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源共祖”神话记忆: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思想文化根基

2021-04-17 07:04:09
关键词:弟兄同源祖先

王 丹

[提要]“同源共祖”神话在中国多民族中广泛流传,它以共同祖先为核心结构不同层级“家”的共同体及相关叙事表达、价值取向和生活范式。这类型神话及其历史记忆是关于族源和祖源的生命信仰和文化创造,通过口头讲述和体化实践方式记录和描绘多民族的互嵌共享与聚合发展,意涵了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思想文化根基。“同源共祖”神话被各族民众反复讲述,不断被建构和生产,映现了不同时代多民族共同的生活愿景,彰显了中华民族共生共融的生活现实。“同源共祖”神话叙事具有多层次性,这种多层次性体现为多民族同源共生关系凝聚而成的共有情感、共有精神和共有信仰基础上的多元性和多样性,并且从多方面作用于多民族亲缘关系和地缘关系的建立、巩固和深化。“同源共祖”神话包含了各民族的生活历史,包含了各民族对自我在多民族关系中的定位,包含了各民族彼此认识和认同的反映,包含了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历史逻辑、认知体系和情感关系。“同源共祖”神话多样化的记忆资源在多民族共同生活中得到升华,有助于实现更多族群和人群的社会团结,进而推动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实践行动。

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中明确提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1]。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从我国历史发展、社会建设和文化生活等方面,把握民族发展规律,进而指明的新时代中国民族工作的新思路和新任务。“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和“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是统一多民族国家民众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行动、现实生活和未来发展的途径和方式,并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得到传承和弘扬。流传在我国多民族的“同源共祖”神话记录了自古以来中华民族从“血缘家庭”走向“国家共同体”的实践历程,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思想文化根基。

一、理论视角与问题提出

“同源共祖”神话是指多民族共同拥有同一祖先的历史记忆。费孝通指出,“中华民族由许许多多分散存在的民族单位,经过接触、混杂、联结和融合,同时也有分裂和消亡,形成一个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2]。中国境内56个民族“在长期的社会发展过程中,各民族文化异彩纷呈,又互相交流,构成了灿烂的中华文明。在民俗上,各民族也形成了一些大体稳定的共享文化”[3](P.28)。“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与“多民族的一国民俗学”肯定了中国各民族民俗生活的独特性和多元性,强调了多民族交流融通的共创性、共生性和共享性,有益于从整体角度理解“同源共祖”神话凝聚大众民心、整合社会团结、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作用。

“同源共祖”神话作为早期人类社会思想的结晶,是远古初民立足自身生存环境、生产活动和生活方式的身体经验和文化创造。关于“同源共祖”神话的研究主要有:王明珂论析“英雄祖先”与“弟兄民族”的历史心性,指出“弟兄祖先”神话根基于历史,它们对应的是人类的族群情境,表达一种人群的血缘与地缘的起源与传承[4](P.200);王宪昭归类编排中华民族的同源神话母题,并就中国少数民族数量众多的同源神话进行区域关系和文化特征的分析,探讨促成这种情况的原因①;李斯颖从叙事情节、文化记忆和身份认同等方面讨论台语民族族源神话的民族特色和共有基础,认为它发挥着传授历史文化知识,促进民族友好往来和民心相通的作用②;王丹立足多民族民间文艺视角,阐述基于语言交流的多民族共同祖先叙事、共有家园叙事等文化表述及其社会意义,提出汲取和利用多民族国家认同资源,增强中华民族凝聚力[5]。

尽管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构成有单一民族共同体,也有历经分化、组合、融合等形成的不同民族“同源异流”“异源同流”等形态[6](P.54),但更是“各民族交融汇聚成多元一体”“走向包容性更强、凝聚力更大的命运共同体”[7]。无论哪一种民族共同体都离不开早期人类社会部落共同体及其延续,以及“同源共祖”神话表现的血缘、亲缘关系的滋养。多民族“同源共祖”神话的共同性不仅展现在内容要素、叙事情节、文化认同上,而且反映在信仰意识、生活实践、情感交流上,具有凝聚、整合、涵化与促进民族之间彼此理解、欣赏、交融的功能。

