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阶级往哪里去?※——鲁迅小说《铸剑》的阶级革命隐喻

2021-04-17 04:49张广海郭圣钰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6期
关键词:铸剑眉间人民文学出版社

张广海 郭圣钰

内容提要:鲁迅小说《铸剑》讲述了眉间尺在黑色人帮助下向楚王复仇的故事。《铸剑》的复仇主题实际上蕴含了阶级革命的隐喻。眉间尺性情优柔、行动被人道主义情感掣肘、只有依附他者才能实现“复仇”的特质,正与阶级革命话语中以知识分子为代表的小资产阶级属性相符。黑色人果决、遽急的特点,则与小资产阶级属性对立,而与无产阶级的革命潜力相吻合,曲折透露出知识阶级参与时代巨变的可能;但其个人虚无主义的特点,又表征着知识阶级难以摆脱的历史宿命。显然,阶级革命理论介入了《铸剑》的创作。《铸剑》的主题当然不能由阶级革命完全框定,但却比较清晰地展露出鲁迅对知识阶级几乎全新的革命思考。这为他1928年后的“左转”做了充分的提示。

鲁迅小说《铸剑》讲述了性情优柔的眉间尺背负为父报仇的宿命,将头颅与剑交予黑色人,在黑色人的帮助下向楚王复仇的故事。署名曹丕的《列异传》之《三王冢》篇记有眉间尺复仇本事,鲁迅曾将其辑入《古小说钩沉》,情节走向与《铸剑》基本一致,据鲁迅说,是“只给铺排,没有改动的”1。然而,《铸剑》对眉间尺的性情及其在复仇过程中的地位做了大幅重构。眉间尺因优柔的性情和人道主义的掣肘,无法独立承担复仇的任务,只有依附于黑色人才能实现复仇。黑色人也非深具同情心或仗义精神的传统侠客,而具有极强的虚无主义与反人道主义特质,其行动力和破坏性也更强。鲁迅在这些情节和人物设置上的重构有何意味?相比《故事新编》中其他小说的“油滑”,鲁迅称《铸剑》“确是写得较为认真”2。“认真”包含着何种严肃的现实指向?目前《铸剑》研究还很少将其置于鲁迅接受阶级革命理论的脉络中进行考察,实际上,《铸剑》所折射出的鲁迅的诸多认知,显示其接受阶级革命理论应该要比1928年早得多。可以说,《铸剑》开启了鲁迅晚年对知识阶级与革命关系的新思考。

一 “复仇”隐喻:当知识分子遭遇阶级革命

《铸剑》最初连载于1927年4月25日、5月10日出版的《莽原》半月刊第2卷第8、9期上,题名《眉间尺》,下缀副标题“新编的故事之一”,未署写作日期。关于《铸剑》的写作,鲁迅1935年编定《故事新编》时说:“一九二六年的秋天,一个人住在厦门的石屋里……仍旧拾取古代的传说之类,预备足成八则《故事新编》。但刚写了《奔月》和《铸剑》——发表的那时题为《眉间尺》,——我便奔向广州,这事就又完全搁起了。”3鲁迅是1927年1月15日从厦门动身前往广州,据此《铸剑》写作应在此前。约1935年末收入《故事新编》时,《铸剑》文末记有“一九二六年十月作”。但在1927年4月3日的日记中,鲁迅写道:“作《眉间赤》讫。”4次日,又将稿子寄给未名社。从1926年10月,到1927年4月,相隔近半年,而《铸剑》仅约1万字,其写作不太可能持续如此之久。龙永干判断《铸剑》主体部分完成于1926年10月,而煞尾于1927年4月3日。主体部分悲壮激越,而煞尾的“出殡”一节,荒诞悖谬,从而造成独特的审美体验。5据此来看,《铸剑》所包含的北京及厦门的经验要远多于广州经验,而更能凸显广州经验的“出殡”一节,代表了鲁迅最新的思考。但有意思的是,写作时间上居后的“出殡”一节倒更像鲁迅擅长的国民性批判主题的再现,反而是厦门时期创作的主体部分,更有新的意味。当然,厦门经验和广州经验在《铸剑》中的呈现,已经不易截然区分。这一方面是因为创作和修改的过程已难精确还原,同时也因为厦门经验本身其实已经开始深度“革命”化。

