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机械打字到电子输入国人对汉字机械化处理的早期探索

2021-04-23 14:31吴瑾欣
科学文化评论 2021年6期
关键词:键盘

摘 要 人类的文字书写技术可分为手写、机械打字、电子输入三个阶段。从机械打字跨越到电子输入时代,我国面临着汉字输入的巨大挑战。以技术-社会文化为研究路径,对“打字”与“输入”的概念进行区分,分析了机械中文打字机的发展及设计思维,还原其在中国所走过漫长而曲折的道路,进而提出我国机械中文打字机的设计模式并不适用于汉字;林语堂设计的明快打字机引入间接检索思维,开辟了汉字输入新方向却未能投产;并对比了整个汉字圈在文字与机器发展之间的挣扎。汉字输入是一个既有难题,机械中文打字机看似承担了汉字机械化处理一角,实则在技术语言上进行了回避,这也导致这一潜在难题在电子时代的爆发。

关键词 中文打字机 机械打字 汉字输入 键盘

中图分类号 N092

文献标识码 A

收稿日期:2021-09-10

作者简介:吴瑾欣,1999年生,江西景德镇人,中国科学院大学硕士生,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科技史。Email:wujinx110@163.com。

① 机械打字指将打字机器采用字母或字头直接击打辊筒的打字方法。

文字书写是一个传统而古老的话题,语言学家周有光将书写技术的演变分为三个阶段:手写阶段、机械打字阶段和电子输入阶段。机械打字①承上启下,既改变了人类的书写方式,又开启了电子输入时代。时至今日,现代人惯常于快速敲击屏幕、键盘以输入各类电子信息;手写阶段的尺素传情,见字如面成为施展浪漫的巧思;机械打字阶段所采用的主要工具——机械中文打字机却难觅踪影。

机械中文打字机作为机械打字阶段的代表性发明,采取了什么设计思路?在国内如何发展?为何现在销声匿迹?它对现在的汉字输入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弄清楚这些,有助于填补我国汉字书写技术在机械打字阶段的历史空白。

“打字”与“输入”是不同的概念。根据百度百科相关释义:“打字”即指用打字机把文字,符号等打在纸上;而“输入”在科学技术上指能量、信号等进入某种机构或装置。在汉字书写技术中,“打字”和“输入”也有差异。打字方式有硬打、软打两种。硬打是将字母或字头直接击打辊筒,即机械打字;软打是以点阵技术通过喷墨、针式、热敏轉印、激光等方法打出字迹,属于电子打字。在汉字输入中,输入行为是指操作员使用键盘或其他输入设备向协议管理的中间系统提供指令,中间系统再向操作员提供符合指令的汉字候选字符。“打字”时期可分为机械打字与电子打字时期。机械打字几乎没有针对中间系统的协议管理,因此并不能被称为汉字的“输入”行为;电子时代实现了将汉字信息转换为信号进行处理,因而电子打字才算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输入”。

将文字转化为数字信号进行处理是在电子时代才得以实现的,但这种通过协议借助中间系统完成部分工作的“输入”思维,是否在电子时代首次出现?机械打字机是否突破了局限?机械打字机对现代汉字输入技术是否还存在影响?这些问题的答案在深入解读机械中文打字机的设计思想后才能回答。

长期以来,学界对机械中文打字机的关注较少,仅有一些简单的历史介绍。近些年,部分学者将目光转向中文打字机。其中,托马斯·墨磊宁(Thomas S. Mullaney)托马斯·墨磊宁,斯坦福大学历史学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包括东亚历史和科学史。的专著《中文打字机:历史》(The Chinese Typewriter: A History)介绍了从19世纪40年代到20世纪50年代的中国信息技术史。墨磊宁从全球化视角指出汉字与现代化的不兼容,结合时代背景例举了中外不同发明者在设计中文打字机时的考量以及困境,提出了“在中国,我们所知的QWERTY键盘和打字已经死亡” “中文打字机被中国计算机和文字处理技术取代”([1], p.319)等结论。然而,中文打字机作为一项发明或产品消失了,并不意味着机械打字思维也已经“死亡”。此外,国内的一些相关研究,如姚妙峰将周厚坤周厚坤(1891—?),周式中文打字机发明者。在麻省理工学院期间,周利用业余时间进行了许多思考与实践,并发明制作了周式中文打字机。作为主要研究对象,从理论和实践两个层面总结了周的技术思想原则,却仅将中文打字机作为周的发明之一举证,不曾谈及其他机械中文打字机[2];孟萌萌从商品角度对中文机械打字机的创制与演变、应用与推广、社会影响等社会效应进行了分析,但未将打字机自身作为一项发明从技术角度深究[3]。既有研究大多聚焦某一台打字机或某一方面的影响,未完整梳理机械中文打字机的发展过程,也缺乏对其中一些设计逻辑的深入思考,更不曾将机械中文打字机作为整体置于历史中分析,探寻其对现代汉字输入带来的影响。

