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淼
摘 要: 本文将古代经典文赋《秋声赋》与现代名篇《秋天的况味》做比较阅读,从题旨、形式、意境三个维度比较两篇异同之处,分析如何在立意上超越史上悲秋之作,阐述两篇文章在形式上采用完全不同的表现手段,最后却能形成相同浑成意境的缘由。
关键词: 悲秋 形式 意境
《秋声赋》(宋·欧阳修)与《秋天的况味》(林语堂)都以“秋”为题、“薄如蝉翼的短制”[1](284)。前者奏响秋之悲鸣,后者演绎秋之恬静,慢慢再从“自然之秋”引发“人生之秋”的感怀。两部作品时隔千年,皆因悠远的感怀和深刻的立意而成为文学史上“力透纸背,有千钧之力的宏大的作品”[1](284)。两部作品同样描摹秋天,同样建构无形之物,本文将比较阅读这两部作品,从题旨、形式、意境三个维度用对比的视角分析创作者如何沿着不同的创作路径形成不同的风格,从而攀上艺术的高峰,从共性上分析怎样达到内容与形式的高度契合,形成哪些宝贵的艺术经验。
一、题旨:哲思之新
历代文人面对秋光的情感基调及人生态度存在两种类型。第一种是悲秋,这是中国古代文学中一个源远流长的主题,也是历代文人咏叹秋天的基调。《九辩》(战国·宋玉)中“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2](68),《登高》(唐·杜甫)中“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3](259),《苏幕遮》(宋·范仲淹)中“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4](421),《八声甘州》(宋·柳永)中“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5](78)。《声声慢》(宋·李清照)中“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5](165),或萧瑟或凄凉,或感伤或悲怆,古代诗文中悲秋之作不胜枚举。第二种是歌咏秋天,赞美秋天是美好而恬静的。《赠刘景文》(宋·苏轼)中的“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6](194),《秋月》(宋·程颢)“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4](299)。但是,从篇目數量和影响力来看,第一种类型远占上风。
若将《秋声赋》和《秋天的况味》置于悲秋文学作品的历史长河中观照,则二者都有别于一般的悲秋之作,在立意上都有独特而卓绝之处。清代刘熙载说:“咏古咏物,隐然只是咏怀。”[7](347)古代很多脍炙人口的悲秋作品大多借悲秋而伤别、叹时、思乡、怀人,或者士大夫抒发报国无门、壮志未酬的苦闷心情。《秋声赋》以悲秋为底色,抒发了蓄积已久的深沉苦闷。作者作此赋时已年过五旬、三遭贬谪,历经人生跌宕、宦海浮沉,以其中青年的创作经历作对比,同是排遣贬谪后的郁闷,创作《秋声赋》(1059年)时已不再是中年写《醉翁亭记》(1045年)乐于寄情山水的心境,《秋声赋》第三、四段中作者先以学者之见阐述了社会之秋,通过无情的草木与万物中最有灵性的人作对比,感叹百般的忧虑和万事的操劳损伤人的身心,这两段字里行间充满沉郁顿挫、沧桑凝重之感。然而,《秋声赋》立意深远之处就在于全文不是一悲到底、满是颓唐,而是自省吾身、悲而生旷。作者“并没有停留在伤秋叹老这个认识层面上”[8],“而是对秋的本义作进一步探索,对人事来一番自我反省:春生秋实,物过剩而当杀,这是自然之理;况草木无情,与人事无关”[8]。作者深谙秋意而不沉浸于悲秋,并非颓唐或自我放逐,而是能够从沉郁悲凉中抽身出来看待个体命运,反以深刻的内省面对社会人世的风刀霜剑。作者从社会的秋声着重转向内心的探索和提升,“在‘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中,我们看到的是对自我存在有着清醒的认识的智者,有一份对人生波澜较为通透的理解”[9](148)[10]。收尾处“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8],细体会亦有近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11](284)(宋·苏轼《定风波》)那种强烈的自我认知及自我把控。从《秋声赋》中,我们隐约看到欧阳修作为一位典型儒者士大夫晚年的复杂心境和人生哲学,其中充满人生的辩证法、兼怀入世的忧思与出世的达观,饱含历尽沧桑后的透悟与超然。因此,《秋声赋》立意是多层次的,从闻秋声到会秋意,从内省的通透再到心志的旷达,作者打破了文学史上“悲秋”咏怀的常规,注入新的哲思,造就了它成为千古鸿文杰作。
