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凯
插画/陈俊
掌声响起,会议结束。少校起身抠一抠眼角,捻着指尖那一粒油渣样的眼屎朝外走。挤在四条过道里的人流从两扇门涌入礼堂前厅,散成一片。从墙边保密柜取了手机,一回身,就见两个戴着白盔的纠察直挺挺地站在几步开外。少校低头瞅一眼身上的迷彩服和作战靴,裤脚和鞋带很规矩地塞在靴筒内,这才抬脚往外走。
“同志!”带班的纠察上前一步冲他敬礼,“请稍等一下!”
“怎么了?”少校愣一下,还个礼,“我违反军容风纪了?”
“那倒没有。不过您开会的时候睡觉了。”
“谁告诉你我睡觉了?”
“不用告诉,我看到的。刚才开会的时候您一直都在睡觉,我中间提醒过您,不过您还是接着睡了,根据《内务条令》第九十三条之规定和基地参谋部的要求,我们要对您进行登记。”
“我怎么知道你没有认错人?”
“您坐在第六排三十六号,就是靠东边走道的倒数第二个座位。”中士指指身边新兵肩上的黑色执法记录仪,“这个我们都录了像的,有异议的话随时可以核对。”
“录个像就能证明我睡觉了?”少校停了停,“闭着眼睛就算睡觉?”
“您流口水了。”中士面无表情,“睡着了才会流口水。”
“今天首长讲话是我写的。”少校脸有些发红,“我昨晚加班到半夜就在弄这个材料,明白吗?”
“对不起,这个我们管不了。我们只负责维护会场纪律,登记违纪人员。您要觉得有问题,可以找部队管理科张参谋去说,这事归他管。”中士转脸朝新兵努努嘴,新兵立刻翻开手里的蓝色文件夹,“请您提供一下姓名、单位和职务,或者出示一下军官证也可以。”
少校搔了搔下巴,似乎想说什么但并没说出口,只是从兜里摸出军官证递了过去,然后别过脸,看着礼堂门外,刚下了一夜的雪,营区尽是白茫茫一片。
中士打开证件看一眼,又递到新兵面前让他照着登记。不知是天冷还是笔不好用,新兵在表格上划了几道都写不出字来。中士瞪了新兵一眼,抢过笔用力甩了几下,自己登记起来。
“基地政治工作部组织科胡干事,对吧?”
“对不对自己看。”少校把目光收回来,“能麻利点吗,我还有事。”
“马上,请您理解。”中士飞快地填着表格,“干纠察本来就是得罪人的事,但得罪人的事也得有人干——”
“你不用给我说这个,留着给新兵讲吧。”少校收起对方递过来的证件,“现在可以走了吗?”
“可以了。”中士又敬个礼,“谢谢配合!”
少校没搭腔也不还礼,径直从两个纠察中间挤了过去。中士闪避不及,两人的肩膀撞在了一起。他们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各自走开了。
从地图上看,基地和北京的纬度差不多,但平均海拔要高出将近兩千米。按照被装发放标准,北京属温区,戴大檐帽过冬也不觉得有多冷。基地则属寒区,戈壁滩的冬天比他想象中要冷得多。太阳从雪峰背后升起,阳光落在脸上是凉的。吸进的冷空气会把鼻腔黏膜粘在一起,得用喷出的热气将它们冲开,又在面前凝成一团白雾。基地所有人都戴着俗称“大头帽”的长绒冬帽,而他头上则是北京配发但从未用过的冬帽,栽绒很短,这让他的脑袋看上去比别人小了一圈。刚入冬时他就打算找军需助理员调换一顶“大头帽”,可到现在也没去。一方面是因为他跟人家不熟,很可能遭到拒绝;另一方面——他有点这种感觉——他似乎是想让北京生活的余波流淌得更远一点,虽然他很清楚,那余波即将干涸了。
被纠察纠缠了那么一下,散会的人几乎都走了。路面积雪被清扫过,留下几道被压实的白色车辙。这让他想起不久前的一个傍晚,自己开车从长安街往羊坊店西路左转时被警察拦下那一回。那时候他刚知道自己就要离开北京了,脑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忘了这个路口晚上八点以后才能左转。那是他第一次被交警拦下,就像刚才,也是第一次被纠察拦下。纠察的头盔和交警的帽子都是白色,纠察和交警都朝他敬了礼,他们礼貌、冰冷、不容置疑,费什么口舌都不会放过你。他们之间的对话本质上是黑白的,不存在任何中间地带和感情色彩。这可不就是陌生人之间应有的状态么?所以他完全没必要跟一个纠察置气。
他小心地走在湿滑的路上,等回到办公室,科长已经在等着他了。头一秒他以为科长要问他开会睡觉被纠察的事,立刻又觉得这想法很可笑。又不是被北京卫戍区的三军纠察逮住,那样的话真会挨批。可是在基地,这好像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胡干事,辛苦了啊!”科长靠坐在办公桌沿上,笑得很客气,“政委会上的讲话反响非常好,首长自己也挺高兴,刚才又把主任和我叫去表扬了,说这个材料搞得不错。我专门给政委报告说,这是我们从北京来的胡干事起草的,你猜政委咋说?”
