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岳文
中国古代王朝末期,往往政治腐败,君不像个君,臣不像个臣,导致民不聊生,起义不断爆发。也在此时,一些有思想、有抱负的知识分子和政治家,不愿随波逐流,更不愿看到国家走向衰亡,他们著书立说,指出朝廷的弊病,提出自己的主张,希望受到重用,为挽救时局贡献力量。东汉后期崔寔的《政论》就是这样一本针砭时弊的书。
崔定,字子真,涿郡安平(今河北安平)人,东汉后期著名政论家、农学家。他出身于世家大族,其父崔瑗,是东汉著名书法家、文学家、学者,所作的《座右铭》一文,共20句,100字,抒发了自己为人处世的基本态度和基本立场,至今仍有借鉴意义。
崔寔年少时便博览群书,见识广博。父亲去世后,他变卖田宅,修起冢茔,建立碑颂,隐居在墓旁,逐渐变得穷困。为了家人的生计,他以贩酒为业。从世家子弟变为卖酒商人,当时人多因此嘲笑他,但崔寔不以为然。服丧完后,当时的三公得知崔寔的品行都来征召,他却没有答应。
根据史书记载,崔寔的主要政治活动是在汉桓帝时期。读过诸葛亮《出师表》的人都记得这一句:“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为什么“叹息痛恨”呢?原因在于桓帝、灵帝时,朝政腐朽,吏治腐败,百姓腐心:上则外戚宦官轮流把持朝政,互相倾轧;中则百官比周营私,贪索无厌;下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民不聊生。崔寔就是在这种社会背景下走上政治舞台的。
桓帝初年,崔寔由郡推举,因病未对策而授予郎职。后经羊傅、何豹的推荐,担任议郎,又做了大将军梁冀府的司马,后入东观(东汉皇家藏书处)参与撰写《东观汉记》。大约在桓帝永寿二年(156)至延熹元年(158)间,出任五原郡太守,然后被召入朝再任议郎,负责勘定五经。不久,梁冀被汉桓帝诛杀,崔定因曾在梁冀府做官而受到牵连,有一段时期被禁止人仕。延熹四年,崔寔受到司空黄琼的举荐,任辽东郡太守,因其母病逝而居家服喪,实未到任;守丧结束后,又入朝任尚书。
现在看来,崔定在朝为官时主要是做议郎,职掌顾问应对,参与议政,指陈得失,算是皇帝的近臣。但是他生不逢时,在桓帝这样无能的皇帝身边,自然无法施展才华,不会有什么大的作为。但他在地方任五原太守时,却一展身手,做了不少利国利民的事,体现了他的从政思想和为官品德。
五原郡地处北疆,原为秦朝的九原郡。秦被推翻后,包括九原郡在内的阴山以南地区重新被匈奴所占。汉武帝时,派卫青、霍去病北击匈奴,收复河南地,重新设郡,把九原郡改称为五原郡,其管辖地区包括今内蒙古包头市、鄂尔多斯市东北部及乌拉特前旗一带。这里土地肥沃,但人口稀少,土地利用率极低。为了开发这一地区,秦汉王朝曾采取强制手段将罪犯及其家属迁徙到这里屯边。但由于移民人数较少,对这一地区开发的力度并不大。
此外,五原属于边郡,经常遭受匈奴、鲜卑、乌桓等族的侵扰。史书中常见“匈奴三千余骑入五原,杀略数千人”,“北匈奴六七千骑人于五原塞,遂寇云中至原阳”等记载。频繁的战乱显然不利于经济的发展。汉代有对贫困地区进行救济的举措,五原就常列其中。
东汉末年,崔寔任五原郡太守后,针对当地的实际情况,采取了两项切实有效的措施,初步改变了这一地区落后的面貌。
第一,推广先进的生产技术,改善民众生活。五原郡地处黄河岸边,地域广阔平坦,非常适宜农业生产。但由于该地区—方面人口数量偏少,能够用于生产劳动的青壮年劳力严重不足;另—方面也缺少较为先进的生产工具和技术,因此,当地生产落后,民众的生活十分困苦。史书上有这样的描述:“五原土宜麻枲,而俗不知织绩,民冬月无衣,积细草而卧其中,见吏则衣草而出。”五原地区土壤利于麻类作物的生长,但当地人却不懂得织布,冬天天寒地冻,人们没有衣服穿,只得躲在草堆里避寒,见到官吏就穿着草衣出来迎接。这种场景,闻之令人心酸。
