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凌云
我多次去走访高建强,没遇见。
村支书说:“白天一直在地里刨,黑夜又睡得早,怎么能见得到?比我还忙呢。”
村支书掏出电话:“高坚强,整天看不到你人毛,天热死人的,赶紧回家抽根烟儿喝杯茶,扶贫工作队领导找你聊聊。”
我纠正村支书:“是高建强,不是高坚强。”
村支书说:“你会明白的。”
我听到村支书手机里的回音:“就回。”
我终于见到高建强了。一脸的汗,像刷了一层釉。右手畸形,鸡爪一样。我盯住他的手,他并没躲藏遮掩。他讲了小时候的遭遇:一岁的时候,冬天,在火炉边烤火,炉上正煮了一大锅猪食,从椅子上往下溜,不小心手撑到锅里去了,手烫伤了,村里的土医生上药时,把整个手都捆扎起来,从此手指和手掌成了鸡爪。干活儿不爽,做事不利索,是一只废手。
有时候,一个人的遭遇也会与另一个人的不幸相碰撞。高建强认识了福音,结为了夫妻。福音的遭遇在脚上。也是在一岁多的时候,坐火边,棉鞋烧着了,十个趾头全烧掉了。只剩下两片脚板。脚趾没了,也没了抓扣地面的力量,走路脚滑,摔跟头。最怕雨天。福音只能在家里做做饭,洗洗衣服,带带孩子。地里的庄稼活儿,搭不上手,高建强包了。夫妇俩同病相怜。困难时期,两人吃低保,也是贫困户,都是残疾人。
本来只有几亩田,种好就不错了。高建强就是心大,还要多种。有几户老人不愿种了的田,他要来,几个长期在外打工抛荒了的田,也要来。还有人主动把田送给他种,他乐颠颠的。农民就是要有田种嘛。他有二十多亩田了。这些田僻远,都挂在山坡坡上。不愿种的人,嫌田太远。二十亩田,全栽白花桃树,结的白花桃。
半夜就要起床。洗把脸,弄点吃的,只要路上看得见,就爬到山坡坡上去了。改田,栽树,除草,剪枝,打药,施肥,嫁接桃树,都是一个人干,一只手干。桃子树也要好好管理,不仔细些,两至三年就萎死了。每天都顺便将一包肥料背进田里。在田里干一个时辰了,太阳才从对面山上冒出来,鸡鸣狗吠之声也才热闹起来,也有那么几只船从江里驶过,把峡江的早晨惊醒。峡江的早晨实在是太美了。他没空欣赏。每天的活都排满了,比村干部还忙,比我走访贫困户还忙得多。每个人的光阴都是一寸一寸的,但是他的光阴密密匝匝,针扎不进,雨淋不透,整天扒在田里,挖挖刨刨,太阳有多大有多热,他不怕,他只怕雨,雨来了耽搁他的事情。他在地里搭了棚子,雨来了,就躲一阵,躲过了,又接着干。搭的棚子,还有个好处,一些工具可以放里面,免得扛进扛出,桃子成熟的时候,晚上可以躺在棚子里熬更守夜,防人来偷,一个晚上总要起来转几次,大聲咳嗽几声。现在晚上不守夜了,家家户户都发展白花桃了,不会有人偷。当初只有高建强一户种桃的时候,确实有人来偷过。
白花桃成熟了,高建强又喜又愁。卖柑橘拖一个月两个月,不打紧,而白花桃要在短时间内卖掉,否则“票子”便打了水漂。高建强每天早上3点钟起床,将头天摘回来的桃子,装箱包扎,带上五六箱,坐上村里的面包车,运到县城去卖。赶到县城,天刚亮,正好也赶上买菜的一波儿人群。赶上趟了卖得快,没赶上趟,便慢。价格有时卖得好,有时也不行。高建强不怕城管的人,县长说过,高建强可以在城里任何一块地方卖。高建强明白,县长是在给他鼓劲,让他好好种桃子,还买过他的桃子呢。他也要感谢村第一书记,是他报告给县长,讲了他销桃的难处。桃子卖完了,高建强又要赶紧回家,到山坡上去摘桃子,为第二天卖桃子做准备。热天,桃子毛绒绒的,摘桃子时,弄得身上瘙痒难耐,凸起些疙瘩。背桃子也艰难,要从六七十度的坡上背下山,一步路,一身汗,一声长啸。走路大意了,脚下一滑溜,人会滚下坡去,桃子骨骨碌碌也会飞跳到江里去。一个下午,只能背两趟。
