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菀滢
在美国南部与墨西哥的边境带,一道铁墙分离出两个世界:一侧是裸露的荒野沙漠,植被稀少,除了每天来回巡逻的美国边境警察外,几乎杳无人烟;另一侧则是伴墙而建的蒂华纳、马塔莫罗斯等北墨西哥城市,充满拉美风情的彩色房屋鳞次栉比,街上车队川流不息。
但对于一些人来说,“喧嚣”只是假象,抵达荒漠才是追梦的开始。这里每天都在上演现实版“荒野求生”。幸存者也许会顺利抵达附近的城镇,宣告偷渡成功,不幸的则可能被美国边境警察抓走,也可能在途中丧命。
“沙漠里白天的地面温度高达50多度,晚上又是截然相反的极寒,被警察抓到还会面临监禁或被驱逐出境,任何时候都非常危险。”罗茜·辛告诉南风窗记者。她是一位在蒂华纳边境区工作了两年的志愿者,在与避难者交流中她发现,“徒步偷渡”往往是他们的最后一搏。“他们在边境等太久了,实在是等不下去了。”
罗茜提到的“等待”,是指避难者抵达美墨边境后,如走合法渠道入境寻求庇护,需要填表上报,并在避难所等待法院的受理,最快也要等上数月。这期间避难者得不到政府的援助,绝大部分庇护所也是私人组织腾出的教堂,姑且容身。
罗茜目前在蒂华纳30多个庇护所轮流工作,她告诉南风窗记者:“你能想象到的任何一个可以塞人的角落都全部挤满,比任何时候都更严重。还有成批的小孩,5岁到十三四岁的居多,很多都没有监护人的陪伴。他们有的知道离开家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等待。”
从2020年10月起,美墨边境的避难人数开始直线上升。美国海关和边境保护局(CBP)的数据显示,截至今年2月,已经有近40万人在边境被拘押。
与往年的移民潮相比,今年未成年避难者无人陪同的情况更加普遍。2020年10月,边境巡逻队一共逮捕了4821名无人陪伴的未成年人,比4月增长540%以上。5个月以来,该数字已累积到近2.9万,几乎是2020财政年这类人数的总和。
疫情期间,特朗普政府动用美国疾控中心的第42条法令,以防止疫情在避难所扩散为由关闭边境。虽然目前拜登没有直接撤销这一规定,但对未成年人网开一面,将绝大多数成年人遣返。这也直接导致许多家庭在边境“骨肉分离”,或选择单独将小孩送往边境。
据联邦法律,无人陪伴的儿童在没有父母或法定监护人的情况下抵达边境时,CBP需要在72小时内将他们转交给卫生和公共服务部(HHS),并尽快将孩子带给他们的保证人(通常是在美国境内的亲属)。但就目前的效率来看,由于人数太多,儿童被拘留的平均时间长达117个小时,而另一边,HHS的收容床位供应量也远跟不上CBP的接纳人数,转移一度陷入死穴。白宫甚至需要调动联邦紧急事务管理局,来协助接收和转移无人陪伴的儿童。
“移民”曾是美国的立国之本,如今却像一颗火球灼烧着每一届政府。很显然,上台不到百天的拜登也没能躲过;面对非法移民汹涌而至,拜登政府只能频繁放话劝退。
3月1日,国土安全部长马约卡斯在白宫记者会上对避难者喊话:“我们不是说‘别来,而是说‘现在别来,因为我们将尽快为他们提供安全有序的流程。”10日,边境“沙皇”罗伯塔·雅各布森强硬地重申:“我想说清楚的是,我们的边境并没有开放。”16日,拜登出面,正式亮出入境红牌:“不要离开你的家乡,不要来。”
但移民人数的高涨,并没有因为白宫的“拒绝三连”戛然而止,或者说,这个数字的攀升即将成为一种边境新常态。
