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史主义视域下王尔德童话的社会关注

2021-04-16 23:02
关键词:历史主义饥荒王尔德

杜 钦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奥斯卡·王尔德是著名的爱尔兰作家,也是欧洲唯美主义思想的集大成者。他的童话作品深受广大读者的喜爱。本文拟突破传统的唯美视角,从新历史主义的角度去解读王尔德童话,发掘其文本内部蕴藏的社会关注。

新历史主义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领军人物为美国学者斯蒂芬·格林布拉特。它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弥合了文本的“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的裂痕,适时地缓和了文本研究的两个极端:或是追求文学内部某种永恒性和普遍规律的形式主义研究,或是质疑、颠覆一切传统的解构主义研究。新历史主义坚持以文本为基础的历史主义原则,力图发觉文学叙事与历史叙事之间的共通之处,拒绝历史的权威性,强调其诗学性。它致力于对文本和历史的互文性阐释,认为文本具有历史性,历史也具有文本性。

新历史主义走出符号与结构的封闭状态,重新恢复对文化与社会因素的关注。它反对把审美形式从物质领域中孤立出来,拒绝文学与历史的隔离,强调二者的“互文性”,认为对文学文本的解读有赖于对塑造文本的语境的解读。它认为文学与社会的关系不是简单的“反映”与“被反映”的关系,认为艺术作品既由社会生产,同时又参与社会生产。文学蕴含着巨大的社会能量,是各种观念相互冲突与妥协的结果,并且作为活跃因子参与推动社会文化的塑造与发展。它拒斥历史的客观性,坚持历史阐释者自身的局限性。认为历史叙事者难以突破时代的局限性,因而历史文本往往被植入了意识内涵,权威的“大写历史”被无数个非连续并且充满矛盾的“小写历史”取代[1](P32)。

通过对新历史主义的描述,我们会发现“社会”与“历史”是新历史主义的两个核心词汇,这恰恰对应了学者陶东风提出的当代文艺学重建思路:从社会学的视角入手,强调文化与知识生产的历史性、地方性、实践性与语境性[2]。因此,本文将从新历史主义的视角解读王尔德的文本,将文本置于历史的大语境下去考察,在二者之间建立超链接,发掘“纯艺术”表象之下的社会内涵。

王尔德生活的时期是大英帝国的巅峰时期:领土上,英属殖民地遍及全球,总面积是其国土面积的40多倍,这些殖民地成为其制造业原料的出产地以及商品成品的理想倾销地。生产力上,工业革命硕果累累,科学发展也日新月异。1851年在伦敦举办的“万国工业博览会”充分展示了英国作为“世界工厂”的生产能力和技冠群雄的工业实力。经济上,资本运作如日中天,贸易总量是其他国家贸易量总合的倍数。不仅商品经济的发展成为资本主义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国际贸易也日渐成为贸易活动的主流力量。

这一时期也是英国历史上一个充满矛盾的新旧交接期, 繁荣背后隐藏着种种无法解决的问题。在国内,从19世纪30年代开始,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逐渐上升为英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在国外,英国在从殖民地获得巨大利益的同时,也在不断地与其他实力雄厚的资本主义国家争夺海外市场。所以,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在内外繁花似锦的表面下,实际上也经受着双重矛盾的不断加剧:资本的日益集中导致的极端贫富分化、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尖锐矛盾、宗主国与殖民地之间无法缓和的冲突等。借用查尔斯·狄更斯在《双城记》中的话:“那是最好的时代,那是最坏的时代……不管它是好是坏,都只能用‘最’来评价它。”[3](P1)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工业的发展、资本的增值必然导致人们在思想上的转变,功利主义的影响日渐严重,自由主义的呼声日渐高涨,与之相对应的是物欲的膨胀和实用主义的泛滥。这样的经济状况以及思想状态都在王尔德的童话中体现出来。

《快乐王子》的开篇,快乐王子的形象已然是财富的象征:“他全身贴满了纯金的金箔,眼睛是一对明亮的蓝宝石做的。他的剑柄上还镶嵌着一颗熠熠生辉的红宝石。”人们给雕塑披上华丽的外衣,将其置于高处,并给他命名为“快乐王子”,似乎拥有了财富与地位就拥有了快乐。继而,一个议员对快乐王子发表评论:“他漂亮得跟风向标一样,只是不如风向标那么实用。”当快乐王子把周身饰物都送给了穷人后,市长惊呼,他“怎么如此破破烂烂!……比一个乞丐好不了多少!”作者用寥寥数语勾画出当时的社会风气导向:对财富与高位的崇拜,对实用之风的追捧。