有人开车上门来买,高建强最快活,带个路,到田间让他们自采,省得自己亲自动手。桃子熟了,摘不赢,希望都开着车来,你采一篼我采一篮,三下五除二,了结了完事,不用天天跑县城。尾期,他不跑县城了,摆在公路两边卖,守株待兔。这是条穿村而过的公路,车子来来往往,有的停下来,付了钱,拎一袋走,高建强笑嘻嘻的,也有车呼啸而过,并不搭理他,他也不向车屁股后面吐唾沫。他没有压力了,桃子就要卖完了。每年囫囵卖到十万块钱,就差不多了。前几年,高建强卖了二十几万块钱。对我说时,可能还打了点埋伏。
种白花桃,发展小水果,是村支书擂的扶贫产业项目,发展庭院经济,吆喝家家户户房前屋后多栽桃树,增加收入,只要愿意栽种,苗子都免费送,还有产业扶持资金。支书大会小会上讲,嘴皮子磨出了茧,都懒洋洋的,觉得小水果成不了大气候。高建强种出了样板后,大伙儿才醒悟过来,纷纷效仿。高建强是村支书树的样板。扶贫大会上,村支书说:“高建强是个坚强的人,他不叫高建强,他叫高坚强,他凭一只手,一股子劲,一个强大的内心,硬是把小水果种出了大气候,他是个火车头,后面带动了一串串车厢。一串串车厢,是那些百来户人家。
高建强就是高坚强。
我第一次到贫困户邦贵家走访,只见他胡子拉茬、一副青白色的倦容,贫血的样子,说话有气无力,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迷彩服。他刚从苞谷地守野猪回来,把三只狗拴住。
邦贵憎恨野猪。不得不在晚上守护苞谷地。有两块地,被别人的田隔开,晚上两头跑。在每块田里,砍一棵树,搭一个架子,搬来被子,就躺上面了。其实也很少躺,只有在天将要亮的时候眯一下眼睛,囫囵睡会儿。每天黄昏,野猪就从林子里钻出来,有时野猪独自行动,有时组成队伍。邦贵点燃“野猪牌”炮仗,“砰”、“砰”、“砰”,在空中爆响,野猪吓退了,又逃回林子,躲避起来。天黑了,野猪狂奔乱窜,更加疯狂地糟蹋苞谷。邦贵使过很多手段,吼叫,打锣敲鼓,放狗撵咬。
邦贵养的三条狗,都饿得皮包骨头,不让他们吃饱,害怕它们多吃自己的粮食,白天锁在家门前,晚上带在苞谷地里,狗一叫,他就爬起来。三只狗,其实也没有派上多大用场,只是形式主义的空喊。野猪来了,狗躲得远远地吠,野猪也没把狗们当回事。但是邦贵有了这三只狗,可以给自己壮胆,打气,与野猪周旋,较量。
我见到邦贵的这一天,他在苞谷地里守野猪,已经五十天了。
三只狗,都对着我狂吠。此起彼伏。邦贵大声吼叫了一声,噤声了。狗,听邦贵的。我走进室内,只见一片狼藉,苞谷粒儿摊在竹席上,苞谷棒子堆了一地。朝天上仰望,楼板之下,也金煌煌的。他把苞谷棒脱了皮壳儿,挽了,束成一坨一坨,吊上去,悬挂着。他贮藏粮食不是装在柜里,也没放进袋子,而是贮藏在头顶上呵。头上就是悬挂的粮仓。这些悬挂的苞谷,就像星星和太阳照耀。邦贵感到暖和。还好,苞谷大都收回来了,这都是拼命斗争来的。
第二年要收苞谷的时候,我又走访了邦贵。门前就一只狗了。这只狗更瘦了。看见我,仍然狂吠。两个伙伴死了。一只狗,吃辣的,被辣死了,另一只,吃咸的,又被咸死了。
我看到邦贵身体虚弱了。晚上在苞谷地守野猪,白天到卫生室打青霉素。打了一个月了。好一好,病一病,时间拖长了,成了“慢疲寒”。我劝邦贵不能这样干了。种几亩地,收苞谷才四千多斤,只能养两三头猪。还要天天守野猪。会累死的。邦贵说:累死就累死!邦贵的表情告诉我,要与苞谷共存亡。