从远古时代诉说民族起源、祖先来历的“同源共祖”神话,到当代民众传讲弟兄团结互助、和睦相处的故事,均是基于历史发展进程中各民族在共同生活空间中建立的“中华民族一家亲”的紧密弟兄关系,经过生活选择和情感升华,构成了中国多民族讲述“同源共祖”神话的集体记忆。“同源共祖”神话及延传的“弟兄”故事因为各种社会关系、民族关系和地域关系的融入而使其讲述变得富有生活感情和文化意蕴。在中国,“同源共祖”神话叙事在强调血缘关系、亲缘关系、地缘关系的基础上,涉及更加多维的族缘关系、社会关系和人际交往关系,它既是“弟兄”叙事传统的源头,也是多民族共同生活的体现,更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流露。

“同源共祖”神话传递了各民族的身体经验和社会认知,展示了各民族互助交融的生活图景,并在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体系下不断进行叙事传统的建构,反复彰显其中蕴含的生命精神和情感内涵,追溯神话产生时代的生活世界,推进多民族共创、共享生活家园建设。立足“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和“多民族的一国民俗学”视角,本文旨在研讨“同源共祖”神话如何呈现中国多民族从“血缘家庭”到“家国一体”等不同层级的共同体形态,以及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提供的思想文化支撑。

二、“同源共祖”神话孕育中华民族共同体的“雏形”

“同源共祖”神话产生时间早,流传范围广,包含了多民族祖先生活的丰富内容,其基本情节是由于自然灾害、疾病、战争或者基本生活需要无法得到满足等原因,人类生存遭遇危机或者濒临灭绝,幸存下来的人以某种方式延续人种,他们的子孙为了谋生,分散迁往各地,形成了不同的民族。“同源共祖”神话孕育中华民族共同体的“雏形”,主要表现为家庭式的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仡佬族《阿仰兄妹制人烟》讲,古时候三个弟兄和一个妹妹开荒种地,一起生活。天神降下洪水,仅有三哥阿仰和妹妹在葫芦里躲过劫难,他们只好成婚,生下九个儿子。“九个儿子都会说话了。只是各人讲的不同,一个说来一个听不懂。后来,九个儿子分开住,就分成了九个不同的民族。现在的苗族、彝族、仡佬族、布依族、侬族、蔡家等等,就是从那时候分下来的。”③这则神话清晰地叙述了苗族、彝族、仡佬族、布依族等民族的由来,他们的共同祖先是阿仰兄妹,即阿仰兄妹是父亲和母亲。这些民族共同生活在贵州省黔西市境内,在互帮互助中建立了弟兄般的友好关系。《阿仰兄妹制人烟》的讲述者是仡佬族雅伊支系的祭司赵银周和不识字的农民赵青云,采录者是苗族人李道和汉族人罗懿群,它的讲述和传承鲜明体现了多民族弟兄组成的共同体及其认同。

黎族《三个民族同一源》讲述远古时候,哥哥老当和弟弟老定两人的妻子都久孕未生。一位白发银须的老人让他俩在门前种一棵南瓜,等南瓜开花结果时,孩子便会降生。果然如此,哥哥生的男孩叫老先,弟弟生的女孩叫荷发。不久天降洪水,只有藏在南瓜里的兄妹活了下来。妹妹因为受了哥哥的阳气怀孕生下肉包。“老先就用刀子把肉包分为三份。荷发用大片棉布包起第一块肉团,放在木板上,从南渡江上游漂流下去。十个月后,第一块肉团就变成了汉人,所以汉人从祖先起就穿有棉布了。荷发又用剩下的四小块棉布包起第二块肉团,放在山葵叶上,从万泉河上游漂流下去。也是十个月后,第二块肉团就变成了苗人,所以今天苗族妇女的裙子是用四块布条做成的。荷发在包第三块肉团时,因没有棉布,就用麻布包起来,放在椰子叶上,从昌化江上游漂流下去。也是十个月后,第三块肉团就变成了黎人,所以黎族的妇女自古以来就会编织麻布,制成衣和裙。”④这表明生活在海南保亭的汉族、苗族和黎族源于同一父母,他们分别经历非同寻常的迁徙生活,但是三个民族一直都紧密团结在一起。

