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继 汝
(河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新乡453007)
1926年4月26日北京《京报》社长邵飘萍被奉系军阀以“反赤”名义枪杀事件,在当时的社会上产生了极大的震动,以至于后来的很多史家也将该事件塑造成为军阀专横的标志性事件,成为历史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以往学界多聚焦于邵飘萍新闻思想与实践的研究(1)关于邵飘萍的研究成果,2010年之前的研究状况可参见卢新明《新闻史学史视野中的邵飘萍研究》 ,《青年记者》2010年第32期。近年来的成果主要有都海虹等《邵飘萍“北京特别通信”特点浅析》,《新闻界》2011年第2期;程立沛《论邵飘萍的新闻思想及其现代意义》,《编辑之友》2011年第9期;廖金英《邵飘萍新闻职业意识的萌芽及其表现》,《编辑之友》2013年第8期;邓绍根《百年前“癸丑报灾”中邵飘萍入狱经过》,《新闻记者》2013年第11期;徐新平等《邵飘萍新闻思想述论》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却鲜少关注邵飘萍被杀事件对新闻业的影响。为更加全面地理解近代新闻业发展的复杂曲折演进历程。鉴于此,本文拟在系统梳理邵飘萍被害事件的基础上,揭示该事件对我国现代新闻业发展进程和走向的重要影响。
北伐前后是中国政局变动极为剧烈的时期,特别是1926年,各种政治势力的消长势易异常频繁,政局的发展动向更是扑朔迷离。当时刚复刊不久的《大公报》发文称:“民国成立以来,内乱频仍,岁无宁日,然政治外交变化之大,关系之重,无如去年一年。”[1]曾经亲身经历这一时期政局变动的军事将领魏益三后来回忆时也曾指出:“在这一年,北洋军阀的统治已经处于崩溃的前夕,军阀混战的次数最多,动员的人数最大,涉及的地域也最广,而大小军阀之间互相火并,离合拥拒的形势也发展到最微妙的程度。正是在这一年,广东国民政府兴师北伐,全国形势大变;北伐军胜利进军,北洋军阀迅速陷入土崩瓦解的绝境。就我个人来说,这一年中间的变化也是极为复杂剧烈的。在这年的1月,我在山海关打起了‘国民四军’的旗号,3月间就改组为‘正义军’,5月间又投到‘讨贼军’吴佩孚的麾下,随后参加了南口对国民军的战役。而在这年的12月间,我又与国民革命军发生关系,就任了国民革命军的第三十军军长。现在回想起来,我个人在这一年中间的变化,等于是当年极复杂的内战历史的一个缩影。”[2](P191)瞬息万变的政治局势使新闻从业者更加显得无所适从。当时的新闻界特别是北京新闻界,大多数新闻记者仍仰赖政治势力的各种津贴维持经营,“新闻记者,北京要比上海多出十倍。上海现在只有八家大报,北京多的时候,有一百多家大报,通信社也有六十余家。……这中间以营业自立的,也有几家,可是凤毛麟角,多数是靠政府为生活的”[3]。北京大小报馆数十家,但“几可谓无一家无津贴、无党派”[4]。在这种情况之下,政局的变动对北京新闻界的影响尤其重大,几乎每一政治势力上台之后,新闻界都会出现新的变动。
事实上,1926年国民军掌握北京政权时期,在全国新闻界的力争之下,备受新闻界诟病的《出版法》宣告废止,新闻界对未来充满憧憬与期待。然而,由于政局的急剧变动,新闻记者的执业生态并未能得到改善。对此,高一涵的分析颇有见地,亦能言中当时的情况。他指出:“自从‘首都革命’的名词出现以后,军事当局对于报纸的压迫,自然是比较张作霖、吴佩孚时代好一点。但是所谓‘比较好一点’,只是对于本党或友党所办的报纸而言,再不然就是对于依附本党或友党而为本党或友党尽力鼓吹的报纸而言;至于对于异党或超然派的报纸,其压迫的程度,不见得就比张作霖、吴佩孚时代好得多少。要像这样做下去,结果必定是凡本派的报纸有自由,异派的报纸无自由;凡依附本派的报纸有自由,反对本派的报纸无自由。比较张作霖、吴佩孚还是‘易地则皆然’。”[5](P4-5)