邦贵把金棒子脱成金颗粒,然后铺到门前的坝子上。一地的金子呵。闪闪亮亮。它让邦贵痴迷,我也喜欢看苞谷的灿烂金色。
邦贵种了一辈子苞谷。种苞谷上瘾,骨子里都是苞谷。是村里最勤劳的人。苞谷就是磨心,他一直围绕着苞谷转,一刻也不停歇。女人跟着劳累,常常被拖病。以至于中年便病逝了。
女儿是不会原谅父亲的,成家立业后,住进了县城,在县城打工,很少回村里看父亲。女儿心中有伤痕,有怨恨。小时候,也逼女儿下田种苞谷,承担了种苞谷的责任。母亲的早逝让她伤悲。
邦贵老了,孤苦一人,还在种苞谷。种苞谷和养猪,对于邦贵也算产业,但收入并不能达到脱贫的标准,这是我这个联村书记所操心的。又经常病倒,吃药、打针、住院,如果没有健康扶贫的政策,他将难以支撑羸弱的身子。我和第一书记找过邦贵女儿,希望她赡养。女儿不愿意,心中的气还没有消散。多次交涉,才签了赡养协议,每年给邦贵2000元赡养费,法律保障了他的生活。
村两委为邦贵评了“低保”,生活上有了些兜底保障。几笔账一算,邦贵还超出了脱贫的标准呢。我很高兴。邦贵是全村最贫困的户。他脱贫了,大伙儿都脱贫了。
邦贵还会不会种苞谷呢?
邦贵的女儿叫小芸。小芸在一家工厂打工,做甜玉米罐头。工厂需要大量的甜玉米呵,甜玉米有市场,价格比苞谷好。父亲的田能不能种甜玉米呢?苞谷改种甜玉米,收入会增加。有些农户荒废的田也可以流转过来种呢。高山,大片大片的田都荒废了,年轻人都到城里打工,留下来的老人,零星种些苞谷,都是为了养猪,把猪卖掉。小芸心里盘算着。
小芸回家和父亲商量,邦贵反对。像一头犟牛,固执已见。固执得近乎于蠢,小芸觉得愚不可及。小芸对父亲感到失望。小芸对父亲说,我想把你解放出来,你却不愿意,和我抬扛,我找别的农户去。邦贵想,你种了甜玉米,拖出去卖了,我拿什么来养猪呵,我只会种苞谷,不会种甜玉米。
小芸挨家挨户走,都说愿意种甜玉米,一两天工夫,就定了上百亩土地。小芸提供种子,老百姓自己种,都交小芸收购和销售。父亲的土地,就让他自己去折腾吧。
土地谈妥,心中有数了,重要的事就是要跑定单。有稳定的收购来源,才算真正的心里有底呢。她去找工厂老总,先说辞职,再说甜玉米定单。老总不乐意,甜玉米好找,优秀的工人不好找呢。她天天去找老总。创业的决心已定,关键是要拿到甜玉米的定单。
终于拿到了甜玉米定单。
甜玉米种子从哪里来呢。种子可不是小事,种瓜不能得瓜,种豆不能得豆,种甜玉米不能得甜玉米,坑了自己,还会坑了乡亲。她坐了一辆送橙子的货车,赶到武汉批发市场找种子,在市场里看呵转呵,晃了三天,问了所有卖种子的人,都没有了,种子定晚了。种子没买到,倒意外谈了一笔甜玉米定单。她打听到荆州还有一家有种子,马不停蹄赶到荆州。总算买到种子了。回家和乡亲们签定了种植协议。从下种、移栽到施肥、防虫,小芸都扎在田里,一户一户地检查。督促着按要求种植。不得撒一把种子丢一把肥料,就了事了,就望天收了。都得琢磨技术活儿,种出个模样儿来。
第一年就丰收了,一销而空,价格比苞谷高了一大截子。乡亲们雄心鼓起来了,都要扩地盘儿,把甜玉米往大处干。小芸当然乐意。
我们驻村工作队,在小芸种甜玉米这桩事情上,也还是暗地里使了劲的。在县城与小芸见面时,便说到荒地,说到邦贵僵化的种植模式,农民要改变自已的命运,要换脑换思想,那些出门打工的人,在外拼搏过,见过世面,以后都是改造家乡的人。我们与小芸聊天,触动她了吗?
