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三级跳:人工智能的工艺史定位

2021-04-17 07:02刘方喜
关键词:生物性人类科学

刘方喜

[提要]从物质性工艺史视角看,作为智能生产工具的人脑神经元系统,是自然工艺史不断进化的产物,标志着人类文化的第一跳;文字系统是人在自身生物性身体之外创造出的智能生产工具,标志着人类文化的第二跳;而作为人脑、文字系统与现代机器系统交汇发展的产物,当今人工智能机器系统正在把人的体能和智能从非自由劳动中解放出来,启动人类迈向自由王国三级跳的最后一跃。物质性工艺史研究克服了有关人类文化史研究的孤立的精神性观念史倾向,有助于科学揭示人工智能发展未来大势及其对人类社会文化的影响。

恩格斯指出:“文化上的每一个进步,都是迈向自由的一步”,“摩擦生火”标志着人类第一次支配一种自然力而使自身与动物区分开来,从“世界性的解放作用”和引起人类发展巨大飞跃看,摩擦生火甚至超过了现代“蒸汽机”[1](P.126)。最宽泛意义上的不同于“自然”的“文化”,既包括人类对自然力的支配,也包括人类对自身智力或智能的支配:从前者看,“摩擦生火”标志着人类文化的第一次飞跃,“蒸汽机”则标志着另一次飞跃;从后者看,作为智能生产工具的人脑系统标志着人类文化的第一次飞跃或第一跳,语言文字系统标志着第二跳,而作为人脑、文字系统与现代机器系统交汇发展的产物,当今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以下简称AI)机器系统,正在启动人类迈向自由王国三级跳的最后一跃——只有从物质性工艺史角度,AI这种划时代的意义才能得以科学揭示。

西方近代启蒙运动将“科学”视作消灭宗教迷信的利器,但已有现代史却表明:宗教迷信并没有随着科学的昌明而消失,而是随着科学的发展而改头换面地继续盛行。AI堪称现代科学技术累积性、革命性发展的划时代的产物,把AI视作“人类的终极命运”的扎卡达基斯指出:一些关于AI的描述往往“只是在臆想”而“给机器赋予人类的性格或灵魂”[2](P.292),这与“上帝、天使或者精灵”的“假设”一样“不属于科学而是宗教”[2](P.124);但是,由于受到大科学家如霍金、技术研发和理论专家如库兹韦尔、兼通技术的资本大鳄如马斯克和比尔·盖茨等人认同与鼓吹,这种其实与宗教一样的“假设”“臆想”却获得了貌似“科学”的外观,或者说,实际上在一种类似宗教迷信的认知上披上了科学的外衣,这种超出自己“专业范围”的认知,既暴露出了“排除历史过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的缺点”,同时也显露出“抽象的和唯心主义的观念”[3](P.409-410):当仅仅在自然科学范围内讨论AI的具体运作和设计时,计算机科学家和技术研发专家不一定会形成唯心主义观念,但当越出这种专业范围,比如讨论AI发展的未来形态及其对人类社会的影响时,就有可能陷入“抽象的唯心主义的观念”中。另一方面,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更容易囿于文学隐喻叙事而陷入认为AI机器可以具有人类的性格或灵魂的“臆想”,各类科幻文艺、商业噱头等又使这种“臆想”在全球范围内疯传。

面对以上描述的AI的全球认知现状,扎卡达基斯问道:“然而是否有一种更精确的、没那么诗意的方式来讨论人工智能呢?”[2](P.292)笔者《生产工艺学批判:人工智能引发文化哲学范式终极转型》(《学术月刊》2020年第8期)一文就试图探寻一种“没那么诗意”的讨论方式,勾勒了迄今为止人类智能三大生产工具系统:AI机器系统、文字系统、人脑神经元系统——这种讨论思路聚焦于智能的“怎样生产”的历史动态过程,而不纠结于“生产什么”,即作为“产品”的“智能”或“意识”等究竟“是什么”这样的静态问题。历史地看,作为人类智能首要的生产工具,人脑神经元系统乃是漫长的自然工艺史进化的产物,标志着人类智能发展的第一跳;文字系统是在人的生物性身体之外创造出的智能生产工具,标志着第二跳;而当今AI机器系统则是在人的生物性身体之外创造出的又一智能生产工具,作为人脑、文字系统与现代机器系统交汇发展的产物,标志着人类文化更大幅度的第三跳的开始,由此,人类文化的三级跳将得以连贯性地完成。这是从人类工艺史对当今AI所作的历史定位,也只有置于这样的动态“历史过程”中,才能科学揭示当今AI划时代的革命意义,才能克服“排除历史过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的缺点”和“抽象的和唯心主义的观念”。