本文结合已有的研究、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所存关于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实业部、教育部档案及其他资料的细节,抽离出关于中文打字机在机械构造以及检字逻辑上的设计思路,对打字机的技术语言进行分析,还原机械中文打字机在中国所走过漫长而曲折的道路,以明快打字机为对象,介绍其在设计逻辑上的亮眼之处,最后拓宽视野,对比了整个汉字圈在面对文字与机器发展矛盾的举措。

一 机械中文打字机的发展

1910年,作为考取庚款留美的第二批学生,周厚坤与胡适,赵元任等一同赴美留学。周厚坤被汉语改革所吸引,想造一台中文打字机,希图以此加快实现祖国现代化。汉字数量浩如烟海,打字机无法容纳所有字块,因此周厚坤在设计时只选取了一些常用字符。1914年5月,周氏中文打字机的模型制成。该机体积约1立方英尺,重约20磅,可在6000字范围内自由增减使用。字块按照《康熙字典》的编排系统排列在一个圆筒上,同时这些字符也印在机器前部一个单独的、扁平的、长方形的搜索工具上的网格中。操作员使用一根搜索杆在搜索工具上定位正确的字符:当将搜索杆顶端移动到打印网格上所需字符顶部上方时,搜索杆的另一端会将圆筒上的相应字符带到打印位置[2]。

无独有偶,1914—1915年期间,在纽约大学求学的祁暄祁暄(1890—?),祁式中文打字机发明者。相关记载较少,仅知其1890年8月1日生于中国福州附近,在1913—1914学年期间于伦敦进行了九个月的学习。也在进行中文打字机的研发工作。祁暄所制成的打字机(下文简称“祁式打字机”)有一个金属圆筒,上刻4200个常用汉字,打印时,操作员用手转动圆筒,将所需字符放入打印位置,然后按下打字键将字符印在页面上。祁暄的设计较之周厚坤多些巧思:除常用字符外,祁式打字机包括一组汉字零件块(1327个),操作员可以用这些汉字块组装出不太常见的汉字([1], p.149)。这种设计的核心在于分解字符,将汉字拆分成部件碎片,笔划和汉字都让位于这些部件。但这种做法很快遭到反驳,有人认为这种试图用更少的元素拆解汉字的方法,过于刻板,破坏了汉字的美感。以“日”为例,作为单字“日”与作为字根出现在“明”“杳”“旦”等字中的大小与位置截然不同。同样一个“日”字,在“明”中占比小,居左,字形偏细长;在“杳”中位于底部,呈扁宽形状;在“旦”中则是主体,字形较大且结构圆润。此时若只制造一个“日”字块,采用零部件组装方法来构成汉字,必然无法满足国人对书法美的追求。

至1915年,中国不再是一个“寻找”打字机的国家,已有两种类型的中文打字机可供选择。然而,商务印书馆始终犹豫是否将其投入生产——周式与祁式打字机都将字符固定在金属圆筒上,对不同领域的专业人士而言,圆筒上的固定常用字库无法适应不同的术语需求,这限制了打字机的实用性,最终,这两台机器都未占领中国市场。

最早正式投产的中文打字机是由舒震东舒震东,舒式打字机发明者。毕业于“同济德文医工学堂”(同济大学前身)首期机电班,毕业后不久,进入商务印书馆任职。发明的舒式打字机。舒震东用一个长方形字盘取代了周厚坤设计的金属圆筒,可以灵活放置汉字字块。这一变化使得打字员能够自选以适应不同专业要求的字库,提高了打字机的灵活性和可定制性。舒式打字机投产的具体时间目前尚不确定,一文记载该打字机出现在1917年:

本公司(商务印书馆)自民国六年开始发售,至今约销二千部左右……舒先生(舒震东)将周先生(周厚坤)发明的,及日本已改良的,互相参考、研究,费了多年心血,方才成为现在各位所看见的华文打字机。[4]