沿用历史的观点看,《秋天的况味》在构思上一反传统的思维定式,通篇解构悲秋传统。如果说《秋声赋》中的旷达仍是悲秋的一体两面的话,那么《秋天的况味》则全然一派喜色;《秋声赋》多有嗟叹,《秋天的况味》全然礼赞;《秋声赋》蕴藏着洞穿人生的理性,《秋天的况味》呈现出直抒性灵的通透,此中区别自然源于创作者截然不同的时代、人生境遇与所信奉的处世哲学。“两脚踏东西文化”的林语堂一生信仰选择是比较复杂的(晚年皈依基督教),中年时期半儒半道,信奉“近情的人文主义”(近情即,即承认人之常情,每多弱点,推己及人,则凡事宽恕、容忍,而易趋于妥洽,妥洽就是中庸[12](246))。林语堂认为“我们大家都是生来就一半道家主义,一半儒家主义”[13](123),“最好的人生哲学应该是介于儒道两个极端之间的那一种有条不紊的生活”[13](125)。在散文集《诗样的人生》中主张无论外在世界如何变化,都能够用和乐的心态将其审美化、诗化。他极力提倡悠闲生活与闲适哲学,以恬淡诗美的心境享受生活与人生。作者毕生恰到好处地诠释了“半儒半道”的含义,一方面执着现世、著作等身,另一方面追求闲适、超然洒脱。他认为“中国文化的最高理想人物,是一个对人生有一种建立于明慧悟性上的达观者”[14](2),这种理念在散文《秋天的况味》中亦得到很好的体现,全文消解了秋季的萧瑟感和沉重的生命意识,字里行间洋溢着作者对秋天、对闲逸生活的热爱,文末卒章显志,充满着对“正得秋而万宝成”的人生的追求。《秋天的况味》在立意上可谓独辟蹊径,追根溯源仍归因于作者中年时期所信奉的独树一帜的人生哲学。
二、形式:自出机杼
在散文创作中重要的一环是将“意”转化为外在的“形”。《秋声赋》与《秋天的况味》在文章形式上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美,体现出古代散文与现代散文之别。《秋声赋》章法谨严,布局精心,遣词凝练,音节铿锵;《秋天的况味》看似毫无章法,随兴所至,漫不经心,如话家常。
(一)谋篇布局。
古代文艺理论讲求章法范式,比如文章结构当如“凤头、猪肚、豹尾”[15](95)(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意为文章的起头要奇句夺目、引人入胜,如同凤头一样俊美精彩;文章的主体要言之有物,紧凑而有气势,如同猪肚一样充实丰满;文章的结尾要转出别意,宕开警策,如同豹尾一样雄劲潇洒。据此标准,《秋声赋》定是文中上品,行文蕴藏着自出机杼的智慧,遵循严格的起承转合,首尾呼应经纬错综。全文如格律诗般,首、颔、颈、尾皆有精彩。以“有声之秋”与“无声之秋”对比形成布局,初言声、后言秋,接着从“自然之秋”引出“社会之秋”“人生之秋”。对自然之秋的描绘生动而富有层次,对社会之秋的阐述足见作者丰富的学识,对人生之秋的议论迂徐有致、深刻而富有哲理。全文脉络清晰,逻辑谨严。
《秋天的况味》显然是不那么符合“凤头猪肚豹尾”标准的。从篇幅上看,文章开端描龙绣凤般呈现了一幅黄昏生活图景及意识流,慢慢引入对秋天的意味的思考。开头既不开门见山,又无奇句夺目,文末“若邓肯者,可谓识趣之人”[16](109),就此搁笔,别无赘述。然而,开头虽冗,一字一句却删减不得,结尾戛然而止,却止于不得不止。从整体结构上看,《秋天的况味》可谓匠心独运,尽管不同寻常但依然富有层次,首段大量铺陈,第二段运用对比之法表达作者对秋天的偏爱,第三段表达对“正得秋而万宝成”纯熟事物的热爱,第四段系点睛之笔,收尾利落,讴歌对“人生之秋”的赞美。
(二)遣词造句。
《秋声赋》骈散结合、字句斟酌,秉承格律诗的严谨韵律,又有赋的形式自由。写自然之秋声,由小到大、由静到动、由远及近、由疏到密展现了秋声的状态,“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9](147),既保持五言诗的规整,又夹杂四言短句,错落有致,音律起伏,铿锵有力;又如写秋声之所以来,“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9](148),四言成句,每句一押韵,换句则轉韵,既用词精准,又押韵得当;再如“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9](148),两句成联,平仄随意;最后对人生之秋的议论,“人为动物,唯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9](148)。炼词熔典,讲求声律。《秋声赋》既有骈文“崇骈偶,对句工”的严谨,又融入散体赋句式的灵活,在文体语言上一扫之前文赋的矫揉造作,标志着宋代文赋走向成熟。