邦貴有4亩田,他把田交出来了。对女儿说,苞谷地我懒得管了,你种甜玉米吧。
邦贵仰着头,望了望楼板上吊挂的苞谷,愤愤地说:苞谷与甜玉米有个锤子的区别!
见女儿的甜玉米做得越来越好,邦贵又琢磨着:苞谷与甜玉米区别究竟在哪儿呢?
小时候玩雷管,炸掉了两根指头,这是付先军第一次伤痛。
第二次伤痛是坐牢。在浙江一家工厂打工,打架,伤了别人,坐了3年牢。
付先军回到老家,说:“我要干点正经事了!”
付先军住在磨刀山下。单家独户。四周皆山。鬼不生蛋。但是,付先军琢磨着在磨刀山下干点啥。依山林优势,发展养殖最好。就干点特种养殖吧。凡事都要做出特点,弄出点响动。养野鸡、珍珠鸡。养野鸡要做围网和天网,以防止野鸡飞跑。用尼龙绳纵横编织,天网恢恢,围网用的是镀锌的钢丝,更是铜墙铁壁,野鸡再野也飞不走了。珍珠鸡呢,可以放养,散养。珍殊鸡有几千只。付先军种了大片大片的蔬菜,不是自己吃的,也不卖,是专供野鸡和珍珠鸡的。每天还要吃三五百斤苞谷。付先军养鸡不用饲料,都知道。卖的价格也比别人高,也都知道。
最头疼的事是背苞谷。
磨刀山下,不通公路,付先军得天天背,背2公里路程。先用大车拖一车苞谷寄放在山上的人户,背半个月,又拖一车,一个月要背20吨苞谷下山。上山时,也要背,把野鸡、珍珠鸡背上山,再用车拖出山外卖掉。请人背,磨洋工,效率低,一天只背2趟,后来干脆自己背,一天可背9趟。付先军矮矮的个子,像只小驼鸟,一直上上下下在山路上奔波着。
付先军下狠心想修路。
付先军在丛林中用刀砍出一条路,女人和父母一家子,便在后面把路拓展,请来挖机挖挖填填,一起干了6个月,挖出一条毛路,两米多宽,勉强能过三轮车。付先军买了摩托车,这样拖苞谷就轻松了。摩托车就一直飞奔在这条路上了。摩托车实在跑不动了,零件儿都跑散了,又换了辆三轮车,三轮车一趟可运1吨苞谷,效率又高多了,而摩托车一趟只能拖三袋。路况太差,不论是摩托车还是三轮车在上面跑,風险都大,翻车是常有的事。一次,三轮车翻了,感觉骨头剧疼,心想,莫不是骨折了吧?但还是把三轮车扶正,又将苞谷一袋一袋拽上车,坚持着把车开回家,夜晚,腰间肿胀了,鼓起了大包。第二天就躺倒在床,爬不起来了,吃了一个月三七粉,才挣扎着起床。上山和下山,骑三轮车,要靠手臂的力量,下坡要踩刹车,腿子也要用力,一到晚上精疲力竭,膀子疼,腿子疼,浑身疼,没睡过一个好觉,女人帮他捶一捶、按一按,并不解疼,自己在墙上用力撞几下,才舒服点。
付先军是全村最偏僻的贫困户,属搬迁扶贫对象,房子是危房,要求到居民点集中建房,他不乐意,政府便补贴3万元,让他就地重新自建。他没有请工,全靠自己一家人筑建。付先军用三轮车拖砖瓦,运水泥拉沙,一直在2米宽的路上奔忙。把200平米的住房和附属房建起来后,还将一千多平米的野鸡场也建起来了。
一下雨,路就又坍塌了,堵塞不通。又维修了4次,又花了不少钱。向侄儿侄女借,向亲戚朋友借。卖的鸡钱也全用到修路上了。
