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提切利的《春》 神话、现实与大历史

1480年前后，文艺复兴时代的大画家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1445—1510，图1），为美第奇家族绘制了一件巨幅（314×203 cm）木板蛋彩画，题名为《春》（Primavera）（封二图A）。作品取材希腊-罗马神话，从中不难找到古罗马诗人卢克莱修（Lucretius，约公元前99—前55年）和奥维德（Ovid，公元前43—公元17年）作品的影子。画面中共有九个神话人物，构成一个动态的影像，观赏的顺序应该是从右向左。

最右边是希腊神话中的西风之神泽费罗斯（Zephyrus），他是黎明女神厄俄斯（Eos）之子、 春天女神克洛莉丝（Chloris）的情人。亚平宁半岛属于地中海气候，冬、春两季主要刮西风，画中泽费罗斯的身体是青灰色的，与其他人物形成鲜明对比，表明他刚从寒冷的冬天走出来。他用双手抓住克洛莉丝，后者的体态像是要挣脱束缚。克洛莉丝口中吐出的鲜花飘在身边女子的纱裙上，形成美丽的图案，清纯女郎瞬间变成雍容华贵的少妇——罗马人的花神弗洛拉（Flora）。这里的寓意十分明显，罗马神话中的花卉女神与希腊神话中的春天女神同源，广而言之拉丁文化是希腊文化的延续，而佛罗伦萨在意大利文中的意思就是“百花之城”。

再向左边看去，身着灰色纱裙与红色罩衣的是爱神维纳斯（Venus）。她站在以香桃木叶为背景的拱门前面，位置比其他站立者都高，显然是此画的中心人物。研究者认为，画家很可能受到同时代诗人与人文主义学者波利齐亚诺（Poliziano，原名Agnolo Ambrogini，1454—1494）的影响，力图借助画笔表达新柏拉图主义的爱情理想。的确，文艺复兴时代画家笔下的维纳斯，取代了天主教中的圣母玛利亚，不但是神圣爱情的代表，也象征着尘世间的爱情。

维纳斯身前是美惠三女神，从右到左依次为美丽（Pulchritudo）、贞洁（Castitas）与快乐（Voluptas）。在维纳斯上方，她的淘气儿子、蒙着眼睛的丘比特（Cupid）正用弓箭瞄着贞洁女神。画面左侧是众神的信使墨丘利（Mercurius），即希腊神话中的赫尔墨斯（Hermes），他戴着双翅帽子、佩着宝剑，脚穿飞行鞋，右手举着魔杖指向上空，似乎在向上天传达一个重要的信息。

这是一幅被艺术史家称为世界上“被研究得最多”，也是“最具争议的”画作。第一个给它定名的是文艺复兴盛期的画家与艺术史家瓦萨里（Giorgio Vasari，1511—1574），他于1550年在美第奇家族的郊外别墅卡斯特罗堡（Villa Castello）见到波提切利的两幅杰作，在其不朽名著《意大利艺苑名人传》中写道：“其中一幅是《维纳斯的诞生》（封三图B），南风与西风将爱神与天使们轻轻吹至岸边;另一幅描绘的也是维纳斯，美惠三女神正用鲜花为她装扮，作为春天的象征。”这里的“另一幅”就是《春》。

画面的背景是一片桔树林，格调与尺幅都令人想起美迪奇家族喜欢用来装饰宫殿房间的佛兰德“百花”（millefleur）挂毯;本来春天桔树不会结果，但金色的桔子如同闪耀的金币，象征美第奇家族的繁华兴旺。画中约有500种植物，可以辨认出来的花卉就有100多种。有人认为，画中的人物也与美迪奇家族有关，画家显然是出于某种原因为这个家族专门绘制的，很可能与某个人的婚典有关。

