道具;它住在月亮上成为嫦娥的陪伴;它在漫画里扮演角色,在《伊索寓言》中阐释人类的道理,又在《爱丽丝漫游仙境》里,手持怀表把我们引向魔幻的黑洞。
形象可爱,兔子有著名的短尾和长耳。除了无尾动物,在我的印象里,自然界里多是尾巴比耳朵长的动物,像兔子这样耳朵比尾巴长的不多。其实,兔子尾巴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短,它只是把尾巴藏起来,只露出末端罢了。长耳朵当然是真的,像天线收集着环境中的各种声音,辨别声音后面潜在的杀机,兔子因此得以躲避无数尖牙利爪。兔子进行激烈的繁殖,以应对捕食者突然打开的陷阱和深渊。它们不知道,过多献出自己的孩子也是招致杀戮的理由……当一只巨大的鹰隼从远处起飞,兔子的长耳朵就听到那种难以忍受的鸣啸,像被魔法定住,它们将无处可逃——一个国外飞行员向我讲述,野兔繁衍过度,超出食材所需,也超出猎枪的射杀能力,所以当地被迫用直升机来播撒毒饵。他从驾驶舱里俯瞰,看到那些被诱食的兔子。整个大地就像一柄炒锅,野兔就像油爆的豆粒一样,密集而频繁地跳荡。有千百只野兔,就有千百种同时发生的剧痛,正在撕裂它们的内脏。飞行员如果不是洞晓其中秘密,他会迷惑,未必能理解野兔垂死的行为——它们疯狂挣扎,却像在蹦床上无休无止沉迷于弹跳的小孩子。
我们是谁手里的兔子,在祈求怎样的垂怜和赦免?高空的神看地下的人,大同小异。我们被宠爱,我们被毒害。我们乖巧,我们疯狂。我们爱,我们疼,我们告别。我们的一切看起来像在游戏之中。
辽宁锦州,有条天路。它每天从海水中上升,裸露曾被覆盖的砂石,数小时之后,又蛟龙般再次潜入海底。天路上的石块之间,有时积存浅浅的水洼。赶海者穿着雨靴,戴着防护手套,在石头之间翻翻捡捡。
涨潮的海,总会解救自己那些迷路或避难的孩子。不过,也总有些小家伙回不去了。
一个足球那么大的透明水母,黏长的触丝粘挂在石头上,不知是死是活。我想移动它非常困难,因为伞盖无比顺滑又要回避那些凶吉未卜的触丝。隔着塑料袋,我把它吃力地拿捏起来,扔回海里……随波逐流,触丝松散,我等了许久,它也没有恢复心跳的频率。
水母没有那条小鱼的幸运。当我轻握小鱼有着斑点和横向条纹的身体,掌心里是一阵神经质的痉挛。我心里偷偷劝它,留着力气去海里游吧——当我张开手,小鱼就像一截蓄力已久的弹簧那样弹射出去。那些游弋的生命,谁会搁浅,谁又能躲过频繁的钩与网,在大海中自由成长?但愿那些鱼,长得比桨还长,让退潮的浪不足以把它们推上歧途。
一个商贩正在售卖八爪鱼:水桶里全是密集的身影,我估计得有一两百条。水,刚刚浸过它们半个指肚的高度。这些害羞的独居动物,现在无处搁放自己,它们光滑而垂坠的头囊拥挤着,不知去往何处——因为触手可及,都是繁多的和自己一样的触手。像是半流质的液化身体,如此稠密,它们活着已像一盆汤羹。八爪鱼会变色,会喷墨,会断腕求生并复生断腕,它们以足智多谋著称……在大海内腔似的内部,有着许多闪光而身怀绝技的马戏团演员,每时每刻都在狂欢节里,而一旦离开剧场,就坠入灾难。一时的恻隐之心,让我买下被俘获的它们,放生。
