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晗
(北京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871)
文学史上,赵树理的创作常被定义为“问题小说”写作。这是沿用1959年作家本人的说法,简要来讲,就是将农村工作中遇到的问题通过小说反映出来,使写作成为工作方法之一种。①但“问题小说”并非对革命实践的简单再现,尤其当赵树理从地方性作者成为全国范围的“方向”作家,特定的时代形势、社会想象和文化样式,将更加直接地规定作家参与实践的方式。
一时一地的“工作”与宏观的革命图景之间的张力也将反映到文本层面,写作于1948年的《邪不压正》便是一个颇为典型的案例。1947年8月,赵树理参加武安县赵庄土改工作团,任副团长,一直到1948年4月才回到报社。这是他在新中国成立前最为集中的直接参加革命工作的经历。考虑到1946—1947年,“赵树理方向”被迅速推向全国——不仅作为一种新的文学样式,更是作为“干部—作家”典范的工作方式,可以说,赵树理之参加土改,也是对“方向”的实践和确认。这些变化无疑对作家的创作心态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邪不压正》直接取材于赵树理的土改经历,发表后却招致不少批评。本文希望将其作为一个症候性文本揭示“问题小说”内部的复杂构造。
自1943年《小二黑结婚》发表,赵树理就成为太行区最受欢迎的作家,然而,他成为全国性的小说家,却始于1946年由郭沫若、周扬、茅盾撰写的一系列评论:他们不再将赵树理小说视为“通俗故事”②,而将其纳入五四以来现代文学的脉络,命名为“新的人民文艺”③。1947年,美国记者杰克·贝尔登(Jack Belden)深入华北解放区考察,他对赵树理的采访常为人引用:“不过赵树理并不幻想要做个大作家,他也不想把所有的精力都用于写作,那样会使他脱离人民的。‘我应该投入社会生活,’他说,‘我要跟上革命的各个阶段。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搞土地改革,以后大概就是工业化。’”“赵树理方向”的确立不仅大大增强了赵树理的影响力,而且对作家的社会位置也提出了新的设想。他的自陈:“我很想写重大的题材,也许内战结束后,我可以安顿下来专心专意写它一阵子。不过我决不愿完全脱离人民。”[1]116值得注意的是,赵树理意识到“把握重大题材”的必要,同时自觉地将工作分为干部(“投入社会生活”)和作家(“专心专意写它一阵子”)两重身份,然而,如何平衡两者,却没有想好。
考虑到抗战结束后国内政治版图的变化,将“赵树理方向”推向全国,其实包含了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进一步落实,调整文艺政策以团结各地力量的目的。某种程度上,“赵树理方向”即是对《讲话》的具体说明。周扬认为,赵树理小说的特色突出表现为“群众性”:在人物刻画上,善于将人物放在一定斗争的环境中,“每个人物的心理变化都决定于他在斗争中所处的地位的变化,以及他与其他人互相之间的关系的变化”;语言风格方面,则使用平常的、群众的话语,使每句话适合人物的特殊身份,从而创造出了民族的新形式。[2]这与周扬对毛泽东文艺思想的理解是前后相承的。正如《讲话》所规定:“中国的革命的文学家艺术家,有出息的文学家艺术家,必须到群众中去,……观察、体验、研究、分析一切人,一切阶级,一切群众,一切生动的生活形式和斗争形式,一切文学和艺术的原始材料,然后才有可能进入创作过程。”[3]1944年,周扬编撰论文集《马克思主义与文艺》,将《讲话》置入马克思主义理论创新的序列当中,便以“文艺如何到群众中去”作为核心命题。