而據另一处记载:“1919年创制舒震东式华文打字机,这是我国第一部汉字打字机。创制汉字与注音符号结合的铜模。始用机器雕刻字模。”[5]可确定的是,至1925年,舒式打字机必然已进入市场,因为这一年有万式兄弟早期动画作品《舒振东华文打字机》该文确证这部动画片创作时间为1925年下半年,但并没有摄制成功,是一部失败的作品。,就是为它做的宣传[6]。1926年,舒式打字机在费城世博会亮相,作为展示中国民族工业进步的装置而得到了乙等荣誉勋章。

1936年,实业部招考华文打字员就将面试者打字速度定为常用字每小时1200字,每分钟平均能打20字为及格[7]。可见对常用字的把控在打字机中尤为重要。幸运的是,在中文打字机对常用字盘提出各种改进需求的同时,“常用语”研究也在中国迅速发展。著名教育家陈鹤琴编制的《语体文应用字文汇》,收4261字;教育家陶行知与朱经农按照陈鹤琴所统计的汉字字频表,用1000多个常用汉字编写了《平民千字课》。这些都提供了大量科学实用的数据来辅助打字机的常用字选取陈鹤琴在20世纪20年代初花了三年多时间,统计了九十多万字的白话文材料,编成中国第一本汉字查频资料——《语体文应用字汇》,开创了汉字字量的科学研究;朱经农与陶行知一起主编了我国第一套平民千字课本。为白话文教材读物编写在字量方面提供了科学的依据,打字机常用字也多从中选取。。

20世纪20年代,日本制造商正在与当时中国最重要的印刷中心商务印书馆竞争,当时日本制造的中文打字机与舒式打字机秉持相同的设计原则。1932年1月28日,日本海军陆战队突袭上海闸北,商务印书馆几乎被摧毁,损失巨大,虽然中文打字机部门所在车间幸免遇难,但这场浩劫滞塞了它们的市场销售。凭借军事力量,日本推出的“万能”打字机开始在中国打字机市场占据优势地位。

作为一种商品,中文打字机其后有着强大的制造和销售网络;作为现代性的象征之一,打字机的设计逻辑逐渐趋于统一,机器的地位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到1940年,中文打字对社会影响巨大,也因此处于一个尴尬的境地。表面上看,中文打字机正蓬勃发展,中文的传播与应用范围扩大,呈现出一派祥和,蒸蒸日上的局面;但表象之下,中文打字机被牢牢掌握在日本手中,只是表面上具备中国身份,背后由日本跨国公司创建和管理,是日本进入乃至统治中国市场的一大利器。直到二战结束,日本军队被大规模遣返后,中国制造商才重新回到中文打字机市场,陆续推出“民生打字机”“红星打字机”等机器。尽管日本设备被广泛没收和国有化,进口机器受到严格限制,国内市场仍受到日本的影响,新国有化的红星打字机公司仍从日本进口打字机和计算器。

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国内的打字机行业呈现出高度多样化和分散化,为了应对日本机器主导市场的局面,十家独立的中国打字机公司成立了上海中国打字机制造商协会,决定进行合并,最终组合成上海计算机打字机厂。上海计算机打字机厂自1958年成立至1962年,打字机总产量达34463台,平均年产6892台,其中部分产品出口新加坡。后根据用户需求改型,定名为“双鸽”牌,至1986年,双鸽牌中文打字机的年产量已达6万多台数据来源于上海老约克·陆汉斌打字机博物馆。。

20世纪80年代,双鸽牌中文打字机成为很多单位打字室普遍配置的办公工具,最流行的型号是DHY型双鸽中文打字机。双鸽打字机按功能分为机架、字盘、拖板、机身、滚筒、滚筒架、直隔器、横格器和划线器九部分。字盘仍旧采用长方形结构,内含2450个字格用以存放铅字,一般情况下,字盘内放置2418个常用字,剩下的32个字格留作备用。打字时仍需要操作员用肉眼在字盘上找到所需汉字,按下手杆。双鸽打字机输入的逻辑内核较之舒式打字机并无太大的变化。