据说八爪鱼一旦被捉到岸上,从来不会搞错海在哪个方向,至今尚未得到科学的明确解释。当我斜倾塑料桶,海水漫灌进来,有些八爪鱼立即展现出章鱼式的完美游动,它们像戴着泳帽的运动员,八条腿做出蛙泳运动员那样的屈膝动作,收束在一起,然后把自己发射出去。然而,有些竟不离开,即使水桶几乎完全浸在海里,它们还是紧紧扒住桶底,像捍卫着唯一可靠的家园,像是在寻求最后的庇护。我把它们取出来,要经过一种小心翼翼的轻度撕扯,才能克服它们腕足上遍布的吸盘的力量。剩余最后的两只撑开自己,因为腕足间有蹼膜连接,因此它们看起来就像谢幕演员拉开致意的裙摆。
重获自由的八爪鱼,有些就像融解了那样消失,有些选择就近躲避。一只最小的八爪鱼以两条触腕缠缚着我的手指,握牢,让我的指端有种微刺感——当我从石缝里捞起它,它几近信任地立即与我建交。意外的是,这时另外一只竟主动从隐身处跃至海面,经过两度转折,奔向我的掌心。这只返场的小家伙在我的掌心里停留了几秒,才调整方向,彻底消失。它飞离的样子,像海里的空中飞人那么妙曼。
随后的数只八爪鱼体验了真正的“空中飞人”。因为看到一个捡海者靠近,我担心小家伙们因聚集而再被捕获,就把目力所及的八爪鱼尽量抛向远处,扔出连续的抛物线。也许因为此生从未经历飞行,这种惊悸让它们入水后弹出一腔墨液。这里那里,海面一时像写着神秘的草书,有着我不解其意的抽象之美。
无论它们撑开谢幕的斗篷,还是告别时施放墨团,我视之为一种交流,并心怀隐秘的感激。是的,是我在感谢得以目睹它们的魔法,而不是它们在感谢我。我并不把自己的放生理解为所谓的慈善。我不能因一次偶然的赎罪,而忘记自己常年的杀手身份,事实上我嗜好海鲜,经常把八爪鱼当作佐餐的美味。何况,八爪鱼本身就是足智多谋的杀手,有些小虾小蟹将因此丧生。这就是大自然的循环,八爪鱼擅长猎杀,但它也会成为鲸、鳗、鲨鱼和海龟的食物。这个世界自有它残酷中的平等与公正,也自有它无情中的爱与美。
海面的墨痕,随浪涌而消散……如同一场短暂而美好的即兴写作。
孔雀,浓墨重彩。
即使这个季节,繁殖羽还没有那么怒放,它的美也足够嚣张。在昆明动物园开放区域里,孔雀或立或卧,珐琅质般,展示着五光十色的蓝——繁华而复古,华丽到了铺张和挥霍的程度,它简直是有着蕾丝和流苏的鸟。蓝孔雀色羽斑斓,在轻微的“簌簌”声中打开流光溢彩的尾屏,上面幽深的眼斑会让凝视者陷入恍惚……孔雀开屏时就像自己在施放身体的焰火,以至于我觉得它是远离真实的幻觉动物。蓝孔雀旁边的白孔雀即使穿了婚纱,也贫血似的相形见绌。
我觉得,孔雀是进化论的异数,几近悖论。它奢靡的晚礼服只适合摆拍,行动起来是多么沉赘碍事。在尼泊尔,我们坐敞篷吉普去野外观察野生动物——这是个旅游项目,不知道会与什么动物不期而遇,所以我们一路怀有带着轻微紧张感的兴奋。富有经验的司机一旦停车,我们立即在一人多高的草丛间搜寻……运气好的时候,会看到弦月形的犀角从雾金色的草间显现并靠近,易于惊飞的牛椋鸟甚至没有在犀牛背上扑动翅膀。然而司机数次停车的原因,是因为孔雀。求偶季的孔雀频繁占据车行道,因为只有这条经轮胎碾轧的道路附近没有灌丛生长,算得上相对开阔,孔雀才能不阻于草丛地顺畅开屏,像牌局老手那样得意亮出自己极度完美的花色。我们最初见到沿途炫耀的孔雀欢呼不已,听任它们挡在道路前方,从容完成整套求偶仪式;遗憾的是,其中多以失败告终,姿色平平的雌孔雀极其挑剔,不过这也是雄孔雀之所以绚丽到变态的原因。一次次停车,面对站在道路中间的孔雀……美,已用于打劫。我们后来熟视无睹,恨不能躲过那些花團锦簇的身影,它们的美让人疲倦。孔雀沉默而执拗,依然一遍遍释放着身体的彩焰。好在,是沉默的,孔雀的叫声难听如哭婴。