他笑笑,等着科长往下说。
“政委说,在高级领率机关锻炼过的干部就是不一样,还说要给你多压担子哩!”
“主要是科长您给的材料路子好。”他习惯性地客气着。分流到基地没几天他就知道,自己这一来,把科里唯一的正营职干事位置给占了,而这个位置本来是准备给邱干事的。人家副营马上满四年,工作干得不错,也到了该提升的时候。他对此感到抱歉,却没办法向任何人表达——有些话大家都清楚,但谁都不说,因为说出来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弄得尴尬。这次如果不是政委把科长起草的讲话材料打回来,主任不得不亲自交代他上手的话,科长很可能还在让他干那些外围的杂事。
“那哪儿是我的路子啊,那都是首长的思想。”科长看上去兴致不错,“昨晚加班弄到很晚吧?看你眼睛都是红的。正好你嫂子从额旗弄了只羊回来,今晚我叫她搞点羊汤喝喝。你来了这么长时间,都还没和你坐坐呢,晚上一起,怎么样?”
“我这人命贱,吃不了羊肉,一吃就便秘。不如改天我请您吧。”他赶紧婉拒。晚上他必须要和她通电话,他没办法再等了。再说真去科长家吃饭的话,科长很可能会问——虽然从没问过,当然也可能不问——他为什么会从北京来基地,而那是他不愿意触碰的话题,“晚上我还得把各单位报上来的立功受奖材料整一下,马上就该上会研究了。”
“哎哟,你说这个倒是提醒我了。”科长走过去关上门,“警卫连报的那个三等功人选有点……那什么,你给指导员打个电话,叫他们抓紧换个人报上来吧。”
“人选有什么问题吗?”见科长没回答,他本来不想问了,可迟疑一下又说,“连队民主测评也搞了,支委会也开了,突然要他们换人……必须换吗?”
“也不能说必须,但换了会比较……比较稳妥一点。”科长嘬了嘬牙花子,“警卫连报的立功那个小子……叫啥来着?”
“张立志,应该是叫张立志。”他说着,又打开电脑文档快速确认了一下,“没错,张立志,警卫连二排六班班长,主要负责纠察工作,事迹材料重点写的是怎么认真负责铁面无私坚持原则开展纠察工作这些。”
“还铁面无私,有眼无珠差不多。”科长“哼”一声,“你来时间不长,这事你可能不太了解。五月初基地刘司令刚上任,有天晚上在院子里遛弯,估计是出门的时候随便套了件便装,下面还穿着军裤,结果这小子就把首长纠住了,说首长‘军便混穿违反军容风纪。还好彭副参谋长从办公楼出来看见了,赶紧跑过去给首长解了围。我听彭副参谋长说,当时刘司令还笑哈哈的,让彭副参谋长当场给警卫连连长打电话,说这个小战士敢于坚持原则,年底评功评奖的时候考虑给他记功。结果到了年底,他们还真的给报上来了。”
“首长既然交代了,连里不报也不合适吧。”他听出了科长话里的不满,虽然很含混,“这事儿跟列宁同志被卫兵拦住不让进门一个意思,给他立功不正好显示出首长站位高、格局大吗?”
“表面上看是这样,但再往深里想,味道就不一样了。你想,这个功要立了,那首长的事情就是真的。但要是不立,这个事它就……你明白我意思吧?”