修路,永远在路上。愚公可以移山,付先军也能修路。干脆把路扩宽,修成汽车路。又东拼西凑十几万块钱,用2个月时间,把2公里路扩至4米多宽了。大车可以开到家了。扩路前,一辆大车拉的苞谷,三轮车转运10趟,几天才能转运完,付先军不用再转运了。他从极度的疲惫中解救出来,有精力干其他的事。
我和一位村干部来走访,村干部开着车,从付先军修建的公路上通过,公路并不规则,还是土路,坡度大,回头线少,我们操心车子开到磨刀山下,回转时是否还能爬上山。晴天,阳光灿烂,磨刀山下一派晚秋的景象,一大片的银杏树,叶片全落光了,银杏树高大而抽象,如果不是看到地面厚厚的一层金黄树叶,还真不知道是什么树。银杏果子也都落到地上了,果子皮肉散发出臭味。付先军没时间捡拾银杏果子,让它们烂掉吧。
听到了野鸡的叫声,像一句句惊叹号,尖尖的,珍珠鸡呢,咕咕咕,都是“男中音”,浑厚而沉着。它们的声音都盖过了飞禽和走兽。这是付先军全力打造的“合唱团”。
低电压问题解决了。公路通了,电线杆能够拉进来了。增添了变压器。以前也通电,但电压低,照明像萤火虫,闪闪烁烁。如果山上人家用钢磨磨面,付先军家的电灯就熄灭了。买回的洗衣机、电冰箱不能运转,成了摆设,是个空架子。用电饭煲煮饭,每次得花2小时,真是急死人了。付先军养殖需要电呵。他只好自己买了台32匹柴油机,天天发电,加工饲料,孵化鸡苗,但消耗大,每年要花一万多元买柴油发电。现在好了,电力不足终于解决。付先军对我说,是县长亲自来解决的,县长还表态,公路会用水泥来硬化。他把付先军表扬了一番。
灰白的脸。灰白的头发。灰白的衣服。灰白,灰白,灰白,一切是灰的,这是豹子。大家都喊他:豹子。我琢磨着,为什么叫他“豹子”。
我和七组组长老吴去豹子家走访,刚走到门口,豹子就“吱呀”一声,关上大门。豹子对着门缝说:“我怕你们干部,恨你们这些人。”老吴对着门缝费了些口舌,门“吱呀”一声,才打开。
豹子,还真像个豹子头。喔,我明白了。
我东南西北地瞎聊,他爱理不理。不为我们递烟,也不请喝茶。我问:你恨干部,为啥。豹子的话茬子一下子打开。
事情有些年头了,豹子说。
豹子将公家堰沟里的水堵了,引导到自已的稻田里,当天正是元庆灌溉稻田。元庆是豹子邻居。干旱季节都是排班轮时的,元庆制止,豹子不听劝阻,发生口角,元庆骂了几句,豹子正值壮年,火气大,气力足,手握薅锄将元庆推倒七尺高的坎下,摔伤休克,村民们将他抬到村卫生室,才抢救苏醒过来。
第二次,豹子又放堰塘里的水灌溉稻田,引水强行从金枝房屋后的小沟里过,导致水漫进了金枝房屋,金枝拼命阻止,打将起来,豹子将金枝捶翻在地 ,并推掀到稻田坎下,金枝皮肤挫伤。
豹子真是个豹子脾气。
豹子的家,在一个山包上,四周亮堂,村里在他门前栽了一根木杆,木杆上安了四只高音喇叭,每只喇叭朝着一个方向,四只喇叭一响,全村嘹亮。村干部喊个人,通知个事儿,方便得很。豹子却把杆子砍了。四只喇叭打扰了豹子的宁静。早晨,中午和晚上,喇叭一响,他感到烦人和厌倦。村里报警了,派出所来拘捕时,他挥斧乱砍,反抗。