由北京时期政治活动的挫折激发,鲁迅很早便为国民革命的模式所吸引。1925年4月,他致信许广平:“但改革最快的还是火与剑,孙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国还是如此者,最大原因还在他没有党军,因此不能不迁就有武力的别人。近几年似乎他们也觉悟了,开起军官学校来,惜已太晚。”6不久他便修正了“太晚”的判断。1926年7月,北伐开始,以阶级革命为重要内容的国民革命迅速步入高潮。鲁迅为北伐战绩欢欣鼓舞,同年9月,已至厦门的他致信许广平:“此地北伐顺利的消息也甚多,极快人意。”710月又在信中详述北伐战绩,并评论道:“即使要打折扣,情形很好总是真的。”8许广平也常致信鲁迅热切介绍广州的革命情形。鲁迅不久奔赴广州,自然也因为对国民革命抱有参与的意愿。《铸剑》的写作,显然受到此一情况的极大鼓舞9,但同样不能忽略的,是苏俄文艺实践对《铸剑》创作的深度影响。

自1924年开始,鲁迅对苏俄的文艺实践产生了日渐浓厚的兴趣10,此一过程与国民革命的发展基本同步。除持续搜购相关书籍外,更于1925年初,亲自校订任国桢编译的《苏俄的文艺论战》,并于同年4月12日为该著撰写《前记》。又于约1926年7月翻译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的第三章,置于胡斅所译俄国诗人勃洛克长诗《十二个》译文之前出版。11而该书《后记》,亦由鲁迅于1926年7月21日写就。在托洛茨基的影响之下,对“革命人”问题的思考,逐渐在鲁迅心中扎下根来。12在写于同年7月7日的《马上日记之二》中,鲁迅赞叹了苏俄文坛的新的生机,谈及对革命以及革命时期知识分子的理解:

革命时代总要有许多文艺家萎黄,有许多文艺家向新的山崩地塌般的大波冲进去,乃仍被吞没,或者受伤。被吞没的消灭了;受伤的生活着,开拓着自己的生活,唱着苦痛和愉悦之歌。待到这些逝去了,于是现出一个较新的新时代,产出更新的文艺来。13

不难看出,真正的革命将是“山崩地塌般的”,亦即“火与剑”式的,暴力属性异常鲜明;而知识分子,难免不在其中痛苦受伤,甚至灭亡。知识分子之所以如此,并非由于反对革命,也不源于个体品质,而是由他们的阶级在革命中的位置所决定,来自一种历史的必然规律。他们所能做的,是“唱着苦痛和愉悦之歌”,等旧的一切逝去,新时代诞生。这种知识分子,不可能是革命的主体,最多也只能是“同路人”,就像勃洛克一样。在鲁迅看来,中国还没有真正的革命,因为“自民元革命以来,所谓文艺家,没有萎黄的,也没有受伤的,自然更没有消灭,也没有苦痛和愉悦之歌”14。

再来看《铸剑》,会发现其中的复仇与革命、复仇者(尤其是眉间尺)与革命中的知识分子,都十分相似。不同于鲁迅此前擅长书写的启蒙范式中对看客和庸众的绥惠略夫式复仇,《铸剑》所写的是一场以暴力手段直指最高统治者——楚王的复仇,复仇更像是被压迫者的革命隐喻,“山崩地塌”的暴力属性也十分鲜明。其次,眉间尺显然也没能成为复仇的主体,他痛苦受伤,不擅长使用青剑完成复仇,正如知识分子难以作为“火与剑”的主体参与到革命之中。眉间尺的处境与知识分子在革命中的处境有不少相通之处,而这种相通,应该并非无意识的。

鲁迅在为《十二个》所写的《后记》中,同样谈到勃洛克在革命中的“受伤”:

