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那么美的地方（8首）

黍不语

花

当我在夜里走过

那些花

也开得五颜六色

使我的眼睛也显得生动

在夜晚的黑暗中

一种顽强和自由的生气

一种人间烟火

令我感动

从前我只爱一种白色

并相信白色

是唯一的真理

现在我信存在，正视

自然

像眼前的花

我信

她的美

也信她周遭的黑暗和身上的风雨

信她拥簇

也信她孑立

信她开花时开花

凋落时凋落

不曾改变生命的颜色和位置

参加一位老人的葬礼

大雨从空中倒灌下来

让人发抖

现在，最从容最无需躲避的

就是她了

生前我没有见过她

我能感觉到自己

对死亡的冷漠

我不怀疑我是个冷漠的人

这个世界上，只有少數的人

见过我流淌的泪水

更多的是

像现在这样

我走在他们中间

走在运送死亡的路上

像一片移动的空白

而她，填补着这空白

雨水继续冲洗，仿佛带着天空

所有的重量

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

没有一个人，为她哭泣

我想起夜里的歌声

反反复复唱着

天上好多星啊地上好多人

而我总听成

天上好多人啊地上好多星

突然感到一种，奇异的，蓬勃的情感

正流向她夜空似的脸庞

最终，不是死亡让我们相聚

而是意外的，必然的，遗憾与怜悯，将我们连结。

栽花的人

那些在路边花坛栽花的人

戴着大草帽，手上身上沾满了泥水

当路人为那些美丽的花儿驻足停留惊呼赞叹时

她们几无察觉，无动于衷

她们两只手快速不停地上下翻飞

用一个下午

将那些花插进挖好的土里

总是这样

在这世界上

一部分是美，一部分是存在

一部分人看到美，一部分人看到存在

突然的月亮

黄昏已经很深了

她仍在那条路上快步走着

一条小河穿过她被暮色缠绕的身体

而将水草留了下来

经过一块陌生的草地时

她没有迟疑，跟上了草间一条正在形成的小径

她看见前面不远处鱼贯

走着一群人，一支散乱却又似乎一致的队伍

她继续走，离队伍越来越近，几乎像是队伍的一员

她抬了抬头，茫然中

似乎想辨别点什么

忽然间

她的眼睛触碰到远处虚空中一轮明月

美丽，苍白，沉静，像一个深深的梦

她被深深地感动惊呆了

她看见在那个深深的梦下面那些人深深地走着

在深深的时间里再没有头抬起深深地望去一眼

你在那么美的地方

你在那么美的地方出生

子宫。手心。怀抱。新鲜

无觉的世界

你把最响亮的哭声献给了她

你在那么美的地方长大

小学校。石子路。电影院。田野。清贫

又慷慨的月亮

你把新鲜而莽撞的力量献给了她

你在那么美的地方与人相爱

双人床。厨房。火车。落日。两颗心

碰碎的一万片海水

你把最亮最重的眼泪献给了她

你在那么美的地方变老

变空。变模糊。变成陌生的另一个人另一张脸

最后在那么美的地方死去

死去后你的身上还长着青草和野花

你在那么美的地方

从未有悲哀

故事

你爱过一个女孩

像爱世上所有的女孩

你给过她甜美的橙子而不是

苹果

你给过她醇郁的咖啡而不是海水

你失去过一个女孩

像失去世上所有的女孩

你给过她夜里根须般的生长

也给过她白日里花朵般的枯萎

你怀念过一个女孩

像怀念世上所有的女孩

你给过她黄昏独坐时的落日

落日下的火车

也给过她伟大思想的森林

森林中的蘑菇

你忘记过一个女孩

像忘记世上所有的女孩

为的是保持世界的完整

为的是保持记忆的完整

一个故事开始了

那么美，那么远

你知道我想去你那儿

我想走。走得比一棵树，一朵云

还要远

你从未对我开口说话，而我听见你的声音

当风俯于树叶，天空贴向云

几千里的颤抖和光

你给我

像永恒的爱情和真理

我笑了

我哭了

一只蚂蚁在路上奔跑，它说出了风暴和位置

一只白鹭在梦中站立，它显现了静寂和完整

你在那么美的地方那么远

呼唤着我也折磨着我

永远拍打我，流淌我

沉默者

每天，她在一条僻静而结实的小路上来回

穿过一条马路，一条河，一轮新鲜的朝阳和落日

不用开口即感到心满意足

她耐心地听那些鸟语，听花朵打开，蝴蝶在蕊间振翅

听阳光泼洒，流水哗哗，骑自行车的孩子唱着歌儿远去

不用开口即感到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