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要远,郑红刚,鲍艳举,花宝金
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北京 100053
疼痛作为人体第五大生命体征,是癌症病人的最常见症状之一,严重影响了患者的生活质量。早晚期癌症患者均可表现出疼痛,初诊患者的癌痛发生率约为25%,而晚期患者的癌痛发生率高达60%~80%[1]。根据疼痛的病理生理学机制,可将癌痛分为伤害感受性疼痛和神经病理性疼痛。伤害感受性疼痛又分为躯体痛和内脏痛,前者多表现为锐痛、钝痛、压迫性疼痛,后者多为绞痛;神经病理性疼痛主要表现为刺痛、灼痛、放电样疼痛等。作为一种慢性疼痛,癌痛的发生机制尚不完全明了,常规治疗效果有限。世界卫生组织20世纪80年代正式出版了《癌症疼痛治疗》,明确了癌症的三阶梯疼痛治疗原则。我国于1991年颁布了《关于在我国开展癌症患者三阶梯止痛治疗工作的通知》,开始在国内推行癌痛的三阶梯治疗[2]。虽然三阶梯止痛治疗取得了比较肯定的效果,但仍有相当一部分癌症患者的疼痛没有得到有效缓解,并且伴随着一系列的问题,诸如阿片耐药、阿片成瘾、阿片的不良反应以及非甾体抗炎药的不良反应等。中医药治疗癌痛从机体气血阴阳偏盛偏衰的整体出发,同时着眼于局部疼痛发生的核心病机——瘀血内阻,从风、火、瘀论治癌痛,兼顾整体与局部,显现出良好的临床止痛效果,且无明显毒副作用。
中医传统经典著作中虽无恶性肿瘤或癌的明确定义,但相关记载多结合主要临床表现,可将其归类于积聚、癥瘕、岩、脏毒等。由于检测手段的局限,传统文献中记载的肿瘤多为中晚期病患,疼痛多为主要症状之一。如《素问·玉机真脏论》曰:“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气满,喘息不便,内痛引肩项,期一月死”,所描述的症状似于晚期肺癌疼痛的表现。《肘后备急方》记载:“腹中有物如石,痛如刺,昼夜啼呼,不治之,百日死”,描述了腹部肿瘤的癌痛之甚,以致“昼夜啼呼”。《千金要方》曰:“食噎者,食无多少,惟胸中苦塞,常痛不得喘息”,即为食道癌疼痛表现的描述。《血证论》云:“脏毒者,肛门肿硬,疼痛流血,与痔漏相似”,类似于直肠癌的癌痛。《外科正宗》云:“肿如堆粟,或如覆碗,色紫气秽,渐渐溃烂,深者如岩穴,高者若泛莲,疼痛连心”,论述了晚期乳腺癌的疼痛特点。古医籍中不仅描述了不同肿瘤的疼痛表现,还对癌痛进行了鉴别及分期,如《难经·第五十五难》曰:“积者,阴气也,其始发有常处,其痛不离其部,上下有所始终,左右有所穷处”,说明了肿瘤的疼痛位置一般较为固定,与“聚”之“其痛无常处”有别。《临证指南医案·癥瘕》曰:“久痛在络,营中之气结聚成瘕,始而夜发,继而昼夜俱痛,阴阳两伤”,描述了癌痛由轻到重逐渐发展的过程。
癌痛的病理基础是风、火、瘀,其中瘀血阻滞为癌痛发作的核心病机。治疗当以活血化瘀通络为基本原则,根据瘀而化火、生风的侧重,应合并凉血或熄风药。
2.1 瘀血阻滞是癌痛发生的核心病机中医学认为,凡有形之实体瘤的形成,不外乎机体阴阳失调、脏腑功能障碍、经络阻塞、气血运行失常,导致癌毒、气滞、痰凝、血瘀等病理因素相互胶结而成,以瘀血阻滞为核心病机。王清任在《医林改错·膈下逐瘀汤所治证目》中描述了瘀血阻滞乃是肿瘤形成的关键:“气有气管,血有血管,气无形不能结块,结块者必有形之血也……竖血管凝结则成竖条,横血管凝结则成横条,横竖血管皆凝结,必接连成片,片凝日久,后而成块。”《血证论·瘀血》亦有类似描述:“瘀血在经络脏腑之间,则结为癥瘕”。肿瘤病人时常表现出血瘀证的体征,如面色黝黑,舌紫暗,脉弦涩等。
