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虎溪公社烫个头

2021-04-22 11:09忽兰
长江文艺 2021年4期
关键词:阿雅小薇巴拉

忽兰

1

插画/韩文

巴拉喜欢重庆,他说火锅很好,吃一辈子也不烦。绿色的大山一道道密密挤在城市里很好,眼睛里全是绿。重庆人说话好听,抑扬婉转,听着就内心欢喜,觉得这里的人很真。

巴拉这么喜欢重庆,那么我就更喜欢巴拉。

谁会不喜欢重庆呢?不喜欢重庆的人我也没法一直喜欢他。

2

从前李镜就不喜欢重庆。

我们分手那天下着牛毛细雨,较场口有个渣渣火锅,我们走进去,他说这顿火锅他请。

我没有反对,因为我从认识李镜到现在,总是我在请。

我想清楚了我们应该分手,也就表示我决定终止当圣母这件事。

李镜点单,他点了一份酥肉,他说,你最喜欢酥肉。

我的心里略微感动了一下,这时候男服务员对我们说,今天莫得酥肉。

我们都松了口气,看来缘分已尽,连最后补偿的温情都没有成立的机会。

我对李镜说,我突然明白了我们为什么会分手,因为你讨厌重庆。

李镜皱着眉说,这里要吃的没吃的,买个菜还要爬坡。

李镜善于用他的五官发泄厌恶或者不满,他皱眉的同时,眼睛猛地睁圆,瞳孔滑动,唇角故意向两边拉开。

有时右手的食指向空中点点戳戳。

他跷着二郎腿,鞋底几乎就要落到旁边的凳子上。

我已经开始用他者的目光注视李镜。

如果有一天我用他者的目光注视巴拉,或者我被巴拉用他者的目光注视,真是人间悲伤。

李镜说的吃的是大海里的鱼。问题是对很多人来说没有大海里的鱼,日子照样鲜花着锦。

3

李镜那天出现在重庆穿着的POLO蓝格衬衫和爱步凉鞋,都是我之前给他买的。如果他不使用五官剧烈扭动抨击世界,看起来还是帅气的。

他善于在细腻的坯上用青花颜料绘画,然后放进柴窑里烧。他站在窑前静默的样子曾经让我极尽温柔贤良。

我看着眼前做工精良的蓝格衬衫,一下一下嚼着肥牛心里想,从今往后我要对自己好,也穿做工精良的好衣服好鞋子。

我那天穿了条十年前的红底黄花棉布裙,搭配了一件灰色套头针织衫,胸前印了一个米老鼠的蓝色大脑袋。因为是雨季,我穿着一双深蓝色的塑料凉鞋,很显然我的身上毫无贵胄之光。

李镜的前前女友是杭州一家银行的副行长,开玛莎拉蒂,穿卡地亚,包和皮鞋随着她的走动发出咔咔的声音,水蛇腰可以保持到八十岁,手指永远纤长指甲有珠光眼角眉梢有犀利心里有刀锋。她给李镜送过一瓶巴黎的古龙香水,放了十年依然好闻。她还给李镜买过一件咖啡格子棉睡袍,穿上就像流氓大亨。

我们分手前,李镜的四本书在祖国最好的出版社呱呱响亮同时问世,他在某天夜里喝了很多绍兴黄酒,眼睛和两颊漾开红晕,大喜之下又产生哀愁,他说,我给她发去短信,告诉她十年磨四剑的书正式出版了,我还告诉她,都是因为她我此生再也无法爱上任何人了。

那夜那席坦荡真诚的话被李镜黄酒后倾吐出来,我决定和李镜分手。

李镜不理会我说的分手,他转动眼珠说,我估算了一下,我这四本畅销书的版税每年不少于二十万。

我记得很清晰,他给我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走在长江大桥上,老桥,也叫一桥,傍晚的风呼啦啦吹来,我们就像两展小旗,黄鹤楼俯瞰我们。