然而,仔细辨析,将发现《讲话》与周扬所强调的方面并不完全一致。在毛泽东的论述中,“为工农兵服务”同时是知识分子自我改造、将党的意识落实到社会实践的过程。也就是说,文艺的“政治性”不仅意味着辅助政策,更是打造一个全新的知识分子群体:它要求知识分子调整自己的社会位置,成为党与群众的中介,以建立以工农为基础的群众政治。但在周扬的论述里,《讲话》中有关知识分子主体改造的层面被放在了次要地位。他更关心“如何使文艺为工农接受”的问题,或者说,在周扬看来,如果作家能够掌握正确的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那么“文艺是为什么人服务”的问题就不言自明了。如此一来,创作者与大众之间成了单向的对象关系,这也导致当“赵树理方向”落实到边区的语境中,其含义被进一步收窄为“文艺配合群众运动”。1947年,随着战争转入反攻阶段,在解放区通过土地改革进一步发动群众,支援前线战争,成为政府的主要工作。7月到8月,边区文联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首要议程即“参考郭沫若、茅盾、周扬等对赵树理创作的评论”,讨论赵树理的创作。④会议尤其强调了赵树理的小说的“政治性”和“民族性”,即能够配合地方上具体的群众动员和土改工作,将“战争、土地改革、大生产”的政策主题,以群众熟悉的方式表现出来,深入到群众生活当中,使“老百姓喜欢看,政治上起作用”。[4]这种理解即相对忽略了延安借助知识分子的现实感知,以建立新的群众政治的任务。
值得注意的是,赵树理的工作环境也大大影响了他对“文学”与“工作”关系的理解。贝尔登的采访地点在河北省武安县冶陶镇,这是晋冀鲁豫边区党政军首脑机关所在。作为抗战以后共产党最大的一片根据地,晋冀鲁豫在支援前线、生产补给等方面都极为重要。因此,冶陶这个位于太行山脚的小镇遂成为华北地区的政治中心,聚集了邓小平、薄一波、刘伯承、徐向前等共产党骨干成员。[5]贝尔登大量记录了军政首领的日常生活与边区政府的发展状况,作家赵树理之所以列身其间,是因为他“可能是共产党地区中除了毛泽东、朱德之外最出名的人了”[1]109。毫无疑问,在“赵树理方向”确立之后,赵树理本人以何种方式从事土改实践与小说创作,将首先被视为文化工作的典型。
出于对“农民性”天然的默契,赵树理很快接受了将创作植根于群众工作的方法。边区文联座谈会后,赵树理曾多次谈及下乡土改,希望参与农村革命。8月,他如愿参加赵庄工作团,任副团长;在10月召开的晋冀鲁豫土地会议上,被选为主席团成员,并获得“农民作家”的称号。在追溯中,他将1943—1948年视为自己开始专业化写作的阶段,总结为:“1.读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明确了直接为工农兵服务,在普及基础上求提高等一些道理;2.内容上增加了针对群众进行教育的比重;3.形式、结构、语言文字上仍保持力求群众便于接受的民间风格。”[6]467正如贝尔登的采访记录所显示,赵树理感到“写重大题材”的必要性,但他最为看重的,仍是“群众教育”的环节,因为这是和实际工作联系最紧密的。因此,如何处理地方工作与整体性历史叙述之间的张力,成为赵树理首先面对的问题。