中国的“同源共祖”神话中,“祖先”具体表现为“兄妹祖先”“弟兄祖先”等。也就是说,在洪水发生之前,他们是生活在一个家庭中的“兄妹”“弟兄”;洪水之后从“兄妹”“弟兄”中分化出不同的民族,他们成为这些民族的“祖先”,并由此演绎出亲缘关系及其谱系。因此,“同源共祖”神话中的“祖先”是有着家庭纽带联系的成员共同拥有的父母。这类神话与《独异志》中记载的伏羲女娲兄妹在昆仑山结为夫妻、繁衍人类的神话具有较强的相似性,属于同类型神话。⑤

“兄妹祖先”体现的不是纯粹的男女人伦,而是作为生命“关系”的喻指,包含了“造端乎夫妇”的“家本位”的社会伦理观[8]。“弟兄祖先”通过自身及所属族群的方位、前后远近距离表达与其他民族生活关系的认识和理解。自我的身体及所在族群在不自觉的表达过程中嵌入到更为广泛的社会场域,并由生态环境、心理认知和文化习俗作用着多民族共同祖先的历史记忆和文化信仰。“同源共祖”神话从民族祖先的身体到祖先繁衍不同的民族,再到家国的“差序格局”[9](P.25),构成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的社会结构、文化生活和精神世界,从而使中华民族共同体“雏形”在“同源共祖”神话讲述中得到孕育和滋养。

傈僳族《人类的起源》讲,天管师造大地上的人,前前后后经历了三次。第三次他将南瓜籽埋下,长出南瓜后,里面有姐弟俩。经过各自从两个山头滚下磨盘相合,以及穿针引线等考验,两人结为夫妻,生下九个娃娃。没有衣服穿,用树叶遮身;没有东西吃,以鼠肉果腹。娃娃们不会说话,天管师让男人用烧热的竹子驱赶他们。“大儿子挨打时,叫了声‘喔唷’,就往山下跑,据说这是汉族的先代。二儿子挨打时,‘阿莫莫’地叫着跑上山去,据说这是彝族的先代。三儿子挨打时,‘阿拉也’地边叫喊边朝左边跑,据说这是傈僳族的先代。还有几弟兄拉去打时,都叫出不同的声音,各自朝不同的地方跑去了。跑出去的九弟兄各住一方,各说一种话,成了不同的民族。”⑥

《珞巴五兄弟》开篇便说,“听祖辈们讲,汉人、藏人、珞巴、门巴和僜人原来是同父同母的五兄弟。”太阳的儿子达西和月亮的女儿亚姆同时降落人间,他俩住在岩洞里,婚后生下五个儿子,日子过得不错,只可惜没有肉吃。大哥和二哥便“朝着树叶指的方向走去,向北方走去。二哥在波堆(今波密一带)患病留下了,就是今天的藏人。大哥聪明,身体也好,走了好多好多个‘克土(二十为一个克土)’天,到了汉地的峨眉山,在那里住下了,就是现在的汉人”。老四门巴人“往西迁徙到门隅和朱隅”,老五僜人“往东在察隅定居下来”,“我们的祖先不愿离开家乡”,在珞瑜地区繁衍后代至今,即是老三珞巴人。⑦

这两则“同源共祖”神话中没有洪水情节,重点叙述弟兄民族的共同家庭生活和共同祖先渊源。无论是傈僳族九弟兄的“姐弟祖先”记忆,还是珞巴族五弟兄的“同父同母”记忆,均是将民族的起源追溯到远古的祖先时代,这种神话集体记忆并非随意的传递,而是有意义的讲述行为,是多民族团结互助、和谐共生的事实呈现。在中国统一的多民族大家庭中,不同民族交流、迁徙、定居,形成了交错杂居的居住格局和“互嵌互助”的交往关系,这使得各民族在解释本民族起源的时候,常会将与之生活关联紧密的其他民族纳入其中。因此,从历史源流上看,基于生活需要作出“同源共祖”的解释最合适、最有利,也最富情感。讲述“同源共祖”神话的民族有些在族源上有家庭式的血缘关系,有的并不具有真正血缘意义上的“兄弟姐妹”祖先,而是在生活往来中建立了弟兄般的“共祖”关系。无论哪一种弟兄民族关系,“同源共祖”神话都成为多民族共居共融、和衷共济的精神依托,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雏形”孕育生长的文化土壤。