“这是不是有点过度解读了呢?”科长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当然不会不明白,但还是没忍住多了句嘴。
“什么叫过度解读?”科长斜了他一眼,面露不悦,“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去解读这个,反正你通知他们换人就对了。”
他整个上午都处于怠速的大脑猛地飞转起来,一瞬间竟令他微微眩晕。他理解错了。他以为这是科长的想法,所以他会试图劝科长收回成命,毕竟单凭这个理由就剥夺一个兵的立功机会并不合适,因为他在连队待过很久,知道在通常情况下,一个中士在全部八年的军旅生涯中很难获得立功的机会。现在他明白了,这并非科长的想法。否则前天科长带他一起审核立功人员名单时就会提出换人了。如此想来,这个意思大概率来自主任。主任是个非常严谨细致的领导,常为一个标点符号的使用而斟酌再三,而这份年度立功受奖的请示是他昨天下午才呈给主任的。主任眼下还没有往上签,所以其他首长应该还不清楚这些情况。
“那怎么给连队说呢?”他最后又拱了拱,“总得给他们一个说法吧。”
“话你看着说,反正刚才我说的别讲就对了。你是大机关下来的,这点事肯定难不住你。”科长说着往外走,“羊肉你吃不了,那等党委全会开完了我请你吃炒拨拉,这玩意儿过瘾,还上过中央电视台哩。”
下雪不冷化雪冷。早上出操回来耳朵就痒得比平时厉害。他熟悉这难捱的痒,就像他熟悉那些不快的表情,不管是赔笑、愠怒、淡漠,终归都是不快。从当兵到现在,年年冬天都会痒。如果没什么意外,接下来耳朵会先右后左,依次由红变肿,溃破流脓,直到来年春天慢慢结痂,然后恢复正常。
按说这种时候,他应该待在宿舍里用手指不停地搓耳朵,这是他七年来对付冻疮的唯一方法。不过从礼堂纠察回来,他还是决定再带新兵出去锻炼锻炼。新兵不练行么?当然不行。特别是现在的秋季兵。他入伍是在冬天,翻年过去,征兵时间就改到了秋天。作为历史上最后一批冬季兵,他怎么看秋季兵都不顺眼。冬季兵在新兵连吃的苦可比秋季兵多得多。别的先不说,光是操场上站军姿走队列就够遭罪的——大头帽耳朵不许放下来,不然就听不清班长的口令,听不清口令就容易做错动作,做错动作那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他耳朵的冻疮就是在新兵连那三个月给冻出来的。秋天可不一样。秋高气爽,爽能练出过硬的作风?当然不能。没有过硬的作风,手底下这些新兵才畏畏缩缩,不敢理直气壮地去纠察。前两天他带着新兵在办公区路口执勤,中间自己去办公楼尿尿,尿着尿着,一眼就从厕所窗户瞥见一个两手插在裤兜里的干部大摇大摆地从新兵面前晃了过去,操蛋的新兵居然瞎了一样戳在那里。不管不问也就罢了,更可气的是还给人家敬礼!他难道不知道,纠察敬完礼接下来就该登记了吗?气得他把剩下的尿都给憋了回去,从办公楼冲出来,指着新兵鼻子就是一顿臭骂。
“人家是部队管理科的张参谋啊!”新兵委屈坏了,“他是管咱们的大BOSS,我纠谁也不敢纠他啊!”
“BOSS个鸡巴!他管着你,你就不敢纠了。那刘司令还管着整个基地呢,我为啥还纠?”他吼起来,虽然他也没想好要是他在场,究竟敢不敢对张参谋下手,“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干纠察就是要铁面无私,坚持原则,当面纠正,现场登记,你长个耳朵是出气用的?”
新兵抬眼瞅瞅他的耳朵,立刻又把眼皮耷拉下去了。他知道新兵不服氣,但他必须得让新兵服气。所以今天上午,他让新兵领教了自己是怎么纠住一个少校的。那个送上门来的家伙看上去很不高兴,可那又怎么样?谁让他睡得跟死猪一样,叫都叫不醒。何况还是一张生脸,纠他就更没啥负担了。他觉得自己这一手干得满漂亮,不然的话,新兵也不会说他这是一次“教科书式”的纠察。别看这帮秋季兵又懒又馋,特别是那个江苏兵动不动还敷面膜,要脸要到了不要脸的地步,可有时候说个话吧,还真挺受听的。
正要出门,忽地听见文书在走廊里喊他。他扔下新兵跑到连部,指导员正坐在办公桌前拿着张纸在看。
“指导员,你找我?”
“找的就是你!”指导员把手里的纸扔在桌上,他一瞅,那是他刚交到连部的纠察登记表,“你今天上午是不是纠了组织科的胡干事?”
“是有一个胡干事。”他搓搓耳朵,“他开会睡觉,我就给他登记了。”
“可纠可不纠的就算了,这话我给你讲过没有?”
“讲过。问题是——”
“讲过为啥不听?!”指导员拍着桌上的表格,“他开会睡觉,你提醒一下不就完了么,非登记他干啥?”
“我开始也没想登记。关键是他一直在会场上睡觉,我好不容易叫醒了,一转头他又睡上了,还流了好多哈喇子,我都录了像的。”正申辩着,突然发现指导员正在用眼神剜他,赶紧闭上了嘴。
“你知道胡干事是什么人?”