对赵树理本人,“方向”的确立无疑是莫大的肯定与鼓舞。他几次提及想再次采用《李家庄的变迁》的写法,呈现土改运动的全部过程,《邪不压正》即是其中之一。⑤赵树理解释其创作动机:“在老区土改总过程中(包括反奸、反霸、减租、减息历次复查直至平分土地,)不少地方每次运动开始,常有贫下中农尚未动步之前,而流氓无产阶级趁势捷足先登,抓取便宜的现象。”小说以中农聚财一家的婚事为线索,将1943年至1947年之间的多次运动串联起来。其时间结构也相当规整:故事被整齐地划分为四节,恰好对应不同的土改阶段,并收拢到当下的工作问题中,“写土改后期(平分土地)一个流氓乘机窃取权力后被整顿的故事。”[6]467
这种方式的确不同于“文艺性小故事”,而具有总体的历史眼光。然而,面对边区的新形势,如何理解全国范围的土改运动、从工作中提取出“问题”,却不是依靠中共的土改政策就能够解决的。这与边区的特殊情况有关。1947年9月,中共中央颁布《中国土地法大纲》,宣布彻底废除封建土地制度。这是比《关于土地问题的指示》(简称《五四指示》)更加激进的土改方案,但其时太行老区的土改已经完成,绝大多数村庄达到平分土地的要求,却不得不在政策引导下继续革命。据薄一波报告:“当时(1947年春)中央局曾提出把工作方向从土改转入生产(三一指示),但五月以后,由于我们领导上的动摇,未能坚持此一方针,以致发生了严重的‘左’倾错误,侵犯中农、斗争工商业以及乱打乱杀等,约有两个多月之久。”[7]《邪不压正》集中展现了在《中国土地法大纲》颁布之后,村庄内重划阶级、展开三查整党运动的过程。这时,修复“左”倾给农村社会带来的伤害,维护社会安定以促进生产,成为工作的主题。
有关赵树理参与土改的经历,目前没有完整的材料,可参考的是1948年上半年赵树理在《新大众》报上发表的十四篇政论通讯。⑥《新大众》是一份流行于晋冀鲁豫边区的通俗报纸,由华北新华书店和韬奋书店发行。它创办于1945年,1948年元旦,由小开本的半月刊改为周报,编辑部也搬迁到武安冶陶镇,赵树理为编辑之一。事实上,这些农民报刊在土改工作中发挥了相当关键的作用。通过组织乡村邮递员、社会边缘群体分发报刊,中国共产党在边区建立了全面、深入的通信网络。大家将土改中的困惑提交给报刊编辑解答,编辑部再根据情况,组织工作队下乡考察。《新大众》由杂志改为周报,即出于进一步贴近大众、配合土改的目的。它大大削减了通俗故事、演义的比重,以政策宣传为主,同时刊发大量农村干部的工作笔记,组织讨论,希望“反映与指导广大贫雇农民的翻身斗争”[8]。由于植根于地方经验,注重与农民互动,《新大众》很快成为晋冀鲁豫边区最受欢迎的报纸之一,发行量一度达三万五千份。
作为《新大众》报的编辑,赵树理多次组织新华书店的工作人员驻村工作,以摸清当地经济、伦理、生产情况,解决土改中产生的种种问题。⑦1948年5月16日,《新大众》即报道了赵树理“参加解决野河干群关系”的事迹:此前报上曾刊载某富农村长组织假贫农团,被举报是一条假新闻,但却被村干部拿了报纸打击群众。于是报社派赵树理和工作组成员实地调查,“在这次调查时候,赵同志帮着县上区上两位张同志,共同向村干部和贫雇代表们说明不合手续的贫农团停止活动是防备出乱子;……当时两方面的思想好像都已经打通,都表示疙瘩已经解了,以后可以安心生产”[9]。群众运动的经验成为赵树理创作的基础,1950年,在《谈群众创作》中,他仍津津乐道于这段工作经历:“我们在办《新大众》小报的时候,每天要收到几十件信件。这些信件中,虽然大半是要我们给他们解答问题,但所叙述的问题原委,往往就成为朴素的、有文艺性的小故事。”[10]410