很多民族的“同源共祖”神话中都提到少数民族与汉族源于同一祖先,是弟兄关系,他们不仅在地域上毗邻而居、共生共荣,而且在生计方式、社会形态、文化传统等方面相互交流、彼此借鉴,形成了汉族离不开少数民族、少数民族离不开汉族、各少数民族之间也相互离不开的生活情态和依存关系。“自古以来,中原和边疆人民就是你来我往、频繁互动。特别是自秦代以来,既有汉民屯边,又有边民内迁,历经几次民族大融合,各民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同开拓着脚下的土地。”[7]各民族在共同生活中既保留各自的特点,又进行多层次、多方面的互动交流。“同源共祖”神话就是中华各民族互助共融的历史记录,也是他们结成紧密而温暖的共同体的现实反映。不同民族均将自身融入中华民族人文始祖谱系中,这是构筑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鲜明表达和行动实践。

我国多民族流传的“同源共祖”神话聚焦于“互嵌”生活中相互依存的血缘关系、亲缘关系和地缘关系,这些关系的产生和延展以多民族共同生活为事实依据。中华各民族在相同或相近的空间中杂居、融居,其交往交流交融具体表现为弟兄亲缘的生活往来,表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雏形”源自多民族在共同空间内的共享生活。“同源共祖”神话提及的“弟兄”不只限于“共同家园”时期的多民族关系,而且包括迁徙生活或者其他生活情态中相识共生、互助共情的多民族关系,不同民族因而结识和团结更多民族,认同和接受更多民族的文化,在“同源共祖”神话传承和信仰实践中持续不断地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也成为这类型神话讲述并传续的出发点和落脚点。

中国多民族“同源共祖”神话呈现的多种形态和以“家”为核心价值取向包含了不同民族对于祖先家庭生活和迁徙生活的记录和描写,代表了不同民族处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关系,尤其是族际关系的态度和方式。“同源共祖”神话讲述的血缘共同体中,夫妻、父母与子女、兄弟姐妹三种关系以及不同成员各自的责任、地位和伦理身份,均聚焦于“家”,关联互动。“如果说,在任何族亲的相互关系中,可能会想象为一种共同体的胚胎,或者在意志里得到阐明的发展成为一种共同体的倾向和力量,那么,这三种关系是最强有力的关系,或者是最能发展为具有这种重要性的胚胎。”[10](P.58)“同源共祖”神话孕育的“共同体的胚胎”,即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雏形”。神话的世代传讲和累积丰富为培育和铸牢中华民族“一家亲”的共同体意识提供思想文化养料。

三、“同源共祖”神话赓续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文化基因

中国的“同源共祖”神话具有生命信仰和生活实践的神圣性与庄严感,它以共同祖先为核心结构不同层级共同体的叙事表达、价值取向和生活范式。“同源共祖”神话从拥有同一祖先,到弟兄“分家”生活在不同区域,成为不同民族的祖先,由此构成的共同体具有“共祖”信仰联结、兄弟姐妹彼此往来的亲缘关系,具有身心共存、血脉相连的同一性认同意识。《周易·系辞下传》中讲“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空间的“近”与“远”表现共同体建立过程中“身”与“物”的差异性。“同源共祖”神话以“身体”为表征和隐喻,“共祖”的身体感知与情感互惠润泽着多民族共同生活的紧密关系,虽然“同源共祖”的多民族生活呈现出多样面相和多元文化表达,但是,源自同一祖先而共同拥有的文化基因在民族发展中始终不变,并维系着多民族的和谐团结。正如梅洛·庞蒂所说,身体可以在千变万化的环境里应用不同的身体图式,身体图式具有多种可能性,但是身体本源却只有一个,人以自己的“身体”为中心,以不变应万变[11](P.166)。中国的“同源共祖”神话以祖先的“身体”和自我的“身体图式”为基础构建的“家”被想象为“宇宙结构的焦点”[12](P.123)和世界的中心,成为多民族共有生活家园与多元文化的原发点和聚合点。

