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颖晖
中文音乐剧发展至今已经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就其市场运营数据方面就可见一斑。以2018年中国音乐剧演出市场为例,全国范围内外文原版引进剧目演出584场,原版引进中文版译配剧目演出900场,中文原创剧目演出979场。此数据说明了中文版音乐剧已经占据了国内音乐剧演出市场主体。①岳亚:《“道略文化产业研究中心”2018年音乐剧相关数据引发的思考》,《智库时代》,2020年,第16期,第61-63页。当然仅仅以市场数据衡量可能存在局限,这只是庞大的中国音乐剧发展生态的一环。实际上中国音乐剧的发展仍存在不可回避的问题,如何完善音乐剧人才培养体系、如何规范音乐剧市场运营制度、如何推动音乐剧原创作品创新等方面亟待解决。因此探索中文音乐剧适应性发展的成功经验及促进其可持续发展是当前的重要课题。
笔者认为适应性发展既是中文音乐剧现今的发展规律,也是其未来的发展依据。虽然“适应性”是来自非艺术领域的概念,但其释义可能会对中文音乐剧发展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适应性”一词常见于自然科学领域,特指生物体与环境表现相适合的现象。此概念转换至中文音乐剧领域则意味着发展必须要与其存在环境的客观要求相适合。另外适应性具有相对性,并非是永久性。当环境条件发生变化时,适应则成为不适应。可见中文音乐剧的发展路径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而是要因其存在环境的不断变化而相适应。中文音乐剧的发展需要不断地适应中国文化语境,成为既没有剥离音乐剧艺术传统内核,又具有鲜活中国文化元素,同时符合观众审美与市场需求的舞台戏剧形式。
美国纽约百老汇与英国伦敦西区的音乐剧始终占据了这一艺术形式发展的主导地位。随着英语音乐剧在世界范围内传播与推广,它在非英语国家也得到广泛认可与普及。现今英语音乐剧虽然仍属市场中流砥柱,但非英语国家音乐剧也开始逐步摆脱其影响,并获得世界范围内的认可。其中欧洲的法国与德国、亚洲的日本与韩国的成功经验对于中文音乐剧的发展路径最具参考价值。
从《巴黎圣母院》到《摇滚莫扎特》的成功,法语音乐剧的艺术风格始终保持着极高的一致性与辨识度。在题材选择上,其创作大量根植于法语文学作品,如《摇滚红与黑》《三个火枪手》等;在表现风格上,其表演善于运用法国现代艺术象征手法,如《摇滚莫扎特》中《我在玫瑰中沉睡》象征“玫瑰”的独舞以及《美好的痛苦》象征“音乐”的群舞的运用;在音乐创作上,其风格惯于与法国流行音乐结合,常以融入法国香颂音乐元素见长,例如《巴黎圣母院》中的歌曲《美丽佳人》《钻石般的眼眸》等。上述佐证了法语音乐剧以经典音乐剧内核融合法语文化的适应性发展路径。
德语音乐剧适应性发展路径基于德语文化并带有深厚的欧洲古典音乐传统。19世纪初维也纳河畔剧院在埃曼努埃尔·席卡内德的努力下建立,20世纪60年代在“将百老汇带到维也纳”理念的推动下,剧院时任总监罗尔夫·库彻拉逐步引进经典音乐剧德语版。随后20世纪80年代末期由奥地利政府支持的维也纳剧院联合会成立,致力于在挖掘德语文化带舞台戏剧音乐传承基础上的德语音乐剧创作,诞生了现今蜚声世界的《伊丽莎白》《吸血鬼之舞》等代表性剧目,并逐渐形成了德语音乐剧适应性发展的硕果“戏剧音乐剧”(Drama Musical)类型,其以注重剧目作品的戏剧性、文学性与历史性为主要特征。这与19世纪德国音乐大师瓦格纳“乐剧”理念实则是一脉相承。
可以说日本音乐剧适应性发展的尝试与日本四季剧团的创建密不可分。自20世纪50年代至今,剧团已经发展成为日本当前规模最大的戏剧舞台艺术团体之一。使其获得成功的经典历史案例就是剧院艺术总监浅利庆太制作的适应日本文化需求的日文版音乐剧《猫》,上演后立即成为剧团的常青树。成功之后,四季剧团的日语音乐剧适应性发展却并未止步,剧团将驰名世界的日本动漫文化与音乐剧传统内核有机结合,所创造的“二次元”动漫音乐剧获得成功,代表作《网球王子》《美少女战士》等多部动漫剧目拥有庞大的观众群体。独具特色表演风格的日语音乐剧无疑是其适应性发展的成功体现,也使其在世界音乐剧舞台上获得持续性发展的独特路径。
