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天净土

2021-04-16 18:38熊育群
散文 2021年2期
关键词:教派

熊育群

壤塘到了青海边界,挨着果洛藏族自治州,离西面的通天河也不遠了。这是真正的高原, 山坡上只有草地和黑色的牦牛。天空碧蓝,白云如絮,低过山冈。

我没想到去壤塘竟然在山中走了两天,第一天从成都到马尔康,第二天从马尔康到达壤塘。长途跋涉,很多年不再经历了,在一天时间就能飞到世界各地的现代,这种遥远让人产生向往,也让人备受折磨。

壤塘人爱说壤塘的地理位置:四川是中国的西部,阿坝是四川的西部,壤塘是阿坝的西部。这种天高地远与现代社会拉开了距离, 能够不被潮流与时尚裹挟,保留一些从前的东西。对于一个怀旧的人,这是深具吸引力的。时间上“旧世界”已经消失了,空间上,因为高山阻隔,也许还能找到从前生活的遗存。

在无所凭依什么都是新的的现实里,人往往最怀旧。怀旧是对人生的回望,人活得无根,精神就会虚妄。世界在疯狂地更新换代,这对人生是一种不幸。人活着没有一些恒定的东西, 连灵魂也是漂泊的。宗教讲破妄显真、出迷还觉、转识成智,这需要一个安宁的环境,能够观照自我。人在奔跑的状态是无法思考的。

人在奔跑的状态是无法思考的。壤塘吸引我的还有它的地理。我渴望看到青藏高原边缘地带的地貌,往往是边缘地貌的变化带来人间秘境般的美景,譬如喜马拉雅山脉、横断山脉、祁连山脉、昆仑山脉,譬如雅鲁藏布大峡谷,都是世上最壮阔的风景。

二十世纪末我走完了西藏的边境线,那样的旅行是我人生中最珍贵的记忆。在游历世界之后,我敢肯定这是地球上最壮美的地貌。几年前我到了尼泊尔,住到尼泊尔北部边境,在喜马拉雅山脉南面的山坡地上,再次北望皑皑积雪的珠峰,心中有一种无言的感动,一种梵音一样大气磅礴的乐音弥漫于天地之间。这是一个神的世界,神灵就在雪山上与你对视。

汶川大地震后, 我进入了岷江流域。溯岷江而上,满眼是泥石裸露的黄褐色高山。这种只有西北才有的地貌令我震惊。汶川的映秀镇与大盆地只是一山之隔,离成都也只有几十公里,绿色蓊郁的平原与荒凉的高山甚至只隔着一条隧道!这片大山属横断山脉边缘, 位于邛崃山脉之东。但这里有九寨沟、四姑娘山、王朗等人间胜景。

车进汶川,再次溯岷江而上,看到的不再是寸草不生的泥石的山,它们全都披上了绿色,草木虽然稀疏,但没有满目苍凉的黄。地貌改变如此之大,不知道是什么缘由,只有岷江一如从前,急急奔流。

大地震那年规划在岷江峡谷修建高速公路,看着不断塌方的山体,不时翻滚而下的巨大岩石,觉得这样的想法有些疯狂。此刻,走在高速路上,不敢相信这是一种现实。尽管高速路被一块巨石砸断,我们不得不下高速,我仍心生感慨。

沿着峡谷公路往高海拔走,车外是岷江的支流杂谷脑河,下午到了梭磨河。一路上全都是森林密布的高山峻岭,青色的岩石露出锋利的棱角。第二天进入壤塘仍然是崇山峻岭, 陡峭的山坡生长着松树,山谷人烟稀疏。悬天修卡藏寨建在悬崖峭壁之上, 石头的房屋与峭壁浑然一体,寨楼下面是奔腾的杜柯河。

这样的峡谷怎么会有牦牛? 阿来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里写到的高原草地呢?那个北方土司成群的牦牛只是一个虚构吗?我不敢相信高原地貌将在这片没有尽头的大山中出现。

阿来与我们一起回到了他的家乡马尔康。梭磨河是他家乡的河,与杜柯河一同流入大渡河。他的诗集就以《梭磨河》取名。一部虚构的长篇正在变成一种现实的存在。《尘埃落定》的四个土司是真实的。卓克基土司官寨在离马尔康市区八公里的地方。官寨建在一处高地上,山坡下一条闪电一样奔腾的河。河对岸木头和石头建起的寨子,藏式门窗,阳台上摆满鲜花。从山下仰望, 官寨只看到褐红色的石头墙。

这栋建于1718 年的楼,外墙石砌,内为木构,仿汉式四合院,北部正屋为假六层,东西厢房五层,围出了一个大院,有大小六十三间房。主楼之外有围墙、高碉、照壁、牢房。官寨1936 年毁于大火,第十六代土司索观瀛于1938 年在原址上重建。

索观瀛便是四个土司中的一个,还有梭磨、松岗、党坝三个土司,号称“四土”。梭磨土司的辖区就有高山牧场。

高山牧场直到第三天我才看到。晚上睡在壤塘县城杜柯河边,河水因下雨变得混浊。尽管海拔已有三千多米,窗外仍是松林密布的高山,我想,混浊的河水一定来自上游没有森林的高原。

地貌的变化太神奇了。离壤塘县城不远,森林突然变成了草地,陡峭的山峰变成平缓的山丘, 成群的牦牛和羊遍布草地,村庄和寺院在则曲河平坦的土地上出现……所有高原的记忆这一刻开始复活。这是二十多年前的记忆,包括高原特有的气息和感受,我有时空交错的恍惚。