《秋天的况味》是轻快的语体,对当代文学文体发展贡献良多,对当代性灵派、闲适体流派影响很大。娓语体是作家林语堂所创造和倡导的,主张作文章“如良朋话旧,私房娓语”[17](22),内容上“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取材”[18](113),形式上随笔议论不拘一格。《秋天的况味》以第一人称娓娓道来,在语言上偏口语化,多用长句,形成舒缓悠游的节奏。比如“于是想到烟,想到这烟一股温煦的热气,想到室中缭绕暗淡的烟霞,想到秋天的意味”[16](108)。四个“想到”把意识流的全过程展现给读者,清晰而自然,亲切而生动。通篇流畅自如,还源自段落间的衔接语。比如“这时才忆起,向来诗文上秋的含义,并不是这样的……”[16](108)“大概凡是古老、纯熟、熏黄、熟练的事物,都使我得到同样的愉快”[16](109)。上下自然段立意鲜明而富有层次,可是通过意识流或主观臆断的衔接语,全文如行云流水般挥洒自如。
三、意境:浑成之美
饶有趣味的是,《秋声赋》与《秋天的况味》虽然沿着不同的创作路径,采用不同的表现方式,但是两篇文章皆形成含蓄蕴藉、浑然天成的意境。
(一)虚实相生,意形契合。
声与味都是无形不可触及之物,描写起来是不容易的。在宋朝另一部文学作品里这样描写秋声:“黄花深巷,红花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彩角声随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茄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19](303-304)(《声声慢·秋声》),词人蒋捷亦用敏感的心灵体会,将各种声音实写呈现。相比而言,《秋声赋》开头秋声的写作手法迥异,虚实相生、形象生动。“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9](148),从实处开端,凭虚处传神。“其触于物也,钅从钅从 铮铮,金铁皆鸣”[9](147)回到实处落笔,“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9](148),恰到好处的比喻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无形的“声”附于具体的物象或场景上,引人遐想、留人回味。
《秋天的况味》中亦是剑走偏锋,写况味、韵味并不从自然界的景象着笔,而是“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7](505),运用大量的比喻、类比等修辞手法以实写虚,以“尚未破烂的字典、用了半世的书桌、老气横秋的招牌、苍劲雄深的笔迹”喻示季节纯熟的意味,以“二八佳人”作比喻示人生纯熟的意味。叠加的意象使抽象的“味”变得具体可感,达到足不出户尽知秋意的效果。
此外,《秋声赋》与《秋天的况味》还都具有题旨与形式高度契合的特征,前者思量缜密,后者直抒性灵,前者章法谨严,后者随兴所至,前者音节铿锵,后者舒缓悠游,前者精雕细琢,后者出水芙蓉。二者沿着不同的创作路径,形成两种不同的意境,《秋声赋》有庄重肃穆之境界,《秋天的况味》充满诙谐逸趣,但是两种意境都呈现出浑然天成之美。那么这种浑然天成的美感从何而来?来自形式高度契合立意,来自不事造作、情真意挚。题旨与形式的高度契合是其表征,作者发乎内心、诚恳真笃的情感才是深层次的缘由所在,情真意挚是字句恳切、毫无矫饰的源泉。
(二)含蓄蕴藉,言近旨远。
《秋声赋》收尾处“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9](149),有种此时无声胜有声般的意味深长。同样,《秋天的况味》尾声“若邓肯者,可谓识趣之人”[16](109),也有恰似绘画留白余韵无穷的效果。两篇文章短小精悍,都营造出含蓄蕴藉的意境,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
篇幅虽小,极善铺陈。《秋天的况味》文中作者表达对秋季的偏爱,但是并未写成“我言秋日胜春朝”般豪放,而是慢慢铺陈,渲染气氛。《秋声赋》亦是行文善铺陈,极力渲染秋风萧瑟,从“秋色、秋容、秋气、秋意”四个特征描绘自然之秋,再就秋的社会含义加以剖析和议论,最后才点明主题,“念谁为何戕贼,奈何恨乎秋声”[9](149)也是含蓄委婉表达。
含蓄蕴藉还表现在对文势的控制上,两篇文势都不是响箭直发或者一马平川的,是张弛有度、收放自如的。《秋天的况味》整篇文势都是如涧溪迂曲、耐人寻味的,《秋声赋》开篇描写秋声从文势上看可谓一气呵成,有近乎《将进酒》的气势,但到了社会之秋的议论,慢慢节奏舒缓,多有嗟叹。结尾与开篇遥相呼应,余音袅绕,文尽意不尽。
综观《秋声赋》与《秋天的况味》,难以名状之物皆成笔下精彩,但两篇又岂止是凭高超的艺术技巧而载入史册的,更多的应是纵深之理,是深邃的生命意识和达观的人生态度予以后人诸多启示。未尝不可用林语堂在另一著述中的一段话形容两篇文章:“杰作之能使历代人人爱读,而不为短暂的文学风尚所淹没,甚至历久而弥新,必然具有一种我们称之为发自肺腑的‘真纯,就犹如宝石之不怕试验,真金之不怕火炼。”[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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