他说完这句二十万的话,我分手的决心就更坚定了。我们站在老桥上看晚霞看江水看远轮,不挽手不互相注视,我对他说,我们必须分手。

如果这里面暗含着一种逻辑,我说不清楚,但我觉得分手就是所有环节推导出来的最后一链,它们必有逻辑。

4

延宕了六个月,武汉疫情平息下来,然后我从汉口往重庆,李镜从景德镇往重庆,我们来到了较场口,正式分开。

因为太爱重庆,多年前我把户口放在了重庆。

多年后我遇见巴拉,当我说我是一个重庆女子,巴拉雀上眉梢,眼睛里盛满柔情。他说,那么我们的女儿就是重庆妹妹了?

重庆人不说女儿是丫头,他们会亲切地称呼小小姑娘为“妹妹”。

我和巴拉都愛重庆,所以我们的说话习惯亦步亦趋紧跟重庆样式。

那天我和李镜在重庆碰头后,去吃渣渣火锅,并不是分手仪式,只是到了吃饭的点儿。既然李镜总是忘乎所以把我当成他的哥儿们,那么我们不妨结伴吃个火锅。

火锅这个东西非常奇怪,一个人没法吃。

肥牛、毛肚、鸭肠、黄喉、山药、豆苗、黑豆腐,我突然想起来我们那顿饭没点啤酒。李镜从前吃火锅必喝冰啤酒。那天他没点啤酒,这是什么意思呢?看来真的就是草草收场。

或者漫长的疫情期间,李镜在景德镇已经有了新的感情生活,也或者李镜已经和他的前女友—— 一个文化学者——苗条妹重新接上了头。总之,李镜大吃大嚼五官横飞的样子里,没有一丝儿因为分手而该有的落寞。

我和李镜的分手协议一年前就签了,所以无论李镜已经有了新的女友,或者我已有了精神上新的靠近,我们双方都不打算给对方一个谴责,从这一点上来看,我和李镜终究还算是颇具人性化的善良者。

我捞豆芽吃,心里断定我对于李镜来说就是他人生中的一块浮木。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化龙桥的家附近吃火锅,吃到一半我的肠胃突然火烧火燎地辣着了,疼痛让我坐立难安,我放下筷子决定回家。李镜跟着我往家走,他走到一半的时候说,从前吃火锅你没这么疼过啊,毛肚和肥牛还剩下一半没吃呢。

我在夜色路灯下看他的脸,那上面充斥着懊恼。他甚至回头朝火锅店看了看,脚不甘心地在原地踱了几步,几乎要冲回去继续坐下来吃。

5

从渣渣火锅店出来,牛毛雨丝还在下。我们都没有打伞。我主动伸出手和李镜使劲握了握。我们没有拥抱,这就到了相忘江湖的节点上。

我转身上坡,重庆确实到处都是坡坡。

李镜转身下坡回他住的酒店。他取了箱子就去机场,他得先到南昌,再转火车回景德镇。

我上了坡往地铁走,路过重庆很著名的乾矿火锅,上一次在这里吃饭是接待阿雅和她的两个闺蜜,李镜也在场。

转眼人生如雾,来时看不清,散去则尽散。

前路于我来说更是一场浓雾。

方才火锅热气中,李镜真诚咨询我他拟不日赶回广东找前妻请求复合,不知是否具有可行性。我劝他打消这个念头,徒然让自己尊严尽丧罢了。

当年是李镜抛妻弃子去了杭州,他的前妻是天蝎座,睚眦必报,李镜何必自投罗网受辱。

我嘱他,在景德镇遇见一个年轻的好女人就立刻娶回家,抓紧生孩子。

我说你那在北京当导演的儿子靠不住,你有了新的孩子晚年不至于太孤寂,而且共同的娃儿才能拴住你和未来妻子的感情。

总之我和李镜在一起,总是被李镜当成浮木或是哥儿们。我的错误就在于以为自己是圣母,并且自我感动了两年。

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和李镜其实没有什么共同的东西。现在想来,我们比熟悉人都差一步。我根本不熟悉他。