应注意的是,赵树理下乡的1947—1948年,也是太行区土改遭遇困难的时期,尤其在1948年上半年,“左”倾错误已经严重影响生产运动,党内甚至弥漫着“失败主义”的情绪。[11]农民对于土改的疑惑也反应在《新大众》报上。据王春介绍,随着运动“左”倾,“‘挖内货’来了,‘割尾巴’也来了,于是诘问‘土改’的信件更多了;今年有几个月,几乎就形成以讨论‘土改’中的问题为唯一中心的现象”[12]。以“成分”问题为例,1948年之前,土改主要通过提高阶级觉悟发动群众,展开斗争。但由于定义“成分”常常需要依靠农村干部对革命形势的判断,在激进政策的指导下,运动中出现了不少偏差,极大扰动了乡村生活。⑧在晋察冀边区,这一问题在1948年春耕的压力下显得尤为突出。[13]为尽快消除顾虑,促进生产,《新大众》报开始集中讨论如何划定阶级成分,解决土改干部和群众的困惑。譬如,如何对待第一轮土改后靠劳动起家的新富农阶级?因战乱和债务失去土地,但拥有富余房产的家庭能否划为中农?流氓分子应从道德还是经济上划分?都是读者来信常提出的问题。⑨
《邪不压正》呈现的中农问题、干部退化、“填平补齐”等,即是对1947—1948年老区土改的如实反映。在小说中,叙事者并没有直接定义和描述村庄中的阶级构成,而是委托“穷人老拐”来完成。在老拐眼里,聚财是“普通庄户人家”,刘锡元是“方圆二十里内有名大财主”;两人结亲,自己“偏要”到聚财这里,对于刘锡元,“就是饿着肚子也不去”。作为辨认阶级成分的叙事符码,老拐反复登场,同时充当了乡村世界的舆论风向标。
这一设计无疑是别具匠心的。划分阶级虽是赵树理小说中常出现的情节,但《邪不压正》的特殊在于,作者细心为老拐的出现分配了不同的主题,分别对应土改初期的“斗地主”运动、减租减息后的分配政策,以及“整党”时期。譬如,老拐第二次出现是在斗争完刘锡元、翻身分果实的关头,二姨问他有没有翻身,老拐认为“咱跟人家没‘问题’”,所以翻不了身,进而引发了安发有关“果实分得不好”的议论。第三次则是在贫农团成立后,老拐找组长安发申请住处。这时,小旦也来找安发调剂住房,企图混进贫农团里,于是故事焦点也就转移到如何处理小旦等无产流氓身上。老拐颇类似京剧中的“末”角:常常扮演次要角色,但承担着“引戏”——介绍故事梗概,或引出一章节剧情、主人公——的职能。“引戏”完成后,他便退居幕后,将故事让渡给更加复杂、更有戏剧性的矛盾。上文已论,土改的不同阶段常具有不同的斗争目标,对象的变换极容易造成运动逻辑的割裂,引起干部和农民的不安。《邪不压正》以故事为线索,由剧中人代替作者来“划成分”,这就凸显了人物性格的变化过程,而不仅停留在身份的定性和反转。因此避免了斗争方向的矛盾之处,将叙述重心由政策的变动转移到村庄的内部关系当中。
已有研究者指出,土改运动不仅是阶级关系的反转,更是对村庄社会结构的重新打造。从村庄内部的视角描写革命运动,正是赵树理小说的特殊之处,如贺桂梅评价《三里湾》:“它一方面深入描绘了三里湾这个村庄的空间形态和内在时间秩序,同时将‘社会主义改造’这一现代事物的发生,理解为与既有的乡村生活互相融合的结果。”[14]“以村庄为主人公”,也意味着作家必须真正介入基层社会,不仅发现那些以“斗争”形态表现出来的显性冲突,也要把握村民社会得以运转的隐性法则。
在赵树理的小说中,我们常能发现一个“轴心人物”:他并非“运动”“斗争”的主角,反而常常是乡村结构中较为边缘的角色,或从事特定的职业(三仙姑)、或具有特别的才能(李有才),因此格外引人注目。村人常常围绕他聚集起来,形成一个特殊的公共空间。⑩进而,赵树理得以通过一时一地的事件,集中勾勒村庄的人际网络,这也使得他的小说常具有某种“剧场感”。《邪不压正》中,聚财便是这样的“轴心人物”。在故事开头,软英的婚事使我们看到一个乡村社会的筋脉肌理:
由上图可见,聚财与村中人多有家族或姻亲关系,但聚财始终没有主动参与过大家的公共活动:他既对地主的剥削感到不满,也因土改分果实而惴惴不安,一直保持“看看再说”的态度。这种“前怕狼后怕虎”的被动性格常使他卷入周遭的矛盾当中。赵树理相当准确地把握到了中农在土改运动中的心情和处境,然而,对聚财的刻画并不仅是为了呈现中农问题,而是借助“中农”这一最具典型性的阶层,表现村庄整体氛围的变化。