为快乐王子充当使者的小燕子实际上是快乐王子灵魂的象征,它鸟瞰的视角使读者得以了解这个城市表面富足景象之下的阴暗面:“富人们在漂亮的大房子里寻欢作乐,乞丐们却坐在门前忍饥挨饿。”辛苦劳作的母亲无力为患病的孩子求医,美丽的青年饥寒交迫无法继续创作,流离失所的儿童被看守驱赶到雨中……这样的场景描写并非是作者的随意杜撰。以创作的青年为例,英国文学史上有一位作家托马斯·查特顿,他的诗作有着浓厚的伊丽莎白诗歌的特色,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18世纪末的浪漫主义复兴[4](P194)。他17岁时来到伦敦,期望能够通过文学创作谋得生计,但是以失败告终,最终在饥寒交迫中服毒自杀。所以,王尔德的童话作品有着清晰的历史指涉和明确的社会隐喻,故事的内容是经过提炼之后的现实,通过想象的加工,用虚构的方式揭示社会问题。

《夜莺与玫瑰》中也有着对工业社会的批判。少女要青年为她采得红玫瑰才肯与他跳舞。红玫瑰象征着爱情,但最终为红玫瑰献出了生命的却不是青年,而是夜莺,她被青年的悲伤打动,称赞他为“真心爱人”,于是她在月夜高歌,用鲜血染红了玫瑰。当青年拿着玫瑰去找少女时,少女却说这玫瑰配不上他的衣服,“人人都知道珠宝比花草贵重”。王尔德有名言:“一个玩世不恭的人熟知物之价格而全然不晓其价值。”在这篇童话中,非但少女,连少年本人也不懂得红玫瑰的价值,被少女拒绝之后他就把玫瑰丢在了街心,用生命换来的红玫瑰最终被象征着工业社会的车轮碾压。夜莺为爱情做出的牺牲无法获得认可,因为在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象征着爱情的不是玫瑰,而是财富。夜莺给青年“真心爱人”的美赞也尽显讽刺意味。

王尔德一贯坚持艺术的独立性,主张文学作品不要采用现实的主题,但是王尔德的童话并没有刻意回避社会问题,这充分例证了新历史主义的观点,艺术审美是无法孤立存在的,文学创作也无法做到与历史的绝对隔离,对文本解读的充分条件是对文本生产的语境的解读,只有这样才能发现文本的深层内涵。

在英帝国日渐强大为“日不落帝国”的同时,爱尔兰则逐步沦落为“可怜的老妇人”,曾经富饶美丽的土地几乎被榨取殆尽。经济上,在英国物美价廉的工业产品的冲击下,爱尔兰的工业萌芽被彻底摧毁,许多手工业者破产失业,被迫沦为租种土地的佃农。而因为这些土地的主人又多是英国资本家,所以爱尔兰无形中沦落为英国的后花园。文化上,凯尔特民族的生活方式虽然依旧存在,但是已退化为隐性状态。英语成为爱尔兰的官方语言,天主教取代了爱尔兰本土的德鲁伊教,爱尔兰人民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凯尔特血统,习惯了在大英帝国阴影下的卑微生存,甚至一度退守到近乎麻木的状态,即使处境十分艰辛,也不再为国家的独立而奋起反抗。

《少年国王》是王尔德为殖民主题设计的一篇警示性寓言。故事中,作者以爱尔兰为影射,象征大英帝国的全部殖民地和附属国。首先,作者给故事的主人公设置了复杂的血统信息:他是老国王的独生女的独生子,是王位唯一的继承人,但他的父亲却是个地位比较低的艺术家,并且是个外乡人。公主与外乡人私自结合生下了少年,但是少年才一个星期大时就被偷走,送给一对普通农民夫妇来抚养。这对夫妇住在森林深处,从城里骑马要一天多才能到达。老国王在弥留之际派人找回了少年,并且在国民议会上承认少年为王位继承人。这样地位的悬殊、王族与外乡人的设置都可以解读为殖民国与殖民地之间的对立,而“森林”二字则可以与爱尔兰“翡翠岛屿”的美称相对应。