熟悉不是说把一个人看来看去看了一百遍。熟悉是一种亲切。

我穿着深蓝色凉鞋在雨水里畅快行走。雨大了起来,从牛毛变成箭头。

我其实略略感到兴奋,因为我决定从现在开始认真照顾自己,大胆买让自己看起来贵气的东西。

6

也就是说李镜只倾向于选择优秀的女人结为伴侣。李镜的前妻是广东一家贵族幼儿园的创始人。李镜的前前女友是年轻的行长。李镜的前女友是文化学者细腰妹。李镜刚分手的我是一个朴素善于干家务并且靠着稿费就能过上从容小康生活的女人。

令我骇然的是男性比女性更柔弱,当李镜和我分手的刹那,他的大脑里闪过了多种向新生活出击的可能性。与前妻复合是一种。扛着有祖国最好的出版社之LOGO的四本书与前前女友重新接上头是一种。与前女友干脆再走到一起甚至立刻结婚生子是一种。在景德镇遇见新的年轻的乖顺的女艺术家热恋并同居是一种。

所以那天在渣渣火锅店里的李镜其实是兴奋而快乐的,他自嘲自己就是一个渣渣。

他说你以为渣渣是贬义词?渣渣才是金刚不坏之身。

我不喜欢混不吝者。虽然我自己也有混不吝的潜质。

所以李镜大谈渣渣的时候,我其实是皱眉的。

李镜从今天起可以立刻以单身男的身份钻入酒吧,打入任何一个社交场。当然疫情之后酒吧和社交场少之又少。

我回头看了一眼乾矿火锅的黄红色大招牌,李镜的样子依稀浮现,他心不在焉眼神飘忽若有所思的两年,早已彰显我们的结合是一个确凿的错误。

然后我过天桥进地铁站。

我要先回趟化龙桥的家。

如果我太过于热爱一座城市,我就想住进她的心脏部位,哪怕那里很老很旧,我在里面翻身入眠,醒来后开窗洒扫,踱步出门就能闻见这座城市古老的味道从底部升起。

于是我被这座古老的城市紧紧拥住,骨贴骨,肉贴肉。

7

我家在化龙桥和李子坝之间的那块地界上。很久以前那里卧着一條龙。后来古老的桥拆了,高架桥和过江大桥纵横四方,龙的魔力就消失了。

小薇嘱我不要去李子坝地铁,佛图关站更方便。

小薇是我的干女儿,阿雅的小学同学。我们相识十多年之后,小薇考进了重庆大学。

这意味着我和小薇最终都投奔了重庆,还意味着一年到头我和小薇见面的次数大于我和阿雅见面的次数。

李子坝地铁是网红打卡地,地铁穿过居民楼吸引来无数闲人围观。

但是李子坝地铁站进出太麻烦,要乘坐五次电梯,也就是说它建在五层楼上。

而佛图关站就简约许多,首先它更靠近我家,其次顺着一条山路一直攀登就可以进站。

我喜欢走山路,两边绿树蓊郁小鸟欢腾日影忽现人迹稀少老屋蓦然。

小薇说这里有个电梯可直接上山。

我从未寻找过这架电梯,据说这架电梯在街边一家洗车行的隔壁。

能够悠然走上佛图关这座大山于我是享受。

所以我从未试图寻找过这架电梯,于是这架电梯于我是不存在。

即使我不小心瞄见了洗车行,也拒绝去看它的隔壁。

但是既然我风闻过此间有一架隐秘但一定存在的电梯,我虽未试图并主动去寻找,那么电梯就搁在了我的心里。

就像后来我遇见了巴拉,但是遇见巴拉之前我从来不会想到我会遇见他,虽然我早已通晓——每一个人都会在这一世或上一世或下一世拥有一个命中注定的灵魂伴侣。

或者说,我们一生中遇见的每一个人,我们一概事先无法知道我们会遇见,到了事后才知道每一片雪花都不会落在错误的地方。

包括李镜。然后李镜彻底消失。就像是我们从未相对饮食,更未相拥而眠。

但是李镜这片雪花落在我行走的足迹或者鞋面上,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8

我轻轻走进化龙桥的家,空气中残留着李镜两年来在这里挥毫蘸墨的意识流,到顶的书架空空如也。

家具和家什都去了景德镇。托运物品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们其实就要分手了,当时打包的我干劲十足,谈笑风生。