从20世纪10年代到80年代,机械中文打字机实现从无到有,改进后投入市场又遇战乱冲击,直到时局稳定重整企业恢复生产。采用字盤装取字块,人眼检索后按下手杆(或指针)打字的模式已基本定型。出于设计角度,要实现按键的准确与高效,要求键位足够大且有一定间距,若为字盘中的每个汉字配备一个对应的键位,可以想见成品机器是怎样的“庞然大物”。故可以推断,当时国内所推广的机械中文打字机是无法通过技术手段实现按键输出的,也不足以形成现代“键盘”。然而,却有一台拥有按键的机械中文打字机悄然出现在美国。

二 “明快打字机”:引入间接检索思维

语言的“输入-输出”问题可以看作一个检索检索,指从用户特定的信息需求出发,对特定的信息集合采用一定的方法、技术手段,根据一定的线索与规则从中找出相关信息。见https://baike.baidu.com/item/%E6%A3%80%E7%B4%A2/11003896?fr=aladdin。过程。在机械打字过程中,“检索”即指操作者通过某种协议从汉字库中搜索到目标字的过程。字母打字机以及上文提到的机械中文打字机是用眼睛在键盘或字盘上寻找并锁定目标字块,然后打印所选中的符号。用双眼需检查搜索目标字块是一种一步到位的直接检索,中间没有经过其他协议或技术手段的加工,这种直接检索意味着一一映射,并不适用于原象庞大的汉字集。1947年,林语堂推出“明快打字机”1946年,时居美国的作家林语堂开始研发中文打字机,先后发明了几种较为科学便利的汉字检字法,在此基础上尝试制造出了“明快打字机”。(以下简称“明快”)开创了一种间接检索思路,寻找的过程不再全部依靠操作者完成,而是交付一部分给机器。操作者只需要提供目标字块的线索,由打字机依据提前设置好的机械规则来完成余下的检索过程。

作为一台中文打字机,从外观上而言,“明快”和传统西方打字机很像,宽14英寸、长18英寸、高9英寸,共有72个按键,只比当时普通的西方打字机稍大一点,摆脱了以往中文打字机由于体积庞大而被叫做“中文怪兽”的名称。使用“明快”打字在当时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当按下第一个按键,齿轮转动,但纸面没有丝毫变化;再按下第二个按键,齿轮转动,纸面依然没有变化,机器内一个特殊的取景框中却会出现八个汉字;直到第三次按键,所需汉字才会出现在纸面上。

这种输入逻辑源于林语堂设计的“上下形检字法”键盘。依照汉字的上下(或左右)结构,键盘分为上形、下形以及数字键三部分。打字前首先在脑中明确目标汉字的左上及右下构成,接着在键盘上部按下左上的笔划,在键盘下部按下右下的笔划,经过这两步,打字机的取景框中会出现几个备选汉字(通常为8个),最后一步,即在数字键中按下目标汉字的编号,打字完成。

设计的核心是一个复杂的滚筒:一个大滚轮上有6个中滚轮,每个中滚轮上有6个小滚轮,每个小滚轮有8个面,每个面装有28个字模。这样打字机合计可以输出6×6×8×28=8064个字符,其中包括中文、英文、数字、标点符号、特殊字符和偏旁部首。“上下形检字法”键盘中的上形即对应中滚轴和小滚轴;键盘下形对应小滚轴上每个面上的字;数字键则正好对应小滚轴的8个面Lin Yutang. CHINESE TYPEWRITER: US, 2,613,795[P/OL].(1946-08-17)[1952-10-14]. 见https://patft.uspto.gov/netacgi/nph-Parser?Sect1=PTO2&Sect2=HITOFF&p=1&u=%2Fnetahtml%2FPTO%2Fsearch-bool.html&r=3&f=G&l=50&co1=AND&d=PALL&s1=%22lin+yutang%22&OS=%22lin+yutang%22&RS=%22lin+yutang%22。。

语言学家赵元任也对明快赞不绝口,他说:“语堂兄,日前在府上得用你的打字机打字,我非常兴奋。只要打两键便看见同类上下形的8个字在窗格出现,再选打所要打的字,这是个了不起的发明。还有个好处是这键盘不用学便可打。我认为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打字机了。”[8]

“明快”的模式突破了传统打字机“what you type is what you get”的思维局限,将间接检索思维运用到机械打字过程。此时,打字变成了一个输入的过程,整个打字机的设计犹如机械计算机,由机器内部完成从8064个字符中选字并输入。“明快”的操作落在打字机上是一种全然陌生技术,这个过程却意外地契合现代计算机键盘输入:键入几个符号(或拼音或笔划),窗口中弹出几个备选汉字,从备选字中选出目标汉字,键入目标汉字的数字编号,输入完成。