我在昆明孔雀园的角落,发现一只孤独的家伙,离聚群的伙伴们很远。这只雄孔雀的嘴,细看有点歪。它有浓密而微蹙的眉毛,眼睫附近也是磷光闪动。它像动画片一样,流畅中又略带卡顿地摆动汤勺形的头颅,顶部数根火柴棍般的翎毛却纹丝不动。它的胸前汹涌着大片层次丰富的蓝,有些地方带着铜绿色,层次堆叠,光感如丝缎。背部覆羽,在褐底子上排布炭色的波浪横纹,状如鹰隼。孔雀把一生中的大量时间用于整理缤纷的羽枝,我看到它频频别过脖子,把头埋入颈后或翼下,沉浸在自己披覆一身的卓越美色之中。随着高频度的啄噬,它的羽毛如渐深的夜色,划过光的涟漪,一些极为细小的残屑难以察觉地掉落下来。
它的腿干枯而有力,腿上还有根马靴那样的后刺。它的脚踝部位,套着草绿色的金属环志:0114,这是它的编号,但它从未尝试碰触,就像它从未尝试越出孔雀园低矮的竹篱。也许,早就尝试过了,是昼夜之间千百次的努力,给了它永久的教训。也许,它出生于动物园,这里就是它被终生囚禁的摇篮,就是给它永久庇护的故乡。
我凝视着这只蓝孔雀,隔着只有二三十厘米高的竹篱,它也回敬式地凝视着我,长达近十分钟。它毫无征兆地奔跑起来,带着突然的加速,直到另一个角落才停下来——那里没有人也没有孔雀,它可以继续它的孤独。当它跑起来我才发现,它有点跛足,原来不仅因为喙角的偏曲而离群索居。我开始怀疑,嘴和脚是打斗或意外受伤所致,难道,这只蓝孔雀是因为羞耻或自卑才拒绝回到集体之中?它会有这样清晰的自我意识和完美主义倾向吗?对美的极端追求,能否伴生出极度的敏感和特别的反馈,以致自身些微的残缺,都会成为走不出去的困境与牢狱?
美,永无尽头……因此,我们将终身被囚禁途中。
就像很难分清海狗、海豹和海狮一样,常人也很难分清麋鹿、驯鹿和驼鹿。给姜子牙当坐骑的是麋鹿,给圣诞老人拉车的是驯鹿。驼鹿体形最大,扁铲形的角就像划桨板镶上仙人掌的刺边。
有的鹿非常容易识别,比如梅花鹿,它的眼睛仿佛盛纳童话和梦境,还有降雪般落在它身体上的花期。长颈鹿作为现存最高的陆生动物,有着显著的身高和耀眼的几何斑块……神造物时是走神还是蓄意,使它有着与身体似乎不成比例的长颈,和脖颈短粗的猪或者头部直接焊接在肩胛上的河马相比,长颈鹿凭空多了出世的高贵与优雅……不过严格来说长颈鹿不能算作鹿,就像河马不是马、蜗牛不是牛一样;它是鹿科动物,但老虎狮子也不能因为是猫科动物而被算成一种猫。长颈鹿的拉丁文名字,意思是“长着豹纹的骆驼”。
想起鹿,给人的印象是芭蕾舞演员那样小巧的头颅和纤长而强韧的腿,如体操运动员般保持优雅的平衡,又如田径运动员般充满活跃的能量……鹿,美且有力,才能成为如此性感的生物,但并非所有的鹿都灵巧温柔。
每年在北美辽阔的草原上,都有许多脱落的鹿角。草是海绿色的,那些聚集的角叉如一片珊瑚丛;而雄鹿伫立,身体优美如岛屿。夜晚来临,月色弥漫,依稀还是能看到角枝的轮廓,像被取走了火焰的烛台。雄鹿每年更换的角,从隐约的隆起开始,以每天几厘米的速度生长。最初的鹿茸中具有丰富的血管、神经和软骨,后来骨质变质,柔软如天鹅绒般的表层开始剥落,伴随着流血。失去痛觉的鹿并无不适,但挂着丝丝缕缕皮膜的肉红色的角枝,看起来就像做了一半手术跑出来的患者。雄鹿在树干或石头上蹭除角叉的表皮,亮出头顶用于决斗的剑柄。繁殖季过后,林地和草地像重归安静的战场,散落着曾经的武器。