一、历史科学:自然史与人类文化史、精神性观念史与物质性工艺史

传统相关研究对于“工艺学”“工艺史”在马克思思想体系中的作用和地位多有忽视,《资本论》第一卷提出了“批判的工艺史”的重要理念,把达尔文所研究的“动植物的生活中作为生产工具的动植物器官是怎样形成”的历史称为“自然工艺史”,这不是一种人类创造的“自然史”,而是作为由人类自己创造的“人类史”的“批判的工艺史”,研究的是作为“社会人的生产器官”的生产工具的形成史或发育史,这是“每一个特殊社会组织的物质基础的形成史”,这种“工艺学”研究会揭示“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产过程”以及“人的社会生活条件”,并决定着“精神观念”的生产过程,因此,也是揭示“精神观念”所由产生的现实根源的“科学的方法”[3](P.409-410)。被传统相关研究严重忽视了马克思理论的这种维度的重大意义,需要置于人类科学体系中加以揭示。

其一,马克思、恩格斯是在完整的现代科学体系中建构自己的理论的。按现在通行的说法,人类科学体系由自然科学和哲学社会科学两大部分构成,《德意志意识形态》把“历史科学”分为“自然科学”研究的“自然史”和“人类史”两方面,强调这两方面是密切相联、相互制约的,“意识形态”本身只是“人类史”整体的一个方面,而当时的“意识形态”相关研究不是曲解就是完全撇开整体性的“人类史”[4](P.20),如此,“人类史”也就成为单纯的“意识形态史”。说两大科学皆是“历史科学”所强调的是对于自然现象、人的社会现象的研究方法的历史性、动态性,即强调应把物及其构成的自然、人及其构成的社会作为动态的历史过程加以考察,而不能将两者作为抽象的静态实体加以研究。恩格斯把现代科学分成三大类:(1)“第一类科学”研究“非生物界”,包括可以用“数学方法”处理的一切科学如数学、天文学、力学、物理学、化学等;(2)“第二类科学”研究“生物机体”;(3)“第三类科学”是研究“人的生活条件、社会关系、法律形式和国家形式以及它们的哲学、宗教、艺术等等这些观念的上层建筑”的发展历史的科学[1](P.95-97)。联系起来看,“自然史”研究分为非生物的历史和生物的历史,而马克思把达尔文研究的生物进化史称作“自然工艺史”;“人类史”也可细分为几个方面:首先,作为“人类史的一个方面”的意识形态史就是“哲学、宗教、艺术等等这些观念的上层建筑”的历史;其次,“法律形式和国家形式”等的历史是人类制度史;再次,“工艺史”研究的是作为“人的生活条件”和社会组织的“物质基础”的“社会人的生产器官”即生产工具的发展史。马克思、恩格斯就是在这样完整的现代科学体系中建构自己理论的。

其二,“意识形态本身只不过是人类史的一个方面”,或者说精神性观念史只是人类整体文化史的“一个方面”,而主观的“观念论的历史叙述”则使“文化史”全部成为“宗教史和政治史”,马克思强调还存在一种与之不同的客观的“现实的历史叙述”[5](P.47);物质性工艺史叙述就是这样一种有关人类文化史的客观的“现实的历史叙述”;在主观的“观念论的历史叙述”中,文化史却只是“观念史”或“纯粹的诸精神史”[4](P.134),即精神性观念史。恩格斯强调:“任何对政治经济学、工业、工人状况、文化史和社会立法感兴趣的人”都应该读读《资本论》[6](P.262)。而《资本论》作为一种客观的“现实的历史叙述”,绝非与文化史、精神性观念史无关,而是强调文化精神性观念史是建立在物质性经济史、工艺史上的。