法院将豹子判了,就前些年的几桩事儿一起,判了七年有期徒刑。投入到江北劳改农场服刑:栽秧。豹子是个农民,栽秧倒是他的特长。两年半后,法院再审,认为他的行为属违法,没构成犯罪,释放了。豹子回家那天,村支书飞也似的跑到豹子家里,送给他1000元,作为豹子的路费和路上开销。村支书害怕豹子回来报复,说不准哪天对他下黑手。豹子接过钱,一句话也不说,他的目光像钢针一样扎在村支书的脸上。
豹子叙说的虽是往事,但是事情就像昨天才发生一样,怨气没有消散,像烟囱上的烟,还一股一股地冒。
“法院判我无罪,我不是白白坐了两年多牢吗?”豹子拿出厚厚一叠诉讼和人民来信,给我看,要求赔偿精神损失费。我无语。他对自己的行为好像没有一丝悔意。
豹子家我还没走访过。我是来问问他家的收入情况,看看住房如何,吃水是否上缸,家里还有什么困难。这些正事儿却没有说成。我和老吴从里屋出来,心中都感觉憋闷,离豹子远了,老吴才说,豹子在村里无法无天,激起了公愤,左邻右舍没有不怕他的,老支书当年年轻气盛,想杀杀他的气焰,借当年“严打”,将豹子抓了起来,劳改了几年,虽再不犯傻,但心里却阴冷了,举止无常。
豹子常常溜达到村支书门前的院坝来,透过梨子树的缝隙往对门看,眼睛一直盯着,一盯就是一个时辰,有时对门山坡起了雾,什么也看不到了,也还盯着,不知道在看什么。梨花儿凋了,还对着梨花看。村支书起初也摸不透他究竟在盯看什么,和豹子啦呱,聊些闲散白话,摸摸他的心思,也不搭理。后来村支书才明白,揣摩着豹子绝不是看梨花了。村支书组织了几十个劳力,为豹子修了一截公路,从主线公路一直修到他的家门口,还填了村里的一口堰塘。这些劳力都是从别组喊来的,是村支书施过小恩小惠的铁杆儿们。本组的人是不会来的。村支书是从豹子目光运行的轨迹猜出来的,他的眼睛是盯着公路转的。
邻居的五保户,去镇上住福利院了,豹子占了五保户的一间偏屋和一块田,支书也睁只眼闭只眼,让他占吧,别惹上我就好。他又要承包村集体的两口堰塘养鱼,一分钱的租金也不交,村支书也答应了,一直忍着。
村里换了年轻的村支书后,豹子一个个阴冷的想法还想继续,村支书不吃这一套了,豹子旧病复发,常常恼羞成怒,不打别人了,打自己老婆,往死里打,豹子家里常常半夜三更鬼哭狼嚎。大白天,老婆就躲进村委会,豹子跑到村委会闹。
一天, 豹子又跑来,正准备朝老婆动手。
村支书抄起一个锤子,怒吼:“再敢对女人动手,今天就碎了你的骨头!打死你这恶霸!打死了我去偿命!”
豹子弹簧一样跳开,躲到操场上去了。没想新支书倒比他豹子还凶。怏怏地跑了。
虽然村里人恨豹子,但村两委还是给他家评定了贫困户,老婆一直病病歪歪。小病不断,常年吃药。都说她是一只“药罐子”。
老吴对我说,村两委研究后,召开村民代表大会,投票时,豹子申请贫困户,没有一个人为他投票。豹子女人将一个“蛇皮”口袋扔到会场上,这是只装过化肥的口袋,她把鼓鼓囊囊的口袋一抖,纸药盒儿、药瓶儿撒满一地。一把鼻涕一把泪。村支书借机为豹子说了些好话。代表们才勉强通过。
豹子的危房得到了补助,改造后焕然一新。种茶,得到了产业支持。为他女人也落实了健康扶贫政策。一颗冷酷的心被唤醒了吗?