“同源共祖”神话中,民族的祖先是诞生于人类共有“家庭”的兄弟姐妹,后因灾难发生或生存需要,他们结婚,也有与神灵婚配的情况,诞下的孩子繁衍不同的民族。这表明“同源共祖”神话最初出现的共同体就是人类共有的“家”,父母是“世界父母”,“兄妹”“姐弟”或“弟兄”成为多个民族的祖先,无论在成为民族祖先之前,还是在形成和延续不同民族过程中,他们早期的生活都是以“家”为根本,表现出相依相伴、休戚与共的亲密关系。以“家”为中心构成不同层级的共同体,每个个体、群体与各层级共同体之间产生联系,在交往交流交融中创造多样的生活和多元的文化,形塑着个体与家庭、村落、民族、国家的“共在”感、归属感和凝聚力。

我国各民族分布广泛,很多民族在发展中形成不同支系,这些支系来源于共同“父母”及其建构的“家”。住在帕米山下的弟兄三人,老大叫笃古,老二叫笃叟合,小兄弟叫笃米。他们把原有的田地全部让给没有土地的人们,自己去寻找山坡耕种。可是,每次开荒挖地后,第二天就复原,原来是白胡子老者所为。老者告诉三弟兄,天神要发洪水淹没世界。老大、老二、老三分别在铜桶、铁桶、木桶中逃难,只有老三笃米活了下来。“笃米就在洛尼山上弹月琴,唱歌,用弹琴和唱歌来排遣孤独和烦恼。掌管宇宙的大神策举祖听到笃米那悠扬又凄惨的歌声,就在拜谷肯呷设歌场,邀请笃米去唱歌,还请来东方天神沽色尼的女儿尼友咪补、南方天神洛色娄的女儿娄友咪多、北方天神布色偷的女儿偷友武仕。三个女子见了笃米都非常惊奇,也非常爱慕,她们就与他对歌,请他跳舞。从那以后,她们还常约他到拜谷肯呷唱歌跳舞。策举祖见他们情投意合,就成全他们,把三女许配给笃米做妻子,让他们传彝族后代。后来每个仙女各生了两个儿子,发展成彝族的六大家支。”⑧这则流传在贵州威宁的“同源共祖”神话《笃米》是以彝族六大家支作为共同体建立的基础,反过来,这些家支构成彝族共祖认同的部分。诸如此类有关民族支系、家族支系的“同源共祖”神话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表达的重要层次之一。

侗族的许多村寨属于“同源共祖”的弟兄村寨。相传侗族祖先从江西吉安府迁徙而来,因为遭受荒灾和战乱,侗族祖先往贵州迁徙。一路寻找理想家园,“人多路窄走不快,祖公才把人分开。哥哥走的那路直又直,如今落在寨头和青寨;弟弟走的山路弯又拐,后来落在蝉、土和企寨”。客家的李、郭、田、蒋姓进来,“落住岭俄、平级、高掌、弄别四个寨。侗、客两家无相斗,共山共水无疑猜”。⑨侗族弟兄村寨与迁来的客家人和睦相处的神话及其生活事实,构成“家”的血缘与村寨地缘相互融合、彼此认同的生活共同体,这成为多民族国家认同的又一层次类型。从共同的“家”中分离迁往各地生活形成不同民族支脉,并与其他民族相处构成地缘共同体,但“家”的亲缘关系是内在的、精神的核心纽带,“血缘共同体作为行为的统一体发展为和分离为地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直接表现为居住在一起,而地缘共同体又发展为精神共同体,作为在相同的方向上和相同的意向上的纯粹的相互作用和支配”[10](P.65)。

我国多民族讲述的“同源共祖”神话中,亲密无间的弟兄民族基本都含括汉族。汉族作为中华民族的重要成员,与其他民族共同生活,共同建设家园,他们之间产生相互认同的情感和心理。同时,这些神话亦将盘古、三皇五帝等作为人类起源、民族起源的共同祖先。比如四川木里藏族自治县流传的《人的起源》就讲盘古和三皇五帝帮助胡秋兄妹成婚,天神赐予妹妹生下肉坨坨,从这个肉坨坨里诞生了王、张、李、陶等不同姓氏,不同姓氏的人结婚传人。盐边县流传的《苗、汉、彝族本一家》讲,洪水滔天后,“伏羲兄妹生了三个娃娃,最先落地的说苗话,第二落地的说汉话,最后落地的说彝话。亲亲的三弟兄各说各的话,他们便是苗族、汉族、彝族的老祖先”。这则神话的讲述者是苗族农民马顺友,苗族人传讲的“同源共祖”神话还讲到伏羲兄妹教三弟兄念书识字等内容。这充分说明自古以来中华民族就是一个大家庭,就是一个具有血缘、地缘和信仰认同的共同体。