接着,作者通过少年的三个梦境来揭示殖民行为的残酷性。第一个梦境中,饥饿的童工与羸弱的妇女在恶劣的环境中织造华贵的衣服,当少年天真地告诉织工“这是个自由的国家”时,织工控诉说:“在战争年代,强者把弱者变成奴隶,而在和平年代,富人把穷人变成奴隶。” 当少年得知织工们织造的正是他加冕时要穿的袍子时,他从第一个梦境中惊醒。织工的控诉直指殖民制度的核心,成为少年的第一层顿悟:殖民国与殖民地之间最大的差异就在于强和弱、富与穷,强者通过对弱者的剥削变成富者,弱者则无法摆脱沦为穷人的命运,帝国的强大实则建立在其殖民地与附属国的日益衰落之上。

第二个梦境中,少年梦到了奴隶,这个词几乎是殖民地的代名词。年轻的奴隶一次次潜入水中,带回一颗颗珍珠,但是都不能使奴隶主满意,直到最后他带回一颗状如满月、泽如星辰的珍珠,奴隶主才露出笑容。但是奴隶却随即死在了甲板上,继而尸体被抛到了海里。当少年得知这是要用来装饰国王权杖的珍珠时,他又一次惊醒。这是少年的第二层顿悟:在帝国积累财富的过程中有无数的奴隶(殖民地人民)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也正是通过对殖民地的掠夺,大英帝国才迅速完成了原始积累,进而发展到维多利亚时期的繁盛之境。

第三个梦境中,少年看到了贪婪与死亡之间的较量。贪婪的手中有三粒谷子,但是他一粒都不愿给死亡,于是死亡分别制造出疟疾、毒芹、瘟疫,终于使贪婪手下所有的苦役都因之丧命,贪婪自己也逃窜而去。当少年得知这些苦役们冒死寻找的是用来装饰王冠的红宝石时,他第三次从梦中惊醒。这是他的第三层顿悟:帝国的统治者如果任由贪婪之心无节制地发展,毫无道德底线地肆意奴役、压榨殖民地的人民,其结果必将是帝国自身的毁灭。事实也确实如此,20世纪开始,英属殖民地纷纷开始爆发独立战争,到20世纪中叶,英国已完全丧失其殖民帝国的地位。

梦境中,少年一再想阻止悲剧的发生,却动弹不得,因为悲剧的根源不在于人,而在于制度的劣根性。只有从根本上废除殖民主义制度,这样的状态才能有所改变。作者让象征着最高统治者的已然顿悟的少年国王来以身示范,穿布衣戴荆棘,不再追求财富与权力,使问题得以从阶级的最高层消融。

由于王尔德本人便是盎格鲁血统(其母)与凯尔特血统(其父)的结合体,再加上他生长于爱尔兰却成名于英帝国,所以在英爱两国关系的问题上,他持矛盾的态度,既希望母国能够脱离被奴役的状态,又不愿看到两国之间的战争。他用这篇寓言表述自己的观点:如果血缘可以融合,阶级可以融合,那么国家间的问题是否可以通过民族融合的方式来解决?这样的想法既体现出中产阶级的软弱性,又体现出艺术家的天真与不切实际。

这篇寓言式的童话充分例证了新历史主义关于文学参与社会生产的观点,尤其是少年第三个梦境中一语成谶的顿悟,更证明了文学不是简单地反映社会,而是作为活跃因素,用其蕴含的巨大能量不断地推动历史发展的进程,建构出新的社会格局。

1845年,一种毁灭性病菌导致了马铃薯灾害的爆发,马铃薯大面积绝收。此时任英国首相的罗伯特·皮尔意识到一场灾难迫在眉睫,于是采取了一些救灾措施,如运送玉米到爱尔兰,在政府的粮仓低价销售;取消所有输入爱尔兰的粮食进口关税,以降低面包价格;任命救济专员前往都柏林安排公共工程,以提供就业机会。与此同时,英国政府又坚持一系列的“政治经济原则”:首先,国家对供求市场力量的干预要尽量保持在最低水平上,以保证市场供给的自然流动。其次,进口的粮食不能作为食物直接提供给饥民,而是作为经济杠杆来缓和粮食短缺问题。再次,国家不能向饥民直接提供食物,避免导致商人停止向市场输入食品。这些政治经济原则在事后看来荒唐至极,因为它首先要建立在一个健康运行的经济机制的基础上,但是爱尔兰的经济状况早已处在崩溃边缘,无论粮食如何降价,爱尔兰农民都无力购买。此外,公共工程的应征者本已极度虚弱,在到达工作地的过程中还要走5-6英里(约合9公里)的路程,实则已无法承担沉重的体力劳动。