其三,汇通“人类史”与“自然史”乃是马克思理论的基本特点之一。马克思指出:达尔文的物种进化论研究成果,为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提供了“自然史”的基础[7](P.131)。恩格斯指出:古生物学的出现、细胞的发现和有机化学发展,使生物学的“比较形态学和比较生理学”成为可能并使之成为“真正的科学”,而所谓“人类学”则是从“人和人种的形态学和生理学”过渡到人类“历史”的重要桥梁”[1](P.524-525),因而也就是由自然史过渡到人类史,或者作为自然科学的生物学过渡到哲学社会科学的桥梁。达尔文的自然史即生物进化史研究,不仅对马克思有方法论上的启示,而且也构成了马克思理论的现代科学基础之一,而“人类史”与“自然史”的汇通点正是“工艺史”:达尔文所研究的生物形态进化史被马克思描述为“自然”工艺史,马克思自己研究的物质生产工具形态进化史则可谓“人类”工艺史。

“智能”正是“自然史”与“人类史”或“自然工艺史”与“人类工艺史”的汇通点:人的智能乃是漫长的生物自然进化史的产物,作为智能的生产工具的人脑神经元系统,是作为“生产工具”的动植物器官漫长进化的“自然工艺史”的产物;口头语言系统是人在自然进化形成的发音器官、听觉器官等基础上形成的智能生产工具:大脑及其它身体器官不是人类创造的,当人类在自身生物性身体器官之外创造文字语言系统,人类就开启了超越自身生物性限制的不同于“自然工艺史”的真正的“人类工艺史”进程:如果说人脑神经元系统开始产生智能,标志着在自然工艺史与人类工艺史汇通处人类智能的第一跳的话,那么,文字系统就是第二跳,而当今AI机器系统则是人类智能和文化的第三跳。

马克思强调:“历史是人的真正的自然史”[8](P.169),即“自然界成为人”的历史过程,而“自然科学”与“人的科学”将成为“一门科学”[8](P.128)。这一伟大构想,在当今AI发展中正在成为现实,“人工智能学”就将是“自然科学”与“人的科学”融合而成的“一门科学”:在传统科学体系中,人的思维(思想)、智能等是“人的科学”研究的对象,并且主要是在与“自然科学”相分离的哲学、逻辑学等层面被加以研究;而今天,AI机器系统“已经能够成功地模拟出大脑的部分神经元和大量的神经组织”并自动生产出信息、思想或智能产品——这一方面表明传统作为“人的科学”的思维规律的研究成果已被直接运用于“自然科学”:如第一代AI的“专家系统”就与思维的演绎逻辑方式相关,而当今新一代AI的“机器学习”系统则与归纳逻辑方式相关——这是“人的科学”对“自然科学”的影响;另一方面,传统上属于“自然科学”的技术也正在对“人的科学”产生直接的重大影响:AI机器系统对人脑神经元系统的成功模拟,也将有助于传统上作为“人的科学”的研究对象的思维规律的探讨。与自然科学迅猛发展的速度相比,“人的科学”的发展显得相对滞后,在不发达的自然科学技术条件下形成的有关“人”的观念,依然具有强大惯性——这体现为“人类史”与“自然史”、作为“人类史”的精神性观念史与物质性工艺史依然相互分离。

