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胜利 李杉杉
(1. 上海电力大学 体育部,上海 200090;2. 北京体育大学 国际体育组织学院,北京100084)
我国是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各民族共同创造了中华民族灿烂的历史与文化。中华民族是一个命运共同体,挖掘各民族优秀文化,同心共筑中国梦是当前重要课题。在民族文化中,“刀文化”是其中内容之一,曾有研究者从艺术的角度指出“‘刀’文化是少数民族文化中重要的组成部分”[1]。放眼世界,刀甚至成为一个国家和民族文化的代表,鲁思·本尼迪科特在《菊与刀》 中以“菊”和“刀”来代表日本民族的两种矛盾性格、两种文化特质。虽然在我国历史上,“剑文化”更加灿烂辉煌,但对于少数民族而言,刀才是他们的代表。“刀文化”与“剑文化”相互映衬,成为了显性的民族文化特质。所以,众多研究者对少数民族的刀进行过研究,主要集中在对某一少数民族刀术、刀舞的技术分析以及与刀有关的民俗活动的介绍和文化解读,如傣族刀术、珞巴族刀舞,朝鲜族刀舞,傈僳族刀杆节等。重点运用民俗学和人类学的方法,对其个性特征及文化内涵进行解析,侧重“点”的微观研究。但少数民族刀文化的“普遍性”未引起相关研究者的重视,与此同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几十年民族团结、交融的大背景下,各民族“刀文化”的趋同性越来越显著,相关研究者未对此进行研究。基于此,本研究从地域文化的视角,按照文化结构的理论,从宏观层面对有些少数民族的“刀文化”进行“面”的分析研究,探索少数民族“刀文化”的表现形态、文化内涵及影响其形成的地域文化要素,并对刀文化的演进发展进行探讨。
“从某种意义上说,所谓文化也就是人类应对环境的一种策略,是人同环境打交道的特定方式”[2]。我国民族众多,虽然不同民族的刀文化其外显可能会形态各异,但其内核仍具有普遍性。首先,众多少数民族以刀为饰,刀不离身,刀是其生活中必不可少内容之一。其次,以刀闻名,如闻名全国的“名刀”多为少数民族刀,如藏刀、景颇长刀、蒙古马头弯刀、保安腰刀、维吾尔族英吉沙小刀等。再次,兼有形式多样的刀术或刀舞。从《中华民族传统体育志》和《中国少数民族传统体育文化通论》可知,几乎每个少数民族都拥有本民族的刀术或刀舞的相关体育项目或艺术形态,但是与“剑”有关的体育或艺术形态却非常少。最后,制刀工艺精湛,国家和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制刀技艺的保护单位也多出自少数民族。此外,与刀有关的民俗活动也多属于少数民族所有。该研究对此进行汇总,详见表1。
表1 我国少数民族刀文化现象分类汇总表
我国各少数民族刀的形制有地域、功用和民族差异。在地域上,有南北差异,传统意义上来说,南方少数民族刀多为长刀,如景颇长刀、傣族长刀。北方少数民族刀多为随身带的短刀(小刀),如东北“三少”民族带柳叶形猎刀,西北少数民族多带腰刀。当然,因使用目的功用不同所带刀亦有所不同,有生产所用的砍刀、生活所用的腰刀,防身所用的战刀,武术器械刀,舞蹈所用刀,祭祀用铃刀、师刀等。有些少数民族随身带长短两把刀,如传统藏民往往会带生活之用的短刀和防身之用的长刀。在具体形状上,相邻地域的各少数民族刀有相似之处,但往往亦有细微民族差别。如云南景颇族刀前宽后窄,没有刀尖,阿昌族刀多带有刀尖,蒙古族多为弯刀,新疆维吾尔族喜爱鹰头小刀等。此外,拉孜藏刀、易贡藏刀、高山族番刀、傣族刀,壮族尖刀、傈僳族弯尖刀等也以造型独特、工艺精良而为世人所称道。即使同一民族有时也因地域不同,刀的形制亦会有所不同,如蒙古族,以游牧为主要生活方式的蒙古刀往往细窄小巧,便于宰杀牲畜和用餐,狩猎蒙古族的刀往往比较宽大,便于防身。