在这场大饥荒中,负责救济举措的官员查尔斯·屈威廉是上述政治经济原则的坚定捍卫者。他对1846年夏季的丰收抱有很大期望,为了“避免人民习惯于依赖政府”[5](P107),他下令关闭粮仓,结束公共工程项目。但是下一年的收成同样糟糕,政府不得不继续救灾工作,再度开启公共工程项目。新工程的上马要耗费不少时间,到公共工程逐步开工时,许多人已由于饥饿昏死街头,加上官僚机制的延迟与耽搁,劳动者常常等不到酬金的发放就已经饿死。1847年3月,政府终于停止了耗费惊人却收效甚微的公共工程,决定设立粥棚给灾民直接分发食物。不难想象,在政府停止公共工程后和免费粥食到位前又是一段漫长的等待,并导致死亡人数呈倍数上升。1847年夏秋两季的收成情况稍有好转,原因是农民们减少了马铃薯的种植面积,但是政府却就此做出决定:救济措施于9月底全面停止。不甘就此饿死的人想到了一个或许可以摆脱死亡的途径:移民。但是移民船上的状况也堪比饥荒:过度拥挤,饮食匮乏,卫生堪忧。通常在到达目的地时,超过半数的人或已在海上死去,或即将死去。1848年依然是歉收的一年,都柏林的穷人区已成为传染病的温床,济贫院里的死亡人数也在增加,但是屈威廉却认为政府对爱尔兰已经仁至义尽,爱尔兰人到了“听天由命”的时候了。他写道:“为爱尔兰人民做的已经绰绰有余……我们必须发挥他们的主观能动性……”[5](P108)至于他本人,屈威廉认为他已经连续辛苦工作了两年,是时候休息一下了,于是他带着家人去了法国,度过了两周的休假生活。

连续忍受了三年灾害摧残的爱尔兰人民发现,1849年才是最为可怕的一年:没有任何政府的资助,没有任何存粮,没有任何抵抗力来应对疾病的吞噬,人们只有留下奄奄待毙或冒死逃离两种选择。这种状况持续到1851年马铃薯收成恢复才出现好转,此时已有约100万人死于饥馑,另有超过100万人离开了爱尔兰。

这场持续6年的大饥荒史如果由爱尔兰人民来撰写,至少天灾人祸各占一半。首先,这场饥荒的“原罪”必须追溯到爱尔兰畸形的土地制度,它造就了“缺席的地主”与“中间人”这样如寄生虫般的群体,层层盘剥佃农的利益,导致他们只能靠马铃薯果腹。如果爱尔兰农民像英国农民一样能够吃得起任何其他农作物,这场仅属于马铃薯的灾害尚不至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其次,土地的私有制导致国家无法顺利进行粮食和农副产品的宏观调控,一方面是绝大多数的地主无视大饥荒的残酷,毫不留情地榨干佃农的最后一滴血,另一方面是政府只能通过杯水车薪的济贫院和耗财耗时的公共工程来缓和灾情。再次,因为赈灾官员在大饥荒的前期抱着侥幸心理低估灾情、盲目乐观,又在赈灾过程中犯下教条主义、拖拉懈怠、官僚作风等种种劣行,英国政府至少应为饥荒中半数逝去的生命负责。总之,爱尔兰人民笔下的大饥荒史必定是从英属殖民地的历史事实出发、站在爱尔兰人民立场的“平民日常生活的历史”[6](P24)。