库兹韦尔从历史角度把智能发展史分为“六大纪元”。“第一纪元:物理学和化学”,这大致对应于恩格斯所说的“第一类科学”;“第二纪元:生物与DNA(脱氧核糖核酸)”,这大致对应于“第二类科学”;“第三纪元:人脑”,这是第二类科学向第三类科学即“人的科学”的过渡点,是人类史与自然史的连接点同时也是分叉点;“第四纪元:技术”,这大致对应于动能自动化机器时代;“第五纪元:人类智能与人类技术的结合”,这是AI时代的开始,对应于弱和窄人工智能,库兹韦尔认为“奇点从第五纪元开始”,而他对“第六纪元:宇宙觉醒”[9](P.5-9)的描述染上了神秘的唯心主义色彩。由此回过头看,库兹韦尔描述的六个纪元的不断进化的主体是“信息”:第一纪元关乎的是“物理与化学原子结构中的信息”;第二纪元:“生物DNA中的信息”;第三纪元:“大脑神经模式中的信息”;第四纪元:“技术软件和硬件设计中信息”;第五纪元:“技术和人类智慧的融合的生物学方法(包括人类智慧)以指数级增长渗透到人类的基本技术之中”;第六纪元:“宇宙觉醒:物质和能量的模式成为宇宙中充满了智能和知识的过程”[9](P.6)最终“智能”“知识”“信息”等似乎要完全脱离大脑直至计算机硬件等一切物质,才能得到充分自由解放。如此,宇宙和人类发展史就不再是自然和人类工艺史从经验上可观察到的现实过程,而是“信息”或“宇宙智能”“宇宙精神”等神秘力量进化、发展而逐步走向“觉醒”的过程。或者说是单纯的精神史过程:“那种使人们满足于这类诸精神史的观点,本身就是宗教的观点,因为人们抱着这种观点,就会安于宗教,就会认为宗教是causa sui〔自身原因〕(因为‘自我意识’和‘人’也还是宗教的),而不去从经验条件解释宗教,不去说明:一定的工业关系和交往关系如何必然地和一定的社会形式,从而和一定的国家形式以及一定的宗教意识形式相联系”[4](P.162)。库兹韦尔的“宇宙觉醒”论或多或少就体现了这种“宗教的观点”。而不少熟知AI运作的技术专家和理论家也认为将来的超级AI机器会获得像人一样的“自我意识”乃至“自由意志”。这种认知的错误根源在于把“精神史”割裂于自然史和人类物质性工艺史:人的“精神”“意识”“思维”“智能”等,似乎不是漫长的自然进化史和人类不断创造、改进智能生产工具的文化工艺史的产物,而是某种外在于人的神秘力量安放在人的身体里的东西,现在又假借人类把这种神秘的“智能”安放在“机器”里。而随着AI的不断进化,最终的超级智能不仅将完全脱离人的生物性的大脑,而且也将完全脱离物理性的机器即计算机硬件,进而脱离一切实存之物——这就是库兹韦尔等对AI未来的想象,而这不过是一种“安于宗教”的想象。一种能够汇通“人类史”与“自然史”、“精神史”与“工艺史”、“人的科学”与“自然科学”的人工智能学,只能是唯物的、历史的科学,它不把“智能”预设为某种先验的存在,也不把某种脱离一切之物的超级智能预设为终极目标,而始终立足现实的经验条件,在自然进化史、人类创造和改进智能生产工具的工艺史中,唯物地、历史地、动态地考察智能及其发展进程。

二、人脑神经元系统:自然进化、物与人身心、手脑互动的历史产物

从当今全球AI发展现实状况及其相关认知状况看,目前获得快速发展的弱或窄人工智能还没有被染上神秘色彩,而一些技术专家和理论家等对于未来或通用人工智能尤其超级人工智能的想象或“假设”则染上了神秘色彩,扎卡达基斯强调这些假设往往“不属于科学而是宗教”,并揭示其思想史根源是西方已有悠久传统的“建立在信仰的基础上”的“身心二元论的信条”。而这种“二元论可能支持人工智能的演化”[2](P.123-124),基于这种身心二元论所勾勒的“智能”发展史脉络就是:“智能”或“精神”等是外在于人及其身体进而外在于自然的某种神秘存在,它首先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安放在人的身体内从而形成生物性自然智能并不断进化——但这只是初级阶段,人类也只是宇宙智能进化史上的低等物种。而当今AI则开启了高级阶段,未来的超级智能机器将是宇宙智能进化更高级的新物种,并有可能取代乃至消灭人类这种低等智能物种。而智能进化的终极阶段或最高境界是“整个宇宙将充盈着我们的智慧”而“智能扩散至整个宇宙”[9](P.14)。这就是库兹韦尔对AI“奇点”的想象性描述,类似我们古人所谓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库兹韦尔还进一步解释道:“奇点”意味着对“物质能量世界”的超越,其最主要含意就是“精神”或“物质世界的精神实质”[9](P.232);宇宙自然物质世界的“实质”就被归结为“精神”。这种“宇宙精神”“宇宙智能”的进化史,就被描述为智能不断脱离于各种物质的进程:作为自然智能基础的人脑脱离于人的身体(如“缸中脑”假设),智能又进一步脱离于人脑这种物质性、生物性器官,转移到物理性的AI机器中从而开启智能进化的高级阶段,而最终还将脱离物理性机器本身,进而也就脱离宇宙自然间一切物质。这就是一种关于智能史的纯粹精神性观念史叙述,强调智能的“精神性”的一面,而忽视其“物质性”一面。扎卡达基斯认为这种唯心主义叙述产生的根源是“身-心二元论”。而马克思、恩格斯所揭示的“手-脑二元论”“物质生产-精神生产二元论”同样是其思想史根源,而物质性工艺史叙述,对于批判性揭示这种唯心主义叙述的迷失具有较强针对性。