“同源共祖”神话的模式化叙事在长期的口头讲述和体化实践中内化为民族的认同机制存续下来,成为多民族生活共同性、多民族“一家亲”的心理动能。弟兄祖先为了生计各奔前程,分散在不同地方居住,但是弟兄祖先民族的交往交流频繁,即使有些弟兄停留在迁徙途中,也因其固有的血缘亲情而使多民族之间的生活关系被保存下来。“同源共祖”神话强调“家庭”亲缘关系,也强调迁徙异地的分离关系,这种分离既是各民族共有祖先及其共有家园生活的历史写照,也是多民族和谐一体、情感交流的真实记录,成为不同地域民族共有家庭祖先亲缘关系的延伸,这些民族又与区域内的其他民族构成地缘关系,从而形成以民族祖先为核心的文化凝聚力和社会团结。弟兄祖先的分离不是弟兄民族关系的疏远,也不是弟兄民族感情的淡化,反而是对于共有祖先血脉的延续和新生。这些弟兄民族在生产生活上相互协助,始终将共有祖先作为维系弟兄民族共同体的信仰基础和情感纽带。从这个角度而言,弟兄祖先因为生活需要选择的分离促进了民族的发展与强盛,以及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建设。

四、“同源共祖”神话构筑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思想意识

“同源共祖”神话讲述的多民族亲缘关系或为民族起源的历史真实,或为生存需要的生活事实,它存续在民众的口头传统中,着力强调共同祖先信仰下多民族和谐生活的记忆,强调不同民族之间的情感认同和文化共享,包含了各民族的生活历史,包含了各民族对自我在多民族关系中的定位,包含了各民族对弟兄民族的认识,更包含了从单一民族共同体到“同源共祖”的多民族共同体,再到基于同根同源的亲缘、地缘等多元力量、多边关系凝聚而成的国家共同体形成的历史逻辑、认知体系和情感表达。

中华各民族对周边民族的认识、对外在世界的理解并非是对固有生活经验消极被动的“发现”,而是对于与“我”的生活存在一定关联的民族及相互关系进行积极主动的调整和“发明”,是各民族嵌入中华民族历史发展和文化交流,以及与其他民族接触、交往的互动过程。多民族“同源共祖”的历史生活演进到“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互助往来,这是“同源共祖”叙事传统生成和传续的事实基础。相应地,“同源共祖”神话也强化了从血缘纽带的弟兄家庭联结扩大到相亲相爱的亲缘、地缘等关系融洽的民族大家庭,从而形成中华各民族弟兄般亲密结合的共同体,推动多民族和睦团结的“共同的注意力”[13](P.4),培养并深化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共同情感和文化认同,以此构筑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思想意识。

“同源共祖”神话是关于“家”的神话,“家”的核心是“祖先”。由于社会历史发展,不同时期的“家”遭遇各种情况而出现不同层级:第一层级是以父母或母亲或葫芦等为“祖先”信仰构成的人类共有的“家”;第二层级是“弟兄祖先”构成的有共同生活地域的“家”,灾难使得生计难以为继,弟兄各自寻找生活资源,他们又成为不同民族的祖先,不断扩大生活空间;第三层级是“弟兄祖先”在一定区域,与其他民族基于地缘的生活关系构建的多民族共同的“家”;第四层级是各民族超越血缘、地缘、亲缘等关系,在交往交流交融中建立的中华民族大家庭。“同源共祖”神话以“家”为出发点和立足点,发挥“家”的情感纽带作用,增进“家庭”式弟兄民族的相互联系和彼此认同,这既是此类神话承载的共同体意识的作用表现及结果,也是持续促进并聚合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方式和情态。“中华民族一家亲”便是各民族互为家人,同心同德,守望相助的生活体现。“同源共祖”神话意涵的中华民族大家庭是具有中国人情感温度、伦理智慧和团结力量的中华民族共同体。