但是从英国当局的角度来看,尤其是在屈威廉笔下的大饥荒史中,政府的作为却是另一番说辞。首先,按照政治经济学原理,过多的干预会导致自由市场的混乱甚至崩溃,政府的宏观调控只能保持在一定尺度内,这也是为什么政府没有立即开仓放粮的原因。其次,英国政府努力扶持爱尔兰人民的自立能力,筹划政府工程项目,不辞辛苦地安排工程上马、发放酬金等工作,较之直接发放口粮,这样的救灾行为要耗费掉更多的人力、物力、财力,充分体现出英国政府的良苦用心。再次,英国政府完全可以骄傲地宣称,正是在他们兢兢业业的努力下,尤其是源于他们对“经济原则”的坚持,爱尔兰的粮食经济才没有全线崩溃,爱尔兰也终能幸免沦为完全依靠救济过活的“乞丐国家”。而在赈灾一线连续工作两年的屈威廉自然是最了解大饥荒的人,是撰写大饥荒史的不二人选。他笔下的大饥荒史必定是“国王和英雄的历史”[6](P24)。

这种“一史两写”甚至“一史多写”的状况是新历史主义“历史的文本性”的极佳例证。以文本为存在形式的历史总是由人书写的,任何人又都无法脱离他所处的历史环境、社会地位、个人视角,因而作为文本的历史也终会受到时代的局限,总会在一定程度上带有撰写者的主观性,所以难免呈现出“罗生门”的特征。从这个意义上说,客观的“大写历史”是不存在的,也是不可能被制造的。对历史“真容”的还原只能通过“与逝者对话”[7](P84),倾听不同的声音,试图从无数的“小写历史”中尽量拼凑出历史的“原貌”。

《自私的巨人》中,巨人有一个美丽的花园,里面盛开着鲜花,结着果实。巨人自己长年不在家,他去妖怪朋友家里做客,一去就是7年。这里我们已经可以觉察到作者对上文提到的“缺席地主”的影射:拥有土地的人却长年不在土地上居住。历史上,“缺席地主”的缺席时间往往不止7年,许多地主直到大饥荒爆发时才真正到土地上去了解问题所在,还有些地主甚至一生都没有到过他们在爱尔兰的土地,但是这并没有妨碍他们巩固自己的土地所有权。正如文中的巨人,当他终于回到自己的城堡,发现孩子们在他的花园玩耍,便立即粗声大吼将他们吓走,并且在花园四周筑起高墙,竖起警示牌:擅入者将被起诉。巨人的土地所有权也得到了巩固。

历史上,严重的土地问题导致了爱尔兰农民的赤贫状态,以及两国间规模大小不等的战事冲突。故事中,巨人不与孩子们分享他的花园,于是花园里便是永恒的冬天,寒风呼啸,霜雪和冰雹时常造访。直到最后孩子们从围墙上的洞爬进花园,春天才终于到来。巨人受到了感动,主动将一个小男孩抱上枝头,这棵树便立刻绽放出朵朵鲜花。最后巨人才知道小男孩就是基督的化身,他带巨人去了天国。作者将解决问题的希望托付给宗教,这又一次显示出他作为中产阶级文人的软弱性。

与《自私的巨人》不同,《忠实的朋友》没有停留在对土地问题的影射层面,而是对大饥荒事件进行了深刻的讽刺,或者可以说,整个故事都是对大饥荒事件的仿讽。作者给故事的主人公命名为“小汉斯”和“大休”,这样一大一小的称呼已然暗示出英爱两国国土面积以及经济实力的差异。

小汉斯靠售卖花园里的花果为生,大休却是磨坊主,也是小汉斯“最忠实的朋友”,因为每次他从小汉斯的花园里经过,总要靠在篱笆上俯身摘一大束鲜花,或者摘一把香草,或者往口袋里装满李子和樱桃。如此巧取豪夺的行为与地主对农民的剥削无异。大休经常对小汉斯说“真正的朋友应该分享一切”,但是他一味索取,从未回赠过小汉斯任何东西,尽管他的磨坊里存放了100袋面粉,他还有6头奶牛和一大群绵羊。