在《资本论》第一卷对“工艺史”的经典论述中,马克思引用了富兰克林人是“制造工具的动物”的说法,强调“劳动资料的使用和创造”是“人类劳动”过程独有的特征。从研究方法上看,由“动物遗骸的结构”可以认识“已经绝迹的动物的机体”的特征,而由“劳动资料的遗骸”可以判断“已经消亡的社会经济形态”的特性,不是“生产什么”,而是“怎样生产”,决定着一个经济时代的重要特性[3](P.204)。与之相比,真正的奢侈品对于“从工艺上比较各个不同的生产时代”来说意义不大[3](P.204)。许多研究人类历史的著作,很少提到作为“整个社会生活以及整个现实历史的基础”的物质生产及其工具,但是,以自然科学为基础的人类“史前时期”的研究,却不得不按照“制造工具和武器的材料”,把史前时代划分为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等[3](P.204)。这些经典论述勾勒了“工艺史”“工艺学”研究的基本思路:首先,工艺学是对“怎样生产”或生产过程及生产工具(劳动资料)使用的动态研究,不同于对“生产什么”即产品的静态研究;其次,“从工艺上比较各个不同的生产时代”就是对人类发展不同时代的“工艺史”考察,具体地说,就是一种将生产工具发展史作为人类“整个社会生活以及整个现实历史的基础”来考察,这是一种将“自然科学”与“人的科学”、“自然史”与“人类史(文化史)”充分结合在一起的考察。这种方法在西方有关人类“史前时期”社会的研究中有所运用,但在对文字出现之后的文明时期的社会研究中却被忽视乃至抛弃了,这也就造成了“人类史(文化史)”与“自然史”、“人的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割裂。而马克思则将这种物质性工艺史考察法同样运用到对文明时代的人类社会的研究之中,并在此基础上建构起现代历史唯物主义思想体系。

库兹韦尔的智能进化图谱,虽然也追溯到由无机物而有机物、植物、动物、猿类然后“人类祖先直立行走-直立人、专门的石工具……农业”[9](P.7)和“农业技术的发展……生火技术”等等[9](P.9),但库兹韦尔对物质、农业等劳动在智能进化中的作用没有太大兴趣。恩格斯则对此作了较为详尽的分析:自然物质始终处于运动、发展中,在无机物发展基础上产生了有机物、细胞等,进而又产生植物、动物,而“达尔文首先系统地加以论述并建立起来的进化论”,勾勒并确定了生物机体从“少数简单形态”到“日益多样化和复杂化的形态”直到“人类”的进化过程,由此就可以追溯人类精神的“史前时代”,即人类精神如何从“简单的、无构造的、但有刺激感应的最低级有机体的原生质”直到人的“能够思维的人脑”的进化过程,离开这种追溯,“能够思维的人脑”的存在就会成为“奇迹”[1](P.537-538)。从肉体的发展史看,个人在母腹内的胚胎发展,乃是人类动物祖先从“虫豸”开始的几百万年发展的“缩影”,而从精神的发展史看,“孩童的精神发展”则是人类动物祖先的“智力”发展的简略“缩影”[1](P.518);个体人的生成、发育过程也昭示着人类智力是不断进化、发展的历史结果,而撇开有机体不断演变、生物不断进化这种漫长的现实过程,人脑及其智能就会被视作某种“奇迹”。“迅速前进的文明完全被归功于头脑,归功于脑髓的发展和活动”[1](P.516),而实际情况是:人脑的发展离不开人的身体及其其它器官尤其“神经系统”的发展、发育:在“哺乳动物”身上,“从事有意识有计划的行动的能力,和神经系统的发展”已经达到相当高的阶段[1](P.518);而“脊椎动物”整个身体都“聚集在神经系统周围”,为发展到“自我意识”等提供了可能性[1](P.653);在此发展进程中,“直立行”“摩擦生火”“劳动”“语言”等发挥了重要作用。

其一,直立行走“完成了从猿转变到人的具有决定意义的一步”[1](P.509):经过数万年的努力之后,“手和脚的分化”、“直立行走”使人最终与猿区别开来,并为“音节分明的语言”和“头脑”的发展奠定了基础,由此,人和猿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1](P.373);“没有一只猿手曾经制造过一把哪怕是最粗笨的石刀”,而直立行走使人双手的“骨节和筋肉的数目和一般排列”相同,从而“能做几百种为任何猿手所模仿不了的动作[1](P.510),并最终使人成为制造并使用工具的动物;而“人手的逐渐灵巧以及与此同时发生的脚适应于直立行走的发展”,又反过来作用于机体的其他部分[1](P.511),从而对人的整个机体产生了重要影响。