旧的诗人沉默,失措,逃走了,新的诗人还未弹他的奇颖的琴。勃洛克独在革命的俄国中,倾听“咆哮狞猛,吐着长太息的破坏的音乐”。他听到黑夜白雪间的风,老女人的哀怨,教士和富翁和太太的彷徨,会议中的讲嫖钱,复仇的歌和枪声,卡基卡的血。然而他又听到癞皮狗似的旧世界:他向着革命这边突进了。

然而他究竟不是新兴的革命诗人,于是虽然突进,却终于受伤,他在十二个之前,看见了戴着白玫瑰花圈的耶稣基督。

但这正是俄国十月革命“时代的最重要的作品”。15

《十二个》是勃洛克以十月革命后的彼得格勒为背景创作的长诗,描写了十二个赤卫军在街上巡逻的见闻。其中,咆哮着的破坏的音乐、歌和枪声弥漫在革命风暴中,“歌”和“枪声”作为复仇的意象出现,指向俄国的无产阶级革命。而眉间尺的复仇也伴随着类似的意象,即闪着青光的剑与气势磅礴的歌,它们是眉间尺完成复仇不可缺少的要素。剑和枪都是暴力工具,在鲁迅所翻译的托洛茨基的文字里,革命所使用的正是“恐怖主义的骇人的剑”,可见二者之为一体。16歌既是复仇的宣泄,也为复仇营造气势。《十二个》中的俄国民歌,歌咏在仇人身上一刀刀地割肉17,而《铸剑》中的歌,也充满以头换头的肉体暴力意味。而这些歌,正是在革命中冲入“山崩地塌般的大波”而受伤的知识分子所唱的“苦痛和愉悦之歌”。《铸剑》的创作,显然受到了苏俄文艺的影响,并暗含了苏俄知识分子在革命中的处境。而更关键的则是,以勃洛克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的“阶级性”,在眉间尺身上也展露了出来。

二 眉间尺的性情与知识分子的阶级性

鲁迅在对眉间尺本事的铺排中,有意增加了对其性情的塑造。但眉间尺的性情问题,常被黑色人的性情问题遮蔽,很少被充分关注。18《铸剑》开篇就描写了眉间尺对落在水缸里的老鼠时而同情,时而憎恶,在杀死还是救起老鼠间反复摇摆。正是这种性情导致思想上的动摇、痛苦与行动上的乏力。在杀掉老鼠后,“他又觉得很可怜,仿佛自己作了大恶似的,非常难受。他蹲着,呆看着,站不起来”19。眉间尺的这些特点,可能不是一般的“平庸和凡俗”20,而是特定历史情境的产物,与鲁迅等人对革命时期知识分子的认知有密切的关联。

《铸剑》里眉间尺的性情,几乎是所谓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根性的翻版。21在鲁迅不久前的译作中,托洛茨基如此形容勃洛克面对革命的表现:“他也没有本身意志,能自己作最深的警戒,受动底地等待着。”22一言以蔽之,缺乏主体性。鲁迅上述文字是严格依照《文学与革命》的日译本翻译的23,今日依据俄文原文的翻译,将勃洛克上述特性译作:“谨小慎微、观望和优柔寡断。”24这些一般被视作知识分子阶级性的典型特点,与眉间尺虽不能完全合拍,但无疑也有着极大幅度的交叠。而眉间尺的痛苦,其实也与知识阶级相似。

1927年9月,鲁迅在《答有恒先生》中写道:“我有一种设想,以为无论讨赤军,讨革军,倘捕到敌党的有智识的如学生之类,一定特别加刑,甚于对工人或其他无智识者。为什么呢,因为他可以看见更锐敏微细的痛苦的表情,得到特别的愉快。”25知识分子常常会生出更锐敏微细的痛苦,鲁迅对此表示同情,但他同时意识到,知识分子敏感的神经在另一方面决定了他们无法适应革命环境。同年10月在江湾劳动大学作《关于智识阶级》的演讲时,鲁迅说道:“还有智识阶级不可免避的运命,在革命时代是注重实行的,动的;思想还在其次,直白地说:或者倒有害。”知识阶级,“心身方面总是苦痛的”。26