据统计,中农的确是乡村人口占比最大的阶层,在“减租减息”完成之后,晋察冀老根据地的中农比重甚至达到人口的60%-80%。[15]可以说,“中农”不仅具有经济学的意义,更是农村得以稳定的社会基础。从政策上讲,中农一直是土改运动团结的对象:1946年的“五四指示”即强调“坚决用一切方法吸收中农参加运动,并使其获得利益,决不可侵犯中农土地”[16]。但在实践中,这样的设想常常很难实现。尤其在“左”倾严重的老区,中农该不该斗,常成为讨论的核心话题。翻阅《新大众》报,既有连续几期的群众问答,也有以某村中农路线为例所作的长篇调查。报上讨论过茹佐村的例子。1944年前后,晋察冀根据地的许多村庄都出现不同程度的生产困难。茹佐村工作组于是决定将集体粮分借给农民耕种。干部们将审查数目的任务委托给贫农团,虽也讲解了团结中农的政策,但在借粮过程中,中农其实被排除在外。[17]对中农的打击在1948年5月之后愈演愈烈:贫雇农一旦发动起来,就很容易在果实分配中把中农划成地主、富农;划分阶级的标准也从经济状况,扩大化为政治态度、思想作风、家庭成分等等。以至于“中农阶层对我们却是恐惧、不满与离心,实际是反对我们的。这便是生产低落、社会不安的主要源泉,这就是少数反革命分子可以策动会门活动的主要依据”[11]489。
在小说中,“中农”聚财对人们的阶级性质没有那么敏感,却非常在意分配的公平与否,并以此判断运动的走向。譬如,在刘锡元被整倒后,软英考虑嫁给小宝,聚财依然不同意,理由是:“小宝那孩子,家里有甚没甚也不讲,自己没有出息,不知道为自己打算。去年人家斗刘家,他也是积极分子,东串联人,西串联人,喊口号一个顶几个,可是到算账时候,自己可提不出‘大问题’,只说是短几个工钱,得了五斗谷子。”[10]298这里不仅是写聚财嫌贫爱富,也反映了仅仅通过“提问题”的方式分配果实导致运动的不彻底。聚财看到穷人并没有在斗争中真正“翻身”,反而是小旦之流得到了好处,不由担心被整倒的地主们还会卷土重来。在“土改”政策进入农村社会之初,这种将经济理性与伦理感性结合的思考方式在群众中是十分普遍的。与之关联的情节是,干部们承认斗错了聚财,事后还给他十亩地,却并没有打消聚财的顾虑,因为聚财看到小旦依然多占了土地,还意图混进贫农团里,再多得利益。聚财所期望的“公平”,正意味着经济理性必须与道德品质相匹配。这里隐约可见作者的意见,即,单一的经济分配并不能解决中农乃至农村隐性的社会问题,群众运动的目的在于重新打造乡村的社会结构,完成人际关系的修复与改造。
《邪不压正》中有关土地分配的争论主要围绕中农展开,这也引出了小说的另一个主题:整党。1946年冬天,村庄发动了填平补齐运动,要再来一次斗争。但“封建尾巴”只有五六个,“窟窿”却有四五十个,要不要动用中农土地就成了问题:“元孩听了听风,着实作了难:上级不叫动中农,如今不动中农,一方面没有东西填窟窿,一方面积极分子分不到果实不干,任务就完不成。”[10]302-303因此最后仍将聚财作为斗争对象之一,这直接触发了小旦以分地、分财务为要挟,再次逼迫软英嫁给农会主任小昌的儿子小贵。赵树理将这次运动的失败归结为政治制度的不民主:斗争名单是四十来个干部和积极分子提前定好的,到第二天开群众大会,“村里群众早有经验,知道已经是布置好了的,来大会上提出不过是个样子,因此都等着积极分子提,自己都不说话”[10]305。在第十二期的《新大众》报上,赵树理的评论《发动贫雇要靠民主》,具体讨论了农会组织的民主问题。他提出发动贫雇农首先要提防流氓分子混入队伍,尤其在老区,要将贫雇农出身的新中农也一起发动,绝对禁止少数人操纵会场。[18]在斗争中强调“民主”,也就将焦点从经济分配转向了新的组织制度的建立。故事结尾,软英和小旦的对质不仅带动了“整党”运动的高潮,也潜在地批判了聚财“能过日子就好”的态度。当聚财感叹“这真是个说理地方!”,正是从民间伦理的角度,对基层民主政权产生了信任。