其二,又一对人的身体产生重要影响的因素是“摩擦生火”,它第一次使人类支配了一种自然力,并最终使人类与动物区分开来[1](P.126)。从可观察到的经验现实看,人的智能的发展不仅依赖于大脑,同时也以人的身体其它部分进而身体整体的发育为最基本的物质基础:某个大脑具有极高智力天赋的个人,如果营养不良而身体发育不好,其智能发挥必然受到负面影响。对于人类智能的发展来说同样如此:智力和适应能力高的猿类的“食料植物的数目愈来愈增大”,“可食用的部分也愈来愈加多”,愈来愈复杂的食物使“输入身体内的材料”也愈来愈复杂和丰富,这为猿转变成人提供了“化学条件”[1](P.514-515);植物性食物的丰富提升了高级猿类的身体素质,而肉类食物则使其脑髓得到了“比过去多得多的为本身的营养和发展所必需的材料”,并能够“一代一代更迅速更完善地发展起来”,“动物的驯养”使肉类食物越来越丰富,而“火的使用”则缩短了“消化过程”,最终“直接成为人的新的解放手段”[1](P.515-516)。“摩擦生火”和“火的使用”改善了人的营养,为人的身体素质的提升、脑髓的发展奠定了物质基础,从而成为人的“解放手段”。

其三,与以上两种因素密切相关的再一决定性因素是“劳动”,恩格斯《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对此作了集中分析。恩格斯指出,把人类文明的发展完全归功于“头脑”或“脑髓的发展和活动”,是因为“人们已经习惯于以他们的思维而不是以他们的需要来解释他们的行为”,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产生了“唯心主义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没有认识到劳动在这中间所起的作用”[1](P.516-517)。“劳动是从制造工具开始的”[1](P.515):“手的专门化”使工具得以出现,意味着人所特有的活动和人对自然界进行改造的反作用即“生产”的真正开始[1](P.373)。手既是劳动的“器官”,也是其“产物”,劳动、动作及其引起的“肌肉、韧带以及在更长时间内引起的骨胳”的发展和遗传,使人手的灵巧性以“愈来愈新的方式”运用于“新的愈来愈复杂的动作”,最终成为“仿佛凭着魔力似地产生”的拉斐尔的绘画、托尔瓦德森的雕刻以及帕格尼尼的音乐等人类艺术的历史的物质的基础[1](P.511),而绘画、雕刻、音乐等人类智能产品的创造,离不开随着劳动发展的人手不断发展起来的灵巧性。

其四,劳动还创造了人的智能的另一重要生产工具即“语言”,“语言是从劳动中并和劳动一起产生出来的,这是唯一正确的解释”[1](P.512)。手和劳动中人对自然的统治的不断发展,使人的眼界不断扩大,“在自然对象中不断地发现新的、以往所不知道的属性”,这提升了人认识自然的智能水平;另一方面,又“促使社会成员更紧密地互相结合起来”,而社会交往的需要又使“猿类不发达的喉头”得到不断发展和改造,其“音调的抑扬顿挫的不断加多”,最终使其“口部的器官也逐渐学会了发出一个个清晰的音节”[1](P.512),这为作为人的智能生产工具的口语的发展奠定了物质基础。因此,劳动的发展不仅为人的智能发展提供了主体基础(认识自然的智力水平的提高),而且也提供了物质基础(发达的发音以及听觉器官等)。语言产生之后,劳动在人的智能发展中继续发挥作用,在两者合力的影响和推动下,“猿的脑髓就逐渐地变成人的脑髓”,而作为脑髓进一步发展的最密切的工具的“感觉器官”也进一步发展起来,“语言的逐渐发展”与“听觉器官”的相应完善化、“脑髓的发展”与所有“感觉器官”的完善化是同时进行的,最终使“愈来愈清楚的意识以及抽象能力和推理能力”不断发展起来,并“反过来对劳动和语言起作用”,于是,二者的进一步发展获得了“愈来愈新的推动力”[1](P.513)。“抽象能力和推理能力的发展”标志着人的智能水平大幅度提升,反过来又推动劳动和语言以及人的整体精神、智能水平的提高。

恩格斯强调:“我们连同我们的肉、血和头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存在于自然界的”,离开这一基本的经验现实,就会得出“反自然的观点”,“把精神和物质、人类和自然、灵魂和肉体对立起来”[1](P.519-520),也把手与脑、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二元对立起来,而这也是当今关于AI的种种神秘唯心主义叙述的思想史根源。