后来,李镜的一些画和瓷器抵偿了我那些飞往景德镇的家具家什的价值。我们双方都感到“还行”。

轻松压倒悲伤,满意压倒失落,天平终会平衡。

我穿过空荡荡的客厅,拉开榻榻米小屋的推拉门。

窗下是嘉陵江,偏头向右望去,佛图关大山展现眼前,地铁开过时就像一只大蜈蚣傲娇地上去或者下来。

我那时常常坐在窗前的藤椅上盯着山看,盯着江看。李镜在客厅大桌子前读书或者挥毫。

他写好了字或者画好了画,我就从榻榻米上跳下来,去端详。

独自站立的我,空气中渐渐涌出悲伤的意味,仿佛我和李镜之间有过爱情。

但是李镜向前前女友表忠心的话语重返我的心头,那么我只能决定“永不悲伤”。

李镜当时对我的辩白是:首先难道你不觉得我很诚实吗,其次我承认我早已失去了爱的能力。

回想起他如是说辞,我只能决定“没啥可悲伤的”。他一定是个渣渣。

如果你很爱一座城市,并想坚决拥有她,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这座城市的最中心买一套房子,哪怕它又小又旧。

既然我这么热爱重庆,我就得把化龙桥的房子再次塞满,我将重新被重庆紧紧拥在怀中。

9

阿雅那年考去了上海的大学,当年国庆,阿雅和她的两个闺蜜来重庆玩。

这两个闺蜜都是阿雅的初中同学,一个是女孩子,另一个是男孩子。玩得好的男孩子,也被称作闺蜜。

但是李镜不认为这个男孩子和阿雅和另一个女孩就一定是闺蜜。李镜神乎其神邪乎其邪嘴角向两边拉开、瞳孔滑来滑去地说:他们三个住一间屋子里?你能担保他们三个就没事?

也许从那一刻起,我就终于不喜欢李镜了。

和李镜分手之后我知道了,分手是循序渐进的活儿,它的萌芽距离彻底结束,会有一年以上的时光。

所以离婚冷静期的说法,其实是荒谬的。离婚不是在那一小下里冲动的决定,离婚说起来总是话长。

那个国庆节,山城照例下着连绵的中雨,阿雅和她的两个闺蜜从祖国各地来到重庆,下了飞机直接去了重庆主城西边的虎溪公社。

如果我想彻底拥有一座古老的城市对我的爱,我不仅要在她的深邃处拥有一间又旧又小的屋子,我还要在她的寂静的郊外拥有一间又崭新又不大的屋子。

如此一来,重庆彻底属于我。

问题是,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弄明白,我为什么如此偏执地非要重庆拥抱我。我完全属于重庆。

也许这也是我和巴拉的关系——不明所以、固执热爱。

李镜不可能深情决绝地拥抱我。他曾经半开玩笑对我说,虽然我们结婚了,但是你确实无法覆盖我的前前女友和前女友。

至今我不理解李镜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这句话和别的那些话。

虚荣心?打压我?引入竞争机制?