豹子门前的四只大喇叭,仍然朝向四个方向。木桩换成水泥杆了。那次,村支书抄起锤子要碎豹子骨头后,村干部去重新安了4个大喇叭,豹子没有吱一声。
王木匠矮矮的,五短身材,还瘦骨嶙峋,有人说得了癌症,但现在还依然活着,人矮小,却能做“大活”。做家具叫“小活”,做寿木棺材叫“大活”。这大活已做了三十多年了。大活是祖传下来的,三辈人的木匠,村里人称了三辈人的“王木匠”。爷爷做了三十年,父亲做得更长,到了八十多了,实在举不起斧头,推不动刨子了,才把大活交给儿子。王木匠先跟着父亲干,一直没出师,等父亲不干了,才出了头。学木匠,一般三年即可出师独立干了。人们忌讳“棺材”二字,都叫棺材为“寿木”。
王木匠最要紧的工具是刨子,一种“里圆刨”,专刨寿木里面的弧形壁面,要刨得光滑,无壁纹,刨棺材外面的叫“外圆刨”,也要把外面刨得光溜水滑的,刨子形状只是正好相反。还有一种“绞刨”,做公、母榫子的刨子,寿木都是公、母榫子合斗起来的。平榫时,用大锤用力锤,将公榫合进母榫里去。做“大活”斗榫是关键,缝要一吻一合。工具好,他才做得好。这些工具都是从爷爷手里传下来的。也用现代工具:电锯。锯木头,要用这个。嗞、嗞 、嗞,几下就锯断了。王木匠手臂小,力却大,手起斧落,不偏不倚,木头能发出清脆的分裂声,噼噼啪啪,连续砍下去,决不偏线。
王木匠做的寿木神武气昂的,特别是奠头,高高大大,气派威严。一般做到一米三的奠头就是高奠头了,但他还为一个老板儿做到一米五的奠头。当然奠头越高,价钱越高。如果王木匠上门做,一副三千元的工钱是不能少的,奠头高些的还要多收一点。一星期可做完一副。如果是向王木匠定做,不能低于八千元,含木料钱。现在寿木的木料越来越难找了。一是要杉木,二是还要找那种树蔸大的。一副寿木奠头要高,就是要找那种粗壮的树蔸,砍伐杉木时,把树蔸刨出来,将树蔸的自然形态做成奠头。奠头大的寿木,要12筒木料,奠头小的需16筒。奠头高,寿木大,木料粗壮,榫头也难做,公、母榫也要做的特别大,合榫时也要大锤猛锤,把公榫打进去,这样的高奠头寿木,有千斤重量。奠头低的,大约三四百斤。
王木匠居住在后山,后山全是山林,家家户户都有一片。王木匠把家家户户的山林都装在心里。哪家有几棵杉树,有多粗多高,树蔸有多大,他心里明镜似的。他软泡硬磨,五百元一棵,甚至七百元一棵,都买到手里,一棵一棵谋来。有的办了砍伐手续,也有偷偷砍伐卖给他。
曾经村里还有好几个木匠,打家具,做椅子、桌子,给姑娘做嫁妆,也养过家,糊过口,现在都到城里搞房屋装修去了。独独王木匠还行,挥臂推刨,有事可干,到闰年时,还格外忙碌,一年竟做了七十副大活,不知他怎么干出来的。
王木匠做寿木,不投机耍滑,用的最好的木材,使的是最好的技术,奠头雄壮而威武。生与死都是人生中的大事,一个人,生是偶然的,死是必然的,人们对于生,或许是潦草的,而对于死却是庄严的。人,一出生,实际上都在为死做准备。村里人,到了壮年后,都在为自己准备寿木了,谋几根上好的杉木,选个吉日,请王木匠开斧,做好后,在闰月年抹石灰,上桐油,一遍又一遍,反复涂抹,精益求精。这就是人死后的房子,要精美绝伦,不能马虎。王木匠为每一户每个人做的是百年后的事情,斧头劈下去,刨子推出去,都是严肃而精心的态度。人活著时不论过得怎样,死时都要昂昂扬扬的。