格外关注知识阶级与阶级革命之关系的冯雪峰,虽然相信知识分子有可能将自己超拔出所属阶级没落的命运,但更加关注那些游移而痛苦的分子,鲁迅便是其中的代表。冯在1928年如此评价这一类知识分子:

他也承受革命,往向革命,但他同时又反顾旧的,依恋旧的;而他又怀疑自己的反顾和依恋,也怀疑自己的承受与往向,结局他徘徊着,苦痛着——这种人感受性比较锐敏,尊重自己的内心生活也比别人深些。27

这一断语,与前述托洛茨基对勃洛克的评判,十分相似。冯雪峰进而呼吁对这类知识分子,给予同情的理解。鲁迅对知识阶级命运的理解,相较冯雪峰要悲观得多,但也都包含切实的肯定。他多次谈及两位在十月革命后自杀的作家,叶赛宁和梭波里,认为他们“是未可厚非的,他们先后给自己唱了挽歌,他们有真实。他们以自己的沉没,证明着革命的前行。他们到底并不是旁观者”28。

在《铸剑》中,眉间尺优柔的性情导致其复仇的行动力被大幅减弱。洞悉其缺陷的母亲叹息道:“看来,你的父亲的仇是没有人报的了。”29《列异传》如此记载:“妻后生男,名赤鼻,告之。赤鼻斫南山之松,不得剑;忽于屋柱中得之。”30《铸剑》把这一情节改写为:“(母亲)揭去床头的木板,下床点了松明,到门背后取过一把锄,交给眉间尺道:‘掘下去!’”31指向母亲对眉间尺性情的改造。但踏上复仇之路后,眉间尺的缺陷依旧没有得到克服,在城中预备向黄盖车里的楚王复仇时,因时刻顾虑青剑伤及无辜,被一个干瘪脸的少年捏住一只脚,从而错失了复仇机会。由此可见,优柔寡断、敏感多思以及人道情感的充溢,导致了行动力的缺乏,是眉间尺难以完成复仇的根本因素。

抛开动摇、矛盾等具体属性不说,更值得关注的是眉间尺的情感模式。比如他虽则痛恨老鼠,但又反复觉得即将溺毙的老鼠“可怜”,意图搭救;复仇途中又担心伤及无辜,自缚手脚。这些都是明显的人道主义情感在起作用,而这些情感,已然成为复仇道路上的极大障碍。能够超越这些羁绊的,是黑色人。当眉间尺听到黑色人说要帮他复仇时,二人有如下的对话:

“你么?你肯给我报仇么,义士?”

“阿,你不要用这称呼来冤枉我。”

“那么,你同情于我们孤儿寡妇?……”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这些受了污辱的名称。”他严冷地说,“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我的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32

仗义、同情,其实都是鲁迅十分珍视的价值理念,也是人道主义的核心。何以这些“曾经干净过”的价值,“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呢?直接的原因,乃是高长虹宣示自己以“同情”的战略对抗鲁迅。33但更根本的原因,是时代氛围所发生的巨大转变。“同情”远非高长虹的个人“专利”,而是大革命时期的“顶流”“热词”,最能表达时代的精神特质。而在大革命之后,随着人道主义被阶级情感理论取代,“同情”的暧昧面目受到共产主义阵营的普遍批判。鲁迅对“同情”的批判无疑也受到时代风潮的影响。考虑到《铸剑》的创作时间,可以说《铸剑》所表现出的“同情”批判,预示且引领了时代风潮的转变。1928年后的鲁迅,对于阶级要素含混的情感主张,更是多有激烈批判。34但在此前,鲁迅通常被视作人道主义作家。比如冯雪峰评价他“常常反顾人道主义”35,冯乃超则说他“无聊赖地跟他弟弟说几句人道主义的美丽的说话”36。

宣示革命的非人道主义“恐怖”特质,也是鲁迅所译托洛茨基文字的重要内容。托氏虽然反对“恐怖主义”手段的滥用,但在他看来,革命必然是“采用恐怖主义的骇人的剑的革命”,从而取得“没有慈悲的,胜利的战斗”。37