“……不知道,我以前没见过他。”
“没见过你就纠?人家是从北京大机关分流过来的干部,换成谁谁也不高兴。你倒好,哪壶不开你提哪壶!现在好了吧,人家刚才打过来电话,说你这个三等功人选不过硬,要我们换人重新报,你说这事怎么办吧!”
“凭啥!”他脑袋嗡的一下,“他……他这是打击报复!”
“你凭啥说人家打击报复?人家可没说,因为你张立志纠了我,我就叫你立不了功。人家有你那么蠢?笑话!胡干事刚才在电话里讲了,纠察工作是重要,但毕竟不是警卫连的主业,连队的主要任务是重点要害部位警卫执勤,所以评功评奖的时候要把这个导向突出出来。人家的話说得很在行,弄得我都没办法说!”
“问题是……问题是这个功是司令员给我立的啊!”他脸涨得通红,耳朵又烫又痒,“首长的话他们都不听吗?”
“人家这么通知,肯定有人家的理由。”指导员靠在椅背上想了一阵,“按说一个连队一年就给一个三等功指标,往年都是我们报谁,上面就批谁,今天你刚把人家纠了,人家就打电话叫换人,你说是啥原因?”
“我也不知道。”他嗫嚅着,脑子乱成饭堂角落的泔水桶,“我想不出来。”
“这都想不出来?所以我说你脑子不够用。”指导员翻了他一眼,“我估计这事情还是出在胡干事那里。”
“指导员,那你能不能帮我给他说说啊!”
“废话!我当然说了,我还硬着头皮给组织科科长打电话了,结果科长说这事归胡干事负责,还叫我去找胡干事!”
“那咋办?”他可怜兮兮地望着指导员,忽然觉得自己戴着白头盔时的自信荡然无存,很像是当兵前在甜品店上班,因为算错了账被顾客大骂时的慌乱。
“我琢磨了一下,这事还得你自己去说。”
“我?”
“解铃还须系铃人嘛。”指导员拿起桌上的表格,“正好名单还没报给机关,那就不要报了。这是其一。其二呢,你今天就去找一下胡干事,当面给人家正经八百地道个歉——”
“我为啥要给他道歉——”
“闭嘴!你抢什么话?拎不清!”指导员呵斥道,见他低下脑袋,口气又稍稍缓和了些,“人家开会睡觉是不对,你不用道这个歉,但你纠察人家的时候态度是不是很生硬呢?”
“我没有啊,我一直都是那样。”
“好吧,那只能说你的态度一直都很生硬。你去给人家道个歉,说你态度不好,请他原谅,这话总会说吧?”
他不吱声。整个世界的不公一古脑地塞进他体内,令他胸膛剧烈起伏。
“问你呢!”指导员瞪着他,“这话会不会说?”
“指导员,”他突然觉得喉头一紧,憋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可是我觉得我没错呀。”
“那我换个问题。”指导员叹口气,走到他面前,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你就说吧,这个功你到底想不想要?”
四年前到北京的机关帮助工作开始,他中午就没再睡过觉。两年后下了正式命令,这个习惯依然如故。忙是一部分原因,机关的班总是加不完。戴着隐形眼镜是另一部分原因,醒来时眼睛会干涩发红。剩下的原因则是他不喜欢午睡醒来时苍白的阳光,仿佛酒过半酣时莫名涌来的索然。刚分流到基地时,他试着睡过一两次午觉,起床后颓靡更甚,整个下午都打不起精神。相比之下,他宁愿在正午无人的办公室刷刷微信、看看闲书,抑或就把双脚搭在桌面上——反正没人看到——发上那么一阵子呆。
很奇怪,她的住处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陈旧的暗红色,光线暗淡模糊,陈设却清晰又熟悉。蓝底大花床单,深灰色沙发,白色衣柜,咖啡色餐桌,窗台上的绿色蜡烛杯,还有淡淡的香熏味儿和西三环滔滔不绝的车流声。他和她分坐在沙发两头,她在看手机,而他在看她。他好像问了她什么问题,而她则自顾自地哼着歌。那旋律他很熟却一时想不出名字,令他异常烦躁。他挪了挪屁股,挨着她坐下,她却警惕地把手机扣在胸口,往边上缩了缩。他看着她,感觉像面对一本晦涩的名著,想知道它说了些什么,又不明白它在说什么。他决定离开,而她并未挽留。在门口换鞋时,他一眼扫到了卫生间面盆上方的搁板上多了一支牙刷。牙刷是蓝色的,要么就是透明的,而那里应该只有一对电动牙刷才对,白的归他,黑的归她。他走进卫生间,伸手摸了一下那支陌生牙刷,刷毛是湿的。他脑袋一下子胀了起来。他抓起牙刷,转身走回去想质问她,可未及开口,一切都不见了。