“明快”具备如此大的优势,却被淹没在打字机洪流之中,并没有被商业化推向市场。重要原因之一是机械结构过于复杂,造价昂贵,无法投入批量生产;另一不可回避的因素是20世纪40年代末的地缘政治,关于中国“汉语拼音化”的传闻[9]影响了美国公司对明快这样一台中文打字机的判断,投资者们开始观望中文打字机是否仍有巨大的中国市场。到了20世纪50年代,随着抗美援朝战争的爆发,明快打字机在美国上市投产彻底无望。

“明快”作为一项商品,在市场上失败了;但它作为一项发明,无疑是成功的。在“明快”的设计中,字符被隔离在机器内部,远离操作员的直接观察范围。操作者不再靠视觉导航,而是在脑海中对字符进行简单的字形思考,具体的检索过程则交付给机器提前设定好的协议,大幅缩减了操作员的工作压力。汉字无穷、键盘有限,客观条件使得寻求间接检索路径来输入汉字成为亟待的问题。对此,“明快”做出了很好的尝试,林语堂将检索输入法引入打字机的思维极具前瞻性,可被视作汉字键盘输入的逻辑基础。

三 汉字圈的两难抉择

受限于复杂的字符结构,汉字的输入速度很难与英文媲美。如何实现文字的机械化、高速化处理,是20世纪整个汉字文化圈汉字文化圈,指歷史上或现在以汉字作为传播语言和文化载体的地区。都面临的问题。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不同的国家采取了不同的策略应对。横向对比同一时期邻国所采取的措施,可以更客观地认知我国机械打字发展水平。

汉字和英文有几项显著不同:英文的单词由字母组成,每个词是一个字母的序列,每个字母大小相同,在一个线性排列中有确定的位置;中文的单字由笔画(或部首)组成,每个字是二维空间中的一个图形,笔画和部首可大可小,可在不同的位置,完全因字而异。

朝鲜自1949年起全面废除汉字,报刊杂志、各种图书一律使用谚文进行排版印刷。越南1945年独立以后,民族主义者认为汉字和喃字具有不便性和非效率性,采用罗马字表记的“国语字”,废除了汉字。朝鲜和越南自从停止了汉字的一般使用后,基本扫除文盲[10]。谚文字母数和拉丁字母接近,二者在构成词语时都呈线性排列,文字机械化处理的难度也就与中国不尽相同,在此不多讨论。

现代仍然使用汉字的非汉语地区有:日本(现代日语用简化后汉字——新字体、假名混合书写)、韩国(使用传统汉字,比港台繁体的版本还古老,日常使用量极少,但宪法、身份证姓名、部分媒体新闻标题、传统仪式等有保留)。

韩国国会于1948年秋季颁布了《谚文专用法案》,限制使用汉字,把专用谚文作为韩国的文字政策;1968年10月25日总统令教科书全部废除汉字,并责成有关部门贯彻促进韩字全用的七项具体措施七项具体措施中包括:自1970年1月1日起,行政、立法、司法部门的一切来往公文以及民间信件,一律全用韩字,国内概不受理有汉字的公文、信件;从速开发韩字打字机,普及终端机的应用;修订1948年制定的“关于韩字全用法规”等。 [11]。韩国的汉字改革处于反复变动和调整之中,但总体汉字使用率极低,机械打字机上也并不使用汉字。而韩文的组字特点决定韩文打字时不是直线行进,专门的韩文打字机分次打印韩文字母以构成一个韩字(类似前文所述祁暄的分解字符法),韩文字母在韩字中出现的位置固定,并无变体,因而可行。

日本政府于1946年公布了《当用汉字表》,共1850个汉字,这样严格限制汉字的结果,使日本一般所使用的汉字数量减少了5/6以上;1954年,日本政府公布了罗马字化的统一方案;1961年7月底,日本的一部分实业家组织了 “实务用字研究协会”(S. T. B.),协会认为日文打字和英文打字的效率是1∶10,远远落后于世界先进水平;1962年日本刊物《实务与用字》十月号刊出一组数据,每分钟打字速度(打击次数):汉字和假名混合的日文机器,50;完全假名的打字机,250;拉丁字母打字机,450[12]。为了解决汉字机械化的困难,日本制造了各种全用假名的文字机器和使用罗马字的文字机器。假名打字机在任何单位都能大幅度提高工作效率,每台机器至少每年可以节约经费50万日元[13]。