瘀血阻滞经络,不通则痛,乃是癌痛发生的根本原因。《临证指南医案·诸痛》指出:“积伤于络,气血皆瘀,则流行失所,所谓痛则不通也”。《医林改错》曰:“凡肚腹疼痛,总不移动,是血瘀。”《血证论·瘀血》中详尽记载了瘀血导致疼痛的表现:“瘀血在经络脏腑之间,则周身作痛……瘀血在上焦,或发脱不生,或骨膊胸膈顽硬刺痛……瘀血在中焦,则腹痛胁痛,腰脐间刺痛着滞……瘀血在下焦,则季肋、少腹胀满刺痛”。癌性疼痛时常表现为刺痛、刀割样疼痛,疼痛部位多固定,疼痛夜间加重,这些都是瘀血痛的典型表现。瘀血相较于气郁、痰凝,质地更加坚韧,若阻滞经脉,则显著影响正常气血津液的输布,会有针刺样、刀割样疼痛。瘀血为有形实邪,位置固定,其所导致的疼痛多不离其部、固定不移。《灵枢·营卫生会》云:“营行脉中,卫行脉外,营周不休,五十而复大会……故气至阳而起,至阴而止,日中而阳陇为重阳,夜半而阴陇为重阴。”夜间为阴气所主,阴主静,气血津液运行相对缓慢,加重血瘀状态,故以瘀血为主的癌痛表现为夜间疼痛加重。以方测证,有学者统计中医外治法治疗癌痛的药物应用[3],活血药占比高达50%,加上解毒类的水蛭、蜈蚣等虫类活血药,所占比例更高。由以上论述可知,癌痛的发生以瘀血阻滞为核心病机。
通过瘀血痛的典型特点,可以快速地辨别出瘀血型癌痛,治疗时需侧重活血化瘀、通络止痛,多选用全蝎、蜈蚣、水蛭、地龙、九香虫等虫类药物。如《临证指南医案·积聚》所言:“考仲景劳伤血痹诸法,其通络方法每取虫蚁迅速飞走诸灵……与攻积除坚。”亦可选用延胡索、川芎、三棱、莪术、马钱子、乳香、没药等植物类活血通络药。对于瘀阻严重、气血凝滞严重者,可以合用麝香、冰片等开通走窜之品,行血中之瘀滞,开经络之壅遏。此类药物活血通经力度颇强,多外用贴敷,内服多入丸散剂或少量冲服,且不可过量,如《本草纲目》所云:“盖麝走窜,能通诸窍不利,开经络之壅遏,若诸风、诸气、诸血、诸痛……安得不用为引导以开之通之耶?非不可用也,但不可过耳。”
瘀血多非单独存在,常相兼寒凝、痰浊、气滞等病理因素,亦可兼夹气虚、血虚等正气不足的表现。癌性疼痛多数表现为遇热减轻、遇寒加重,是寒主收引、寒性凝滞的体现。正如《素问·痹论》所云:“痛者,寒气多也,有寒故痛也。”《素问·举痛论》中描述了十类寒性所导致的疼痛,却只有一类疼痛由热引起,并解释道:“寒气入经而稽迟,泣而不行”,可见寒凝最终会引起血瘀而出现疼痛症状。癌痛病理中的寒凝显然多不是外感之邪,乃内生之寒,可能与瘀血导致经脉气血运行不畅,局部失于温煦有关。对于寒凝血瘀证型的癌痛,在活血化瘀的同时可辅以温通之药,如桂枝、川椒、小茴香、姜黄、炮姜、附子、细辛等。《丹溪心法》曰:“痰因气滞而聚,既聚则碍其路,道不得运,故作痛也。”可见痰亦是癌痛发作的原因之一。痰饮流注于脏腑经络,则致气血运行不畅,疼痛多表现为麻木、闷痛、隐隐作痛。痰阻日久可合并血瘀,呈现痰瘀互结的局面,症状体现为两种疼痛的特点同时存在。在治疗此类癌痛时,在活血之余,需要兼用祛痰之品,如天南星、僵蚕、半夏、炒芥子等。因“气为血之帅”“血为气之母”“气能行血”“血能载气”,气与血高度相关,往往气滞血瘀同时存在。即使单纯血瘀证,亦可在活血化瘀时佐用理气之品,行气以助血行,如柴胡、枳实、木香、青皮、陈皮、香附等。如果以气滞为主,癌痛多表现为胀痛,甚或绞痛,多见于内脏痛。治疗此类疼痛需要注意,在行气活血的基础上辅助应用柔肝缓急之品,如大剂量白芍、炙甘草等。气虚不能推动血液正常运行,血枯则脉道失其濡润,均可导致瘀血内阻,不通则痛,这在晚期肿瘤患者的癌痛中多见。治疗此类虚实夹杂型癌痛,需要权衡虚实轻重,平衡攻补力度,以达到“祛邪不伤正,扶正不恋邪”。
在应用祛瘀止痛药时,需要避免两个误区。其一,滥用破血消癥药。《医宗必读》曰:“积之成也,正气不足,而后邪气踞。”可见肿瘤发生的基础是正气亏虚,且随着肿瘤发展过程中进一步消耗人体气血津液,多表现出气血两亏、阴阳两虚的症状。故虽瘀血为癌痛的核心病机,但药不可妄投,不能滥用攻伐。其二,过于谨慎,因惧活血药耗散正气,给予单纯扶正治疗。虽肿瘤病人整体正气不足,尤其是中晚期病患虚象更加明显,但局部肿瘤之瘀血存在,瘀血不去,新血不生,反而影响补虚。正如《血证论·瘀血》所云:“此血在身,不能加于好血,而反阻新血之化机”。唐容川进一步阐释了祛瘀在肿瘤治疗中的重要性:“癥之为病,总是气与血轇轕而成,需破血行气,以推除之,元恶大憝,万无姑容。即虚人久积,不便攻治者,亦宜攻补兼施,以求克敌”。故治疗癌痛当以祛瘀为核心,但需兼顾正气,“用攻法宜缓宜曲,用补法忌涩忌呆”。
