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咚咚 冯铁山
汪曾祺是一位对语言有理论的自觉追求,并用作品践行的作家。其“融奇崛于平淡”[1]的审美追求,表现出来的散文风格就是“平淡”而“有味”。这两种风格看似互不相融,却没有在汪曾祺的笔下互相消解,而是达到了一种新的平衡。基于这种对立统一,笔者选取《昆明的雨》一文,尝试采用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矛盾分析方法,剖析作品内蕴的主观与客观、当下与过去、含蓄与深情种种矛盾,揭示文章平淡叙述中的文本张力,分析文章的审美价值。
《昆明的雨》是年近古稀的汪曾祺在四十多年后记录的早年间自己在昆明避难求学时的记忆,选取仙人掌、菌子、杨梅等描写了一个“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昆明雨季。文章語言平淡温和,似一个老者在娓娓道来,但同时也饱含深情,具有汪曾祺强烈的个人风格。
一、客观与主观的矛盾:还原心象
文学之所以值得欣赏,就是因为它不仅仅是真的生活,而且是假定的。欣赏文学就要看到真实与假定的矛盾对立和在一定条件下的转化。歌德曾说:“通过假定达到更高程度的真实。”[2]汪曾祺撰写文章《昆明的雨》时,距离他在昆明的生活已经40多年,文章极尽追求细节,给人以强烈的真实感,但最终呈现的是一个作者记忆中的富有艺术感的昆明。
(一)客观物象:细节归真
文章给人一种极度写实之感,这种写实来自于作者汪曾祺对细节的极尽追求,由不得使人不相信“这就是昆明啊”。这样,昆明的美就不是空中楼阁,有了安稳的落脚。
例如,文章由一幅画开始写起,画中有“仙人掌悬空倒挂,尚能存活开花”,作者担心读者不相信,申明“我的那张画是写实的”,并附上了具体做法“在仙人掌上扎一个洞,用麻线穿了,挂在钉子上”。雨季里一个浓绿的昆明便有了着落。又如,作者爱吃昆明的菌子,并且准确具体地描写了菌子的味道:“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鲜,香,很好吃。”一字一顿,读者仿佛通过文字接连品尝到了牛肝菌的具体味道。不仅如此,昆明的菌子还很丰富,作者同样又描写了不同菌子的外形:干巴菌中吃不中看“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鸡油菌中看不中吃“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块银圆那样大的溜圆,颜色浅黄,恰似鸡油一样”。再如,昆明的杨梅在作者的记忆中是与苗族姑娘联系在一起的,不说眉眼,单写苗族女孩子的穿着和叫卖声就跃然纸上了:“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顶小花帽子,穿着扳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时吆唤一声:“卖杨梅——”,声音娇娇的。”昆明下下停停、停停下下的雨声里多了一种柔情。
种种细节既构成了读者对于昆明的具体印象,同时,随着细节的叠加,在读者心中形成了整个的昆明,从而置身其中。
(二)主观情致:有意隐匿
正如那一句“我的那张画是写实的”,作者强调叙述的真实性,而对自我的主观情致做了有意隐匿。直接表现情感的语句只剩下两句平实的“我想念昆明的雨”。
文章有一处很不合理,也很关键:“我不记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但是并不使人厌烦。”正如论文所提到的,作者对于昆明生活的描写是极尽具体的,尽管距离昆明生活的经历已经四十多年了。但对于雨季的时间和长短却非常模糊。其实作者尽可以问一问在昆明待过的人,很容易就可以获得答案。而且还能够更准确地说明这段时间相当长。可作者并没有这样做,不太合乎常理。这种模糊的表述和对于昆明生活的具体描绘形成鲜明的对比,由此可见一个注重内心体验而非客观实际的汪曾祺。以这种认知再看那些具体描写,同样可知是作者内心体验的结果:菌子是昆明人饭桌上的常客,却成了汪曾祺口里心中念念不忘的美味;卖杨梅的女孩子随处可见,却成了雨季昆明的独特一景……正是附着于昆明的这些事物之上,作者的情感不必宣之于口,就已经溢于纸上。
(三)矛盾统一:审美意象