显然,在创作《铸剑》之时,软弱、游移、矛盾、痛苦、缺乏行动力、未加限制的人道主义,已经开始被鲁迅视作眉间尺(或说知识阶级)难以独立完成复仇(或说融入革命阵营)的根本原因。此一认知固然有其现实性,但是否还有其他渊源呢?有无可能来自鲁迅对传统知识分子的观察和批判?实际上,鲁迅对传统知识分子的批判虽然十分尖锐,但他所归纳的传统“文人”的根性,集中于做戏、帮闲、投机等方面,与眉间尺身上所体现出的小资产阶级“劣根性”相去甚远。何况按照革命理论,传统文人主要来自封建地主阶级,是拥有自身“意识形态”的阶级,与小资产阶级不可同日而语。又是否是鲁迅从其他国外文艺作品中借鉴来的呢?比如眉间尺和哈姆雷特这两个复仇者,便有着很高的相似性。但游移、矛盾不过是哈姆雷特性格的一个侧面,并不像眉间尺那样几乎笼罩全身。38鲁迅上述认知,应该主要来自革命文艺与革命理论。

有意思的是,《铸剑》通过是否敢于杀死老鼠来表现眉间尺的性情,鲁迅晚年挚友瞿秋白,在遗言中也以此来自剖身上的“文人”气:“我却是一个最懦怯的,‘婆婆妈妈的’,杀一只老鼠都不会的,不敢的。”“真正的懦怯”更体现在“每一个见解都是动摇的,站不稳的”。于是,“优柔寡断,随波逐流,是这种‘文人’必然的性格”。39瞿秋白将此更多归结为传统士绅文化的负面影响,有其合理性,但作为马克思主义者,他应该更了解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阶级属性。

三 知识阶级的历史宿命与黑色人的多面性

除了对眉间尺性情的塑造,《铸剑》还增加了眉间尺错失复仇机会的情节。《列异传》载,在眉间尺实施复仇行动前,“楚王梦一人,眉广三寸,辞欲报仇。购求甚急,乃逃朱兴山中。遇客,欲为之报”40。在《铸剑》中,眉间尺首先采取了独立的复仇行动,失败后被人告发,此后才将青剑和头颅交予黑色人。情节上这样设置,强化了眉间尺无法独立完成复仇的事实。黑色人也提早出现,“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他并不言语,只向眉间尺冷冷地一笑,一面举手轻轻地一拨干瘪脸少年的下巴,并且看定了他的脸”41,就轻而易举地帮助眉间尺摆脱了小痞子和看客的纠缠。黑色人第二次出现在眉间尺面前时,闪着狼一般的磷火似的眼光,发出鸱鸮一样的声音。眉间尺砍下自己的头颅交给黑色人后,随即在树林深处出现一群饿狼,几口就把眉间尺的身体和被黑色人砍死的头狼啃噬干净,连血痕也即刻舔尽。这暗示了黑色人与狼、鸱鸮相通的破坏性。

与眉间尺的优柔寡断不同,黑色人充分显示出了性格的果决和行动的遽急。在楚王走到金鼎前探头往里看的时候,“刚在惊疑,黑色人已经掣出了背着的青色的剑,只一挥,闪电般从后项窝直劈下去,扑通一声,王的头就落在鼎里了”。眉间尺的头与王的头在水中死战二十回合后,眉间尺已处于劣势,又被狡猾的王咬定后颈不放,连连蚕食下去,黑色人毫不犹豫地砍下自己的头颅:“他从从容容地伸开那捏着看不见的青剑的臂膊,如一段枯枝;伸长颈子,如在细看鼎底。臂膊忽然一弯,青剑便蓦地从他后面劈下,剑到头落,坠入鼎中。”42黑色人继续展现出坚毅果断的精神,头一入水便即刻直奔王头,一口咬住王的鼻子,帮助眉间尺完成了复仇。