崔寔上任后,积极推广先进的生产技术,激励民众从事农业生产。一方面让当地民众大量种植麻类纤维作物,他将官府多年来储存的财物加以变卖,全部用于购置纺织工具;另—方面,他又派人前往纺织业发达地区,聘请经验丰富的纺织技师前来向广大民众传授纺织技术。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取得了显著的效果,五原地区种麻、纺织蔚然成风,百姓的生活水平有了明显提高,“民得以免寒苦”。由此可见,崔寔从实际出发,没有采用输血式的救济方式,而是秉持“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理念,不直接给当地贫民提供棉衣,而是官府拿出一定钱财,引进先进的生产工具和技术人才,教民生产,从而促进了当地的经济发展和社会安定。
第二,加强军备,巩固边防。边郡郡守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拒寇”,保境安民。东汉后期,政治日益腐朽黑暗,国力日趋衰弱,北方的乌桓、鲜卑等趁机不断侵扰。史书记载:“是时胡虏连人云中、朔方,杀略吏民,一岁至九奔命。”崔寔深知要想有效抵御北方少数民族的侵扰,就必须建立一支战斗力强的军队。为此,他对自己管辖境内的兵士进行严格训练,使其在阻止北方游牧民族的侵扰中发挥积极作用,从而为百姓的生产、生活提供一个良好的环境,也有助于东汉边疆地区的稳定。
教民耕种纺织,安定百姓生活;加强军事训练,抵御乌桓、鲜卑等的侵扰,在崔定的领导下,五原之地经济得到了较大发展,百姓生活日趋安定,在东汉王朝的边郡考核中多次名列前茅。正因其在五原郡政绩卓著,之后又被推荐为辽东太守。恰遇其母病故,而未赴任。
崔寔虽然在朝为官时建树不多,但从他治理边郡的策略和效果看,还是颇值得称道的。他从民生出发,采取实事求是的态度,发展生产、加强军事,使当地社会趋于稳定,展现了自己的政治才能和智慧。值得一提的是,东汉末年,腐败成风,当时在天高皇帝远的边郡当官,本是搜刮民财的大好时机,然而崔寔却是越做官越贫穷,乃至死后家中空空荡荡,还是朝中同僚帮忙安葬,尽显了一个官员的为官准则和操守,值得后人敬仰。
《政论》是崔寔的代表作之一。要解读《政论》的内容,首先要弄清“政论”二字的含义。《论语·颜渊》记载,孔子曰:“政者,正也。”汉代许慎《说文解字》也说:“政。正也。”所以《政论》一书又名《正论》。论,是指议论和分析说明事理。刘勰《文心雕龙·论说》中说:“是以论如析薪,贵能破理。”意思是议论中的说理应该像劈柴一样,贵在能按照木材中固有的纹理自然破开。由此可知,“政论”是指对当时的政治和社会问题发表客观评论。
《政论》的成书时间,学界历来颇有争议。《后汉书·崔寔传》记载:“桓帝初,诏公卿郡国举至孝独行之士。寔以郡举,征诣公车,病不对策,除为郎。明于政体,吏才有余,论当世便事数十条,名曰《政论》。”明确此书成于桓帝初年,崔寔任郎官期间。然而书中又有“仆前为五原太守”的句子,于是有人认为此书是崔寔晚年所作。综合来看,这部书并非成于一时,其主体部分应该写于桓帝初年,此后随着崔寔为官经历的丰富,又对此书有所增补和修订。比如石汉声认为,“《政论》只是他一生各个时期针对时政的论文集。附言所说‘论当世便事,‘当世应不是某一年;‘数十条也不—定一时写就”。刘文英指出,《政论》是从桓帝初年开始撰写,至晚年才完成。但联系到晚年崔寔的“遁世”心态,本传所引那些言辞激烈的篇章,可能大多是桓帝前期完成的。金春明提出,崔寔“所著《政论》,大约开始于桓帝初年,陆续写作,完成于辽东太守以后”。秦进才也说,“从《政论》内容中体现出来的时间概念来看,如‘仆前为五原太守‘今辽东耕犁等,能够证明此书当不是一时之作,而是经过长期积累、反复修订、逐步完善到晚年才定稿的”。
可以说,《政论》一书反映了崔寔一生的政治思想,对于我们研究东汉末年的社会情况有重要价值,书中的政治理念对今人不无启发意义。
