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磊,王群,刘志超,张其成
1.北京市丰台区南苑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北京 100076; 2.北京中医药大学国学院,北京 100029; 3.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南区,北京 102600
秦景明与赵献可皆为明代著名医家,秦景明为上海松江人,其著作《症因脉治》将临床疾病分为外感内伤,按照症、因、脉、治的顺序进行辨证论治,具有很高的参考价值,促进了后世中医内科学的发展[1]。赵献可为明代温补学派的代表医家,著作《医贯》发扬“命门”学说,对后世医学理论影响深远[2]。两位医家皆深研易理,对医易会通做出了突出贡献,他们在学术观点上多有碰撞,将两位医家的学术思想进行研究与比较,有助于加深对医易会通的理解,对今后医易会通的发展有所助益。
历代医家对人身之真正主宰也进行过深刻的探究,《黄帝内经》载“心为五脏六腑之大主”,同时中医又有“肾为人身之根”的说法。赵献可对此种说法并不认同,他融合了易学中“太极”的概念,力倡“命门为真君真主,乃一身之太极”[3]。命门的含义是“立命之门”,他从“主宰先天之体”与“流行后天之用”两个方面对命门的功能进行阐述[4]。
从“主宰先天之体”的角度而言,命门为生命的本原[5]。从其位置而言,命门于一身之中,两肾各一寸五分之间。赵献可习周敦颐太极图之理,从而认为“中字之象形,正太极之形也”[6],而人于天地之中,食天地之正气,亦遵循太极之理,具备太极之形。按形考索,太极即在人身之中,当为命门。从先天无形与后天有形的角度而言,有生于无,因此人身之主宰必为无形。男女交合,阴阳交聚,乃成人形,“成形俱属后天矣”,因此,“心脾肾肝肺,皆后天有形之物”,必须依赖先天无形得以生成,“后天百骸……无一点先天火气,尽属死灰”[7-8]。赵献可引褚齐贤对人身在受胎之后有关脏腑生成顺序的论述以说明命门在人身之中最先具备,“人之初生受胎……惟命门先具。有命门,然后生心。心生血,有心然后生肺。肺生皮毛,有肺然后生肾……有肾则与命门合……是以肾有两岐也”。按照《黄帝内经》理论,以取类比象的思维方式将人身类比为朝廷,脏腑类比为十二官,则心肾不过是人身神明之主的暂时居所,并不能代表生命主宰本身,“皇极殿,是王者向明出治之所也。乾清宫,是王者向晦晏息之所也”。因此,元阳君主之所以为应事接物之用者,表现在以心为主,此为“神明出焉”;而栖真养息,则独重两肾,这正是医家主张节欲养精,以葆真精的原因。而十二经之主则“非肾而亦非心也”[9]。
从“流行后天之用”的角度而言,命门对脏腑具有统摄与调控功能。相火和真水受命门指引循环周身内外。“相火”之“相”意为宰相,命门真主无为,相火代理命门实施生化之德,为“臣使之官,禀命而行……而不息”[10-11]。真阴为无形真水,“上行夹脊,至脑中……注之于脉,以荣四支……注五脏六腑,以应刻数……潜行于周身”。可见“相火禀命于命门,真水……随相火……日夜周流……滞则病,息则死矣”。因此,命门为人身之太极,先天水火之安宅[12]。
秦景明对赵献可的结论并不认同,他认为《医贯》与《黄帝内经》中所论述的有关人身主宰的问题并不属于同一范畴。《医贯》中论述的乃为先天之水火,而《黄帝内经》中十二官论则是根于后天有形之脏腑。“首论《内经》十二官论……心主之官非心也……在无极无形之际,以命门为君主……先天无形之水火,《内经》之论,后天有形之脏象……今以无形……以论后天,反使后学差误”[13]。可以看出,秦景明承认从先天的角度来考虑,命门确为人身主宰,但就后天有形之脏腑的范畴而言,赵献可的论述超出了《黄帝内经》所论述的范围。