在复仇中,眉间尺一直处于依附的地位,其功能又与阶级革命理论中知识分子的功能相似:作为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的出路,取决于他们是否愿意走向工农大众,接受无产阶级领导。但即便知识分子加入革命,也难以摆脱历史赋予整个阶级的宿命。革命的主体、未来的主人,都必然是无产阶级。

可以确定的是,1925年后,以苏俄革命文艺为媒介,阶级革命理论已经开始逐渐成为鲁迅的重要思想资源。加上苏俄革命经验的鼓舞,鲁迅尤其对阶级革命将导致民众时代到来的巨变,有了日趋坚实的确信。这一点其实也曲折地体现在了《铸剑》当中。当意图复仇的眉间尺来到城里后,鲁迅借助他的视角写道:

和挑葱卖菜的一同混入城里,街市上已经很热闹。男人们一排一排的呆站着;女人们也时时从门里探出头来。她们大半也肿着眼眶;蓬着头;黄黄的脸,连脂粉也不及涂抹。眉间尺预觉到将有巨变降临,他们便都是焦躁而忍耐地等候着这巨变的。43

眉间尺眼中的街市是“热闹”的,但其间的男女却呆滞而憔悴,大小场景之间明显割裂。而更有意味的是,目睹呆滞而憔悴的男女,尚缺乏复仇成功信心的眉间尺预感到“将有巨变降临”,而这些男女都在焦急地等待这场巨变。前后逻辑显得十分生硬,“巨变”云云颇给人以强行植入之感。为何鲁迅要如此书写?

合理的解释应该是,受到写作当下精神气氛感染的鲁迅,太想把他确信的即将发生的“巨变”的意义附加到眉间尺与黑色人的复仇行动之上。所谓“巨变”,不外乎“山崩地塌般的大波”。鲁迅不久前翻译的托洛茨基的文字,也多次将苏俄革命形容为一场巨变:“抓住了全世界的强有力的震动的旋涡。”44“巨变”所带来的,亦即勃洛克所面对的,便是“强大的震动已经准备,以后便爆发了的时代”45。时代“巨变”的意识,此后一直萦绕在鲁迅心头。

在1927年12月所写《〈尘影〉题辞》的起首,鲁迅写道:“在我自己,觉得中国现在是一个进向大时代的时代。”当然他不忘记马上补充:“但这所谓大,并不一定指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46大时代的特征,便是阶级对立的加剧,而知识分子为了避免没落,只能走向工农大众。如他1928年2月所言:

现在则已是大时代,动摇的时代,转换的时代,中国以外,阶级的对立大抵已经十分锐利化,农工大众日日显得着重,倘要将自己从没落救出,当然应该向他们去了。47

虽则是戏仿的创造社口吻,但鲁迅对此一历史发展逻辑,无疑是认同的。只不过“中国还在萌芽,所以见得新奇”,而“不远总有一个大时代要到来”。48

当下的巨变,由“农工大众”主导;《铸剑》中的“巨变”,主导者显然是黑色人。黑色人身上果决、遽急、极具破坏性等特点,正与无产阶级的革命素质相吻合,而与小资产阶级的软弱动摇性对立。那么,黑色人身上是否有无产阶级的影子呢?

应该说,作为独异个体的黑色人,与作为集合体的无产阶级,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异,但他又与阶级革命话语中的小资产阶级有着鲜明的对立。鲁迅将本事中为眉间尺复仇的“客”设定为“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名叫宴之敖者”。不管从形象谱系还是命名,都可看出黑色人形象鲜明的自我指涉性。黑色人也因此常被视作“鲁迅精神的外化与象征”。49对于黑色人为眉间尺复仇的动机,本事中只有“遇客,欲为之报”的记载,“客”显然是一位拔刀相助的侠士。而在《铸剑》中,黑色人的动机背离了传统侠士的形象,而染上了虚无主义的色彩。他拒绝了“义士”的桂冠,在眉间尺的追问下说道:“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50他并不认为是在牺牲自我以助成他人,而是将眉间尺的仇视为自己的仇,复仇于是更像一种对自我的克服与决断,甚至是对个人创伤的疗救,其中蕴含着浓郁的个人主义意味。51