高一涵的观察大体上揭示了当时政治势力影响下的新闻生态。各种政治势力对于为己利用的新闻机构大加笼络,而对于异己或中间派的新闻机构则进行严厉的压制和摧残,只是在不同势力主导之下的程度有所差异而已。这种情形在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成为一种常态,在一定程度上呈现了这一时期新闻工作者的执业境遇。
第二次直奉战争中,因冯玉祥临阵倒戈,导致颇具实力的直系在战争中失利。冯玉祥虽然暂时掌握了北京政权,但依然面临各方的极大威胁。随后各派更是借助“反赤”旗号进行军事整合,奉系张作霖联合直系吴佩孚和山西的阎锡山,“达成了一致消灭国民军的共识”[6](P129),迫使有着“赤化将军”之称的冯玉祥宣布下野,国民军也被迫于1926年4月退出北京。
国民军退出北京后,奉直两系取得了中央政府的实际控制权。“自国民军退出北京,奉直军叫嚣入城乃席不暇暖,即有派队搜查北京大学书报贩卖部,尽挟书报以去之举,吾人即认为此奉直余怒未息,行将有事于异己者之表征。”[7]奉军对北京的扰乱,导致社会失序,民众处于恐慌之中。特别是过去亲近国民军的一些新闻界人士纷纷暂避,“迨奉军势力深入京师,一般论者,多料北京报界必有一番变动。天津会议决定对京内十七家报馆通信社加以相当处分,名单存于宗昌手中,更有少数报界中人,以平日之私怒,匿名告密,希图泄愤,故接近国民军及国民党左派之报社,咸慄慄自危”[8]。在这些新闻记者中,邵飘萍因接近国民军及国民党左派,在奉直联军进入北京时已暂避东交民巷德国医院,后又移往六国饭店,但此时他执掌的《京报》仍在照常出版,并且还在4月22日的《京报》上刊出过《飘萍启事》:“鄙人至现在止,尚无党籍(将来不敢预定),既非国民党,更非共产党,各方师友,知之甚悉,无待声明。时至今日,凡有怨仇,动辄以赤化布党相诬陷,认为报复之唯一时机,甚至有捏造团体名义,邮件传单,对鄙人横加攻击者,究竟此类机关何在,主持何人,会员几许,恐彼等自思,亦将哑然失笑也。但鄙人自省,实有罪焉,今亦不妨布之于社会。鄙人之罪,一不该反对段祺瑞及其党羽之恋栈无耻;二不该主张法律追究段、贾等之残杀多数良民(被屠者大多数为无辜学生,段命令已自承认);三不该希望取消不平等条约;四不该人云亦云承认国民军第一军纪律之不错(鄙人从未参与任何一派之机密,所以赞成国民军者,只在纪律一点,即枪毙亦不否认,故该军退去以后尚发表一篇欢送之文);五不该说章士钊自己嫖赌不配言整顿学风(鄙人若为教育总长,亦不配言整顿学风)。有此数罪,私仇公敌早伺于旁,今既机会到来,则被诬为赤化布党,岂不宜哉。横逆之来源,亦可以瞭然而不待查考矣。承各界友人以传单见告,特此答陈,藉博一粲,以后无论如何攻击,不欲再有所言。又鄙人年余以来,久不从事于编辑新闻,凡投稿及更正函件等等,请自直寄编辑部,以免延误。此启。”[9]
邵飘萍是当时新闻界颇具影响的新闻记者,并一直强调新闻记者是“社会之公人”,无论在何种环境下皆应保持其“超越的与独立的透明无色之精神”,不应有政治色彩[10](P54)。该《启事》至少表达了两层意思:其一,重申自己并无党派。虽然邵飘萍在《京报》三周年纪念时就曾强调他个人“既素无党派关系,更不欲以特殊势力为报纸之后盾”[11],但外界对其是否加入党派却一直存在质疑的声音。暂且不论他此时是否已经成为国民党员或共产党员[12],仅从此次公开声明自己无党派来看,虽然有破除外间传言的意思,但也可能是藉此与“赤化”至少在表面上划清界限以图自保的一种方式。
从当时大的背景来看,1924年国民党改组之后,实行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政策,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开启国共合作的新形式。但是在国民党内部也有人指责广州国民政府“赤化”。而冯玉祥将部队改称“国民军”的变化也反映了当时的现实环境。据他回忆,之所以将部队名称改为国民军,“因为我们这次革命,是拥护中山先生主义,并欢迎中山先生北上,中山先生所领导的党名叫国民党,所以我们的队伍也就取名国民军” [13](P329)。但冯玉祥将所属部队改为国民军后不久,却又于1924年12月14日通电取消了国民军的名号。而之所以取消国民军称号,“是考虑到名称与‘赤化’的国民党相近,容易招致列强和其他军阀的攻击。随后在李大钊及徐谦的劝说下,冯又认识到该名称便于得到苏俄援助和接近国民党,故在军中没有真正禁用该名,对内仍称国民军”[6](P114)。由是,这种称呼也为当时的报章所习用。虽然冯玉祥自己“亦不知道什么是赤化”[13](P400),但对于以“反赤”旗号打击异己的奉直军阀来说,亲近国民军的邵飘萍必然会成为其首当其冲的打击对象。