2.2 瘀而化火促进癌痛发展临床中癌性疼痛以寒凝血瘀型多见,多表现为针刺样疼痛遇热减轻。然而也会遇到以灼痛为主要表现的癌痛,此多因瘀血内结日久,壅遏化热所致。如《灵枢·痈疽》所云:“营气稽留于经脉之中,则血泣而不行,不行则卫气从之而不通,壅遏而不得行,故热。”所化之热再灼血中津液,使血液黏稠而运行不畅,如《医林改错·积块》所言:“血受热则煎熬成块。”瘀化热,热致瘀,二者互为因果,恶性循环。瘀而化火甚则会导致体温升高,合并癌性发热,《医林改错·气血合脉说》云:“血府之血,瘀而不活……后半日发烧,前半夜更甚,后半夜轻,前半日不烧”。针对此类瘀而化热所导致的癌痛及癌性发热,结合全身表现,应给予清热凉血活血之品,如赤芍、牡丹皮、地骨皮、丹参、鳖甲等。
郁而化热并非单指瘀血所为,痰浊、气滞,甚则寒凝日久,都可因阻滞经脉气血运行壅而化热。然如前所述痰浊、郁气、寒凝多合并血瘀,故以上病理因素所化之热多兼瘀热,治疗时需凉血活血,在此基础上给予相兼证的治疗,如清热化痰软坚用浙贝母、生牡蛎、海藻、海蛤壳、黄药子、山慈菇等,清解气郁之热加用金铃子散、升麻、柴胡等。火热亢盛,化而为风,变生他证,如《丹溪心法》所云:“风本为热,热胜则风动”“风者,百病之始也,善行而数变”。因此,瘀而化火可能是癌痛发展变化的起始或者枢纽,促进癌痛的进一步发展。
2.3 化火生风,癌痛变化无端神经病理性疼痛主要表现为刺痛、灼痛、放电样疼痛、自发性疼痛、痛觉超敏、异常疼痛等,是神经系统原发性损害或功能障碍所致[1,4],其发病机制尚未完全明晰。合并有神经病理性疼痛的癌痛多为难治性癌痛,应用三阶梯止痛效果不佳,是癌痛治疗的一个难点和研究重点。
中医学认为,风邪善行、风性主动,与神经病理性疼痛的典型发作方式放电样疼痛、自发性疼痛相似。癌痛中内生风邪多源于瘀血壅遏、化火生风,故常伴随有刺痛、灼痛样感觉。《素问·风论》曰:“风者,百病之长也。至其变化,乃为他病也,无常方,然致有风气也”。风邪变化无端,所导致的疼痛常无固定规律,可表现为异常疼痛、痛觉超敏等。治疗此类疼痛,需要在活血化瘀或者凉血祛瘀的基础上酌加熄风止痉药,诸如壁虎、人工牛黄、全蝎、蜈蚣、僵蚕、地龙等。现代药理学研究发现,熄风止痉药物多具有止痛作用,汪梅姣等[5]研究蜈蚣、地龙和土鳖虫水提物的镇痛作用,结果显示,三者对热板、醋酸导致的疼痛均有明显的缓解作用。周瑞玲等[6]研究结果显示,羚羊角超细粉体与粗粉均有镇痛及解热作用。林慧等[7]进一步总结,无论是外周还是中枢给药,全蝎均有显著的镇痛作用,蝎毒对内脏痛、躯体痛、癌肿疼痛等均有较好的疗效,具有较好的修复受损神经的功效,蝎毒活性成分的镇痛作用强于吗啡,又无成瘾性。
需要注意的是,内生风邪的原因除了热盛化风外,痰浊、瘀血等病理因素阻滞,影响经络气血正常运行,失其荣养,亦可造成神经系统损害或功能障碍,出现放电样、自发性疼痛等典型“风性”表现。凡出现此类典型症状,均可在整体辨证论治的基础上合用熄风止痉药。并非每个患者的神经病理性癌痛都同时具备刺痛、灼痛、放电样疼痛、异常疼痛等表现形式,临床中需要整体与局部相参,“有是证用是药”,合理辨证用药。
癌痛的中医辨治鲜有报道,笔者根据癌痛的典型临床表现认为,癌痛以瘀血阻滞为核心病机,兼夹痰浊、寒凝、气滞、气虚、血虚等,迁延日久,壅遏化火生风。不同阶段或证型表现出不同的疼痛特点,体现了癌痛的发生发展过程和疼痛类型。治疗时需要根据具体疼痛表现,给予活血、凉血、熄风之法,或单法应用,或合并运用,可单纯中药治疗,亦可联合西医三阶梯止痛药物使用。癌痛源于肿瘤,采用上述之法同时能达到消瘤控瘤的作用,体现了中医学“异病同治”的特点,相较西医学三阶梯药物单纯止痛不治肿瘤,中医治疗癌痛之立意更加高屋建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