这首先使人联想到,鲁迅曾说时时感觉自己“是在替大众受罪似的:也正是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52。黑色人显然不会有这类苦恼,他已然克服了“智识阶级”的“坏脾气”。但黑色人不是“智识阶级”吗?他无疑是一种“知识者”,但不会是已被贴上了诸多标签的“中产的智识分子”。所谓“中产阶级”,在当时的语境下,其实就是“小资产阶级”之别称。53这显示出黑色人对阶级话语中知识分子属性的超越。黑色人的复仇观,延续到了“左转”后的鲁迅身上。1930年,刚加入“左联”的他如此回顾了与昔日论敌创造社的关系:

人往往以神话中的Prometheus比革命者,以为窃火给人,虽遭天帝之虐待不悔,其博大坚忍正相同。但我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的,以为倘能味道较好,庶几在咬嚼者那一面也得到较多的好处,我也不枉费了身躯:出发点全是个人主义,并且还夹杂着小市民性的奢华,以及慢慢地摸出解剖刀来,反而刺进解剖者的心脏里去的“报复”。54

鲁迅对创造社的“复仇”,其出发点,岂不庶几近于黑色人?但鲁迅又岂不深信,个人主义在阶级革命理论中,早已寿命无多?所以这种执拗的宣示,同时也在宣告“复仇”等同于自我毁灭的命运。旧的知识阶级即将灭亡的历史宿命,已然注定。“左转”后的鲁迅对阶级革命理论有了更深的体认,但对知识阶级命运的认知,在创作《铸剑》的时期,已经基本成型。55

或许可以说,与眉间尺的形象对立而又互补,黑色人从另一侧面折射出知识阶级在革命中的处境。黑色人无疑超越了阶级革命话语中软弱动摇的知识分子,其性格特质、风格做派、行动力、洞察力,以及可能更关键的抽象性56,反倒接近理想的无产阶级。但这种相近,并不意味着鲁迅对阶级革命有了先知般的觉悟,更何况黑色人的这些特性,也不能说独属于无产阶级。而毋宁说,黑色人的特性,或许曲折地表征了知识阶级自我克服的努力,以及在某种意义上自我坚守的尝试。

由此可以说,黑色人的形象具有一种极强的悖反性:既有鲁迅自我精神的投影,又像鲁迅有意确立的一个理想化他者。他从旧的知识阶级中蜕变而来,有着难以克服的个人主义根性,所以也难免在革命进程中受伤和灭亡,但其朝向革命的“突进”又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在鲁迅看来,这也许是知识阶级能够真正介入革命、推动革命前进的几乎唯一的方式吧。

注释:

1 鲁迅:《360217 致徐懋庸》,《鲁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0页。

2 鲁迅:《360328 致增田涉》,《鲁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85~386页。

3 鲁迅:《故事新编·序言》,《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4页。

4 鲁迅:《日记十六》,《鲁迅全集》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页。

5 参见龙永干《〈铸剑〉创作时间考释及其他》,《鲁迅研究月刊》2012年第7期。

6 鲁迅:《250408 致许广平》,《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75页。

7 鲁迅:《260914 致许广平》,《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64页。

8 鲁迅:《261015 致许广平》,《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75页。

9 参见孙伟《〈铸剑〉创作与国民革命的关系》,《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14年第10期。《铸剑》创作与鲁迅情感生活的关联,参见中井政喜《鲁迅探索》,卢茂君、郑民钦译,知识产权出版社2017年版,第101~102页。

10 参见易人辑录《鲁迅搜购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书籍简介》,《鲁迅研究资料》(24),中国文联出版社1991年版。

11 不知为何,鲁迅此篇译作未署译者名。

12 参见长堀祐造《鲁迅与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在中国》,王俊文译,人间出版社2015年版,第34页。