笔者认为,“人身何处为主宰”这一命题本身就具有两层意思:第一层如秦景明所言,基于《黄帝内经》中所论述的在后天有形脏腑的范畴内进行讨论,认为心为脏腑之主宰;第二层即是赵献可所论述的,跳出后天的概念,从先天入手,有形之心肾不过是无形之主宰的居所,而先天命门才是十二经之大主,是生命的原动力,主宰着后天之生化,这正是赵献可命门学说中最核心的理念之一[14]。
赵献可之所以能摆脱后天有形之束缚,将生命本原提升与追溯到先天无形的境界,主要在于其受到的易学思想熏陶,他吸收了理学大家周敦颐《太极图说》中有关“太极”的观点,从而得出宇宙之初始为“无极而太极”。其中太极为万物最大的统一体,是宇宙的根本实体,当然也就是一切生命的本原。同时其将易经中“先后天”的理论引入医学,认为先天是“一点无形的火气”,后天实体乃为脏腑血肉皮肤,心肾皆为人身主宰之所寄,而真正赋予人生命的最初动力应向先天探寻[15-16]。
秦景明和赵献可都对人身何处为主宰这一问题进行了阐述,事实上明代医家对生命本原的问题都进行过积极的讨论与探究,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学科的发展促使医家对生命本原这一问题作出解读。明清时期,理学占据了主流地位,理学认为凡事必有其理,故主张穷至其理。由此,理学家所讨论的核心即是世界的本源和规律。这种思潮渗透到医学领域的结果就是医家开始着重探究生命的本原问题。“命门学说”即是在此种背景下得到了发展[17-18]。
“人禀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阳化气,阴成形。关于养生的重点在于滋阴还是补阳,医家也进行过激烈的讨论,“滋阴派”的朱丹溪认为“阳常有余,阴常不足”,主张用滋阴降火的治疗方法消除阴虚相火。而赵献可则认为,“火乃人身至宝”,是生命动力的来源。赵献可的“重补阳”的思想与其“命门学说”密切相关,他明确提出命门属火原因有以下3点。其一,从生命本原的角度而言,命门为人身真主,作为激发生命的原始动力,必为一股阳气。其二,取《易经》坎卦之象,命门位于两肾之中,取“一阳陷于二阴”之意,为先天真火,水中之火。其三,取类比象,将人身比喻为走马灯,则机体之生化运行皆仰赖先天火气,“拜……走者,无一不具……火旺则动速……火熄则寂然不动。”因此,他主张保养节欲以温养命门真火,反对滥用寒凉。“既病矣……不知温养此火,而日用寒凉……焉望其有生气耶。”在治疗方面则采取“壮水之主,以制阳光”“益火之原,以消阴翳”的治疗法则。而秦景明则批赵献可“滥用温补”有补阳之弊,是“妄开后世偏于补火过端”,他认为“火不宜动,动则病矣;速则易终而易坏;火太旺……一炬成烬矣,故养生家务静不务动。”
秦景明主张的“务静”与赵献可推崇的“补阳”所侧重的内容确有差别。赵献可补阳之论仅在真阴真火偏衰的情况下适用,而秦景明“务静不务动”的理论同样值得我们探讨。《万世家传养生四要》言:“慎动主静之用……动静不失其常,艮之义也。瞽者天下之至明也;聋者,天下之至聪也……故善视者莫如瞽,善听者莫如聋也。观此则知养生之道矣[19]。”
笔者认为,治病养生应从阴阳两方面入手:其一,“务静”应体现在情志方面,提高内心的修养,坚守艮止之义,遵循“目不妄视……心不妄动”的原则,保持内心的澄澈清明,防止“与接为构,日以心斗”。赵献可在论述龙雷相火之时也提到养生应注重内心的修持,“震本坤体……有动乎情欲之象。是以圣人于卦中……取义尤严。洊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在复,则……欲其复之静也,在随,则……意欲其居之安也。在颐,则……欲其养之正也。明乎此义,而相火不药自伏矣”。可以看出,赵献可认识到“务静”对情志的积极影响以及在养生方面发挥的重要作用。其二,而“重补阳”应体现在医家对命门真火的固护,赵献可此说也是对医家“滥用寒凉,戕害天真之火”的批判与提醒。其实“补阳派”“滋阴派”并非后世医家认为的势如水火,二者皆是在与之相符的社会背景和地域因素的条件下形成的,皆是在辨证论治的基础上形成的医学理论[20]。