其二,《启事》中所谓的“自省”占据了大部分的内容,在与“赤化”划清界限之后,这可能也是邵飘萍最想要表达的意思。但从其所列的五条“自省”来看,大多是与段祺瑞政府有关的内容,只有第四条是回应与国民军关系的轻描淡写,并特意强调“不该人云亦云”,这也似乎是为了彰显自己所承认的也是大多数人所认可的事实,是整个社会的观感,并不代表其本人与国民军有着其他特殊关系。
然而,从当时的舆论来看,事实可能并非如此。有记者就表示:“邵君主持京报,与国民军接近,持论诚不免偏袒西北。”[14]《新申报》记者吴钩也称“邵与冯(玉祥)、鹿(钟麟)、加拉罕至相稔,自不能讳”[15](P18)。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主办的广州《民国日报》亦称邵飘萍“同情国民革命,对于国民政府及国民军时著论赞扬,对于各派军阀及帝国主义者则时加攻击”[16]。曾担任邵飘萍主办《京报》特约访员的谢星朗也指出:“致邵死刑最重要而又为大众所周知的罪案,当然是因为帮助反奉最烈的国民军。”并提及邵飘萍与冯玉祥之关系:“第二次直奉战起,国闻通讯社发表张作霖致曹锟一电,该电措词迫触当局之忌,国闻通讯社记者被传,我的朋友周雁翔君被卫戍司令王怀庆拘于西苑,各方设法营救无效,直到十月二十三日冯玉祥班师回京,邵先生与冯氏有旧,力为解说,冯氏即日释放被捕之记者数人。”[17](P11)1934年,国闻通讯社主办人胡政之发表《中国为什么没有舆论》一文亦曾忆及此事:第二次奉直战争时期,“我们发表的新闻,真而又真,却是捕人封社,严重异常。我在上海,急得一筹莫展,幸而冯玉祥不久便回师倒吴,时局大变,周君方由邵飘萍先生的保释,恢复自由,通信社在执政府成立后,亦即启封”[18](P3)。虽然与邵“私交尤厚”的潘公弼认为其中的“媒孽”可能是因为邵飘萍“为报纸而结怨于小人”,但并不否认“同情于国民军”的事实[15](P16-17)。此外,共青团北京地委1926年春的工作报告中称,“社会刊物如《京报副刊》《国民新报副刊》《新世纪》《革命青年》《革命周报》,都是很接近我们的”,但是,邵飘萍被枪杀,“北京顿成了恐怖时代”,在这种极端社会氛围中,“大部分群众都很惶恐,而不敢接近我们”,导致“各方面的工作,日在风雨飘摇之中”,对该组织的宣传工作带来了较大的影响[19](P323-326)。以上基本上反映了邵飘萍与冯玉祥及其国民军关系的大致情况,这也正是邵飘萍用《启事》这种特殊方式来处理相关问题的关键因素所在。但这种方式显然并未奏效,《启事》发表两天后的4月24日,邵飘萍即被逮捕。
根据报道,邵飘萍在六国饭店避居十多天后,发现奉直联军对其并未有明显行动,《京报》也照常出版,外间甚至传出当局对他本人既往行为“决不查究”,邵“深以为然”,又适逢家中有要事,24日晚间,便从六国饭店乘车回魏染胡同《京报》馆。事情办妥后,在返回六国饭店时,被侦缉队数人拦阻,两名荷枪实弹之人跳上汽车嘱咐车夫开到警察厅问话。与此同时,《京报》馆也被警厅搜查,馆中函件照片等物均被搜罗而去。
邵飘萍被捕后,北京新闻界曾于25日下午召开同业大会商议营救办法,并推出上海、汉口等地驻京记者以及北京本地同业代表13人专门赴石老娘胡同拜访时任奉军第三方面军团长的张学良,意欲“请求设法营救”。然而,张在接见各代表时称:“逮捕飘萍一事,老帅(张作霖)与子玉(吴佩孚)及各将领早已有此决定,并定一经捕到,即时就地枪决,此时飘萍是否尚在人世,且不可知。余与飘萍私交亦不恶,时有函札往来,惟此次要办飘萍并非因其记者关系,实以其宣传赤化,流毒社会,贻误青年,罪在不赦,碍难挽回,而事经各方决定,余一人亦难作主。”各代表虽极力解释邵“言论虽有不合,但事已成过去,务请本尊重舆论保障人权之旨,保全飘萍生命,勿开先例”,但张学良“意甚坚决”,并声称“此事实无挽回余地”。不仅如此,张甚至说“飘萍虽死,已可扬名,诸君何必如此,强我所难”[20]。