13 14 鲁迅:《马上日记之二》,《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2、362页。

15 鲁迅:《后记》,见亚历山大·勃洛克《十二个》,胡斅译,北新书局1926年版,第70~71页。

16 22 37 44 45 讬罗兹基:《亚历山大·勃洛克》,鲁迅译,见亚历山大·勃洛克《十二个》,胡斅译,北新书局1926年版,第12、5、12、8、5页。

17 亚历山大·勃洛克:《十二个》,胡斅译,北新书局1926年版,第51页。

18 比如张钊贻便注意到《列异传》和《搜神记》“都没有把眉间尺写成优柔寡断的人”,但旋即指出“更有意思的是那个‘黑色人’”,从而跳过了对眉间尺的分析。张钊贻:《从〈非攻〉到〈墨攻〉:鲁迅史实文本辨正及其现实意义探微》,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28页。

19 29 31 32 41 42 43 50 鲁迅:《铸剑》,《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33、434、436、440、439、447、437、441页。

20 高远东:《现代如何“拿来”——鲁迅的思想和文学论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7页。

21 时人对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属性的认知,参见张广海《小资产阶级原罪意识的诞生、规训与救赎——论大革命后左翼知识分子自我认知机制的转型》,《文艺理论研究》2012年第4期。

23 托洛茨基(トロツキイ):《文学与革命》(『文学と革命』),茂森唯士译,东京改造社1925年版,第153页。

24 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刘文飞等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03页。按,王凡西依据英文将其译作“小心谨慎,徘徊却顾,缺少意志力量”,涵义与此基本一致。参见里昂·托洛次基《文学与革命》,惠泉(王凡西)译,香港信达出版社1971年版,第109页。

25 鲁迅:《答有恒先生》,《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74页。

26 鲁迅:《关于知识阶级》,《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24、227页。按,鲁迅此文最初发表时题名《关于智识阶级》,但文中提及爱罗先珂的讲演《知识阶级及其使命》。参见鲁迅《关于智识阶级》,《国立劳动大学周刊》第5期,1927年11月。实际上,爱罗先珂的讲演发表时题名《智识阶级的使命》(《晨报副刊》1922年3月7日)。鉴于“智识”和“知识”的写法在民国时并存,二者涵义似略微有别,本文尽量保留“智识”的用法,但在一般表述时,使用今日通行之“知识”。

27 35 画室(冯雪峰):《革命与智识阶级》,《无轨列车》第2期,1928年9月25日。

28 鲁迅:《在钟楼上——夜记之二》,《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页。

30 40 据鲁迅辑《古小说钩沉》,《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249、249页。

33 长虹:《时代的命运》,《狂飙》第10期,1926年12月。

34 参见张广海《从“同情文学”到“阶级意识”的文学——1920年代革命文学情感模式的生成与嬗变》,《浙江学刊》2020年第2期。

36 冯乃超:《艺术与社会生活》,《文化批判》第1期,1928年1月。

38 参见李屹《幽灵的复仇和弱者的革命:鲁迅〈铸剑〉与莎士比亚〈哈姆莱特〉对读记》,《鲁迅研究月刊》2019年第2期。

39 瞿秋白:《多余的话》,《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714页。

46 鲁迅:《〈尘影〉题辞》,《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71页。

47 48 鲁迅:《“醉眼”中的朦胧》,《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3、66页。

49 钱理群:《鲁迅作品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85页。

51 参见丸尾常喜《“人”与“鬼”的纠葛——鲁迅小说论析》,秦弓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24~333页。

52 鲁迅:《二心集·序言》,《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95页。

53 参见张广海《论何谓小资产阶级及其与知识阶级之关系——一项从民国辞书出发所做的考察》,《汕头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

54 鲁迅:《“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3~214页。

55 《铸剑》所展现的民众观和阶级革命理论仍然极不协调。与民众更为紧密的结合,是后来的事情,但鲁迅的民众观,可能并未发生特别根本的转变。

56 关于黑色人的抽象性,参见高远东《现代如何“拿来”——鲁迅的思想和文学论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8页。高远东将黑色人视作墨家代表,也让人联想到中国早期共产主义人物与墨家思想的亲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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