绵延数千公里的高原,海一般辽阔的草地,这里就是它的边缘了。没有漫长的过渡,高山峡谷与丘状高原两种不同的地貌相互拼接了, 西南是杜柯河高山深谷区,东北是则曲河高原宽谷区。这里既是地理的交接边地,也是民族与文化交接的边地。前者从前是原始的父系氏族,后者则保留了母系制家庭遗风。前者民居为石碉楼,后者为土碉楼。前者以嘉绒方言为主,后者多操安多方言和康巴方言。这里既有草地游牧文化,也有高山峡谷农耕文化,接合部还有高原半山半农半牧文化。

去海拔四千多米的海子山,那里有雪水形成的海子群。山坡公路弯出了九道拐。远处就是青海。

沿着则曲河走,阳光如瀑。想不到边地的寺院如此之多,如此壮观! 中壤塘宏大的庙宇建筑群, 在灰蓝的壤巴拉神山下,藏洼寺、确尔基寺、泽布基寺,镀金的坡屋顶一片金光灿烂,它们是大地最耀目的存在。最具气势的吉祥多门塔,底座由一百零八间殿堂重叠,殿堂内绘有十余万佛像,寺中有塔,塔中藏寺,雄伟壮观,是罕有的建筑珍品。

三座寺庙各有不同,确尔基寺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始建于1378 年。清朝末期, 觉囊教派主系法脉从日喀则迁至壤塘,建起了最壮观的藏洼寺。藏洼的意思是“西藏来的人”,藏洼寺是觉囊教派的祖寺。泽布基寺则最为独特。

一座正在修建的巨大坛城,高达八十米,内外形制按照《度量经》设计和施工,兼容藏、汉和印度、尼泊尔等八种佛教艺术元素。其宏大气魄震撼人心,彰显了觉囊教派中心的气象。

觉囊教产生于西藏日喀则拉孜县觉囊沟,是藏传佛教六大宗派之一,在后藏盛极一时。觉囊显密双修,教派倡导显乘的“他空见”和密乘时轮金刚教法与传承。“他空见”否认只能感知的现象世界,承认有一个绝对独立的实体存在。从“毕竟空”至“胜义有”,反对绝对的空。对世俗一切法承认是缘起,不承认有什么创世主。

觉囊教派在后藏噶玛政权失位后,寺院被令改宗,教派日渐式微,不得不东迁。觉囊高僧仲·噶玉哇·仁欽贝1379 年来壤塘建寺弘法,度化众生。于是,数百年后,觉囊派主系法脉迁来壤塘, 在此续佛慧命,绵延香火。觉囊教派在此得到了完整的传承, 壤塘成了教派的大本营和复兴地。阿坝州的壤塘、马尔康、阿坝和青海果洛州的班玛、久治、甘德三县活跃着觉囊教派僧人,建有寺院三十四座。

边地保留了一个历史悠久的教派。这确乎是“礼失而求诸野”。这种深藏不露,让世人几乎忘记了这个教派。而觉囊无论盛极一时,还是隐逸一隅,都是一派清净空灵,它既不越外奔逸,也不驰求名闻利养。

壤塘上连安多,下接嘉绒,西通康巴,处于安多、嘉绒和康巴的边缘地带和连接区域。这条“藏彝走廊”,安多、嘉绒、康巴三大藏族支系杂居。从前,上寨地区属绰斯甲土司管辖,绰斯甲是嘉绒藏区十八土司之一。杜柯地区归安多阿须部落。该部落是安多三十六氏部落之一。南木达归寺院管辖。

壤塘得名来自藏传佛教,意思是“壤巴拉财神居住的地方”。壤塘又名壤巴拉。财神是藏传佛教各大教派普遍供养的五姓财神之一。壤巴拉财神在藏传佛教中,是掌管一切吉祥财宝的菩萨,他的道场就在壤塘的中壤塘乡。这里法螺自鸣,毛驴不前,是一片悬天净土,一个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壤塘还是藏族史诗《格萨尔王》的故事发生地。

色尔坝、上寨、杜柯、南木达于1958年合并,建立了壤塘县。县城近年变化巨大,在湍急的杜柯河边修建了宽阔的街道和楼房,在杜柯河上建桥,在山上修公园。县城街道上,走过戴头帕的嘉绒女子和穿艳丽藏服的安多女人,沿街藏族风格的房屋,风味独特的藏餐厅……无处不是边地气象与风情。

觉囊教的气息弥漫着。它的梵音唱诵、唐卡绘画、佛像铸造、佛塔建筑、金刚乐舞等影响深远, 甚至形成了壤塘的产业,带动当地脱贫。藏洼寺的僧人马角玛是时轮藏香传承人,他跟随嘉阳乐住仁波切创办了觉囊时轮藏香传习所。传习所把这项技艺传授给周边的村民,培训了两百多人,他们制作藏香,还参与草药的采集和制备。

壤塘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习所有二十多个,有藏香、藏茶、藏药、唐卡、石刻、陶艺、服饰、藏戏、梵乐、民歌等不同门类。我看到唐卡绘制者心无旁骛,心性无比沉静,把画好每一根线条、点染每一块颜色当作了修行。他们追求宋代绘画的精神境界和意趣。活佛指导学员以佛性与艺术相互融通。这不是简单的技艺,而是一种修身养性,一种精神生活和创造。传习所的唐卡从边地影响到了故宫、敦煌,基地建到了上海。

这一切,全因这片悬天净土,全因一颗颗纯真的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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