尽管中国多民族流传的“同源共祖”神话存在具体民族表达的差异,但是,“同源共祖”神话在讲述和传承中不但形成了特征鲜明的文化表达类型,而且随着弟兄祖先的迁徙扩展了纵向和横向的传播空间,并借助身体实践、人口流动等促进多民族的文化交流,培育多民族的心理认同,形成以共同生活、共同情感和共同价值为核心的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多层级表现形态。“同源共祖”神话承认“我群”与“他群”的共同历史和现实关系,强调多民族基于交往联系构成的共同体的稳定性,将亲缘、地缘及信仰等不同关系聚合在一起,产生并增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发展进步的精神力量。“同源共祖”神话描述的生活情态和蕴含的“共生”理念推进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凝聚和巩固。

结语

“同源共祖”神话及其历史记忆是族源性和祖源性的叙事表达,是不同时代民众对多民族生活状况的记录或想象性描绘。这类神话的讲述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某一民族与其他民族发生关系,或者弟兄祖先和睦相处;二是弟兄祖先为了生计而分离,各自寻觅不同的地方生活。这些有关祖先的神话无一不在强化不同民族在历时和共时的生活维度中彼此的交往交流与和谐共生,凸显了多民族从亲缘关系到地缘关系,以及亲缘与地缘交融互构基础上凝结而成的共同体。

中国多民族“同源共祖”神话着重体现弟兄分离后形成的民族群体和祖先迁徙历史,尽管其反映的民族“童年时期”已经远去,但是关于族源、祖源的记忆沉淀为民族的文化基因,塑造着民族的气质品格。“同源共祖”神话记忆是多民族同源关系的多层级文化认同表达,是不同民族共同精神、共有信仰的多样性呈现。从神圣性的神话到弟兄祖先民族传说再到世俗的弟兄故事,均涵养和丰富着中华各民族弟兄般的亲密关系,也使共同体的聚合和认同在神话故事的讲述中得以深化。“共生”“共情”的生活实践和情感表达是中华各民族生存发展的需要,进而促成共享生活以及共同价值的认知、理解和融合,这成为各民族融入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生活行动力和精神驱动力。

注释:

①参见王宪昭系列论文:《论我国多民族同源神话的分布与特征》,《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论中国多民族同源神话的文化特征》,《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5期;《我国少数民族神话中的同源共祖现象探微》,《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6期。

②参见李斯颖系列论文:《台语民族族源神话的区域划分与研究价值》,《河池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分子人类学视野下的壮族族源神话新探》,《黔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20年第1期;《德宏傣族族源神话的多元叙事与文化记忆》,《贵州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

③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贵州卷》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贵州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3年版,第54-57页。

④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海南卷》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海南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2年版,第10-11页。

⑤唐人李亢所撰《独异志》主要记载唐及唐以前的奇闻异事、神话故事等。书中记录“女娲兄妹为夫妇”:“昔宇宙初开之时,只有女娲兄妹二人在昆仑山,而天下未有人民,议以为夫妇,又自羞耻。兄即与其妹上昆仑山,呪曰:‘天若遣我兄妹二人为夫妻而烟悉合;若不使,烟散。’於是烟即合。其妹即来就兄,乃结草为扇以障其面。”参见[唐]李亢撰《独异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79页。

⑥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四川卷》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四川卷(下册)》,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8年版,第1433-1434页。

⑦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西藏卷》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西藏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1年版,第16-17页。

⑧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贵州卷》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贵州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3年版,第48-49页。

⑨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文艺研究室,贵州民间文艺研究会编《侗族祖先哪里来(侗族古歌)》,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56-1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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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人时刊(2023年1期)2023-03-14 06:43:36
乌龟:想不到祖先最早是“宅男”
科学大众(2021年21期)2022-01-18 05:53:38
以同源词看《诗经》的训释三则
小弟兄
大理文化(2020年3期)2020-06-11 00:41:51
始祖鸟不是鸟祖先
我们的祖先是条鱼
巧分牛
虔诚书画乃同源
谁说我们一定要像祖先一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