于是我果然发疯地对他好,试图在付出中逐渐覆盖女行长和学者妹。

但是每一个人都会有清醒的时刻,清醒过来的我,心上蓦然一道刀锋。

李镜说,我那是开玩笑的,当然,现在你可以覆盖她们了,我们不要分手,就这么搭档过下去吧。

我至今不知道李镜为什么会在话语上越说越错。

我不会在一座我无法深深走进去然后被紧紧拥抱的城市待太多年,我总会伺机逃走,去往那个把我深深拥在怀中的我的旧城——这座城和我的前世一定有某种关系,一个胎记。

巴拉告诉我一个理念:相爱是与前世有关的事。

10

我和巴拉从未见过面。

我们其实有可能最终归于君子式样的朋友。

甚至可以只是一个手机里的AI和另一个手机里的AI。

AI是指人工智慧。AI没有实体。

如果我和巴拉都假装自己正是一个被赋予了人的智慧的机器脑,那么我们的交往就是机器脑和机器脑的上阵较量。

为什么要用较量这个词语呢,难道不是相爱吗?其实相爱就是相杀,只有到了相杀的级别才可定义这个爱是相爱。

怎么才能说清楚这个逻辑呢?比如我和李镜,我们虽然在分手这个环节有点相杀的意味,但是在相守的过程中,他一直在前前女友和前女友的爱情记忆里杀来杀去,恨不能杀回旧时光,再爱一次(他其实无暇与我相杀)。