除了刀的尺寸、外型等特征外,其装饰工艺也是少数民族刀的重要组成部分,已经突破了日用品的范畴,成为一种工艺品,蕴含着丰富民族文化内涵,体现着地域和民族文化特色,凝聚着民族文化精神。保安族“什样锦”腰刀与保安族服装也有契合点,什样锦花草同样也是保安族服装的主要装饰图案。藏刀装饰纹样有鹿、狮子等,因为藏族认为鹿与佛祖一样善良,狮子为佛教圣物[3]。蒙古族著名的马头弯刀,刀面的动物图案与其动物图腾有关,显示出马背民族的文化特色。阿昌族户撒刀上均刻有太阳图案,因为户撒就是太阳照耀的地方。英吉沙小刀的装饰多用巴旦木纹样,因为“巴旦木的外形似伊斯兰的标志之一‘新月’”[4],同时也反映出维吾尔族人民的“巴旦木情结”。广西壮族的蚂拐刀,蚂拐是壮族的图腾之一,蚂拐刀蕴含着壮族的蛙图腾。独龙族刀的半边刀壳是其典型外饰,蕴含着独龙族古代文化传说。
少数民族自古就以制刀工艺精良而闻名,宋代就有对大理刀的形象描述的记载:“蛮刀……今世所谓吹毛透风,乃大理刀之类。”[5]乾隆《贵州志稿》有“木老,性狡悍,善制刀”[6]的记载。目前,以精湛的制作工艺而闻名全国的刀主要出自少数民族地区,如我国“三大名刀”:“户撒刀”“保安腰刀”“英吉沙小刀”分别出自阿昌族、保安族和维吾尔族,目前均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阿昌族户撒刀有“柔可绕指,吹发即断,钢可削铁”之誉,所以有“东有龙泉剑,南有阿昌刀”之说,成为阿昌族的民族文化符号。除了“三大名刀”以外,拉孜和玉树的藏刀锻制技艺也入选国家级非遗名录。蒙古刀、达斡尔猎刀制作技艺也已被收入自治区级非遗保护名录。
从最简单的生活用品到民族特色的艺术品,再到成为民族标志的文化载体,实现了少数民族刀从使用价值、艺术价值、精神价值的升华,成为凝聚民族智慧和精神且具有多维文化内涵的少数民族文化符号。
在我国历史上,舞剑可谓源远流长、精彩纷呈,有杜甫笔下雷霆万钧之势的“公孙大娘剑器舞”,也有唐代裴旻“掷剑入云”并“引手执鞘承之”精妙绝技等。与之相对应,少数民族舞刀也可谓形态各异、百花齐放。明代吴殳在《手臂录》“双刀歌”中盛赞瓦氏夫人的壮族双刀“女将亲战挥双刀,成团雪片初圆月”[7]。当代少数民族也以舞刀闻名,在武术范畴中,刀术往往是少数民族武术的代表。最典型的是景颇刀术,有重进攻和实战的单刀和双刀套路,也有最见功力的“三刀半”刀功(即把一根竹子扔向空中,立即出刀劈上三刀断为四截,半刀是指能把其中一截竹子在其落地前再劈一刀,削断半截)。有以打制刀具闻名的阿昌族,每家每户都至少有一把长刀,大多数擅长武术,尤其擅长舞阿昌刀和练习猫赖过(刀术)。保安刀术,以手法多变、动作小巧、目标精确、适合近身搏斗为特色。此外,四川凉山彝族战刀、苗族芦笙刀、壮族蚂拐刀,拉祜族刀术、水族刀术、德昂族武术崩龙刀、白族大刀、畲族刀术等,以其风格独特、技术精湛而闻名。在舞蹈范畴中主要是以模仿生产劳动、战争和狩猎为主题,以舞蹈的形式来表达。如表现畲族生产劳动场景的畲族舞蹈“竹林刀花”。保安族特色舞蹈“保安腰刀”。满族祭祀的神刀舞,表现满族人民英勇善战的英姿。