客观意象与主观情致是相互矛盾的,对立的,却统一于《昆明的雨》中。从文章外在表现来看,细节铸就了客观物象的真实,主观情致则隐匿于文本之后,从而隐匿了两者之间的矛盾。然而,作者的主观情致不曾退出文本的叙述和作者的回忆,两者就构成一个矛盾。
细读文本,作者将主观情致附着于客观物象,两者共同构筑了审美意象,从而完成了情感表达,还原了作者的心象。如果说现实生活是真实的,那么文章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表现了作者内心更高程度的真实。这些“真实”因其打动作者的心而被印刻在记忆中,四十多年仍未褪色,又因其高度还原作者的心象,打动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
二、当下和过去的矛盾:他乡是故乡
每一篇作品都有自身的历史语境,时代背景尤其是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背景,是外部的,是那一时代下所有作品共有的背景,对于每部作品来说,更重要的是作家特殊的精神史。《昆明的雨》是汪曾祺在离开昆明四十多年以后写下的,文本呈现的是当下作者对于昆明的记忆,由此进行了选材和书写,还原当时作者真实的境况,有助于作家特殊精神史的呈现。
(一)过去的“我”:思念家乡
文末交代文章的写作时间: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九日,往前推四十年,作者回忆的是一九四四年左右的昆明。当时处于抗日战争,作者的家乡高邮处于当时的沦陷区,作者考取了西南联大的文学系,从而开始了在昆明长达七年的求学生活。
当时的汪曾祺是远赴异乡求学的游子。作者和江苏同乡且同在西南联大求学的同学德熙一起去了莲花池,莲花池上有同样背井离乡的陈圆圆的石像,不能不唤起人的乡愁。这时候,下起雨来,困在酒店出不去的“我们”却别有情味:“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乡愁原本是浓重的,无处可以寄托的,对于身处沦陷区的故乡可能还有一些担忧,但这种浓重的乡愁却在昆明的雨里轻盈起来了。沉浸在这样一种淡淡的乡愁中,作者说“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显然是享受和留恋的。
(二)当下的“我”:思念昆明
文章写下的内容,是经过离开昆明四十多年的汪曾祺拣选的,才有了文本呈现的闲适宁静。对于当下的汪曾祺来说,昆明已不仅仅是青年时期求学的地方,而且成为了作者另一个故乡。汪曾祺在《觅我游踪五十年》写下这样的句子“昆明是我的第二故乡”。[3]文中作者也不止一次地表达“我想念昆明的雨”。带着这样的情感写下的昆明是经过作者情感的美化和雕琢的。
文章展现了一种恬适宁静的生活,但显然和避难的情况不相符:精神上或许如此,物质上则不大容易达到。且看《联大八年》的两则记载:三年每月伙食费涨到一千多元,二十四年到五六年,三十五年一万元,还是终月尝不到肉味。联大的厨房是世界上最臟的厨房之一,饭里菜里吃出苍蝇、老鼠屎、跳蚤、臭虫、甚至长串的头发,是很正常的事了。[4]由此可知,当时昆明的生活水平并不高,但作者在文中只用一句“连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轻轻带过了。
(三)矛盾统一:诗意圆融
过去的“我”和当下的“我”共同存在于《昆明的雨》中,但不同时候的主人公的情感是不同的:过去的“我”身处昆明,有长达七年的求学经历,在那里,“我”思念着故乡高邮;当下的“我”身处北京,距离在昆明的生活已经四十多年,在那里,“我”思念着第二故乡昆明。因而就带来了过去与当下的矛盾,以何种身份来写,是文章需要解决的问题。
汪曾祺以当下的“我”的视角,选取了过去的“我”的记忆,对于昆明的思念之情使这些过去的回忆更加熠熠生辉,赋予诗意,获得圆融。当下的“我”对于昆明的怀念也随着这些记忆倾泻而出,化为一句“我想念昆明的雨”。当过去的“我”对于故乡的思念,和当下的“我”对于昆明的思念并列而置,对于昆明的想念就不仅仅是简单的思念,更加化为了一种乡愁,才知“他乡是故乡”。
三、含蓄与深情的矛盾:回味无穷的想念
现代文学理论希冀文学作品能够充分地流露和倾泻情感。但同时又存在完全不同的情形,那就是异常含蓄地蕴藉地表达强烈的情感。含蓄的表达和强烈的情感似乎是一对矛盾,因为含蓄本身意味着克制的表达,无助于强烈情感的表达。这对矛盾同样存在于《昆明的雨》中。
(一)深情:动之于心
汪曾祺对于昆明的想念自然是很深的,在作者心中,昆明是他的第二故乡。从文本当中来看,这种深情藏之于文本的蛛丝马迹中。