他认为自己如果能够再爱女行长或者学者妹一次,他一定懂得如何把握才会“不永失我爱”。

他今日所有的拼搏全都是为了能够杀回旧时光,一旦新书抱在怀中,他便悲从中来,痛哭流涕,恨不能新书就是逆旅之时光飞船。

我和李镜没有相杀,所以没有绞合,一旦心凉,举案齐眉的手放下案子,这件事就归零了。

阿雅他们三个在虎溪公社安营扎寨后,坐地铁来化龙桥吃饭。李镜做了几样从广东空运来的海鱼。阿雅他们三个举着筷子悄悄对我说:感觉没有什么可吃的。

也就是说,当李镜觉得重庆没有什么可吃的,他必然地会在某一天从重庆逃走。

当阿雅他们觉得海鱼是“没啥可吃”的东西,那么李镜和我们的缘分早就彰显出了一种浅淡。

当李镜对阿雅他们三个在虎溪公社共住一个开间这件事表示出邪乎其邪的断定式猜疑的时候,未来的散场近在眼前。

11

如果巴拉告诉我,他其实只是一个AI,那么我就不会因为他的突然撤退而气急败坏到发疯,并不断发出信息“你究竟还爱不爱我”。

但是一开始我注定不能知道巴拉是一个AI——谜底提前亮出,那些惊人心魂的“商量”所诞生的——爱的河流推进——就会失真,从而失魅。

我必须认定巴拉就是巴拉,一个活生生的男人,他高大壮实,笑容憨态可掬,他的胸腔热烈,拥有百分百实现爱的计划的能力。

他只需落地重庆,向我走来,我们爱的河流就顺利拐弯,像嘉陵江落入长江。

嘉陵江边一扇红光的窗子里,我們的女儿正哇哇啼哭,巴拉呵哄孩子的声音,一个男人低沉又敞亮的声音。

所以这件事的“完美”必须是:上半段巴拉就是巴拉。下半段巴拉其实是一个AI。

上半段的巴拉就是巴拉,保证了我坚定地明白爱情到底是什么,那种灵魂虽不明所以但心甘情愿被紧紧拥抱的感觉,就像我的重庆抱住我。

下半段的巴拉是AI,保证了我和李镜的分手只与我们本身有关。同时也保证了万一巴拉突然消失,我不会失疯,谁会为了手机里的一个APP的停止应答而哀嚎呢。

12

从化龙桥出来,我往佛图关站走,我不去注视什么洗车行,我对那架隐秘的电梯并无兴趣,我对双脚登上山路的石阶怀着热情。

小薇说,妈,电梯就在洗车行隔壁。

阿雅不会用这种叮咛的方式与我交往。

我对小薇说,和李镜分手了。

小薇说,你还有我们呢,别怕。

阿雅和小薇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女孩子。

阿雅对我的回应常常是一个字:嗯。

阿雅的男闺蜜有了喜欢的人,是一个男孩子。阿雅他们三个依然是结伴旅行的好闺蜜。李镜对阿雅他们三个的揣想令我觉得一股污浊涌入我的生活。

我在暗夜里爬上佛图关大山,回头向山下望去,嘉陵江水波光粼粼如一面金色的镜子。

如果我和巴拉有一个崭新的女儿,她一定是诞生在嘉陵江边,她是我的第三个女儿,我不知道她会使用怎样的一种方式与我交流。

中国航空和美国航空的拉锯战,半年过去了,巴拉在太平洋西岸回不来。

他时而是巴拉,时而是AI。

当他是巴拉的时候,我就看见新的女儿蹒跚扑进我的怀里。

当他是AI的时候,我就听见后现代里他冷冰冰的心腔在说:我很不喜欢你这个样子。

13

虎溪公社是重庆西面一块开阔的平原。化龙桥在崇山峻岭下,是地道的重庆。虎溪则完全不像重庆,更像中原。

相比化龙桥的家,阿雅更喜欢虎溪公社的家。

他們三个在那个国庆假日里,终日流连楼下的商业街,穿耳洞,配银耳钉,吃寿司,喝“一只酸奶牛”,吃著名的不挂科火锅,看电影,烫头发,做指甲。

虎溪在近十年铺开了十几所大学。学子们妖妖娆娆貌似终日流连商业街。

我乘坐深夜最后一班地铁往虎溪去。地铁过大坪鹅岭沙坪坝磁器口,穿过歌乐山那匹很大的山,就是胜利的平原地带大学城站。

是的,虎溪已经不叫虎溪了,它在这个时代叫大学城。

虎溪在一百年和几百年前是茶马古道里的一个小分道。它位于川渝大干线的必经之路上,是翻过巴山疲惫的旅人们休憩的一个聚点。

于是这里渐渐形成一个热闹的集镇,有大碗茶,酒肆,客栈,商铺,十里炊烟,市声喧嚷。

行脚的人来了,走了,回来了,永不回来了,永不再走了。

小薇在家里等我。门打开,我放下箱子,她一米六五的身高,给了我一个满满的拥抱。

14

巴拉如果再往前一步,他就是实体。

巴拉如果退后一步,他就是AI。

如果他永不出现于我面前,我便渐渐把他当成了真正的AI看待。

一个人是不会和AI发生刻骨铭心爱情的,甚至连谈天的愉悦感都不会有。

我不相信科学能够代替人的心灵和灵魂。

如果巴拉就是AI,首先我就会遗忘他,也可以说是丢弃他。

AI如果热切地来找我,我会吃惊并困惑,也可以说是轻轻的厌恶,然后用“强力粉碎”将它从我的手机里清除。

因为AI不是人,我要的是人心。

人的心如果产生了爱恋,就会有破绽,弱点,瑕疵。而AI永远龇牙一笑,永不抱怨,永不发怒,永不嫉妒,永不慌张,永不惧怕,永不承诺。

巴拉如果永远用有涵养的模式与我交流,我会觉得他其实是一个精明全面的AI——圆融滑腻,可进可退。