少数民族的刀舞形式多样且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首先,武术范畴的刀术是一种防身术,具有健身、防身、技击价值。如景颇刀术有“‘文蚌’和‘彪赞’两种类型”[8],“文蚌”偏重“舞”,为观赏表演之用;而“彪赞”则有较强的攻防实战价值。如德昂族一直延续着习武传统,德昂刀是其代表性武术,曾是反抗压迫和入侵的主要武器。其次,民俗节日中娱乐性质的刀舞,表现生产劳动、狩猎、战争等生活场景,是情感艺术化的表达。如畲族舞蹈“竹林刀花”,道具为柴刀、竹担,舞蹈动作反映生产劳动的场景,从最初简单的消遣,发展到反映丰收等真实生活写照,表达生活情趣的舞蹈。当然有些少数民族刀舞兼有攻防和舞蹈形态,比如纳西族东巴跳中的刀舞,“刀法包括劈、砍、扎、刺、缠头裹脑等”[9],与武术刀法的技击意识类似。再次,祭祀中仪式性的刀舞,是以刀为媒介与神对话,相信刀能扫除邪恶,护佑族人,反映了对美好生活的寄托和向往。如珞巴族刀舞,珞巴语称“剥格”,是庆祝狩猎满载而归的仪式性舞蹈,有劈砍、击刺等表达狩猎的动作,模拟狩猎场景,同时表达对收获的祝福。从防身和劳动生产的动作,形成一种武术技术和表达情感的艺术,再到具有明显的民族文化烙印的祭祀舞蹈,使其成为一种非物质形态的民族文化符号。
在许多少数民族中,刀可以作为礼尚往来的礼物。如英吉沙小刀,清乾隆年间曾作为敬献给皇帝的贡品。目前,刀在少数民族社会仍然是诸多礼仪道德规范的载体。在藏族,生男孩后,亲属往往会送精致的藏刀作为厚礼,有时也把藏刀作为贵重礼品送给挚友。景颇族刀是景颇族表示敬意的高贵礼物,有时用“耍刀”表示对客人的热烈欢迎,“刀”还是嫁妆中的必备品。此外,在西南一些少数民族中,刀在婚姻、爱情中经常作为一种特殊意义的礼物,哈尼族、景颇族常常把刀作为定情信物。珞巴族把长刀作为重要定情信物,而且年代越久远越好。彝族有“婚姻以刀甲为聘”[10]古老礼俗;普米族订婚时,刀往往作为信物,双方还把大刀作为彩礼相互馈赠。阿昌族传统结婚仪式中,身挎长刀的新郎,用刀“砍”金竹拱门寓意开新路,再在新娘头部周围砍削,表示驱邪。
我国古代有许多关于剑礼仪制度,不但对佩剑的身份和地位进行规范,而且对佩戴的禁忌有相关规定。与之类似,许多少数民族有刀的礼仪规范和禁忌。“蒙古族在佩刀、握刀、递刀、用刀、放刀等有民族礼仪准则”[11]。景颇族有出行时“让左不让右”的礼让传统,因为景颇族刀一律左侧横挎,为了防止遇到不测的时候右手被挡住而无法拔刀,以便在任何情况下能够迅速抽刀搏击。刀的禁忌也非常多,如景颇族主人身边佩挂的刀忌讳外人和妇女触摸,也不允许从上面跨过。传统蒙古族刀有“乾刀”“坤刀”之分,坤刀可以用于帮助客人割肉,而乾刀则只限主人自己使用;不准用蒙古刀指天、地、佛等十不准以及十戒等。傈僳族若生男孩,客人不可带长刀入门。壮族家有产妇,要在门上插一把刀以示禁忌。怒族男性的长刀,妇女不能随便跨越等。由此可见,在少数民族日常生活中,已经形成了一套较为固定的少数民族刀礼仪体系,约束族内个人行为规范与交往的准则,有利于族群秩序的有序运行。
古代和当代少数民族传统服饰中,男子佩刀是其基本装饰,在历史文献中也多见少数民族佩刀的记载。如宋代《桂海虞衡志》记载“两江州峒及诸外蛮,无不带刀者”[12],四库全书有普米族“佩刀披毡”的记载,清代余庆远《维西见闻》记载丽江夷人“男女老幼,喜佩刀为饰”。如今,一些传统少数民族仍然保留佩刀的传统习俗。如,被称为蒙古“三小宝”之一的蒙古马头弯刀是蒙古人必不可少的佩饰之一。甘肃临夏保安族有佩带刀的习俗,腰刀是保安族服饰中最重要的佩饰。哈萨克族观念中,一把精致的佩刀是高贵哈萨克男人必备的七种财富之一。