韩语音乐剧的制作与推广和韩国流行文化在世界范围的关注度相关联。在国际音乐剧舞台上,赋予鲜明韩国流行文化风格的韩语音乐剧被称为“K-Musicals”,而此名称的来源则与被称为“K-Pop”的韩语流行音乐相关。根据韩国观众的审美习惯重新设计经典音乐剧的舞美、灯光、戏服、妆容等方面,运用符合当下时尚潮流的舞台视觉效果;剧目舞台演员选用在韩语文化圈具有票房号召力的影视演员,充分利用其明星效应增加经典音乐剧的社会普及度等。上述举措为韩语音乐剧适应性发展开启了成功探索的方向。此外,韩国音乐剧演员培养体系日臻完善,特别是其系统性的歌唱训练也为韩语音乐剧获得了更高的辨识度。
如同上述非英语音乐剧的适应性发展路径,音乐剧进入中国伊始,就从未间断寻求其自身的适应性发展。欧亚音乐剧分别在各自不同文化背景推动下,在经典音乐剧基础上发展出具备自身创作规律与表演特色的新形式,中文音乐剧也在其蜕变中逐渐获得稳定欣赏群体的普遍认可。一般认为中国音乐剧的适应性发展路径大致存在相互交叉影响的三种形态,即原版经典剧目引进、经典剧目中文版和中文原创剧目。
由首位“冉·阿让”扮演者寇姆·威尔金森领衔主演的伦敦西区版《悲惨世界》中国巡演的成功,似乎让人看到了中国音乐剧市场的巨大潜力,随之《歌剧魅影》《猫》《魔法坏女巫》《芝加哥》等经典剧目纷至沓来。原版经典剧目的引进,无疑为音乐剧在中国扎根奠定了基础。而经典剧目中文版将音乐剧唱词与对白翻译成既符合原文创作意境,又贴近汉语表达习惯的中文,促使更多的观众走近音乐剧,成功剧目包括《长靴皇后》《女招待》《我,堂吉诃德》《近乎正常》等。2019年,中国原创音乐剧邀请展演《因樂聚》汇聚了24部优秀原创剧目,这一盛事对中文音乐剧创作而言既是回顾,又是展望。《金沙》《蝶》《钢的琴》《断桥》《简·爱》《十年》等优秀原创剧目,让中文音乐剧找到了自身适应性发展的路径。
下文试图探讨中文原创音乐剧适应性发展路径的创作特征,笔者认为剧目的创作题材、写作手法和表现形式等方面最具典型性意义。
与生存文化环境相适应的原创剧目选题,是中文音乐剧适应性发展路径的基石。中文原创音乐剧的选题常与具有极高辨识度的中国文化素材相关联。作曲家叶小纲提出:“我们应该用中国音乐讲述中国故事。能够长久流传、成为经典的音乐离不开家国情怀的滋养。”由此可见,发扬“家国情怀”,挖掘“中国故事”,是让音乐剧在中华大地上适应性发展的根本。作曲家三宝的原创音乐剧始终坚守着用“中国音乐讲述中国故事”的探索实践,其作品选题或是瑰丽的神话传说,或是平凡的现实生活。例如《金沙》中穿越时空的古蜀国凄美爱恋、《聂小倩与宁采臣》中并存的古典与现代风格的爱恨情仇,再如《钢的琴》中面对惨淡生活却依然豁达的下岗工人、《王二的长征》中王二学做一个“大写的人”的成长历程。上述作品的成功之处,在于为典故传说赋予新的欣赏维度进行再创造,对现实世界的平凡小人物进行内心的深度挖掘。
在生长的文化环境中探寻原创剧目写作,是中文音乐剧适应性发展路径的内核。中文原创音乐剧的词曲创作,始终在探索如何保持音乐剧内核基础上构筑中国元素。例如音乐剧《纳斯尔丁·阿凡提》的音乐创作就是根据剧目故事背景,运用了中国维吾尔族音调与之相适应。民族音乐学家关也维提出:“近代维吾尔族的民间调式音阶为:D(角)降E(清角)F(徵)G(羽)A(变宫)将B(宫)C(商)。”②关也维:《关于维吾尔民间调式音阶的探讨》,《音乐研究》,1981年,第3期,第65-84页。而剧中代表性唱段《我的她》就使用了该调式进行创作,围绕主题旋律在不同调性上不断重复。中国维吾尔族曲调结合流行音乐的编曲方式,使《我的她》这首歌曲兼顾传统与现代,成为该剧中最受观众喜爱的歌曲之一。再如音乐剧《王二的长征》的歌词创作,是在符合剧情需求的同时作为象征性文本存在的。代表性唱段《不》的歌词对于“不”字在“人”字的“一撇一捺”之上多了“一横一竖”的解释历经三个层次:一为“用枷锁割去人的头,用铁钉诛了人的心”;二为“你扔掉了枷锁,你拔掉了铁钉,你在爬,但你是个人了”;三为“用枷锁托着人的头,用铁钉撑着人的心”。三个层次塑造出剧中人物内心的剧烈变化,不仅形象且寓意深刻。因中文自身的符号特征,使其具有语义性和象形性的双重特征,再辅以层层递进的旋律进行,使得《不》这首歌曲深入人心。