三、文字与AI机器系统:人超越自身生物性身体限制的智能生产工具

作为智能生产工具的人脑神经元系统和口头语言系统,乃是自然工艺史不断进化的产物,实现了人类文化的第一跳,而人在自身生物性身体外创造出的书面文字系统则实现了人类文化的第二跳。从工艺史角度看,通过“动物遗骸的结构”认识“已经绝迹的动物的机体”是自然工艺史的研究方法,而通过“劳动资料的遗骸”判断“已经消亡的社会经济形态”则是人类工艺史的研究方法。这对于研究人类智能生产工具的“工艺史”来说同样如此,以此来看,作为人的智能生产工具的口头声音语言无法留下“遗骸”,今天考察已开始创造并使用口语的早期智人的智能形态,就只能通过发掘出的早期智人的脑结构、发音和听觉器官结构等来进行,这总体来说依然是一种自然工艺史考察。而历史上保存下来的文字文献,则可谓“人的智能劳动资料(生产工具)的遗骸”,通过这种“遗骸”可以考察人的智能形态发展进程,这已是真正的人类工艺史考察,地球上多数民族文字及其文献由简单到丰富的发展进程,就昭示着人类智能形态由低级向高级的发展进程。

再从工艺学角度看,人类物质与精神生产的工具,都可以分成人自身之内的生物性生产工具与人自身之外的非生物性生产工具(撇开人使用的自身之外的生物性生产工具如植物、动物不论)。手是关乎体能、脑是关乎智能的人自身之内的生物性生产工具,两者相互影响,脑的发展与手等身体器官和人体整体的发展联系在一起。在劳动中,劳动者所直接掌握的,不是“劳动对象”而是“劳动资料”:在“采集果实之类的现成的生活资料”的劳动中,唯一的“劳动资料”就是劳动者身上的器官;而在把自然物制造成工具并加以运用的劳动中,这种作为生产工具的“自然物”就成为劳动者活动的器官,成为“加到他身体的器官”或“他的自然的肢体”的延长物[3](P.203);人手等“劳动者身上的器官”是物质生产的生物性的生产工具,而人还在自身生物性身体之外创造并使用非生物性的生产工具,这种创造和使用本身就标志着人的劳动的发展。同样,人脑作为人身上的器官是精神生产的生物性生产工具,而文字系统则是人在自身生物性身体之外创造并使用非生物性的智能生产工具,这种创造和使用同样标志着人的智能的飞跃性发展。从实际发展进程看,物质生产工具的创造和使用在前(在文字产生之前的史前时代如石器时代等就已开始这种创造和使用),文字作为关乎智能的非生物性生产工具的创造在后,这再次表明:人的精神、智能生产及其工具的发展,是建立在物质生产及其工具发展基础上的。

库兹韦尔的智能进化图谱也涉及“语言-智人……书写”[9](P.7)等;扎卡达基斯强调:“语言远比绘画、音乐、舞蹈、雕塑甚至科学和宗教来得更早”,“现代心智的大爆炸”可能源自“基因突变”,而人类获得并不断发展起来的“通用语言”则改变了“意识”[2](P.14),从而成为导致“现代心智的大爆炸”的“临门一脚”[2](P.12)。语言在人类智能发展史上具有爆炸性的作用,而库兹韦尔、扎卡达基斯并未对文字系统这种智能生产工具作深入分析。作为“第一个具有专门知识而想给人类的史前史建立一个确定的系统的人”,摩尔根在蒙昧时代、野蛮时代、文明时代的分析框架中,根据“生活资料生产”的进步,研究了“前两个时代以及向第三个时代的过渡”[10](P.32),而“铁矿的冶炼”和“文字的发明及其应用于文献记录”则是人类过渡到“文明时代”的重要标志[10](P.37)。

库兹韦尔强调“物质世界的精神实质”或智能的“精神性”的一面。而马克思、恩格斯则强调“精神世界的物质实质”或智能的“物质性”的一面:“语言”离不开“物质”,即“震动着的空气层、声音”等,这表明“‘精神’从一开始就很倒霉,注定要受物质的‘纠缠’”,而与“物质”纠缠在一起的“语言”和意识具有“同样长久的历史”,语言是一种“实践的、既为别人存在并仅仅因此也为我自己存在的、现实的意识”[4](P.34)。但是,如果只强调意识或智能的“物质性”的一面,就会陷入机械唯物主义,而马克思、恩格斯强调意识或智能的“物质性”与“精神性”是统一的,并且只能在历史的动态的“生产”过程中达到现实统一。