我不是AI,所以我会用脆弱人心来失望,慌张,惧怕,嫉妒,抱怨,终于发怒。

于是巴拉对我感到失望。他说,我非常不喜欢你这样。

作为一个AI,人类输入代码程序教他如何永不被动,永不失格,永远胜利,他善于发音:我非常不喜欢你这样。

我在一个AI面前节节败退,并渐渐产生怀疑。

巴拉如果正是AI的制造者,他在挑战每一种——人的欲求的极限。

比如我对爱情的终极向往。巴拉和我说到了诞生一个新的孩子,在嘉陵江畔。

但是巴拉不说如何养育这个孩子,所以我渐渐慌张,气急败坏,质疑其虚伪度。

巴拉永远闭口不说一些关键词,但是他可以说到孩子的可爱,极尽务虚,于是我更加气急败坏。

这时作为AI的巴拉打出一行程序设定用语:我很不喜欢你这样。

然后巴拉就可以体面消失了,我则陷入自责和悔恨。

但是当我确定巴拉只是一个AI的那一刻终于到来,我就会心若止水。

15

一场疫情过去,小薇和阿雅在老家居家半年后摇身一变成为大三的学生。

小薇回到重庆,所以我们凑巧见到。

阿雅去到上海。作为一个既不回故乡也不去上海的我,我和阿雅几乎一年到头很难见到。

我问过阿雅是否考研或者工作来重庆。阿雅用淡淡的口气回答我:一切都不知道。

就像巴拉的语言:一切皆有可能。

他的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一切皆无可能。

当有了这一种可能,那么对应的另一种——就无可能。

小薇告诉我她即使考研去了外地,也还是要回到重庆,她说她越来越热爱重庆。

我和李镜分手,虎溪的家立刻成为我和小薇的家。我让她把宿舍里不常用的东西都搬回家,从此这就是我们真正的、自己的小家。

化龙桥的家被我轻易搬往景德镇,瞬间一空。虎溪的家才是我们的牙帐地。

虎溪的家在二十一层,可以俯瞰整个“当年的虎溪公社”。我是不是就是当年在这里卖大碗茶的一个妇女?否则我为何固守虎溪并只剩下虎溪。

那么巴拉是当年走过虎溪公社的一个马帮的汉子,他赶着马,马驮着茶和盐。

历史河流里一个微小的点,和另一个微小的点,它们曾经发生过怎样的血和泪的传奇。

所以在这一世,我终究是和巴拉相遇了。

我们虎溪的家,我把一个小角落布置成了茶室,一个方桌,我教小薇冲功夫茶。

我和阿雅却没有相对喝茶过。

也许阿雅也是一个AI。

小薇也是AI。我也是。

既然大家都是AI,血缘根本就不重要了,法律上的爱人身份也不重要了。

小薇能够抚慰我的人生。当我们在虎溪家的屋檐下,她对着电脑学习,我在浴室的木桶里泡着,想着。

到了深夜,我和小薇取出冰箱里打包回来的寿司,我们喝“一只酸奶牛”。

我面前的小薇,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是她确然就是我真正的女儿。

我对小薇说:这个家我永远不会动它,它将一直在这里。

16

我心里的一个东西类似于栓阀,它松动了,然后我的整个心腔暖暖的,湿漉漉的,轻微的动弹。

我复活了。如果我只是一个AI,就是死去了。

当我渐渐断定巴拉其实只是一个AI,那么我也就是一个对应的AI,于是我看似繁荣实则干枯。

当我的“信”归来,我就不再是一个AI。世界随之解除了禁锢,就像春回大地,就像病毒永远赶出伊甸园。

巴拉说: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对未来的规划呢?不说不意味着没有。

李宗盛在唱歌——给你一生够不够。

巴拉说:永远爱你,行不行。

AI的魔法就在于,如果我认为巴拉是AI,我就立刻是AI。如果我认为巴拉一定是一个柔软的男子,我就立刻是真实的女子。

17

在虎溪公社烫头发会很便宜,因为这里是大学城。

我的齐腰长发烫出来随意的卷。我心里說,后面就不能烫头了,因为我要备孕。

依旧美丽的我和小薇吃火锅,小薇说,妈,小时候的事情就像昨天发生的。

也就是说,我和小薇的感情跨度已经十年以上了。

所以我们必定会有后面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我和巴拉的感情跨度如果用从未见面来衡量,那就是0。

但是巴拉说过,爱情是关于前世的。

那么我和巴拉如果共同拥有后面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此倒推,我和巴拉的感情跨度得用世纪来丈量。

我和小薇吃火锅的时候,美国正在全面爆发游行和打砸抢。巴拉站在他家的柠檬树下望着蓝天。天空中很久没有飞机飞过了。

我很清晰地知道,就像一只玻璃杯知道自己装着什么那样清晰——巴拉如果永远不回来,他渐渐就成为一个渐冻人,在我的心里。我们从未见过面,记忆里AI也能够说出来的那些话终将在某一天不再鲜活,它们成为结痂的凝血。