仅从表现村庄内部伦理、社会结构的层面,并不能完全说明赵树理小说的独特性——许多土改小说都表现了革命政策达至个体心灵之间的多个层次。但赵树理始终关注社会变迁的微观层面,或许与其工作方式有关。他自述《邪不压正》“想写出当时当地土改全部过程中的各种经验教训,使土改中的干部和群众读了知所趋避”[10]371。可以说,“问题小说”正是赵树理所设想的“新的人民文艺”的普遍形式,那么,如何通过当下的“问题”写出总体历史,就成为需要重新探索的问题。在《邪不压正》中,建立普遍的叙述格式与展现土改的阶段性问题构成了强烈张力:从抗战到土改“纠偏”构成了大的时间骨架,但作为血肉的参差多态的人物心理、敏感幽微的情感细节,又聚焦在1948年前后的村庄内部,与大历史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沿着这条线索思考,仅仅在故事结尾才出现的“整党”便格外引人注意。“整党会”尤其突出了两个村庄以外的角色:外来的工作团整肃了村庄政权,也安顿了软英的婚姻问题;来自上河村的二姨进而邀请工作组,明年正月到上河“工作工作”。某种程度上,当村庄内的故事扩展到上河村,完整却遥远的国家图景才真正以制度化的形式出现。《邪不压正》对“整党”的理解是十分特殊的:“党”的合法性并不直接来源于外来的政策,而恰恰是因为有效解决了村庄内积聚的矛盾。考虑到赵树理既然以土改干部为主要的读者,这一理解其实带有一定的思想教育的意味,是为现实的“整党”运动服务的。为说明这一点,最好参考当时边区整党的具体情况。
边区在内战时期的确面临缺少干部的问题:随着全国解放区的扩大,根据地的大量干部被调出,但土改仍在进行,这就急需培养新干部、提高干部质量。太行区的整党运动在1947年12月“冶陶会议”之后开始,1948年1月以后,区党委已认识到前期的激进化倾向,政策上开始提倡“民主”,并以制度建设作为农村整党的关键任务。[19]考虑到新干部的加入和急剧变动的土改形势“整党”即以整肃干部的思想意识为中心,但这并不完全是理论教育,而倾向于如何正确认识并开展土改工作。作为地方文化机关,赵树理所在的新华书店从1947年下半年开始集中的思想学习运动。据王春介绍,在书店人员中“最多的一批人,则是联中等学校出身的青年学生。这一批人在思想上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他们大部分出身于地主富农至少也是富裕中农的家庭;他们一方面想进步,想当革命青年;一方面又牵连着家庭,拉不开腿”。这些文化干部当然都认同无产阶级立场,但在实际工作里却往往出现认识的偏差,“因此我们一开始就没有按照规定的文件进行学习。我们把工作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先查阶级立场,第二阶段才来进行工作经验等等的学习”。
由此可见,干部的“立场”不仅指向意识层面,更与土改的具体问题息息相关,譬如当前的斗争是否彻底?应采取怎样的斗争形式?个别地主,例如自己的家庭该不该斗?都是辨明立场时常出现的“考题”。在《躺倒不对,起来怎干?》中,赵树理提出了“干部思想问题”的另一个层面。春耕时节,正需要干部作出计划,领导生产,但有些村干部借口群众要“民主”,不肯管事。赵树理将其归结为村干部对农村基层政权的理解不到位,以个人荣誉为重,没有用心考虑如何开展群众工作、满足生产需要。在运动出现偏误的时刻,干部的思想教育工作就显得更为紧迫。1948年5月的地委联席会严厉批评了当时干部中思想混乱的状况。其中,片面理解“贫雇路线”,不顾村庄中的生产状况,打击中农,一味追求“平均主义”,被视为最为严重的问题。这就要求干部正确认识“村庄—国家”“生产—政治”之间的关系,“一切的工作,都要从支援战争和发展生产出发”,因地制宜地指导土改斗争。[11]