藏刀也是藏族服饰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因生活地域不同形成不同种类,分为康巴刀、安多刀、洛巴刀、土司贵族刀四类。珞巴族基本服饰为身背弓箭,腰挎三尺刀。传统的傈僳族男子服饰也是刀不离身,经常外出带刀。猎马、猎枪、猎狗、猎刀是每个鄂伦春成年男子的标佩,在鄂伦春族传统婚礼中,男女都佩带猎刀。羌族,有在腰带上佩挂火镰和刀的习俗。传统景颇族孩子12岁时就要佩刀,此后便是长刀随身,漂亮的景颇刀是景颇男子的骄傲。彝族以爱刀著称,传统成年男子均佩刀,当代凉山彝族服饰中的佩带即是古时彝族男子刀带的遗存。广西大瑶山一带瑶族人腰上或挂或插小型刀。此外,我国西北的维吾尔族、柯尔克孜族,塔吉克族、东乡族,裕固族;东北的达斡尔族、鄂温克族;西南地区的景颇族、傣族、门巴族、佤族、阿昌族、白族、普米族、怒族、独龙族、拉祜族、瑶族等都有佩刀的传统习俗。
少数民族刀还是娱乐活动的重要内容,主要体现在以刀为主题或者与刀有关的民俗活动。最常见的莫过于上刀山(梯),参与人数多,民族文化认同度高。最著名当属傈僳族刀杆节,在上刀山之前,还有点刀,耍刀、上刀、拆刀等与刀有关的仪式内容,凸显刀的身份和地位,表达少数民族刀山敢上,火海敢下,不畏艰险的英勇气概。除了上刀山,还有形式多样的舞刀民俗,一般是夹杂在本民族的民俗节日和庆典中。如壮族节日习俗蚂拐节,在节日舞蹈中有蚂拐刀表演,表现出蚂拐神领兵征战,奋勇杀敌的场景,同时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等美好愿望。在景颇族民族节日“目瑙纵歌”中,由瑙双(巫师) 带领族中男子舞长刀是最重要的庆祝仪式之一。在纳西族,刀舞是各种重大活动的必备环节。云南禄丰县彝族传统节日火把节中有大刀舞习俗,大刀队在毕摩的带领下,集体舞刀、对阵、对杀以及为各家各户表演大刀舞等内容。此外,还有户撒刀王大赛,甘肃保安族夺腰刀,云南保山的施甸民俗布朗族“神刀节”等关于刀的节日民俗。
这些以刀为主体民俗活动最初多为各少数民族的原始崇拜,祭祀神灵或先祖的主要方式,通过娱神,祈求吉祥平安幸福。刀作为主要内容或成分,借助刀的勇猛和神秘力量达到驱鬼逐魔、消灾避祸、保佑族人的目的。同时通过舞刀等活动,达到提振和凝聚民族精神,震慑外族侵略。随着时代发展,民俗活动也成为本民族情感交流和娱乐的平台,借以传递人与人的情感,是一种民族的狂欢,达到自娱自乐的目的。
《庄子·说剑篇》中用“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隐喻不同阶层的精神文化内涵以及剑所蕴含的不同精神价值。日本,“刀是武士之魂,把刀当作力量和勇敢的象征”[13]。我国少数民族刀文化的内核层面是民族精神文化,主要体现少数民族对刀的文化心理情感和民族信仰等方面。
刀是杀生的凶器,人们天然对刀有一种畏惧,从一些少数民族有“禁止刀尖对人”的日常礼仪禁忌可以看出这种畏惧感。但同时,刀同时又代表着披荆斩棘、开拓进取、勇往直前的勇气,以及日常必不可少的生产生活、防身自卫的依赖。荀子云“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其败也必在慢之”[14]。只有对刀怀有崇敬之情,其寓意和价值功用才能得到最大发挥,由此又形成一种敬仰情感。如蒙古族、藏族、景颇族等都忌别人从刀上跨过;傈僳族刀杆节中用活鸡点血祭刀的“点刀”仪式都这种敬仰之情的直接表现。