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

2021-04-16 18:38刘从进
散文 2021年2期
关键词:藤条瓦片锄头

刘从进

桃花

春,上岙村。一棵桃树高大,桃花开得艳丽妖娆,朵朵欲飞,盖住了全村二分之一的天空,树上有鸟。

树下有一口拗水井,铁做的拗水杆生了浓浓的锈,井边放着两个桶,一个木头的,一个橡胶的。边上有一个水泥槽,洗衣洗菜用的。

草丛中有一条隐约的小路通向房子的后门。房子已倒,门口的三级台阶还在,苔藓植物的巡逻队挨挤于其上, 盘腿而坐,绿衣寥落。这里原住着一户好人家啊。

我上去摇了摇拗水杆,很沉,有锈迹喇喇的摩擦声, 但最终流出了少许的水,像冰冷的泪。

井边一个旧茅厕和一个关家禽的棚子,井下面是一片土地。

这原是先人一直想要的世外桃源啊,可是村民却抛弃它转身下山。他们去了哪里? 有着怎样的无奈? 等待他们的会不会是另一种荒芜?

鸟鸣嘤嘤,不知道是因为人的离开而更加兴奋, 还是像往常一样努力啼叫,想要唤醒沉睡在冬天里的人。

檐头草

白龙潭村。一间老屋留下一垛老墙,墙里伸出的烟囱还高高地耸立着,直愣愣地抵抗着岁月的流逝。

这是一处传统四合院民居的后门,门顶弓形的石头檐上长着一棵草。深秋里,叶落了,剩下孤零零的一根草茎,黄黄瘦瘦,笔直地挺立着,站成了一炷香。微风过,草茎微微颤动,像在抖落一丝香灰。边上的烟囱则默默地把所有的香烟都吞到了肚子里。

这一处成了村庄肃穆的祭坛。

天空之门

淡竹村。从村口的一座古桥上确认这里曾是一个清雅的古村。

在村里看到了一个天空之门。这是一座倒了的房子,全村最中心也是最大的一处老宅。除了四面墙,屋顶全部倒塌,中间一处最高的栋梁还横着,构成了一个木质的天空之门, 好像具有了一定的宗教意味。

空中的梁上爬满了薜荔藤,四面挂下来,成了门帘,隐隐幽幽的,与屋内地基上长的杂草呼应着, 有一种忧伤在门内繁殖。

我忽然看到薜荔藤的怀里揣着瓦片,十分惊奇,仔细看了,确定真是瓦片。

老屋不住人后,那些藤条就沿着墙往上攀附,一直攀附到屋顶上,把不定根深深地扎进瓦片里,汲取营养。多年后,屋顶倒掉了,藤条也掉下来了,挂在那道梁上。但是藤条用它的不定根抱住了很多瓦片没让它们掉到地上,因而形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

一排藤条像门帘,那些瓦片吊在藤条上,一片、两片、三四片……成了门帘上的风铃。阳光下,它们还在黑黑地发亮;有风时会转一转。故园无声,深山夕照,只怕风来无处藏。

这是老屋倒塌的过程中形成的惊心動魄的景观。再过几年,随着那道梁的倒下,这道景观也就随之消失了。如果我再过两年来,就看不到这一幕了。在古老的村庄消失的过程中,有多少奇观在悄悄地出现,悄悄地消失,不为人所见。

废园

乌芦田村。月夜山村,一个荒芜的园子里,直愣愣的草茎生生地戳着,泛着蓝色的光。幽冷凄清的蓝让人看得心里颤巍巍的。疲惫的苦楝树枝上,挂着褴褛的炊烟,讲述着奄奄一息的秘密。

这是一间倒掉的房子,东面有一堵老墙,两片黄叶落在窗台上。断裂的灶像一座坟,灶膛黑乎乎的深不可测。还有一些木椽、碎瓦、木板、酒瓶、破碗、烂衫……

这些事物已经没有人理它, 遗落荒野,任凭岁月将其风化、消解。然而它们的生命依然还在,没有走到尽头。房子本没有到废弃的时间,因为人走了,被抛弃了,它们只好慢慢地腐烂掉自己。这种腐烂并不是一下子,你也急不得。世间任何事物,都在按自身的逻辑走。

月光下,一段朽木在舒筋动骨,分解身体,喇喇作响。这里有一种歇息和衰老的美。

葫芦雀冢

卢四坑村。荒芜的老屋门口吊着一个锈迹斑斑的葫芦,颈部五分之一处被横切开,像一个瓶子和瓶盖,应该是用来贮藏种子之类的东西。

打开盖子往里一看, 里面是一个鸟窝,有半窝的干草杂物。让人十分意外的是还有两只死去的麻雀, 内脏已经没了,骨架和毛发散开着, 成了鸟窝的底料杂物。两只麻雀的姿势像是一只追着一只一样地伏着, 应该是一对老死的麻雀夫妻吧,死得这样安详和温馨。死后把自己的身体也变成了鸟窝的底料。