龙雷之火寄于肝肾,赵献可与秦景明对于龙雷之火的治疗方式截然不同,此种差异根源在于二者对于医理与易理的不同解读,是二者“援易入医”思维方式差异在临床上的具体表现。
3.1 赵献可主张引火归元赵献可认为,火有人火、相火之别,燎原之火为人火,其特性“遇草而爇……可以湿伏……可以直折”,可用黄连等苦寒直折之药制伏。而相火则为龙雷之火,乃水中之火,寄于肝肾之间,“得湿则焫,遇水则燔。不知其性,而……以湿攻之……物穷方止矣”。因此,用黄柏等苦寒之药会导致“水灭湿伏,龙雷之火愈发”。同时,赵献可从两方面论述龙雷相火应引火归元:其一,引自然现象为例,龙雷之火当浓阴骤雨之时火光最烈,势不可挡,唯太阳一照,火势自消,“此得水则炽,得火则灭之一验也”;其二,从四时阴阳的角度而言,龙雷之火在五、六月启发,九、十月归藏,原因在于“冬时阳气在水土之下……夏时,阴气在下,龙雷不能安其身而出于上”。因此,在治疗方面,他主张以八味丸引火归元,“桂附与相火同气……据其窟宅而招之。同气相求,相火安得不引之而归原?即人非此火不能有生,……而予独以地黄滋养水中之火……而予独以桂附温补天真之火。”
3.2 秦景明主张壮水之主秦景明批判赵献可观点“更有疵谬”。他引《易经》乾、震二卦论述龙雷相火的特性,“龙雷之理,独详《周易》,龙雷天象……实主纯阳。初九为潜……上九为亢,以明初阳在下……方得刚健居尊之体,至上九……而为亢龙有悔矣。至雷属于震……甲木所主……则曰震动其地,及其二阳见上……而龙雷皆得其令矣。”相火存于肝肾,谓“乙癸同源”,若二经真水亏虚,相火因而发越,治疗应培养肝肾真阴,制约亢阳,若阳亢极,则为“乾之上九,离之九四是矣”。
秦景明也从两方面论述相火特性:其一,在自然现象而言,龙雷之火在春分、秋分之间行令,其间少阳相火,少阴君火,太阴湿土三气相合,“一土不胜二火……上下皆阳……于卦成离”,当是之时,“炎暑时行……地之湿气上蒸,或龙从海起……或龙从天降……震动其地而雷出……上下相合,则火雷鼓颔作声,而成噬嗑之象矣。”待到云行雨施,则天气清凉,龙雷隐伏。其二,从卦象与四时阴阳角度而言,龙雷独见于春夏之际,在卦为震离。“震属东方生升之位……地支寅卯;离属南方明丽之位……地支巳午,夫火长生于寅……帝旺于午也;夫子丑为开辟之初……包藏于二阴之间,未能发动。至寅则阴气始剥,有震动发生震惊百里……及至天下雷行……然后万物皆生。至巽则二阳皆生于上,万物皆齐。至离则上下皆阳,万物相见。故曰出乎震,齐乎巽,相见乎离也。夫泽天为夬……乾复南方先天之位……而成天风之姤。阳极阴生……火动于上,泽动于下……泽火相革……二阳下伏……方成乎兑,而龙雷潜隐……坤复北方先天之位,然后阳往复反……而雷在地中复也。夫阴终于夬……阳终于剥,剥尽成坤……泽天夬……山地剥也。是则龙雷之火,其纯阳之象无疑矣”。
因此,秦景明引东垣语来总结龙雷之象乃是“以火吸水……热天龙见……不可谓寒也”,所以他反对赵献可滥用补阳,“今先生用辛热摄伏,岂不误哉”。秦景明进一步指出了龙雷之火与虚阳上越的不同:“夫引火归源而用附桂……失守上炎,如戴阳阴躁……非龙雷之谓也;龙雷之火……肝肾之相火上炎,水亏火旺……如焚死弃;若虚阳上浮……剥床剥肤,乃为阴邪所逼……一阴将尽于上之纯阳;一同乎五阴在下……将尽于上之纯阴;一如乾之上九,亢龙有悔;一如坤之上六,龙战于野……二者天渊。”龙雷相火赖以真阴制约,为火之安宅,若真阴亏损,则相火偏盛,此火不可苦寒直折,不可升阳散火,唯滋阴降火,“壮水之主,以制阳光”。而赵献可辛热之法,乃是“益火之源,以消阴翳”适用于肝肾真阳不足,无根之火失守上炎之症,当以“桂附引火归源”,实与本症不符。