少数民族对刀敬与畏的情感集中体现在具有民族宗教意识形态的仪式性祭祀、巫术、傩艺中。刀作为法器,代表着斩妖除魔的法力,寓意着平安的保障,庇佑本民族人民的健康成长和族群的兴旺。如东北满族、赫哲族等萨满教中,萨满刀作为萨满神器的重要一员。湖南新晃侗族傩戏“咚咚推”,在求雨时,演傩戏之人要舞刀作法。彝族火把节中,巫师用火把照亮暗藏的“鬼魂”,同时挥舞长刀砍劈将其赶走。贵州铜仁傩堂戏中以刀为法器,进行融舞蹈和武打于一体的舞刀。此外,锡伯族、纳西族、彝族、独龙族、景颇族、怒族、佤族、布朗族、德昂族、拉祜族、傈僳族、苗族均有以刀为祭祀和巫术法器的传统。刀作为仪式性庆典的法器,已经不仅仅是一种生产工具、生活用具、兵器,而是被赋予正义、法力的神秘力量,成为祈求护佑和创造美好生活的情感寄托,表达少数民族对刀敬与畏相依相存的民族文化心理。
在一些少数民族中,有许多关于刀的神话,凸显刀的超自然力量。基诺族民间有许多关于“神刀”的故事,如《神刀》 《宝刀与竹笛》以及用刀祈雨等故事,间接反映对刀的崇尚及在民族心目中的地位。在景颇族创世史诗《宁贯瓦》中,大刀是人们崇拜的对象之一,景颇族民歌《长刀歌》中,把长刀作为景颇族的骄傲。如保安族腰刀中的“波日季” (树叶形状和刀面的树叶图案),蕴含着铁匠哈克木用树叶形状的腰刀杀死魔鬼的故事。英吉沙小刀也有维吾尔族小伙子阿斯尔用小刀杀死怪兽的传说。藏族中流传有英雄折勒干布用刀反抗压迫的传说,由此藏刀又被成为“折刀”。彝族民间故事《彝族长刀》,讲述阿火普鲁用长刀杀死灰熊、豺狗、豹子,用长刀改变彝族人生活的故事[15]。
有些少数民族,刀文化已经熔铸在本民族人民的心里,成为心灵深处崇拜的对象,是民族信仰载体之一。在蒙古族人民的心中,蒙古刀不但可以防身,还会给人带来平安和吉祥,是腾格里所赐的圣物。“藏区修建白塔的时候,大多都要把藏刀埋藏在下面,相信刀能够镇压邪恶”[16]。景颇族称刀为“日恩途”,意即生命刀,是本民族的图腾之一,目瑙示栋(景颇族图腾) 中最显眼的是交叉放着两把大刀。刀在珞巴族人心目中具有无可替代的作用,刀作为他们的第二生命,曾作为氏族图腾加以崇拜。保安族把保安腰刀作为图腾,保安族人相信用本族打制的腰刀宰杀牲畜,可以减少牲畜的痛苦。哈尼族在民族节日“昂玛突”节祭祀活动中,悬挂木刀,以此来辟邪。在云南景洪市基诺族“祭大龙”日,要进行祭刀活动。拉祜族在拉祜扩节有用糍粑祭刀和农具的习俗。有些地方彝族每年举行一次“祭刀”仪式,纪念先民和护佑村落的弯刀,同时祈求风调雨顺、平安幸福。表明刀在这些少数民族心目中,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工具,而是具备超越刀本身自然力量的精神象征,这种信念已经进入族群的心理层面,并且通过一定的仪式加以强化,进而外化到实际行动中,影响和指导日常行为。
我国少数民族多居住在偏远地区,自然地理环境以山地、草原、戈壁和森林为主,与以农耕为主要生产方式的汉族生活环境有很大不同。北方少数民族居住地区由于气候比较干旱,自然环境以草原、戈壁为主,自古就是畜牧业发达的地区,生产方式以游牧为主。日常生活中主要以牛羊肉为主,刀首先是用作宰杀牛羊、剥皮的生活工具。其次,刀还作为餐具之用。如西北少数民族中,手抓羊肉是主要菜肴,轻巧的小刀是必备餐具。因此,英吉沙小刀、保安腰刀的产生也就不足为怪。作为随手不离的餐具,北方的少数民族佩刀多为短刀或小刀。如新疆四大名刀:英吉沙小刀、焉耆陈正套刀、莎车买买提折刀和伊犁沙木萨克折刀皆属小刀;维吾尔、东乡、保安、哈萨克、塔吉克、柯尔克孜等民族都佩戴小刀作为生活之用。