新闻界代表请求无效之后,有“和平元老”之称的王士珍还专门“代为说项”,但因奉直各方将领“已下决心,虽元老亦无如武力何也”。此后虽然也有人再次向张学良“乞情”,但是张学良仍表示:“邵与我有交情,我已尽力说项,然皆不肯听,因此事由奉天、汉口及联军各将领议决,非个人所能为力也。”[21](P36)在各方营救邵飘萍时,奉直联军督战执法处也向警厅提讯,经该处简单审讯后即以“宣传赤化”之罪名判决死刑,于26日凌晨四时执行枪决。此事件在国内新闻界产生了极大的震动,对此后新闻业的发展也产生了明显的影响。
邵飘萍惨遭军阀杀害,打破了过去北洋势力对文人采取的相对忍让的态度,随后各地军阀利用强权随意捕杀记者的现象时有发生,以言致祸的事件屡见不鲜,标志着一个相对宽容时代的陡然落幕。再加上此时正值南北政治斗争日渐激烈之时,北方以“反赤”为口号打击接近国共两党的人士,南方则以“打倒军阀”相号召,准备出师北伐。在南北政治势力的夹击之下,各地新闻界动辄得咎,执业空间被大大挤压,新闻业的发展受到严重的影响。
面对军阀不经任何法定程序擅行枪杀新闻界同业,处在奉直军阀统治之下的北京新闻界“无不人人自危”[22],对该事件几乎是集体失声。正如当时的报纸所言,自邵飘萍被枪杀之后,北京新闻记者“人人畏惧,全失自由,盖正在讨赤期间,赤化通敌等名词,皆足致死”[23],北京新闻界“一时顿呈恐怖现象”[24](P7),业界中人虽“多抱不平,但不敢公然反对”[25],唯恐“一开口便有吃枪子的危险”[26](P1)。有记者感慨地说:“当今的大报记者,真是匪易,而尤以在京都的报馆,如若要捧着这饭碗头的,只可眼开眼闭,对于军阀之事,不要记载和评论,或是知道在那一位的势力范围以内,便极力说些好话,不然就是邵飘萍、林白水二人是前车了。”[27]
奉直军阀格杀不论之风开,各地军阀纷纷效仿,恐怖氛围弥漫业界,使整个新闻业的发展陷入极大的困境。对此,有记者曾指出:“办报之困难,莫难于今日;访员通信之困难,亦莫难于今日;报馆居于某系军阀势力之下,所有言论记载,对于某当局即例当隐其恶而扬其善,凡与某系取敌视行动者,亦当附带而尽口诛笔伐之义务,盖不如此,则报馆纵不遭其封禁,职员纵不被其拘捕,而最轻限度,则报纸亦必受其取缔,或通令邮局扣留。此各省军阀对待报馆之通例也。”[28]从当时来看,国内新闻业之发达首推上海,由于有租界庇护,新闻界向来以沪上较为自由,但在邵飘萍被杀事件发生后,上海新闻界也不免畏首畏尾。邵飘萍此前曾长时间服务于《申报》《时报》等老牌大报,担任北京特约通信员。然而邵飘萍被杀后,上海新闻界“竟有许多人视若无事”[29],甚至对同业罹难缺乏同情表示。除了《时事新报》《商报》《民国日报》之外,在上海报界占据重要地位的《申报》《新闻报》《时报》等逐渐走向商业化发展之路的老牌民间报纸均取“明哲保身”和“镇静态度”,对该事件“莫不噤若寒蝉,不赞一辞,一若邵君之被害,与中国报界无丝毫之关系”[14]。对此,有记者坦言:“吾人以常情推测之,于情于理,该报当有一种表示,以声讨暴奉。即以最低限度而言,亦应稍表同业之情,著论悼惜,讵至今仍然默然无闻。”[30]顾执中后来回忆时指出:“报馆明哲保身,噤若寒蝉,对濒临死亡的军阀,也不敢得罪,在这种情形之下,新闻记者的活动不免有些束手。”[31](P250)事实上,受外界环境的影响,此时的上海报界“暮气甚深”,老牌报纸“所著之论,所标之题,所选之稿,咸隔靴搔痒,无中要肯”,其他报纸则“或为某党之寄生虫,或为某派之传声筒,盖为黄金所驱使”[32]。对此,有批评者说:“近日,大凡看报的人,谁不说,上海报纸没有生气了,有时候,虽有闻,而不录,即素称消息灵通、牌子最老的申新二报,亦是如此。人说北京报纸倒退三十年,吾说上海的报纸,倒退了六十年,有等于没有,可叹可叹。”[33]