他醒了过来,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正在轻拍他的肩膀。他用力挤挤干涩的眼睛,顺着那只手望上去,是一张被白色头盔框住的脸。那脸肤色发黄颧骨很高,厚厚的嘴唇紧抿着,唯有两只外廓红肿的耳朵和欲盖弥彰的龅牙多少透露出了些矫揉造作的味道。
就那么几秒钟,纠察和刚才的梦全都消失了。这让他很恼火。他试图去听主席台上政委的讲话,可倦意袭来,他抱臂垂头又睡着了。重新进入的梦境空空如也。人不能再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看来也不能再次潜入同一个梦境。这个中午,他回忆着礼堂的梦,不确定那究竟是个开头,还是个结尾。如果真如梦里所预示的那样,她爱上了别人,那他该怎么办?他远远地看着这个高大的问题,不知道如何翻越。刚离开北京时那种不好的预感又浮现出来。如果他和她已经领了结婚证可能还好些,那至少算是某种相对结实的联系,而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像他刚才给警卫连打的那个电话,令他心神不宁又束手无策。
他靠在椅子上,望着窗外龙头山顶的雪,想起了祖咏的诗: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祖咏在长安参加科举考试时,按要求是要写十二句的,他写了四句就不写了,因为“意尽”。这个故事他给她讲过,他记得她笑着说“就你懂”,但表情无疑是欣赏的。他很喜欢从背后抱着她,她会把头仰靠在他的肩膀上。军校毕业后,他分到了渤海的小岛上,从排长干到指导员,回到大陆后到了县城的旅机关,省城的军机关,一步一步走到了北京。那些年他談过几个女朋友,但感觉最搭的还是她。她个子高、脾气大,经常摔坏手机,喜欢游泳和穿花裙子。他相信自己将和她结婚生子,未来一切都将平坦而晴朗,直到他接到了分流的通知。
当然是不情愿的。他承认,处长找他谈话时他极不情愿。可他没这么说。他只是沉默了一阵,然后故作轻松地表示接受。军官的身份使他得以从小岛连队来到了驻京机关,同样的身份也决定了他不可能拒绝分流的安排。谈话时处长也显得有些伤感,用了大段的话来肯定他四年来的工作成绩,因为自己当初就是处长亲自考察才选调来的,处长对他有知遇之恩。处长最后提了一个建议,让他走之前把结婚证领了。他当然明白处长的意思。作为一个单身干部,离开北京驻地,本质上就和这个城市没关系了。除非去制造关系,比如结婚。结了婚他才有可能转业时回到北京。接下来那几天,他很想给她提一下这事,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张不开嘴。如果早点说,那倒是自然的;可现在说,却像是一个阴谋。他寄希望于她来提,可她并没提,虽然她已经知道他要走了,要去很远的地方。当然,这也不怪她。她本来就是个大大咧咧的姑娘。
到基地这两个月,工作倒没什么大问题,天底下的材料都是那一套。机关灶伙食还行,就是偏咸。微信新加了一些好友,主要是机关各部门的参干助,总体数量基本能弥补基本不再联系的北京旧同僚。基地离最近的县城有十来公里,周末不加班时也可以去转转,本地的面食还比较对他的胃口。唯一解决不了的是思念。他非常想念她。他从来没这么想过一个人,每天睡前的视频通话像科长每天服用的降压药一样,一天不吃就会感觉到危险。刚来时聊得还挺多,但最近这几天,他们聊不了几句就挂了。那应该是厌倦吧,他不太情愿地想。他每次都舍不得挂断电话,可他的话题捉襟见肘,无法填充时间的空洞,聊天的过程因此变得崎岖。我想你。他只好一遍遍地这样说,仿佛那是个游戏币,一枚接一枚地投进去才能得到机械的回应。
昨天晚上材料弄到快十二点,开始下雪了。雪花路过办公室窗口时,如他的心境一般纷乱。这是他到戈壁滩的第一场雪。这个话题不错,可以跟她聊聊。他打过去,对方忙线。过一会儿再打,依然忙线。他原本打算聊一小会儿就继续改材料的,可忙线让他慌乱起来,难以把精力集中到面前的材料上。他每隔一会儿就打一次电话,他忍不住,直到凌晨三点多,终于打通了。
“你疯了?半夜三更打什么电话啊。”她听上去像是刚被吵醒,可他认为一个人想要在电话里装出这种口气并不难,“什么电话啊,我早都睡了,你把我吵醒了,我好困,我要接着睡了,你也快睡吧……晚安。”