我国南方少数民族多生活在大山中,历史时期,农耕生产水平低,刀耕火种是主要耕作方式,故而刀和火的地位无可替代,以至于形成了刀和火的崇拜。除了生产不离刀,南方少数民族出行同样离不开刀。南方气候温暖湿润,植被生长迅速,山林地区一些小路往往被植被覆盖,甚至很多地方没有路,必须用刀来开路才能出行,正如景颇族谚语所言,“景颇山上的路是用长刀砍开的”。于是,刀就成了出行的最好工具,具有无可替代的作用。由于使用频繁,于是就在生产工具的基础上衍生出舞刀等文化艺术形式。如贵州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侗族勾林,是亦武亦舞的民间艺术、体育形式,勾林即是当地侗族人出行开路、生产劳动的工具。
由于农业不发达,而且飞禽走兽较多,作为生活的补充,或者是保护财产安全的被动要求,狩猎成为了少数民族生产生活的内容之一,刀是狩猎必要武器。贵州有岜沙苗族,至今还保留着常年身挎腰刀,肩扛火枪的传统,成为合法佩带枪支的民族,这是狩猎习俗的历史遗存。同时,由于地广人稀,保护游牧和农业的财产安全免受野兽侵害也是少数民族面临的主要问题。游牧民族要时刻防止狼对牛羊的侵袭,除了远距离的火器和弓箭外,近身也必须用刀来防护。有些在森林和山地的少数民族也要保护自己的农作物免受动物的损害,经常进行狩猎,即使是在火器普遍使用的情况下,也往往用刀进行最后的致命一击。地处藏东的门巴族和洛巴族,生活在高山密林中,飞禽走兽随处可见,狩猎成为生活来源之一,所以会形成像珞巴族为代表的以刀为道具的狩猎舞蹈。
保护生命安全是人类生存的第一要务,北方少数民族生活的草原、戈壁本身人烟稀少,而且经常到远离人烟的地方放牧,有时会遇到狼等野兽,随身带一把轻便的刀是防身所需。南方少数民族喜欢居住在人迹罕至山林,由于分布和居住环境条件的限制,人烟稀少,毒蛇猛兽众多,刀是与野兽近身搏斗的最好工具,而且刀便于携带。少数民族出于保护自身安全的需要,一直延续着刀不离身的传统。
有时也是防备他人的袭击,少数民族人口数量少,时常会受到其他民族的侵袭,有时还因争夺资源而发生冲突。迫于民族生存的需要,许多少数民族有习武传统,如回族武术、傣族武术、德昂族武术、景颇族武术、畲族武术,而在生产生活中使用最广泛的刀就成为他们最顺手的兵器。如苗族流传着“不怕枪、不怕炮,就怕苗家的钩钩刀”[17],在乾嘉苗族起义时期,生产工具钩钩刀是主要武器。由于少数民族文化的不同,而形成了外形独特、技法鲜明的少数民族刀术。如在第十届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武术比赛中,湖北选手王泗萍演练的“土家扁镰刀”就是湖北恩施土家族的生产工具,在长期生产生活和防身御敌过程中,逐渐演变成一种武器,最后发展成民间传统武术器械。
以研究日本的民族个性而闻名世界的《菊与刀》中,“刀”代表了日本民族性格中的“好斗”“黩武”“倔强”“勇敢”“倨傲”“忠贞”[18]等“武”的一面。在我国传统武术中,刀剑不但技法有别,而且也赋予不同的个性。剑如同君子,技法讲究轻灵潇洒,动作优美,敏捷多变,刚柔相济;刀如同猛士,技法讲究快速刚猛,勇猛泼辣,刀如猛虎。因此,小而言之,刀剑有时也能体现出一个人的风格,大而言之,刀剑也能反映民族个性特征。剑深受中华传统历史文化的影响,剑有“短兵之祖”“百兵之君”的美誉,“古之言兵必言剑”,受生产技术的影响,在军事上比刀更早的处于显赫地位,使剑成为武的象征,以“剑”代“武”,为剑文化的形成奠定了基础。