汉字打字机单是字模就有几千个,不易携带、技术复杂;而字母打字机不论是拉丁字母或者日本假名,都只有几十个字母和必要的符号,机器小巧轻便,易于携带及使用。利用这些机器来书写和传递文字信息,使日韩的文本处理效率大大提高。由于汉字机械化困难的特性,以及政府限制汉字使用范围的各项举措,汉字被迫退出了日韩机械打字的行列。

不难发现,在使用打字机的机械时代,整个汉字圈出于扫除文盲、文字普及等考虑,同时为了实现信息处理的高速化,不约而同选择在“文字”上下功夫:越南、朝鲜放弃汉字;日本、韩国在文字改革中大幅度缩减常用汉字数量,宣扬易于机械化的假名和韩字;我国内部关于汉字拼音化的讨论也经久不衰,据《光明日版》刊载:20世纪50年代中期,文化部部长茅盾在给文字改革专家叶籁士的复信曾谈道:“个人用拼音字母的打字机做笔记等等,其事易为……也许五十年后,由于科学进步……那么,‘舆论也许又变了方向,以为保存数千年的民族文字(汉字)是必要的了。”茅盾的复信中写道:“文字机械化,我是双手赞成的,但此事亦不简单,个人用拼音字母的打字机做笔记等等,其事易为,倘要推广到社会上,比方说,公文、报章用拼音字母,则恐怕要很长时期的准备,或者要到我们子孙手里才可以试行。而我又有这样的设想:也许五十年后,由于科学进步,电子打字机普遍了,汉字不再是机械化的障碍,而由于教学法的改进,认为汉字也不像现在那样费时,那么,‘舆论也许又变了方向,以为保存数千年的民族文字(汉字)是必要的了。”[14]

20世纪70年代电子技术的飞速进步使制作汉字混合文更为简易,汉字逐渐回到大众视野,韩国也在1972年重新将汉字定为初中的必修课编入正规课程。汉字对汉字文化圈各民族早期的文化建设起了奠基作用。但在进入信息时代的途中,由于汉字没有找到一种适合的方式实现高速机械化,不得不让位于表音文字,汉字文化圈逐渐萎缩,呈现出“沉重的汉字包袱哪个民族卸得越快越多,哪个民族就得益越快越多”[15]的趋势。

四 结语

机械打字改变了文件印制由手工抄写、复印等落后的工作方法,是文书工作的一大进步。从20世纪10年代开始,《申报》上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打字招生”这四个字,广告打得铺天盖地[16],可见我国很早就有了机械打字的思维。

机械中文打字机从初创到最终成型,也经历了国人的数次改进。周厚坤选取常用字,最大限度使打字机满足基础文本需求;祁暄拓展了思路,少见的表现出意愿在打字机的设计上背离传统美学,接受了汉字可机械分割的思想;出于市场以及个性化需求,舒震东在周式打字机的基础上,对字模进行了活字改进,不同的专业人员可以选取适合的字模并依据自己的打字习惯进行排列。至此,传统机械中文打字机模式已经基本定型,此后的“万能”“民生”“红星”到“双鸽”都是在此基础上进行的小改进,从技术语言角度大同小异,更多的是对市场以及资本的争夺。

明快打字机虽然没能进入市场,但在设计上打破框架,极具前瞻性。林语堂在明快上最主要的概念性发明就是输入法,他巧妙地运用分类学把打字变成了一个机器内部的检索过程,改变了机械打字这一行为。“明快”解锁了一种全新的人机关系,第一次将“搜索”和“书写”结合在一起,它实现了从打字到输入这一思维的转变。

面对汉字机械化处理难题时,汉字文化圈其他国家在文字改革上下的功夫远多于在机械打字的创新上,周边各国都未曾找到良好的解决方法。可见实现方块字机械打字是一个既有难题,我国在机械打字上陷入僵局,并非出于我国对机械打字技术研究的落后,而是在于大字符集与机械化的矛盾根源无法解决。

纵观机械中文打字机发展历程,设计思路几乎没有跳出英文打字机“what you type is what you get”的思维框架。周厚坤和祁暄在留学期间设计的中文打字机,在设计中或多或少受到英文打字机的影响,而舒式打字机正是在周的基础上进行改进,后人更是默认这一大设计方向,却忽视了二者的根本差异:英文的单字由字母组成,汉文的单字由笔画或部首构成。英文的单字,每字为一个字母序列,每一字母大小相同,在一个线性排列中有确定的位置。汉字的每个单字是二维空间中的图形,其笔画和部首可大可小,可占不同的位置,一般因字而异,书写的顺序也并非完全确定,汉字同音异形的情况也远多于英文[17]。