驯鹿的雌雄都有角,不像其他的鹿只有雄性有角。驯鹿还以它们伟大而壮观的迁徙著称,寒冬到来之前,它们就开始别无选择的远征……鹿群就像被缓慢吹动的落叶,区别在于落叶漫无目的,而它们去意已决。渡河时鹿角林立,使水面萌生出大片灌木丛林;落雪时踢踏的步履不停,穿越漫无际涯的冰原,它们是地球上迁徙路线最远的生物。
驯鹿,曾是人类主要的食物。从前爱斯基摩人用鸟皮制作一种内衣,工序繁复,需要缝上细密的几千针。缝衣线用驯鹿背骨上多筋的肌腱制成,先要弄干、磨平、搓扭,才能制成一条粗拙的线。它的优点是遇水膨胀,因此衣缝基本不透水;另外还含有一小层脂肪,极端的饥饿条件下,人们可以吮吸缝衣线以短暂续命。
我曾前往中国北方的冷极地根河,探访居住在白桦林深处的鄂温克民族以及他们的驯鹿。我喂食苔藓,手心感受驯鹿翕张的鼻孔喷出的“咻咻”鼻息。不过它们最迷恋的,也许是盐。钱袋里晃动金币的声音,在人类听来最为悦耳;盐袋里晃动晶体的声音,在驯鹿听来最是动听……为此,野外放养状态的它们不惜定期返回养殖场。奇怪,羊或鹿之类的食草动物都迷恋盐的味道——就像食肉的熊迷恋蜂蜜的甜。驯鹿漫游,它们明明可以走得最远,却还是要回到宰杀者的怀抱。这些驯鹿如何看待人类,把他们当作恩人还是凶手?它们回归的行为是愚蠢还是勇敢?难道并非愚蠢,而是一种包含着恩义的勇敢与慷慨——仅仅因为它们尝过人们掌心里的盐,就用自己身体里有咸度的血来回报?
林地中间,那些回归的驯鹿正在休憩,熏蚊的烟雾让它们免受叮咬。幼鹿也因人类的庇护而相对安全,每年新生的幼崽常常被熊吃掉一半。也许以驯鹿的角度,既然身体总是要奉献的,不如交给曾给予自己盐粒和蚊烟的人类。当然以人的角度,驯鹿的选择简直不可理喻,违反常规和理性。然而,大自然中的众生,亿万年来都是遵循这样的原则:吃别人,也被别人吃。即使素食动物啃食草叶,也会吃下许多寄生植物的昆虫。再残酷的法则,假设对所有人一致,那它就是公平的——比如,默许彼此之间的易子而食。动物幼崽只有少数幸存,多数夭折,生出来只是为了给其他生命作为食粮。人类不再遵循这样的法则,他吃别的生命,但不允许被吃,哪怕是在死后;众生平等中的彼此尊重,被演变为一己之私的侵略。人类的进化史,是人类的发迹史,其实也是人类的暴力史。在自然界的公平交易中,唯有人类,撕毁上帝的契约,做了无本万利的好生意——他是疯狂、狡诈而成功的商人,但不是好的合作伙伴。
駝鹿也有舔食盐碱的习性,不过相比驯鹿,它们体型更大。驼鹿——驼加鹿,一种动物的名字是由两种动物的名字组成的。这种名称,并不少见。有我们熟悉的狗熊、鱼鹰、蜂鸟。也有常人不太熟悉的鹤驼、蜂虎、熊狸、貂熊。它们类似偏正和并列的结构,以前一种动物修饰后一种动物或者互为补充:熊猫、羊驼、燕隼、凤蝶、鲸鲨、鳄龟、鳄蜥、狐猴、蜂猴、狐蝠、猫鼬……我猜其中部分隐含物种之间性的试探。许多动物没有任何越界的可能,情欲止步于自己的物种;有些尝试带来了短暂的未来,无论是骡子还是狮虎兽,这些杂交动物不会拥有自己的后代,它们其实是违背上帝意志又得到上帝宽容的物种。
驼鹿具有史前动物的风貌,肩部高耸,喉部下方生有颔囊。成年驼鹿加上鹿角高达三米,据说最重的驼鹿能达到八百公斤,比一头棕熊还要庞大。它因此取得草食动物通常难以企及的荣誉,被人称为“森林之王”。发情的雄鹿低吼,双眼充血,焦躁地用角磨砺树干或豁开泥土。“噼噼啪啪”,激烈的击角声不绝于耳,仙人掌般的巨角甚至绞缠在一起,使无法脱身的两只雄兽因饥饿和疲顿而同归于尽。