以文章第六自然段为例:“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第一处是文章的标点:这段文字多用短句的方式,如“明亮的、丰满的”“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等,短句的形式读起来是非常的轻盈的,正如作者所说“而且并不使人气闷。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这也是作者想念雨季的重要感受之一。第二处是文章的用词,作者虽没有用强烈的表达情感的词语,却用了浓墨重彩的词语来形容昆明的雨季,“明亮、丰满、使人动情、浓绿、饱和状态、过分的近乎夸张的旺盛”,这些溢美之词正是作者对于昆明情感的外化,这种深情也呼之欲出。
文章直接表达情感的句子仅有“我想念昆明的雨”,但值得注意的是,这句话重复了两次。这种重复加重了作者表达的想念。结合文本来看,作者由昆明的雨写起,写了雨季的仙人掌、菌子、杨梅等等,实际上作者想念的对象也就是昆明。
(二)含蓄:欲说还休
汪曾祺对于昆明的深情已得到论证,但在初读文本时是很难体会的。一方面,那些昆明雨季里的一事一物经由作者的细致描绘使人确信无疑,那些隐藏在客观意象背后的主观情致不易被发现;另一方面,作者几乎没有使用表达情感的句子,有意将情感包裹和隐藏。细读文本,在文本的词语和标点则能够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感受到情感的潜流在文本之下缓缓流动。
以文中描写干巴菌的语言为例:“有一种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干巴菌。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乱七八糟!可是下点功夫,把草茎松毛择净,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会使你张目结舌:这东西这么好吃?!”
先抑后扬,先写了干巴菌样子的无比丑陋:“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又转而写了干巴菌的好吃让人张目结舌。这里有两个标点符号很有意思“?!”,既表达了惊叹,又表达了不可置信。
(三)矛盾统一:共筑乡愁
含蓄的表达和强烈的情感是相互矛盾的,既然是强烈的情感,必然倾泻而出,又如何能够含蓄地表达。《昆明的雨》中,汪曾祺却用这样含蓄的、欲说还休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对于昆明的深切思念。
作者对昆明的想念是强烈的,但作者将其切割成细流,隐藏于文本之下,当这些细流汇聚,即还原为作者浓烈的情感。由于这种不动声色的表达,读者在阅读时需要充分咀嚼文本,反而产生了更多的回味,读完文章之后还能长久沉浸于这样一种深沉又美丽的乡愁之中。
论文通过对《昆明的雨》的矛盾分析,阐释了其对立背后的统一性:通过主观和客观的矛盾转化,还原了内心的真实;通过当下和过去的矛盾转化,并置两种思乡之情,更添乡愁;通过含蓄与深情的矛盾转化,以含蓄表达深情,增加了语言的回味。这种对立统一构成了文章的张力,形成了读者对于文本的立体感受,使文章不再流于平淡,回味悠长。
参考文献:
[1]汪曾祺.蒲桥集[M].作家出版社,2000:52.
[2]孙绍振,孙彦君.文学文本解读学[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57.
[3]汪曾祺,汪曾祺全集·卷五[M].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157.
[4]西南联大《除夕副刊》:《联大八年》[M].新星出版社,2013:53,87.
[5]童志斌,康乐乐.“昔日之我”与“当下之我”——《昆明的雨》情感解读[J].语文教学与研究,2017(28):41-43.
[基金项目:本文系宁波大学高级别教学成果奖培育项目“小教‘卓越教师培养课程建设与教学实践”阶段成果(项目编号:宁大政〔2019〕43号);2020年宁波大学教研项目“小教专业卓越教师培养模式研究”阶段成果,立项编号:JYXMXYB20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