这是两只麻雀的坟冢。一处葫芦雀冢。又是一个鸟笼子,它在寻找山村里下一只鸟。

老牛圈

西安村,一个被迁走的山村。地上是一些死去的石板,长满水锈的沟,腐烂的农具……

剩下一排七间的老牛圈, 干干巴巴的,因为没有用,也没有人拆它,还没有全倒。我站在留有牛粪味的墙脚,晒着童年的太阳。

小时候放牛, 一个人不敢进牛圈,把牛骑回家,在牛圈外就喊大人,由父母把牛拴到牛圈里。一个月夜,一头老牛鬼一样站在门口,画一片影子在地上,把我吓得不轻。

现在不用怕了,牛圈里再没有老牛翻身的声音,没有断断续续的咀嚼和冷不丁呼出的两口粗气。

锄头

盘古岩村。山脚岩壁下一排石砌老屋,共有九间,上屋檐塌了,下檐还零零落落地连着,四面墙透着风。

老屋原是住人的,后来人走了,关猪养狗,现在猪狗也走了,剩下几个猪窝狗窝,一窟窿一窟窿高低不平。檐阶上堆着一些圆石头、木柴和篱笆。

有九把锄头倒挂在下檐的桁条上,四面风削过它白亮亮的刃口,时光和空气却让它变钝上锈。天气好的时候,中午的阳光,偶尔照耀它一下,给它一时半会儿的温暖。

人走地荒,村前的土地上,长满了野草,风吹草动,忽忽悠悠地舞动着身姿向老屋扑来, 昂着头向檐下的老锄头示威———你来啊,来削我啊! 切断我的根,削断我的茎! 当年巴巴地拍主人马屁,现在被主人抛弃了吧你,还被倒挂着,看不吊死你! 等着空气把你生锈,等着木柄烂断后离你而去,落到土里,把你埋在我的身下,我要把你腐朽分解。

九把锄头,眼睁睁地看着屋前的那片土地。这是以前自己天天劳作的土地,一垄一垄的地削得精光精光的,比姑娘的脸还光鲜。春来一畦一畦的油菜花,金黄的亮光闪瞎了我的刃口,晚上还释放出芬芳的花香让我闻。

现在好,土地荒了,油菜花没有了,野草疯狂地报复, 草根紧紧地缚住土地,俘虏了土地,草叶在迎风飞扬,花枝招展,耀武扬威。而我们被倒挂在檐下,锈迹斑斑,怒目以对。

野草们开始了疯狂的报复,它们得寸进尺,悄悄地蔓到檐下,通过锄头的木柄倒爬上来,要缚住锄头的刃口,把它们绑到田里活埋,给它们做养料。

稻草人

千洋村。村前那一片荒地上,杂草婀娜,自娱自乐。没有人再拿起镐头来挖掘它的生活,土地不养人了。

那是一片初生又让人陌生、迷惘的土地。这块地死了,除了杂草,再长不出庄稼来,即使再给它以前一样的阳光雨露和养分恐怕也不行了。没有农民,土地就失去了价值。

阴雨多时,这一日午后,忽有小片阳光。我来到地头,看到地里还站着三个稻草人,身上的雨衣破了,里面的稻草也掉出来一些,但手里举着的竹竿依然像钓竿一样,风一来就会动,身上的破雨衣也会哗啦哗啦响……它们还对主人忠心耿耿,身负重伤,依然挥舞着竹竿,非常敬业地履行着职责。

我有点想哭, 走到荒地里站了一会儿,把自己当作庄稼,接受它们的保护。

炊烟

在大山里穿行,看到对面溪岸一棵老柳树边,老屋冒出摇摇晃晃的炊烟,千手观音似的缓缓舞动,我猛然被镇住了。车一晃就过,但那缕炊烟却在我的体内绕着出不去。

阳光明丽,溪水干净。溪边的老屋木结构,三重檐压着,负重上百年了。屋里的炊烟小心翼翼地寻找出路,触角轻柔得不能再轻柔, 慢慢地穿过脆若游丝的横梁、瓦片和屋架间的缝隙,生怕一用力,老屋就会轰然倒塌。

轰然倒塌。我的心头柔软,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山村里,这是最贴心地呵护着老屋的一缕炊烟了。

雨暗冈头客路,炊烟山里人家。不知从哪天开始,乡村的炊烟就寥落了,不再赶集似的升起。偶尔也还有,一缕牵着一缕,一缕背着一缕,瘦骨嶙峋,慢慢升腾,离群索居似的,飘在人世之外,再也与生产无关,与生活无关。

山村曾经十分坚固, 当它终于破碎时,摇落的尘埃又似若无其事,只在我的心头惊天动地。

这些年,我一直在山村走,像走向一座无人的教堂。

山村流传着很多故事,却再没有多少听故事的孩子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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