剑外形高洁优雅,演练起来潇洒飘逸,如谦谦君子。受“君子文化”[19]影响,剑得到文人墨客的青睐,以剑抒怀,佩剑为豪,更与琴棋书画并列,使剑脱离了单纯的武器功用,增加“文”的气质,成为一种高雅工艺品。剑与道教结合后,成为震慑邪恶,护佑平安的圣物。与侠文化结合,形成了代表国人理想气质的侠义精神。由此而形成了文武兼备、气质高雅、正义神圣的剑文化。刀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少数民族的文化品格,更多地体现出一种粗犷、豪放、朴实的草原文化、山地文化特征。如景颇族认为刀代表着“景颇民族用刀开天辟地,披荆斩棘的大无畏精神和不畏艰险创造美好生活的远大情怀”[20]。少数民族尚武但文化相对落后,许多少数民族没有自己的文字,“以文化武”的弱化使少数民族尚武习俗向着“重实用”的方向发展,呈现出原始、质朴的风格特点。在现实生活中刀的使用价值远高于剑,刀比之剑更加朴实、英勇、威猛,更受个性勇武的少数民族青睐。
在少数民族祭祀和傩舞等主题活动中,刀的使用频率极高,“以在地人群角度进行观察”[21]较容易理解原因。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尤其是古代,文化相对落后,与外界交流少,对自然、社会的认识受到限制,导致地方宗教、巫术盛行。当遇有天灾人祸时,认为是冲撞了鬼神所致,祭祀是最常用的解决方式。在以娱神、驱鬼、祈求护佑为主要目的的宗教祭祀中,需要借助震慑邪恶的法器来实现,而作为日常生活中使用率最高、防身自卫效果最好、最有杀气的刀就成为了首选。虽然当代少数民族的祭祀活动是以娱乐身心、维系民族精神进而实现族群归属和文化认同,以及近年来逐渐兴盛的文化旅游表演为主要目的,但历史时期形成的祭祀舞刀的形态和文化现象仍然保留下来。
随着时代发展,交通、信息技术手段的提高,各民族受所处自然地理环境的影响越来越小,地域差异缩小,地域融合越来越明显。与此同时,各民族间交流也日益频繁,民族团结、交融、共同繁荣是大势所趋。尤其在当前民族共同体意识下,各民族同心共筑中国梦,加速了我国少数民族刀文化向民族多元、共生、趋同的方向发展。由于目前少数民族刀主要不限于日常生活所用,更多用于旅游纪念品、收藏之需,所以,在审美上,向造型精美、典雅,文化多元的艺术品方向发展,符合多民族的审美需求。最后,在刀的禁忌等传统民族礼仪观念方面,向更加开放包容的方向发展,更加适合于当代社会的价值观念。
少数民族的“刀文化”,首先是存在于外观精美、民族特色鲜明的“刀形”和“刀饰”外显层面,具有日用品、工艺品、民族文化载体的多层文化内涵,同时在技法独特、技术复杂多样的身体技术“舞刀”中,形成了身体活动-艺术-身体文化的升华。刀的礼仪、佩刀习俗和民俗活动彰显民族生产、生活和娱乐的文化印记,一定程度上规范着人际交往的行为,也成为族群文化记忆的符号。对刀的情感和信仰是少数民族刀文化最深层表达,刀的价值和意义得到升华,成为少数民族心灵深处的守护神,一定程度上体现着民族精神。形成了器物、制度、精神完整三层面的少数民族刀文化结构。对有些少数民族来说,刀已经印烙在少数民族心里,熔铸在民族文化基因中,成为维系民族情感、信仰、道德体系的重要纽带,是传承民族风俗习惯、民族信仰、民族精神的文化载体,同时也是民族团结发展的见证。伴随着时代的进步,地域和民族间交流的加速,在民族共同体意识引导下,从而使少数民族刀文化向着交融、多元一体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