關于墨丘利与维纳斯的原型，主要有两种观点，取决于作画时间的认定。主流的意见认为墨丘利的原型是洛伦佐·皮尔弗朗切斯科（Lorenzo di Pierfrancesco de Medici，1463—1503，图2），他是美第奇家族下房的长子，也是卡斯特罗堡的拥有者。1476年父亲去世后，佛罗伦萨当时的实际统治者、上房的堂兄“伟大的洛伦佐”（Lorenzo di Piero de Medici，or Lorenzo the Magnificent，1449—1492，图3），就成了皮尔弗朗切斯科与另一年幼弟弟的监护人。出于政治与商业目的，1482年堂兄洛伦佐安排皮尔弗朗切斯科与皮翁比诺（Piombino）领主的女儿结婚，新娘塞米拉米德·阿皮亚诺（Semiramide Appiano，图4）就是画中维纳斯的原型。波提切利的《春》与《维纳斯的诞生》，可能都是“伟大的洛伦佐”为堂弟婚典准备的礼物。

另一个说法认为墨丘利的原型是朱利亚诺（Giuliano de Medici，1453—1478，图5），他是“伟大的洛伦佐”的亲弟弟，1478年在一场暴乱中遇害身亡。朱利亚诺没有结婚，他的情妇菲奥雷塔·戈里尼（Fioretta Gorini，1453/60—1478？，图6）在他死后一个月生下一个遗腹子，日后成为教皇克莱蒙特七世（Giulio de Medici，or Pope Clement VII，1478—1534，图7），因此画中那个腹部略微隆起的维纳斯，令人联想到菲奥雷塔·戈里尼。此说法附会的成分多了些，且有事后诸葛亮的嫌疑。首先，它假定作画时间较早，这一点与波提切利的有关材料冲突;其次，即使是由“伟大的洛伦佐”，出于对弟弟的怀念委托波提切利事后绘制，他也不可能预见那个私生子的侄儿日后会被选为教皇。最近还有人提出，达·芬奇《蒙娜丽莎》的人物原型也是菲奥雷塔·戈里尼。

关于维纳斯的人物原型，最有趣的是一个叫西蒙内塔·韦斯普奇（Simonetta Vespucci，1453—1476，图8）的贵妇，她是当时有名的美女，生于热那亚，15岁嫁到与美第奇家族关系密切的韦斯普奇家。这也是一个名门，她丈夫马可（Marco）的堂兄弟阿美利哥·韦斯普奇（Amerigo Vespucci，1454—1512）是著名的航海家，曾数度远航并深入美洲大陆探险，纠正了哥伦布发现印度新航线的错误，“新大陆”就被命名为“阿美利加”。西蒙内塔与马可的婚礼在美第奇家族的里卡迪宫（Palazzo Medici Riccardi）举行。朱利亚诺和他的哥哥“伟大的洛伦佐”都很喜欢她，也有传说她是朱利亚诺的又一位情人。波提切利也为西蒙内塔的美貌倾倒，有人认为他笔下维纳斯形象的灵感就来自西蒙内塔。

行文至此，突然想起一段旧事，2018年9月22日，中国科学院大学在北京玉泉路校区举办建校40周年暨《自然辩证法通讯》创刊40周年座谈会（封三图C）。当着校领导、科学大师和众多学术名流，我竟隔空（没有投影或挂图）描述起这幅名画来，并师心自用地给出了一个“大历史”的解说：右端，刚从中世纪的阴暗丛林中现身的西风之神，携着春天之神带来百花盛开的繁荣景象——商业、财富、银行、艺术家、庇护人、同业行会、豪门与市政厅，佛罗伦萨成了资本主义襁褓中的“百花之都”;教会尊崇的圣母子化身为维纳斯与丘比特，象征着人的觉醒和人性的复苏;维纳斯身前的三位女神分别代表科学、道德与艺术，现在的名字是真、善、美;而在画面的终端，墨丘利-赫尔墨斯正在大声宣告，春天来了，新时代来了，隐藏在大自然中的魔法不久就要被人类揭开。

当然这只是一己之见，因时因地，借题发挥而已。

（梦隐 撰文）

参考文献

[1] （意）乔尔乔·瓦萨里. 意大利艺苑名人传. 第二部分（辉煌的复兴）[M]. 徐波等译. 武汉： 湖北美术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2003.

[2] （意）克里斯托弗·希伯特. 美第奇家族的兴衰[M]. 冯璇译. 北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7.

[3] Ronald Lightbown. Sandro Botticelli： Life and Work[M]. London： Thames & Hudson， 1989.

[4] Angelo Paratico. A New Hypothesis on Leonardos Mona Lisa， Was She Fioretta Gorini？[N]. Gingko， 2015-0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