在罗茜看来,中美洲移民的蜂拥而至和开汽水儿是一个道理:瓶内已经积攒了足够多的气体,所有一旦稍微松动一下瓶口,所有的气就会一拥而上,从任何细小的裂口中喷发。
“我对边境现状并不感到惊讶,称其为‘边境危机有些危言耸听了。这只是一个周期性的移民潮,会随着环境的变化有所起伏。”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移民法律与政策中心的主任阿希兰·阿鲁兰南瑟姆在接受南风窗采访时表示,虽然对比前两年,今年数字的变动非常明显,但这是因为拜登在前政府的移民政策上做出了改变,给了避难者入境的机会和希望。
除调整第42条法令外,拜登还取消了特朗普政府时期的《移民保护协议》。后者又称“留在墨西哥”政策,即要求来自中美洲、寻求美国庇护的非法移民停留在墨西哥,等待美国法院受理庇护申请。自该协议2019年生效后,有7万多人被退回墨西哥边境,至今还有近3万多例申请未被受理。而这笔“遗产”自然也转交给了拜登。
“来自中美洲北三角國家(洪都拉斯、危地马拉和萨尔瓦多)的避难者是所谓的‘边境危机中最大组成部分。”阿鲁兰南瑟姆教授补充道,“这些国家常年经历自然灾害、经济动荡、贩毒、暴力、政治动乱等等,而如果国家无法稳定下来,人民就会一直生活在动乱之中,出逃到美国边境的人数也不会减少。这个现象已经持续多年了,我不觉得会停止。”
在罗茜看来,中美洲移民的蜂拥而至和开汽水儿是一个道理:瓶内已经积攒了足够多的气体,所有一旦稍微松动一下瓶口,所有的气就会一拥而上,从任何细小的裂口中喷发。
在对美墨边境的报道中,无论是美联社、CNN还是福克斯新闻,都孜孜不倦地用“危机”“人浪”“洪水”等词来描述现状。但如果仅是把“拥堵”“床位不足”“人手不够”用作定义“危机”的标准,这与避难者在他们国家内所遭遇的“危机”全然无法相提并论。前者关乎“生活”,后者则关乎“生存”。
如阿鲁兰南瑟姆教授所言,2019年的CBP数据显示,在边境被扣押的非法移民中,来自中美洲北三角国家的人数占七成以上,每年这三个国家都有超过26万国民不是在逃亡的路上,就是在准备出逃。
从客观因素上看,北三角国家地处加勒比海,附近飓风频发,近年受全球变暖影响,自然灾害也日益增多。2020年,接连几场5级飓风和洪灾摧毁了大量房屋和农场,上万头牲畜死亡。更重要的是,北三角是目前西半球最贫穷的地区之一,大约60%的洪都拉斯人和危地马拉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
穷困还不是最可怕的,很多人的生命面临直接威胁。
通过罗茜,记者认识了一位来自危地马拉的避难者玛莉亚(因非法身份原因,名字为化名)。她年过50,目前在美墨边境等待了一年多。离开危地马拉之前,玛莉亚有自己的公司,事业上的成功让她在家乡颇有声望,但同时也被当地贩毒集团盯上。2020年年初,毒枭闯入她家,一枪击中了她儿子并拖走,玛莉亚也被勒到差点窒息而死。慌乱之中,她找准时机逃了出去,并在朋友的幫助下认识了偷渡中介,从危地马拉一路奔向墨西哥,但在继续前往美国时,他们一行人在边境被美国警察拦下。
当记者问玛莉亚是否知道儿子的下落时,她只是掩面哭泣。
“如果还在,应该是被毒枭抓去强迫工作了。”罗茜代为回答道。同时她表示,虽然玛莉亚的经历令人心痛,但在避难者中其实再寻常不过。无国界医生组织的《被迫逃离中美洲北三角国:被忽视的人道主义危机》报告,也印证了这一说法:有近40%来自北三角的受访者表示,他们逃亡的主要原因是,自己或家人遭遇了直接攻击、威胁或勒索;还有超过一半的萨尔瓦多人表示,自己有亲戚在过去的两年内因遭受暴力身亡。