他却一直清醒着,直到今天上午才在礼堂里睡了一会儿。就那一会儿还被纠察登记了。他承认自己当时有些不耐烦,不过那不是什么大事,过后也就忘了。他唯一关心的是昨天半夜跟她通话的人是谁。如果他还在北京,这事儿就简单得多。他会跑去找她。他们以前也闹过不少别扭,但只要能握住她的手,能拥抱她,他们总会言归于好。可在戈壁,他们的联系变成了一根拉长了的橡皮筋,绷得细而紧,仿佛千钧一发。他认定他们之间出现了一个男人,但她断然否认。“行,我就是跟别的男人打电话到半夜,你满意了吧?”她生起气来,他反倒没话说了,只好软下来给她赔不是。他说他从未怀疑过她(其实并非如此,毕竟人的能见度是有限的,到一定距离就看不到了),他只是太想她了。他们的聊天草草结束,像澡洗到一半停了水。直到这个中午,他依然在想着昨晚那一次又一次的忙线。她说那只是网络的原因,他正在努力相信这个说法。她的栗色短发和纤细腰肢在他回忆的深海中轻轻摆动,水中光线幽暗,令他心神不宁。刚来基地的时候他曾想春节休假就回北京向她求婚,如果她同意,那么他就申请转业,虽然不一定能得到批准。但如果她真的喜欢上了别人,那他该怎么办呢?他在这个寂静的时刻想着这一切。
他拿起手机,意外地看到她十几分钟前发来了一张照片,里面的他坐在咖啡厅的角落里,手里拿着本书在看。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同她初次约会时她给他拍的,但她从来没给自己看过这张照片。那之前他们见过一面,都是跟着彼此的朋友凑在一起吃饭,他俩座位挨着,但没怎么说话。吃到一半,七八个人开始互加微信,这种事情他向来不主动,坐在那儿喝茶。大概就是那一刻,喝得脸红的她没来由地就和他聊上了,后来她说,她看他一个人坐在那儿,像个落寞的诗人。他给她讲在海岛连队和战士们挖牡蛎的事儿,她像是很爱听的样子,后来拿起手机要加他微信。饭局散了那天晚上,他就开始想她了。想了很久才下决心给她发个信,没想到一聊就停不下来。那都是一年零十个月前的事了。她现在发这张照片是什么意思?她想说什么?是想开始,还是想结束?他想问问她,却没想好怎么个问法儿。
踌躇间,办公桌上的暗红色座机响了起来。他欠身看了看来电显示,一个他没见过的手机号码。大中午谁会给办公室打电话呢?从理论上讲,这时候的办公电话应当无人接听,所以他没有接听。他盯着那张照片,任凭电话铃在那儿响着,之后又归于沉寂。
吃罢午饭,他带队往连里走。经过篮球场时,队列里突然发出吃吃的笑声。他顺着大伙儿的目光一瞅,篮球场边上不知是哪个连的兵堆了个大雪人,雪人胸前加了两大坨雪,上面还嵌了两颗小西红杮。放在平时他肯定也会笑出声来,不过现在他觉得这世界异常乏味。
“注意队列纪律!前后对正、左右看齐!”他吼起来,“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刚回连队,两个新兵跑来找他,说想请假和运输连的老乡一起去西营区照相。
“不行。”他搓着耳朵,“午休时间只能午休,谁让你照相的?”
“班长,你就让我们去一下吧,我们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呢。”新兵赔着笑脸,“就在院子里,很快就回来了。”
“我说了不行,你听不懂吗?”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这白白细细的新兵。他想起七年前,自己刚到新兵连时正赶上下雪,他们打雪仗堆雪人,在雪地上打滚,还吃雪。他伸出热气滚滚的舌尖,等着雪花落上去,他甚至尝到了一丝甜甜的味道,就像他当兵前打工的那家甜品店里的糖霜。那时候他们也央求班长带他们去照相。班长是内蒙古锡盟人,对他们这帮南方兵的少见多怪很看不上,但终于带着他们去了,还亲自给他们拍了很多照片。这几年他换了三个手机,那些照片倒了几回,至今仍留在他的手机里。只不过那时候的照片像素不怎么高,但记忆却是清晰的。他当然知道新兵的要求并不过分,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拒绝他们。
“其他班的新兵都能去,为啥我们就不行?”新兵脸涨得通红,“班长,这对我们不公平。”
“其他班好你去其他班啊,你他妈的是我请来的吗?”他瞪着新兵,“公平?你想要啥公平?”他走过去一把拉开新兵的内务柜,“我给你讲过多少次了,内务柜里擦脸油只许放一瓶,你给我放了几瓶?一、二、三、四、五、六!六瓶!还他妈的公平,公平个蛋!”