对人类“史前时代”的研究,往往要“按照生产资料的物质(从而,依然是按照生产资料的一定性质)并“根据生产资料的进步和已达到的状况”来进行[11](P.418)。而马克思、恩格斯对“精神生产资料”的“物质”同样有强调,《德意志意识形态》在“关于意识的生产”讨论中提出了不同于“物质生产资料”的“精神生产的资料”的概念[4](P.52),强调“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与人们的物质活动、物质交往以及与现实生活的语言等交织在一起的,“表现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学等的语言中的精神生产”同样如此,“人们是自己的观念、思想等等的生产者”[4](P.29),因此同样需要一定的“生产资料”,而“语言”就是这样一种“精神生产的资料”,像物质生产资料一样,“语言”同样是物质性的,作为人的另一种“精神生产资料”或智能生产工具的大脑也是物质性的,正如作为“物质生产资料”的人手等身体器官一样。总之,人的精神、观念、智能活动,既受物质生产劳动影响,也受智能物质性生产工具的影响,并且两种影响相互交织,剥离于物质生产劳动、剥离于精神、智能生产的物质性的工具,有关人的精神、思维、智能的讨论就容易陷入唯心主义泥潭。

扎卡达基斯指出:“如果我们接受了信息、意识、数据比原子、分子更为基础,我们就是被宇宙的垃圾环绕了。演化给了我们冗余的行李,叫作‘身体’,我们原来并不真的需要。显而易见,我们需要的仅仅是大脑,甚至连大脑都是多余的”[2](P.119)。这是从库兹韦尔等AI奇点论可以推导出的结论,这种把人的身体视作多余的“垃圾”或“累赘”的观点,不仅是“反自然的”,同时也是“反人道的”。在进一步推衍中,人的生物性大脑也是智能发展的累赘而要被抛弃并由物理性的机器系统(计算机)来取代,最终,计算机尤其硬件部分这种“物”也是累赘而要被抛弃,如此,神秘的“宇宙智能”似乎要摆脱一切之“物”,才能得到真正彻底自由解放而“觉醒”。

作为继人脑神经元系统、语言文字系统之后人类文化发展的第三跳,当今AI智能自动化机器系统,又是在动能自动化机器系统不断累积性发展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由此,人类迈向自由王国三级跳的最后一跃得以启动。马克思指出:“使用劳动工具的技巧”从“人身”上转到现代动能自动化“机器”上,标志着物质生产力从“人身限制”下解放出来[3](P.460),或者说人对自然和自身物质力量的支配和使用从人的生物性身体的限制中解放出来,这种解放从人类在自身生物性身体之外创造并使用石制生产工具的石器时代就已开始,而在由石器直至越来越发达的非自动化的机械生产工具的使用中,由人的生物性身体产生的能量(即体力)都发挥着主导作用,而现代动能自动化机器系统则开始代替人的体力,而这意味着“人不再从事那种可以让物来替人从事的劳动”[3](P.287),即“非自由的体力劳动”。库兹韦尔指出:AI将允许人类超越自身“身体和大脑”的“生物局限性”[9](P.2),这种超越或解放从人类在自身生物性身体尤其人脑之外创造并使用“文字系统”这种智能生产工具就已开始,但在文字符号以及各类艺术符号、科学符号等智能生产工具的使用中,由人的生物性身体器官即人脑产生的智能都发挥着主导作用,而当今AI智能自动化机器系统则开始代替人的智能,人将不再从事那种可以让“物”即机器来替人从事的“非自由的智力劳动”。一部人类创造并运用物质和精神生产工具的工艺史,就是人类不断把对自然和自身的物质力量和自身精神力量或智力、智能的支配和使用,从自身生物性身体限制下解放出来的进步史,这也就是不同于自然进化的人类文化的进步史,而“文化上的每一个进步,都是迈向自由的一步”:现代动能和智能自动化机器系统作为“物”替人从事的劳动,只是人的“非自由的体力劳动”和“非自由的智力劳动”,而这并不意味着人不再发挥自身生物性的体能和智能,而是意味着人不再在“非自由劳动”而在“自由的劳动”中发挥自身的体能和智能——而这正意味着人类向自由王国的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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