面向世界的舞台表现形式是中文音乐剧适应性发展路径的目标。中文原创音乐剧的舞台呈现必然蕴含着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积淀。作曲家郝维亚的音乐剧《花木兰》中,中国乐器在配器中的运用,直接奠定了剧目整体的中国基调,将听众在最短的时间内带入剧情所设定的沧桑古代。剧中人物角色歌唱声音类型的多样性表现曾受到质疑,对此作曲家认为:“首先是能把音乐唱出来,那么任何唱法都是好的。”作曲家三宝的音乐剧《王二的长征》中,吸收了中国传统曲艺的表现形式,剧中人物角色以曲艺“贯口”的表演形式将念白传达给观众,尝试了中文原创音乐剧的舞台表现形式的多样性。全剧创新式表现形式由歌、演、颂三部分组成,剧情叙述主要以“颂”与“演”的形式表现,而“歌”不仅介绍人物,还表意抒情。作曲家戴劲松的音乐剧《家》在尊重原著艺术审美的前提下,尝试将多样性有机融入戏剧人物塑造,特别是对于中国传统戏曲精髓予以提炼,并与流行音乐融为一体。剧目中虽然以经典音乐剧的歌舞叙事为架构,但从未放弃在中文原创音乐剧舞台上对中国经典文学的再创造。值得一提的是由该剧拍摄而成的音乐剧电影《家》在第八届迈阿密国际电影节荣获最佳原创音乐剧电影奖、第52届休斯敦国际电影节特殊评委会奖等。
毫不动摇地坚持中文原创音乐剧适应性发展路径是确保此舞台艺术形式可持续发展的前提。在上述欧亚语系原创音乐剧的成功探索经验中不难发现,探索符合世界普遍审美需要的适应性发展路径各具特色。没有哪一种发展路径可以确保中文原创音乐剧的成功,只能遵循符合其自身生长的适应性发展路径——在经典音乐剧基础上,融合中国文化精髓,探索世界性语言。下文建议的几个方面,对于中文音乐剧适应性发展路径的复杂性而言,仅仅为现今较为凸显的方面。
随着中文音乐剧原创剧目数量的不断增加与演出数量的不断上涨,艺术市场对于优秀音乐剧职业人才的需求也逐年增长,包括制作、融资、推广、销售,剧本、作曲、作词,导演、音乐总监、舞蹈编导,舞美设计、服装设计、灯光设计、音响设计,指挥、演员等。换言之,围绕中文原创剧目制作全链条服务专门人才均需要做系统性培养。就当前中文原创音乐剧市场而言,专业音乐剧演员的培养不容忽视。作为这一舞台艺术的表演主体,音乐剧演员应在其传统的“声台形表”技能训练的基础上,对自身文化艺术进行拓展,如将中国传统戏曲和民间歌曲带入具有中国艺术特色的声乐课堂教学,将中国戏曲身段和民族舞蹈带入具有中国艺术特色的舞蹈课堂教学等。
规范化的市场运行是其剧目运营的基础,这包括政府的支持、资金的投入、规范的制作、稳定的观众等。如同维也纳市政府支持的德语音乐剧蜚声全球,中文原创音乐剧的世界化传播也需要上述各项条件,而实现目标则依赖于完善的市场监管体系建设。当前,中文音乐剧演出市场中呈现出几家公司“一枝独秀”的局面,由于音乐剧制作演出公司都拥有较大自主权,对于中文音乐剧演出的宣传与运营也“各有千秋”。在此情况下,确实存在部分剧目演出票价过高、消费演员、“饭圈”文化等负面现象。中文音乐剧的可持续性发展呼唤一个运作健康、管理严格的演出市场,真正意义上成为中国音乐剧事业的坚实后盾,为中文音乐剧面向世界舞台保驾护航。
剧目创新是中文原创音乐剧可持续发展的生命线。融合式创作手段的尝试对于中文原创音乐剧而言具有较大潜力。将经典音乐剧与中国传统艺术门类中提炼出的精髓交叉融合,旨在打造“1+1大于2”的创新性中文原创音乐剧。中国戏曲学院曾经制作了实验京剧音乐剧版《悲惨世界》,剧中所涉及的角色人物、故事情节及主体思想均与雨果原著及其原版音乐剧保持了较高的统一,而剧中所有唱段与音乐都被重新创作为京剧唱段与过门音乐,由专业京剧演员担任演出,巧妙地运用京剧的“象征虚拟”表现手法及身段来叙述故事与戏剧冲突。这类融合式创作手段,至少对于中文音乐剧的创新性发展提供了参考。而沉浸式音乐剧将多媒体、虚拟现实、三维实境等高科技手段与传统演出相结合,视听体验更震撼,观演互动更充分。沉浸式表演手段的介入,对于中文原创音乐剧而言具有巨大空间。
中文原创音乐剧适应性发展路径的探索依然具有较大发展空间。除了本文所探讨的一些问题外,尚存在许多未尽事宜,例如出台音乐剧制作公司运营规范、建设高质量的音乐剧表演场馆、建立健全音乐剧版权保护法规等,如此才可能形成一个创作、制作、演出、教育、保护等均被覆盖的完整闭环。中文原创音乐剧创作者们只要坚守着吐故纳新、兼收并蓄的创作态度与原则,这一舞台艺术表演形式也将由中国走向世界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