王木匠也开始老了,想把艺传给儿子,把“大活”传下去,但是儿子不干,也不想学,儿子在外给别人打工,开铲车。王木匠想招一个徒弟,也没人愿意学。要失传了,要失传了,王木匠忧心忡忡。王木匠做“长头发”的工作,收他为徒,免得他一直在“江湖”上混。“长头发”答应了。王木匠想把这个“浪子”拴在村里。“长头发”有名有姓,但村里人只记得他叫“长头发”。从年轻时起,他就留着长头发,油光黑亮的,现在也花白了,有时蓬松披散,随风飘荡,更多时则束在脑后,长长的搭在背上,女人的头发也没他的长。“长头发”自跟着师傅学做大活,就收了心,没在外面晃荡了,把师傅当爹了,情分上也成了爷俩儿。“长头发”是个光棍,也是村里的“老”贫困户。
王木匠也是后山的一个贫困户,他不愿搬到山下的居民点去,政府就在原地为他建了一百平米的砖瓦平房,他一家四口,每人享受了二十五平米自有住房政策,人已经住进去了,屋内有了烟火气象,房前屋后也整治得清清爽爽。老土的房子掀倒了。我和村支书到他家来时,看到掀倒的房子还一片狼藉,爷爷建的房子,推倒后成为一堆黑黢黢的废墟。
和王木匠无边无际闲扯瞎聊一番,然后说正题。支书递给王木匠一支烟,称了一声“舅舅”。
“舅舅,商量个事儿,您年岁也大了,斧头也举不起了,大活不做了吧。做个护林员吧,后山的人走了,这片山林得有个人照看照看。”
王木匠问:“一年多少钱?”
“五千!”
“五千?你这不是让我更贫困了吗?我的生活不是下了陡坎了吗?”
“这是长流水儿,直到您......”支书最后几个字差点“蹦”出来。
“做个护林员,蛮好的,巡巡山,防防火,比做大活轻松,再说土葬要改火葬了,大活迟早也会停下来。”我帮着支书说话。我对支书的意图心领神会。当个护林员就有守护山林的责任,而不是将一棵棵杉木伐倒。
大活是真干不成了。
全县正在清除“活人墓”、“豪华墓”。一些人把“死”看得太重,生前便把墓威威武武建起来,占地建墓,把养老的钱也砸进去了,也有的死了,建“豪华墓”,花了一大笔钱。风俗要革命了。做大活没有市场了。
王木匠靠巡山也只能度温饱,发不了财。自己又寻了条路。养牛。卖牛。
他将积攒的几个钱,先买一条公牛和十条母牛,在山上放养。一条公牛可以对付十条母牛的,可以让十条母牛轻轻松松都怀上小牛仔子。王木匠还想买些母牛,想贷点扶贫贷款。我帮他促成了,贷了五万元,这个事办起来容易,正鼓励贫困户贷款发展产业呢,又帮他落实产业扶贫补贴四千元,他又买了十条母牛,把事业干大。他计算着,五年内,就有上百条牛了。就算每条牛卖两万元,收入还真可观呢。比做大活强得多。
后山千亩山林,一望无际,可随意放养,坡坡岭岭,到处可去,就是蹿到邻舍家的山林田地,啃了庄稼和草,也没人指责王木匠,王木匠帮别人做大活,不贪心,总是少收别人的工钱,豪爽大气,不计小事。
给牛在野外都搭了棚子,下雨,可以在里面躲一躲,晚间就可以躺在棚子里歇息。不必将牛唤回家,王木匠每天要巡山,吹几声口哨,或吼几声,牛便聚拢了,都能感觉到主人的声音、气息。木匠时时清楚牛们的行迹。
“长头发”徒弟也干不成大活了,想跟着师傅一起养牛。只是心比师傅大,想养得更多,琢磨着贷十万元,在师傅的规模上翻一倍起来。
“长头发”让师傅安心巡山,自己来管这些牛们。王木匠同意。王木匠给徒弟也提了个要求,谋几棵粗大的杉木来,师徒俩再干一场大活,做最后一口寿木,死了是要睡里面的。火不火化是别人的事。死了,脚一蹬,啥也不知晓了。“长头发”也同意。他明白,师傅做了成千上万口寿木,没有一口是自己的。这件事情上,“长头发”会卖力的。
责任编辑 楚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