长期以来,北三角地区的犯罪率和凶杀率稳居全球前列,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黑帮,如著名的MS-13和Barrio 18的渗透所致。他们控制了大多数贫困社区,并与其他帮派争夺领土和商业空间的控制权。
同样的领地纷争,也出现在各贩毒集团之间。南美是产毒区,墨西哥是贩毒集团主要根据地,夹在中间的北三角便充当了关键的毒品转运站。在危地马拉与墨西哥恰帕斯州交界的地区,至今仍有大片区域属于“无政府管辖”。这并非是政府不想管,而是毒枭占地已久,政府也鞭长莫及。
此外,贩毒集团与政府的直接利益链,也使他们愈发猖獗。美国佛蒙特大学的调查指出,绝大多数利润最终都流向负责在美墨边境运输毒品的墨西哥卡特尔,但光是负责北三角运输的利润都足以诱惑任何人,无论是一穷二白的农民还是富裕的精英家庭,都参与其中。同时,这些精英家庭往往在腐败的政府内有缜密的关系网,可以为毒品交易的通行一路开绿灯。
在美国和哥伦比亚政府协同努力下,哥伦比亚第一毒枭埃斯科巴和他的麦德林毒品卡特尔被剿灭,而墨西哥人从此接管了毒品贸易,北三角国家也搭上了毒贸快车。
2018年,洪都拉斯总统的亲兄弟胡安·安东尼奥·埃尔南德斯,被指控向美国走私大量可卡因,并在迈阿密机场被捕,今年3月30日被判无期徒刑。而总统本人也在2020年面临收取毒枭贿赂的指控。总统候选人萨尔瓦多·纳斯拉拉表示:“洪都拉斯已被犯罪团伙控制,并且所有权力机构也被同一黑手党掌控。”
中美洲今天的动乱,美国也难脱干系。早在1960年代,很多中美洲小国的经济水平曾超越许多亚洲国家,但自70年代起,北三角三国和尼加拉瓜接连陷入内战,经济停摆,而美国正是主要作俑者。
在1980年代,处于冷战时期的美国对中美洲共产主义的苗头十分敏感。“保守反共”的里根政府,为在北三角的右翼反叛军提供了大量支持,逐步激化矛盾,煽动内战。直到90年代末,内战的硝烟才逐渐消散。但同时,贩毒与黑帮中心已经从南美转移到了中美洲。
在美国和哥伦比亚政府协同努力下,哥伦比亚第一毒枭埃斯科巴和他的麦德林毒品卡特尔被剿灭,而墨西哥人从此接管了毒品贸易,北三角国家也搭上了毒贸快车。
美国是全球最大的毒品市场。2014年,时任美国南方司令部负责人约翰·凯利表示,在美国对毒品的需求推动下,卡特尔和黑帮“已经使濒临崩溃的社会一团糟”。同时,布鲁金斯智库杜克国际发展中心副主任莎拉·伯梅欧认为,许多决策者谈论北三角的移民时都将移民原因归咎于经济,新闻媒体也常常无法区分动机,可一旦不认清危机的本质,就会导致不人道和无效的政策。
2014年,在边境无人陪伴的未成年人激增之后,奥巴马政府加大了执法力度,提前遏制未来的移民潮。继任者特朗普的“零容忍”政策,建墙、颁布“停留墨西哥”法案等一系列措施,被视作“给逃避暴力的中美洲人的死刑”。
现在拜登的移民政策暂未公布,阿鲁兰南瑟姆教授认为,拜登在边境上延续了上一任的严酷政策,但倾向于制定更加人道的内政执行措施,即批准更多庇护申请,给人们公平的法院听证会,提供律师等等。
最后,不能忘记的是,美国边境政策越严,避难者可能更倾向于寻求移民走私中介,花高价偷渡。而这,也会为中美洲犯罪集团提供更多的资金与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