可以说,“整党”其实构成《邪不压正》隐在的主题:既然赵树理将他主要的读者群体设想为土改工作的干部,那么,小说对于村庄中伦理关系的呈现,也只有以建立基层政权、引导群众运动为参照才能得到解释。《邪不压正》发表后,批评家认为软英没有展现出解放下的新女性与社会环境同步成长的关联,“作者在《邪不压正》里告诉了我们一个正确的结论,没有告诉我们一个合理的过程,一个合理的方向”[20]。作为北京《新华日报》文艺专栏的编辑,竹可羽的意见无疑是站在全国性文艺建设的角度。但在赵树理看来,竹可羽并没有把握到小说的用意:“要是正面写斗争恶霸、穷人翻身,少数人多占了果实留下穷苦窟窿,二次追究连累了中农,一直写到整党、纠偏,篇幅既要增长,又容易公式化,所以我便想了个简便的方法,把上述一切用一个恋爱故事连串起来,使我预期的主要读者对象(土改中的干部和群众),从读这一恋爱故事中,对那各阶段的土改工作和参加工作的人都给以应有的爱憎。”这份自述强调了两点,一是主要的读者对象是在“山里”的土改干部,二是软英这一人物不具备阶级意义,只是为了写出恋爱关系,来引起读者“爱憎”。[10]371
如果参考边区干部从事土改工作的实际过程,赵树理所关注的“爱憎”其实颇具意味。软英的确并非“典型论”中的革命新人,她的行动从未超出社会伦理的层面。譬如,在整党会中,小旦拒不承认自己曾逼迫软英成婚,软英便将小旦如何设计在斗争会后、乘人之危逼婚的过程和盘托出。她为家中利益考虑,先假装答应以拖延时间,所依恃的便是邻里情感;此时,她面对小旦的指责,说的依然是“人情伦理”而非“革命道理”:“我怕我爹吃亏,才给小旦倒了一盅水,跟他说了那么一大堆诡话,大家说这算不算自愿?他小旦天天哄人啦,也上我一回当吧!”[10]316剑拔弩张的整党会,仿佛因软英的“撒娇”突然生动起来,围观的群众也马上给予回应。
将阶级关系放在乡村的情感关系中加以解释,这种塑造人物的方法不仅体现在软英身上,也普遍存在于其他人身上。在故事的第二节,刘锡元家已经在减租清债的斗争中被整倒,但聚财依然放不下心,不敢推掉婚事;而软英一心只想跟小宝结合,因此和爸爸有了矛盾。“二姨就把这谈话的结果向聚财老婆谈了一下,两个人都觉着没法调解。不过聚财老婆却放了心,她觉着闺女很懂事,知道顾惜他爹。她觉着两套道理虽是对头,在这三年中间,也许慢慢能取得同意,到底谁该同意谁,她以为还是闺女说得对。”[10]300聚财老婆是为了维护家庭的和谐关系,才暗暗希望革命继续发展,好实现闺女的愿望。赵树理请她来“评理”,其实呈现了革命道理下落到乡村内部的方式和途径。
赵树理强调读者应从恋爱故事中培养“应有的爱憎”,来处理土改中的问题,或许正是赵树理说给干部与群众的工作道理,也是他本人参加农村工作的经验之谈。对人际情感、伦理关系的敏感,构成赵树理小说中最为独特的部分,它既体现在大家伙儿聚集在李有才窑洞里,听起板话时的心知肚明;也体现在软英出嫁前,与小宝匆匆会面中的无言而泣。自为自足的伦理世界不仅充当了政策的土壤,同时缓冲了政策更迭对农村社会的伤害。这来源于赵树理对于中国革命的切身体会:伦理世界的稳固,可以黏合斗争所造成的分裂,将运动的重心转移到社会建设和生产发展上,这将有效缓解实际运动中的激进化倾向。