我养过鱼,养过猫狗,养过黑尾土拨鼠,我经常牵挂和想念这些宠物,可假设计算连续专注于某个动物的时间,赢得其中之最的,竟然是驼鹿。我曾连续数小时,时时刻刻,无法把这个词从自己的意识里驱除。
那是加拿大的自驾游旅程。从贾斯珀国家公园出来,本来要在外面住一晚,但临时计划变更,我们连夜赶回温哥华。地广人稀的加拿大,夜晚的城市有如孤岛。我们很少时间是在穿越城市灯火,多数时间是行驶在没有路灯照明的丛林。眼前只有前车灯照耀下的有限路面,反射着雨后的幽光。几乎遇不到车辆。车灯撕开前方的黑暗,身后尾随的黑暗迅速弥合……因为弱光,仿佛世上所有的黑暗都向此聚集,让人既害怕向前开,又害怕停下来。道路两旁的针林与阔叶的混交林,同样融入浓稠的夜色。漫长的安静和黑暗……这时的安静,本身就是一种黑暗。车轮驶过路面传来微弱的沙沙声,但愿,这点敏感的声响不会惊扰什么,不会打破夜晚的平衡。是的,经常看到的三角警示牌,让我们提心吊胆。
从某种意义上说,驼鹿是美洲最危险的动物,远远超过熊和狼。肉食动物牙齿的切口有限,而驼鹿的整个身躯都可以成为凶器。在发生的汽车交通意外中,与驼鹿相撞占了相当的比例。驼鹿有壮硕的头角和庞大的身躯,四肢偏细,一旦发生碰撞,骨头很容易断裂,沉重的身体重击挡风玻璃,车体会被压扁或碎裂——在美洲每年有数百人死于与驼鹿相撞。驼鹿的性格刚猛,不仅会死于与同类的击角,还会死于与玻璃、金属和橡胶的惨烈撞击。所以,我们随时警觉丛林中任何的风吹草动,担忧突然跃出的身影。
黑暗而静寂的丛林,从未改变,就像古老的驼鹿。原本驼鹿不会给人造成伤害,几乎不会发生与人体相撞的事件,而汽车的速度,改变了二者之间的平静与平衡。与大多数动物相比,人类行动迟缓,不具备上天入地的灵活身手,但我们凭借交通工具,得以高效而频繁地自由穿梭。人类曾经脆弱,个体根本无法与野兽抗衡,但我们从拿起盾牌开始,渐渐,武装到牙齿……而今人类的牙齿已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武器。当再次穿越丛林,我们躲进汽车,躲进宽大的金属甲盾里,却保持着矛的杀伤力。可我们无法摆脱恐惧,因为运速的提升,原本无害的素食动物也成了我们的敌人,甚至是庞大的杀手。当驼鹿与汽车相撞,当血肉与金属相撞,当古老生命与工业产物相撞……我们并非公平的竞争者,但我们依然要付出惨烈的代价。
光,像一把刀捅入夜晚的内脏。不过,车头亮而前方黑,像是刀柄在未知里而锋芒一直抵住我们。刀锋前面,是悬而未决的生死。我高度紧张,屏气凝神,虽然目力无法在黑暗中辨识,但我知道,驼鹿可能就在附近,它们的角枝就隐藏在丛林中,像雨藏在河流,燃料藏在火苗中。可能在我转头的瞬间,它“嘭”的一声到来,像沉着赴死的宣判者。
长达十个小时的车程里,我时时刻刻想着驼鹿,想着这个素食者里的草莽英雄……导致我在丛林边缘参差的黑暗里不断看到仿佛中的幻影。然而湿黑的雨夜里,驼鹿不动声色,从未真正显露行踪,哪怕是巍峨角叉的一个剪影。
丛林里的驼鹿,丝网上的蜘蛛,梦境里的鱼和神话中的独角兽……它们的鼻息、它们的毒液、它们闪耀的鳞斑和发光的皮毛,正在隐匿或靠近。人类的命运将被影响、被改变——被有如幻觉的动物,那销魂或惊魂的一吻。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