秦景明在《症因脉治·胁痛论》中论述家密肝肾丸与八味丸二方时,将无根之火上炎也归纳入龙雷之火的范畴,“桢用前二方……夫龙火主肾,雷火主肝……当分肝肾之真阴虚、真阳虚。若真阴虚者……即乾之上九,亢龙有悔之象……敛而降之;若真阳虚者……即坤之上六,龙战于野之象……以摄伏之。一阴一阳,寒热天壤”。二者的区别在于:真阴虚则火旺,症见“便闭……骨蒸,六脉沉数”;真阳虚则火衰,面红如妆,“大便泄……六脉空大”。
两位医家皆善于从自然现象和四时阴阳的角度对龙雷之火的特性进行解读,相比之下,秦景明的解读更贴合临床实际,论述更为准确,临证效果更好[21]。
医易会通孕育于先秦,萌芽于隋唐,发展于金元,形成于明代。此时,理学的发展达到新的高度并逐渐向医学渗透,这是理学发展的必然。同时医学也迎来新的发展,医界百家争鸣,温病学派开始形成,中医的发展趋于成熟,医家需要对中医学理论的阐述进行完善与提高,这是医学发展的必然[22]。理学与医学的共同需求为医易会通创造了条件,使得明代成为医易会通的顶峰。
而“命门学说”是明代医家最突出的贡献之一,虽然他们对于命门位置以及水火属性的阐述并不一致,其中赵献可提出命门为“水中之火”。孙一奎认为,命门为“肾间动气”,非水非火。张景岳认为,命门为“水火之宅”,但他们均认为,命门为“人身之太极”,从“太极”的角度对命门进行阐释,认为太极为宇宙中最高的范畴,是一切之根本所在。《黄帝内经》言“治病必求于本,本于阴阳”。明代医家所提出的“人身太极”则是对这一问题更深层次的挖掘,是对生命由来的探究,将理学所重点考虑的问题给出医学的解答,这正是医易会通的成果,也是明代医易的特色。
赵献可与秦景明皆是明代医易会通的代表医家,都对中医学做出了突出的贡献,他们以易理阐释医道,赋予了中医理论哲学层次的深远意义。赵献可“援易入医”体现在他对“命门学说”作出的贡献,发挥了易学“太极生两仪”的思想,认为命门为先天水火之安宅,为生化之根。秦景明的贡献在于通过六十四卦与四时阴阳的联系阐释龙雷相火的特性,区分了龙雷相火与虚阳上越在病理与治疗上的不同,使得医易会通理论结合临床,更好地应用于临床。同时,明代温补学派占据主流[23],如张介宾在《类经附翼·大宝论》论述到“天之大宝,只此一丸红日;人之大宝,只此一息真阳”,秦景明对“重补阳”的批判有纠偏之效。
中医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源于其理论基础与中国古代哲学特别是易学具有的深远联系。医易会通提高了中医理论的哲学层次,通过将自然现象、人体规律与易理的结合使得中医理论向更深层次探索。历代医易会通的医家都是理论与临床并重,医易会通也是随着理论结合临床的不断融合而逐渐形成与完善,而当今的医易会通学派则面临的一大难题即理论与临床的日渐分离。临床工作中,医生在辨证论治的基础上进行诊疗,而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中医的整体观念,此种情形的表现形式之一就是易学全息理论在临床中的应用还不够广泛。医易会通中比较常见的能够运用于临床进行诊断或治疗的是眼科中的目诊八廓以及针灸中的子午流注、灵龟八法等[24]。
其实,医易会通在八卦脉诊、八卦用药、小儿推拿等方面的运用同样值得我们进行深入挖掘和熟练掌握,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医生在临床诊断上的疏漏和“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治疗困境。同时,对于医易理论的解读与阐释也不能脱离临床实际,避免追求理论而忽视了对客观事实和临床经验的把握。中医发于临床,用于临床,兴于临床,医易会通未来的发展必然要建立在临床效果的基础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