在1940年代,在依靠乡村革命建立基层民主政治的背景下,赵树理发现了文化工作可能的着力点,即通过对乡村世界的柔性改造,将群众重新组织和动员起来。在他看来,这种工作方式是具有普遍性的,因此试图通过小说写作,创造一种新的叙事方式,将土改实践与更大的历史图景嫁接。但另一方面,宏大叙事的“理”与微观考察的“情”其实很难时时匹配:当革命实践本身已经生成可靠的远景,文学的把握也常常是整体与自信的;一旦形势陷于波动与反复,则需要通过紧张、高强度的形式设计,呈现某种可能的历史方案。这也造成《邪不压正》叙事形式的紧绷。这也提示我们,赵树理提出的“问题小说”或许与“赵树理方向”存在天然的分歧,进而影响到作家在新中国成立后的选择与命运。
注释:
①赵树理:《当前创作中的几个问题》:“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我写的小说,都是我下乡工作时在工作中所碰到的问题,感到那个问题不解决会妨碍我们工作的进展,应该把它提出来。”见赵树理:《赵树理全集》第五卷,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303页。
②1943年8月,彭德怀对《小二黑结婚》的批注。9月出版时,新华书店标示为“通俗故事”。
③郭沫若:《〈板话〉及其他》,《文汇报》,1946年8月16日;周扬:《论赵树理的创作》,《解放日报》,1946年8月26日;郭沫若:《读了〈李家庄的变迁〉》,《北方杂志》第1、2期,1946年9月;茅盾:《关于〈李有才板话〉》,《群众》第12卷第10期,1946年9月;茅盾:《论赵树理的小说》,《文萃》第2卷第10期,1946年10月。
④《晋冀鲁豫边区文联一九四七年文艺工作座谈会纪事》,《人民日报》,1947年8月10日。转引自中国作家协会山西省分会编:《山西革命根据地文艺资料》,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313页。
⑤1947年开始,赵树理始终有写长篇的抱负,譬如《刘二和与王继圣》就设想从两个孩子的儿童时代一直写到群众运动,但是只完成了抗战前的部分。
⑥包括《我们执行土地法,不许地主富农管》《休想钻法令空子》《穷苦人要学当家》《干部有错要老实》《谁也不能有特权》《土地法的来路》《中农不要外气》《不要误解行政命令》《再谈行政命令》《发动贫雇要靠民主》《停止假贫农团活动,不能打击贫雇》《“自愿”不是“自流”》《从寡妇改嫁说到扭正村风》《躺倒不对,起来怎干?》
⑦这些工作常常相当具体,“随时给群众讲理撑腰,打击地主;参加村中各级会议,给村干部帮忙”。见《新华书店人员帮助驻村群众翻身》,《人民日报》,1947年9月4日,第二版。
⑧李放春:《北方土改中的“翻身”与“生产”——中国革命现代性的一个话语—历史矛盾溯考》,《中国乡村研究》,2005年,第231页-第292页。
⑨《劳动起家的新富农怎样办?》《什么叫流氓分子?》,《新大众》第九期,1948年3月1日,第二版;《成分和阶级怎样分别?划阶级按啥做标准?》,《新大众》第十二期,1948年3月16日,第三版。
⑩程凯也注意到了这种公共空间的形成:“赵树理在《李有才板话》里对这种民众自身的文化活动进行了一种理想化的改写,特别突出了它的另一面:即这类文化活动在构成一个文化娱乐空间之外同时构成了一个舆论空间,这个舆论空间是属于民众自身的,他们的立场、视角、态度在其中发酵、传播,加上快板这样的文化形式,就进一步构成一种有辐射性和影响力的文化权力。”见程凯:《乡村变革的文化权力根基——再读〈小二黑结婚〉与〈李有才板话〉》,《文艺研究》第3期,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