新兵显然被他的怒火烧晕了,站在原地愣了一阵,默默地回到各自床前。无名火是发了,可他的心情并未好转,耳朵变得更痒了。他坐在床沿上抽了根烟,拿起大头帽出了门,慢吞吞地往办公楼走。他不想去找那什么鸡巴胡干事,但他确实想要那个三等功。他已经在亲友群里把话说出去了,全家都知道他立了三等功。不久之后,乡政府和武装部的人就会敲锣打鼓来给家里送喜报。听退伍回去的战友说,乡上有了新规定,立了三等功能得五千块奖励。他对象也知道了,在微信里夸他“棒”,还叮嘱他到时一定拍张戴军功章的照片给她,她要拿来发朋友圈。这倒还好说,最重要的是全连都知道给他报了三等功,如果没批,他会被那帮本来就眼红的老兵笑死的。真要那样,真不如把他一枪崩了算了。
“哟,大功臣中午咋不睡觉?”到办公楼门口,四班长正带着新兵上勤,一见他就咧上了嘴,“司令员召见吗?”
“滚!”他骂了一句,匆匆进了楼门。正对三楼楼梯口的组织科办公室关着门,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用他发痒的耳朵听了听,不过什么也没听见。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是掉头回去,还是敲门?这个问题超出了他的经验,像一只熊猫闯进了胡杨林。他听到心脏在阒然无声的走廊里“咚咚”作响。呆了几秒钟,他像个贼似的踮着脚尖上了楼梯,在三楼和四楼之间的楼梯平台上停下,摸出手机。组织科的外線电话是指导员给的,在此之前,整座办公楼里他只打过部队管理科张参谋的座机,张参谋有时候说他干得不错,有时候什么也不说。这里面的标准他一直也摸不清楚,所以他也不管那么多,谁违反军容风纪他就纠谁。这几年他纠过不少机关干部,他纠过的人越多,就和这栋楼越远,但又能怎么办呢?难道对他们视而不见吗?如果那样,还要纠察班干啥?
电话铃隔着门响着,他数够六次铃响,然后挂断了。指导员说,胡干事中午和晚上一般都在办公室加班,看来也不见得。无人接听的电话令他松了口气,感觉像是去年探家时第一次约他对象出来,鼓了半天勇气才敢去拨人家的电话,结果人家却关机了一样。不过这种放松就像是训练间隙抽了根烟,接下来还得打起精神继续跑五公里。与其这样,还不如胡干事就在办公室呢!好容易凑出来的那点儿勇气都一次性消耗殆尽。他怏怏地走出办公楼。一阵冷风吹过来,他打个哆嗦,才发现秋衣都被汗水浸湿了。
“首长接见完了?给你啥指示了?”四班长又在逗他,他骂也懒得骂了,闷头往连队走。进了宿舍,两个新兵还并排坐在床上嘀咕着,见他进来,赶紧站了起来。
“为啥不睡觉?”他板着脸,“想干啥?”
“没有。”江苏兵缩一下脖子,“正准备睡呢。”
“还睡个屁,别他妈睡了。”他突然觉得很累,“你们不是想照相么,去啊,去照相啊!”
两个新兵互相看一眼,然后一起摇头。
“去啊,我同意了。”他把声音放柔和了些,“不要出营区,两点之前回来找我销假。”
少校从走廊头的卫生间出来,一眼就看见办公室门口的灯光里站着个穿迷彩的人影。那人把脑袋往门内探了一下又收回来,在门口呆立了几秒钟,突然后退一步,拉开架势冲着敞开的办公室门打了一趟拳脚,那动作在灯光里看上去力道十足,所幸都打在了空气上。
打完拳,那人低下头又停了停,这才慢慢转身朝楼梯走去。
“你找谁?”少校甩着手上的水珠喊一声。
那人一惊,怔怔地望着少校从走廊深处的黑暗中走了出来,赶紧举手敬礼。
“有事吗?”少校还个礼,又走了几步,方才看清那人迷彩服上的中士领章,“进去说吧。”
“胡干事好!我是警卫连的……我今天……那什么……”中士跟着胡干事进了办公室,站在茶几边上局促地搓了搓耳朵,“我今天上午……在礼堂……纠察了您。”
“我就说么,怎么看你觉得眼熟呢。”少校显然是想起了什么,“咋了,你们现在都直接进办公室纠察了啊!”
“啊,不是不是。”中士慌里慌张地摆手,“我是来给您道歉的。”
“道歉?道什么歉?”少校意外地看着中士,“为什么要道歉?”