历史上,面对大饥荒的残酷状态,英国一再拒绝给灾民直接发放口粮,甚至停止一切救灾活动,让爱尔兰人“听天由命”,理由是不能够使爱尔兰穷人养成依赖政府救济的习惯。故事中,到了冬天,小汉斯没有花果可以拿到集市上去卖时就只能饿着肚子去睡觉。这个时候大休就不再来看望他了,因为“人在困难的时候,应该让他们独处,不让访客打扰到他们。这至少是我对友谊的看法,而且我相信我是对的”。历史上,英国对爱尔兰的救济工作脱离实际,一直坚持所谓的“政治经济原则”,屈威廉甚至还为这些原则进行冠冕堂皇的辩护。故事中,当大休的儿子说他要请小汉斯来家里,并且愿意把他的粥分给小汉斯一半时,大休同样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表示反对:“小汉斯要是来我们家,看见我们暖和的炉火,看见我们丰盛的晚餐,大桶的红酒,他可能会妒忌的——妒忌可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它会毁了一个人的天性。我当然不愿意毁掉小汉斯的天性。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要一直看着他,留心他不受任何诱惑的欺骗。”作者通过大休逻辑牵强的振振有辞让读者看到大饥荒中屈威廉一直强调的经济原则是如何的荒诞不经。

历史上,在饥荒爆发之始,屈维廉就曾有过这样的言论:爱尔兰饥荒完全是“上帝对懒惰、不自立的民族下的判决;上帝给爱尔兰降灾,让它受到教训的时候,灾祸不应该由我们缓和得太多。自私而懒惰的人,一定要吸取教训,这样整个爱尔兰才能出现全新的兴旺面貌”[8](P276)。童话中,而当小汉斯因为帮大休把面粉背到集市去卖,太累了没能早起时,大休便发表言论:“你实在是太懒了……懒散是一宗大罪过,我当然不愿意我的朋友懒散松垮。我对你这样直言不讳,你不应当介怀……真正的朋友总是说逆耳之言,不会介意让你受到了伤害。”

故事中小推车的象征寓意使得文本与历史的互文性得以充分彰显。当得知小汉斯把他的小推车卖了以换取食物时,大休承诺把他家破损的小推车送给小汉斯。这个美丽的谎言使小汉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先是把一块可以用来修补小推车的木板送给大休修补仓房,继而用全部的鲜花装满了大休带来的篮子,接着被大休用小推车的名义差遣去背面粉、补仓顶、赶羊群,最终在风雨交加的夜晚为大休受伤的儿子请医生,在归途中溺死在沼泽中。这辆迟迟没能兑现的小推车如同英国迟迟没到位的酬金与救济粮一样,用慷慨的空壳套取了诸多利益,最终弱者还是被弃之不顾。

在小汉斯的葬礼上,大休认为他应该站在最好的位置,因为他是“小汉斯最好的朋友”,所以他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端。之后他又发表评论:“我今后要留心,不再送任何人任何东西。大方总是让人吃苦头。”历史上,大饥荒基本上是自行完结于1851年马铃薯产量的恢复,但是屈威廉却因为“贡献突出”而被封为骑士,并且开始撰写大饥荒史。 爱尔兰大饥荒发生在1845-1851年间,这正是大英帝国积极筹办“万国工业博览会”以彰显其工业实力的时间。一边是英帝国国富民强的骄傲,另一边是爱尔兰饿殍遍地的惨状,正如故事中寒冷的冬季,大修一家坐在温暖的火边丰衣足食,昏昏欲睡,小汉斯则缺衣少食,只能饿着肚子上床睡觉。大休的财富以及大休儿子的健康都是小汉斯的劳动甚至生命换来的,英国的财富积累及工商业的繁荣也离不开包括爱尔兰在内的殖民地人民的巨大牺牲。

1801年1月1日,英国与爱尔兰的《合并法案》正式生效,爱尔兰加入联合王国。名义上英爱两国是姐妹国,实际上爱尔兰正式沦为英国的附属国。作者给此篇命名为《忠实的朋友》,其讽刺内涵溢于言表,同时也例证了历史与文学的互文性:文学与历史之间并没有既定的界限,历史著作难以摆脱其人为化的文本性,文本中也蕴含着内化了的历史性特征。

从以上文本分析可以看出,避开传统的唯美主义视角,将王尔德的童话作品置于新历史主义的视域中,我们会发现文本中蕴藏的深刻的社会关注内涵。这样的阐释一方面可以使新历史主义成为鲜活的方法论,缓解新历史主义研究重理论而轻实践的现象,另一方面也可以突破学界的惯性思维给王尔德“唯美大师”的评价,转而探索其唯美之外的社会关怀,从而发现经典作品新的历史与社会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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