英文单词具有线形序列特征,故而打字时操作者只需要依次辨认单个字母并输入;汉字作为二维图形,情况要复杂得多。将适用于线性英文单词的方案套用到二维图形汉字上,并非行之有效的长久方案。囿于这种思维局限,传统机械中文打字机不曾对汉字自身进行编码或分类,承载上千字块的字盘奠定了打字机庞大的体积。这种不便利性与低普及率,使得机械中文打字机自始至终都没有作为真正的书写工具,而主要是办公用具在一定范围内使用。在技术语言上进行革新的“明快打字机”也遗憾地未能推广。

大众对机械打字机的宽容到电子时代终于无法维系。20世纪80年代中期,电脑键盘打字(当时叫“四通”四通打字机,拥有类似于电脑键盘的电子打字机。介乎于打字机、打印机和计算机之间的时代产物,以物美价廉的优势行销全国。)陆续进入各机关、各单位。刚开始时两种工具尚能同时使用,可最后机械打字被完全摒弃[18],淹没在社会现代化的浪潮之中。

机械中文打字机消失了,现代电子输入上几乎看不见机械中文打字机的技术延续,打字机的作用被完全取代。但在其发明过程中,设计者所进行的研究以及由字盘排列衍生出的讨论都促进了常用语研究、分类学以及现代检索方式的发展,这些都为现代汉字编码技术提供了很多侧面借鉴。

祁式打字机虽然采用整字检索,但祁暄在发明打字机的过程中也设计了一套系统的检字法。胡适曾记录:

此间同学祁君暄,即尝发明中国打字机者。其人最重条理次序,每苦吾国人办事无条理,藏书无有有统系的目录,著述无有易于检查的“备查”,字典无有有条理的“检字”……故以其余力,创一备检法,自名之曰“祁暄事类串珠”。[19]

而林语堂在设计“明快”时所发明的上下形检字法,更是创造性提出了汉字的间接检索方式,这是现代汉字电子输入思维的起点。最终上下形检字法被运用于《当代林语堂汉英词典》并被授权给神通电脑公司神通电脑股份有限公司,于1974年11月设立于台湾。1980—1989年期间发明中文简捷输入法,并取得专利。作为台湾最初的中文电脑输入法使用。

至此,可以说机械中文打字机已被时代淘汰,实物几乎退出现代社会。但雪泥鸿爪,雁过留痕,在汉字与机械化相互裹挟的时代,机械中文打字机无疑承担了重要的历史角色。从机械时代模仿西方创制整字检索打字机,到针对汉字特性提出间接检索想法,最终在电子时代找到汉字输入的良策,并非一蹴而就。机械中文打字机或许不是汉字机械化处理的最佳方式,可作为国人对汉字机械化的早期探索,它做出了多方尝试。在面对外来技术的冲击时,它也警醒国人不必一味自省沉湎于文字改革中,要大膽创新,技术只是工具,绝不可因工具而改变目的。坚持这一原则,即使应对新的时代冲击,也能在变局之中守住我国文化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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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Mechanical Typing to Electronic Input

The early exploration of the mechanization of Chinese characters

WU Jinxin

Abstract: Human writing technology can be divided into three stages: handwriting, mechanical typing, and electronic input. Leaping from mechanical typing to electronic input, the Western world has naturally completed this transition, but our country is facing the huge challenge of Chinese input. This paper takes technology-social culture as the research path, distinguishes the concepts of “typing” and “input”, analyzes the development and design thinking of mechanical Chinese typewriters, restores the long and tortuous road it has traveled in China, and then proposes the design mode of traditional mechanical Chinese typewriters is not suitable for Chinese characters; the MingKwai Typewriter designed by Lin Yutang introduced retrieval thinking, opened up a new direction for Chinese character input but failed to be put into production; and compared struggle between text and machine development in the entire Chinese Character Culture Circle. Chinese Input is an existing problem. Mechanical Chinese typewriters seem to take on a part of the mechanized processing of Chinese characters, but in fact they evade technical language, which has also led to the explosion of this potential problem in the electronic age.

Keywords:Chinese typewriter, mechanical typing, Chinese character input, keybo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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