然而,遗憾的是,这部书在流传的过程中散佚了,我们今天所见的《政论》是后人的辑本。明朝万历年间,梅鼎祚从《后汉书》《太平御览》中辑录出《政论》的部分篇章,编入《历代文纪·东汉文纪》卷十七中。到了清嘉庆年间,严可均从《群书治要》中抄录出七篇,从《后汉书》本传及《通典》中各抄录出一篇,共计九篇。他又收集各种书籍的引用,校补讹脱,最终辑成《政论》一卷,收录到《全后汉文》中,这是如今较为通行的《政论》版本。
纵观全书,其内容涉及政治、经济、法律、历史等诸多方面,深刻揭露了东汉王朝末期严重的社会危机,并提出了革新主张,以此来阐明自己的“道”,言明自己的“志”。史书这样评价:“指切时要,言辩而确,当世称之。”思想家仲长统则说:“凡为人主,宜写一通,置之坐侧。”这是将此书视为君主的座右铭。
《政论》一书成于东汉末年,当时即产生很大影响。只可惜,此书在流传过程中逐渐散佚,多亏唐朝修《群书治要》时保存了其中的部分篇章,而且专取精实,删去腴语美词,对于东汉末年的积弊,胪列无遗。治乱兴亡,古今一轨,可以为后世所借鉴。我们今天看到的《政论》中的大部分篇章,都是从《群书治要》中辑录出来的。
此外,崔寔当过朝官,又做过地方官,有二十多年的从政经验,而且颇有政绩,可见他不是一个纸上谈兵、空言议论的书生,其仕宦经历足以让他对当时社会和百姓的问题有深入了解和认识,因此《政论》这部书绝非泛泛而谈之作,其思想的深刻性和现实针对性是很强的,其中一些观点仍对今天有借鉴意义。
首先,书中对官僚贵族的贪赃枉法、巧取豪夺等行为进行了批判,同时强调了贤臣的重要作用。崔寔揭露说:“今官之接民,甚多违理,苟解面前,不顾先哲。作使百工,及从民市,辄设计加以诱来之,器成之后,更不与直。老弱冻饿,痛号道路,守关告哀,终不见省。”官吏们依仗权势,敲诈勒索盘剥百姓,敢“犯王法以聚敛”,致使官民之间矛盾激化,百姓“咸以官为忌讳”,形成了民怕官、民躲官的局面。中国自古就有“君舟民水”的思想,国家的治理、地方的安定离不开百姓的支持和拥护,如今官民矛盾如此,怎能解决社会危机呢?于是,崔寔痛斥这些官吏为“聚敛之臣”“贪人败类”,其行为是“割胫以肥头”,不仅激化了社会矛盾,而且败坏了社会风气,造成了社会混乱。
君庸臣贪是祸乱之源,这是崔寔对当时社会客观分析后得出的基本认识,也是他提出各种政治主张的出发点。他心目中的君臣形象,应该是明君掌权,贤臣辅佐,君臣和睦,协同一致。有了贤臣,无论是中央的政务还是地方的治理,都会井井有条。所以他说:“自尧、舜之帝,汤、武之王,皆赖明哲之佐、博物之臣,故皋陶陈谟而唐、虞以兴,伊、箕作训而殷、周用隆。及继体之君,欲立中兴之功者,曷尝不賴贤哲之谋乎?”意在提醒统治者要选贤任能,防止奸臣当权,这样才能使国家得到有效治理。
其次,书中提出要整顿吏治。国家的治乱兴衰、社会风气的好坏,与吏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吏廉则治,吏不廉则政治削。因此,要想使国家长治久安,必须建立德才兼备的官僚队伍。崔寔的仕宦经历,也让他深知“治国必先治吏”的道理。为此,他提出“官宜久任”。就是说考核官吏是一件长期性的工作,不能以短时间的政绩论成败。有些官员因为短期没有成效就被调离或罢免,不仅没有施展自身才华的机会,而且也影响了官僚队伍的稳定性。崔寔认为,要使君臣和睦、百姓康乐,应该给官吏长期任职的机会。长期在一地任职,则官民之间互相熟悉,加之官员心志专一,安于官位,乐于职事,考虑长远,不会只图眼前,得过且过,这样才能让社会安定。为了使自己的观点站得住脚,他还列举了长期任职的典型事例,“近汉世所谓良吏,黄侯、召父之治都,视事皆且十年,然后功业乃著”。应该说,崔寔的这个观点是有一定道理的,如果频繁更换地方官员,则会导致“吏民疑惑,不知所谓”,而接任之人已知自己不能长久任职,难免会“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自然不利于地方的治理。