近代中国新闻业虽然有了较大的发展,但绝大多数报馆经济仍难以独立,时人对此亦有深刻的认识:“在中国今日这样一个社会,要想办一个新闻机关,有独立的精神,有一贯的主张,有永久的生命,是不大容易一件事情罢?报纸的能否独立与永久,自然看他经济的基础如何。报纸的经济方面,有两大要素,一是广告,一是销场。在工商以及各种社会事业发达的国家,广告的招徕是不成问题的;在教育普及的国家,人人可以读报,报纸的销场逐渐扩张,也是不成问题的。”[17](P12)但由于近代中国商业不发达以及教育不普及,仅仅依赖广告和售报收入,新闻机构远不能实现经济上的自主。为求自存,即使是商业和教育相对发达的京沪等地,绝大多数新闻机构亦不得不仰赖各方的津贴维持经营,因而言论和立场往往易受政治影响,这在当时的新闻界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也为时人所诟病。为了改变此种现状,重塑报纸应负有的言论责任,免受权力与财力“有形无形之压迫”,一些新闻从业者开始尝试突破现有新闻业的发展困境,这其中以新记《大公报》的探索最具代表性。1926年9月,吴鼎昌、胡政之、张季鸾等人接办天津《大公报》后就公开提出办报“四不”原则,将“不党”放在首位,公开声明“对于中国各党阀派系,一切无联带关系”。为了保证报社的独立运营,避免“为金钱所左右”,又提出“不卖”之原则,声明“不以言论作交易”,不接受政治性质的金钱补助和政治方面的入股投资[34]。随后,天津新闻界在商议组织天津新闻记者联合会时亦曾提出“不带政治彩色,无党派、无主义,取超然态度”[35],试图摆脱政治因素对新闻事业之影响。这在当时绝大多数报馆均“受金钱之累”的情况下可以说是非常大胆的尝试,亦可谓是破天荒之举动,尽管这样的尝试在当时特定的环境之下依然存在诸多障碍性因素,但却显示了处在权力与财力夹缝之中的新闻界开始寻找新闻业的独立发展之路。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外部环境对新闻从业者的影响,新闻界自身亦难辞其咎。如为了改善经营困境,当时北京的绝大多数新闻机构都与政治势力保持着较为复杂的关系,以致于各新闻机构“并无宗旨主张,暮楚朝秦,惟以津贴为向背”[10](P89)。邵飘萍所主办之《京报》亦难以免俗,“他既受实力派的津贴,言论当然受了影响,各派实力时有消长,他为自存起见,态度不得不随着略有变化”。在这种情形之下,新闻界很难团结起来结合成稳固的职业共同体以维护自身的职业利益 ,以致于有人不无意味地指出:“如果摧残舆论的是个聪明的人,只要用‘各个击破’之法,断没有不凯旋而去的。”[30]
正因如此,随后的新闻界不时出现对自身进行反思的声音,同业合作成为业界抵御外力压制的寄托和期待,在新的新闻生态之下成为构建职业共同体的推动力量。事实上,民国以来各地新闻界已多次尝试构建自身的职业团体,但因权力和财力等因素的制约和束缚,多呈昙花一现之局面,因而在很多人眼中,当时的新闻界仍然是“太散漫,无果断”的景象,并强调尽管各报立场与观念不同,但并不影响同业之间的相互合作,希望新闻界能够“赶快联合起来,去救援那已被压迫者”[36]。对此,有记者还进一步指出:“我们的同业间——不论是上海、北京或其他各地,太缺乏合作互助的功夫。就消极方面说,同业有危,从不肯联合起来作切实的援助,只要大祸不临到自己的头上,暗里自庆侥幸,说要代人起来打抱不平,简直是很少这回事。……至于积极方面,要大家齐心合力,来做一件有益公家的事,或可使同业全体得益的事,那更难乎其难了。”[29]正是因为新闻界存在这样的缺点,中国的新闻事业要有质的进步“是极不容易事”,因此,该记者呼吁全国新闻记者能够联合起来,“同业合作,这才是最光明的态度”。这样的反思和呼吁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其后新闻从业者职业建构的新起点。其后在国共两党的影响之下,新闻记者群体在复杂的政治形势下被动员起来,成为民众运动洪流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革命”的旗号之下实现了新的职业整合,各地相继掀起了组建新闻记者团体的浪潮,新闻记者在政治与职业的复杂纠葛中继续忐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