“上午在礼堂我不应该纠您——”
“上午我睡觉你们不都录像取证了吗?”少校露出疑惑的表情,“你到底要说啥?”
“我是说……我今天上午态度不太好,所以想来给你解释一下。”
“没什么不好啊。换了我我也得严肃,满脸堆笑那还怎么纠别人是不是?”少校笑笑,“其实我上午态度也不怎么好,这就扯平了不是么?要不然你给我道歉,我也得给你道歉,那多麻烦,对不对?”
“不是的胡干事,我必须得给你道歉。”中士的脸越来越红,红得跟耳朵一样,“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
“等等,这话我纠正一下。”少校伸手制止,“我对你没意见。你要说被你纠察了会不会不高兴,我承认肯定是有一点,但这不代表我对你有意见,这是两回事,因为我知道你纠我是你的职责。而且你要不来找我,我都把这事忘了。所以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我对你没意见,明白了没?”
“问题是……”中士发白的嘴唇微微抖动,“那……那……”
“你先坐,有啥事你坐下慢慢说。”
“也没啥事。”中士还是站着,“我就是……过来转转。”
“又不是商场,办公楼有啥转的?”少校走到饮水机前,冲了一纸杯茶,“有话就说,好不好?”
“也没啥……我就是想问一下。”中士嗫嚅着,“我的……三等功为啥不让我立了?”
“噢,我明白了。”少校点点头,“你叫张立志是吧?”
“是。”
“你认为是我在阻挠你立功?”少校盯着中士问,中士却把目光闪开了,没有回答。
“首先我要说明一下,我还没那么小心眼儿。其次,让不让你立功,我说了不算。最后一点,这件事是我给你们指导员打电話说的,你如果要算在我头上,那我也不反对。”少校把茶递给中士,“坐啊,叫你坐你就坐嘛。”
中士犹豫一下,双手接过纸杯,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
“别的不说,你就想一点。”少校把椅子拉到中士对面,“我怎么能知道上午纠我的人叫张立志呢?”
“你们是机关领导,想知道啥都能知道。”中士想了想,“这对你们不算啥难事。”
“好吧,就算我知道。”少校笑一下,“是你们指导员让你来的吧?”
“呃……没有。”中士扭扭身子,“是我自己来的。”
“你认为你纠了我,我生了气,所以要报复你,然后就把你的三等功给拿掉了。”少校说,“这是你的逻辑,没错吧?”
中士不说话。
“但如果我告诉你,你就是来找我,这个三等功还是立不了,你怎么办呢?”少校望向中士,“我替你想也行。第一,准备把我打一顿——这个你放心,我刚才看见你打拳了,我肯定不是你的对手;第二,准备明天去找首长告我的状,说我公报私仇;第三,想不通干点别的傻事……还有什么?你是怎么考虑的?”
“我没有……我没想那么多。”中士脸越来越红,抬眼瞅一下少校,“我就是觉得不公平。”
“不公平……嗯,我明白。”少校说,“就像我从北京分流到基地一样,我也不想来,我也觉得不公平。但我还是来了,不然你怎么能纠得到我呢,对不对?”
中士没接话,只是用力绞着双手,指节一红一白,办公室安静下来。
“你那耳朵是怎么回事?”沉默了一会儿,少校问,“冻疮吗?”
“对,新兵连的时候给冻的。”中士搓搓耳朵,“我们干纠察的又天天在外面站着,总也好不了,年年冬天都犯。”
“这几天我这个耳朵也老痒。不会也得了冻疮吧?”
“我看看。”中士凑过来仔细看了看少校的耳朵,“好像有点。”
“那怎么办?得擦冻疮膏吗?”
“最好没事就搓它,就像我这样。”中士示范了一下搓耳朵的动作要领,“抹上冻疮膏搓应该能有点用。”
“对了,你当初是怎么纠察刘司令员的?”少校学着中士搓了搓耳朵,“有兴趣说说吗?”
“其实也没啥。”中士揪着耳垂想了想,“那时候他刚来,我也不认识他,就看见他下面穿个军裤,上面穿个便装在办公楼前转悠,我就把他拦下了。我说,同志你好,请问你是哪个单位的?他说,我是基地的。我说,请问你是基地哪里的?他说,我就是基地的啊。我当时觉得他是故意不好好说话,也有点生气,就问他说,我知道你是基地的,我现在问你到底是基地哪个单位的?是参谋部还是政工部还是保障部的,你总得有个单位吧?结果他说,我操,你这个小家伙还真有意思,我就是基地的不行么!”
中士说着,忍不住咧开了嘴。少校看看他,也笑了起来。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像是久违的故交,聊着些共同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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