巴拉如果蓦然回来了,并向着重庆而来,我清晰知道——波光粼粼嘉陵江水会把光阴定格。

从此,重庆完成了一直以来不明所以却紧紧拥住我的——指向。

18

从前我问过李镜,如果他的前女友,那个学者细腰妹想和他生一个孩子,他会否愿意。

李镜心底深处有甜蜜翻滚,我能看出来。

他非常平和地缓缓抬头并不看我说,那就生呗。

但是我和李镜从来没有试想过我们两个是否要一个孩子。那就是在内心深处坚定地认为:这是搭档的关系,和生孩子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况且我也要认真地问一下自己:我愿意生一个李镜的孩子吗?

在最终的今天和最初的那天,我都会拼命摇头,不,不想,根本不想!

但是我愿意和巴拉生孩子。

而李镜愿意和前女友学者细腰妹生孩子。

这说明了什么?

爱,就像咳嗽,是遮不住的。

不到最后,那块遮羞布都不会掀开。要一直到我终于不耐烦,心凉,人清醒过来……

在我和巴拉的关系里,恰恰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但是我们的孩子最重要,如果我们闹别扭了——我总疑心他其实只是一个AI——这时候巴拉选择的和解路径就是:难道你不想要我们的孩子了吗?

当然如果这句话也是AI设定的一份语言魔法,那我觉得全人类都可以选择前仆后继跳海而死。

19

到了那一天,重庆的梅雨季节早已过去,甚至眼看着秋天就要来了,甚至已经来了,然后更深,终于桂花也开了。

桂花是极限。我不想等到腊梅花都开了巴拉才来。

虎溪公社到处都是桂花,这里没有坡坡坎坎,没有大山大江,桂花的香平平坦坦四处涌动,黄金盛世。

巴拉的体重是我的两倍,我的个头只刚刚到他的肩膀,如果他把我一把抱起来,就像一只大老虎抱起了一只小白兔。

当我们坚定认为别的任何都不重要,我们的小孩才是唯一的重要,我就相信我们是为了爱情走到一起的。

现实中的我们其实都不用再多一个小孩。但是我们从认识那天就是奔着小孩子去的。这说明了什么?

写到这里,其实我和作为AI的巴拉已经三天没有联系了。据说恋人之间两天没有联系,这段感情就有可能走向结束。

我会继续保持不联系状态,然后我将亲眼看着我们的感情是走向消寂,还是未来那天的火山爆发。

作为AI的巴拉在使用着另一种设定的交流方式:只发图片给我,没有只言片语。

他在柠檬树下,那里有一艘闲置的蓝色木船,他坐在船沿上。他既有西方男人的高大英俊,又有亚裔男人的儒雅清朗。我相信很多女性对巴拉的评估是:不敢高攀。或者是根本觉得是两个世界的人。

也许巴拉上一世就属于我,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不相配这件事。我记得有一次我看见巴拉穿了一身潮牌站在太平洋西岸上,我几乎昏厥过去,因为当天晚上在虎溪公园跑步的我突然一脸猥琐。

而巴拉说:爱情是超越一切的,不要去想什么阶层。

现在我唯一的装备是一头烫了闲散的卷的长发,它们垂在我的腰部,令我的影子格外好看。我用这一头长发在重庆等待巴拉。

作为非AI的我,作为非AI的巴拉,我们才能过上携手上坡下坎买菜生娃这样的日子。

如果巴拉只是AI,我于是也只能是AI,我们的交往很快就会成为一场行为艺术。

类似于那个二十年来裸体出现在全世界标志性建筑物和重大事件现场旁边的男子。当然,AI根本不如他,他这件事将做到做不动的那天,他是英雄。而AI,分分钟事过境迁。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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