另外,崔寔提出了“考绩核真”。鉴别一个官吏的好坏,就要对他们的政绩进行考察,考察时应以经过核真的政绩为依据。也就是说,官吏的升降、赏罚,必须以他们实际取得的政绩,而不是以上级官员的好恶为标准。如果以后者为标准,难免会出现行贿受贿之风。崔寔还清楚地看到,当时的考绩很不公平,对待高级官员,往往使其享受各种特权,放宽标准;而对低级官员,则吹毛求疵,要求严苛。这样就破坏了考绩的公正性,造成了更加严重的吏治问题。这是必须加以规范和解决的。而对于那些违法乱纪的官员,崔寔则主张用重法严加惩治,使他们有所警惧。
第三,书中体现了政因时变的改革观。崔寔认为,历史是不断变化发展的,统治者要善于应变,要根据实际情况及时调整政策,制定出新的方案,以适应新形势。死守着祖宗之法,因循旧的体系,是没有出路的。他把君主的统治比喻为乘一辆车,要使这辆车常新不变、运转如初,就必须不断进行修补保养。他这样说:“守文之君,继陵迟之绪,譬诸乘弊车矣。当求巧工使辑治之,折则接之,缓则楔之,补琢换易,可复为新,新新不已,用之无穷。”车子已经破损,却不思修补更新,乘这种车的后果可想而知的。
崔寔认为,历朝历代都有自己的实际情况,前人留下来的东西未必符合现实,不能简单照搬,而应根据实际,进行革新。他反问道:“且济时拯世之术,岂必体尧蹈舜,然后乃治哉?”对于当时那些习古不化的观念,崔寔进行了批判,提出用古人的办法来解决后人遇到的问题是愚蠢的,人们的思想应当因时而变,“与世推移”,固守成规是没有出路的。
应该说“政因时变”的观念反映了崔寔对当时社会现实的正确认识,他的改革创新精神,以及一切政策措施都要从实际出发的观点,体现了一种现实主义态度,是积极且值得后人学习的。
最后,书中反映了崔寔的法治思想。崔寔深知“治乱世用重典”的道理,面对东汉末年的社会现实,他提出以严刑峻法为主,以道德教化为辅的方针,即“夫刑罚者,治乱之药石也;德教者,兴平之粱肉也”。这个理念是符合实际的。
崔寔特别强调法治的重要性,认为国家不能无法,法度如果遭到破坏,人欲就会放纵而无节制,从而产生“天下之三患”。所谓三患,一是僭越奢侈现象泛滥。失去了法度,在政治上会“下僭其上,尊卑无别”;在生活上会出现“僭服淫器”,助长奢侈之风。二是害本伤农,残民损国。没有法律的制约,人们就会无所顾忌,唯利是图,导致“躬耕者少,末作者众”,这样农业生产便遭到破坏,人民生活受到影响,于是一些人开始铤而走险,为奸寇,成为国家之“毒忧”。三是败坏风气,激化矛盾。法律遭到破坏,人们就失去了规范,贪污、奢靡之風盛行,官员强取豪夺,百姓生活穷困,导致社会矛盾激化。因此,只有加强法治,才能约束人们的行为,才能使社会秩序渐趋稳定。
纵观崔寔的政治思想,具有很强的现实批判性,又体现着实事求是、求真务实的精神,特别是他的人才观、吏治观、改革观、法治观,在今天仍有借鉴的价值。
自尧、舜之帝,汤、武之王,皆赖明哲之佐、博物之臣,故皋陶陈谟而唐、虞以兴,伊、箕作训而殷、周用隆。及继体之君,欲立中兴之功者,曷尝不赖贤哲之谋乎?凡天下之所以不治者,常由世主承平日久,俗渐弊而不寤,政寝衰而不改,习乱安危,逸不自睹。或荒耽嗜欲,不恤万机;或耳蔽箴诲,厌伪忽真;或犹豫岐路,莫适所从;或见信之佐,括囊守禄;或疏远之臣,言以贱废。是以王纲纵弛于上,智士郁伊于下,悲夫!(《阙题一》)
自尧、舜二帝,汤、武二王以来,都是依靠明智之人的辅佐和博学的臣子来治国。所以皋陶献出计策而唐、虞由此兴旺,伊尹、箕子作训诫而商、周由此昌盛。到了继位的君主,想要立下复兴之功业的,有谁能不依靠贤智之士的谋划呢?天下之所以不能治理,常因在位的君主享太平日久,风俗渐渐败坏而不醒悟,政事渐渐腐朽而不改革,习惯了混乱和危难,安处其中而不见自己的处境。或者沉溺于欲望,不顾念政务;或者听不进告诫劝谏之言,满足于假话而不在意真相;或者在岔道处徘徊,不知所从;或者受君主信任的大臣,为保禄位而闭口不说话;或者受君主冷落的臣子,因被轻视而言论不被采用。所以上面国家法度削弱,下面有识之士郁闷,这真可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