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日本精神史事件的“鲁迅”与“李贽”※

2021-04-16 05:11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10期
关键词:太宰阳明鲁迅

朱 捷

内容提要: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著名小说家太宰治与尚未成名的中国思想史家岛田虔次分别以“鲁迅”与“李贽”为线索撰写了一部文学作品与一篇史学论文。小说因“国策”与“鲁迅”而受到注目,论文乃岛田成名作之基石。因此,我国学界均对“本事”进行过不同程度的“言说”,然结论亦趋于一致。本文试图将两件近乎同时期的“本事”参互考察,以探寻理解八十年前日本知识分子的历史处境与主体真实,剥离“本事”与“言说”的纠缠。

太宰治(1909—1948)的《惜别》1与岛田虔次(1917—2000)的《阳明学中人的概念与自我意识的展开及其意义》2均产生于“二战”勃发期,前者属于文学创作,后者被视为思想史研究。

可是,因《惜别》的“国策”3性质,及其主人公“鲁迅作为一个具有自主性的文化经典,在被重塑的过程中势必对‘日本’和‘太宰治’的话语权力构成制约——即太宰治无法随心所欲‘塑造’鲁迅”4等因素,“纯粹”创作的意味便有所稀释。

而彼时,作为青年史学家的岛田,“有很强的冲动要一致化、一元化,要寻找定律,要极大化自己的基盘来解释过去”5,他“在中国士大夫阶层的几个边缘人物(尽管李贽等人具有一些叛逆精神)那里寻找市民意识的‘萌芽’”6,并最终创设了以李贽(号卓吾,1527—1602)为“完成态”的中国近代思维发展论。如此这般,攫取历史思想资源,通过排列组合的方式,去实现某种已是预设的结论,相较于“复调”的历史,多少给人以创作之感。

值得注意的是,1945年日本战败后,岛田以该文的构思为基础,完成了他的名著《中国近代思维的挫折》。此作被视为“最早对战前日本的历史学观进行反省,且最早作为担当克服所谓亚洲停滞论这个战后历史学界的重要课题而展开研究的第一本重要著作”7。“作为在中国思想史研究中最早提出中国‘近代’问题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研究著作”8而受到瞩目9,“即使是在现在也是研究中国思想史(特别是从宋至清)的日本学者的必读文献之一”10。亦因此书,“不论是在日本还是在中国学界,对岛田的评价都是很高的”11。

然而,上述光环似乎遮蔽了一些东西。岛田的处女作在笔者看来,其实质是一部迎合时代的“国策物语”。只是,它消融在了“自由意志”的表象之下、诸多赞誉的“意义”之中。事实上,所谓“意义”中的部分,如用卡尔·马克思(1818—1883)的话来说“终究不过是从后期历史中得出的抽象,不过是从前期历史对后期历史发生的积极影响中得出的抽象”12。而在“意义”的“历史抽象中,并不意识到其抽象性和片面性,而直接作为现实的历史来通用”13是需要引起高度警惕的。诚然,纵观岛田虔次整体学术生涯的贡献,上述“意义”并非言过其实,但他写作此书的最初动机与此后因该书所获得的“意义”之间,确存在着某种认知上的错位。

易言之,我们不应对这位“不但在日本学术界,就是在世界学术界,也被公认为是东洋史、东洋思想史,特别是中国学研究领域的学术权威和泰斗之一的”14日本学士院15院士、京都大学名誉教授进行全方位的接受与肯定。日本著名政治思想史学者丸山真男(1914—1996)有言:“随着新的一辈逐渐增加——他们没有直接经历过战争和战争刚结束后的那种精神空气——很可能会被不加批判地接受”16,此忠告之于我们亦同样适用。至少,在笔者看来,岛田初期的创作动机并不“纯洁”,某种程度的“正本清源”“补弊纠偏”应是必要。

另外,几于相同时期创作,且作为客观意义上的“御用小说”17之《惜别》,本应注定被捆绑在“国策”的耻辱柱上。然而,太宰在《惜别》后记中却说:“即便没有来自这两方(即:战时日本内阁情报局和文学报国会)的请求,我也依然会在某一天试着去将这部小说写出来。”18并且,在1948年太宰治投河自尽后,一位中国人就写下了题为《惜别——悼太宰治》的文章,在提及《惜别》时说:“创作态度谦逊诚实,几乎看不到骄傲自大的日本人的优越感。”19日本文艺评论家奥野健男(1926—1997)曾指出:“在那特殊时期,对战争持清晰否定态度的作家,除了太宰治外便再无他人。太宰已经尽力了,如果再继续下去,他就会被当作非日本国民,那么,除了被投入大牢他将别无选择。”20因之,笔者不禁对《惜别》之内蕴心生疑惑。

细究太宰的作品,我们不难发现,他始终在以某种隐晦的方式否定帝国日本的战争行为。从“在灭顶之灾中,只字不提国家的危机,也不暗示自己个人的危机”21的创作态度,便可管中窥豹。奥野氏也在战后说过类似的话:“如今再通读太宰治全集,简直无法让人相信他曾生活在战争年代。”22究其原因,“他否定战争。面对战争,太宰只能故意将眼睛闭上。在他的世界观里,那是不忍直视的。如果直面现实,他无法活到最后”23的解释应该是贴切的。“在战争中计划刊行的书目在战后依旧照常发行的只有太宰治的作品”24之理由或亦在于此。可以说,“艺术创作”“纯”文学是彼时太宰治逃避、否定现实的唯一道途。在反战知识分子仅是凤毛麟角的年代里,他确实显得有些与众不同。25

所以,仅用“国策文学”“御用小说”将《惜别》盖棺定论将有所偏颇。毋宁说,《惜别》是在“国策”与“私策”26、悲怆与烂漫、存在与虚无的交响中应运而生。与此同时,青年岛田的创作中同样可考“国策”与“私策”之成分,只是他的“公”“私”内涵趋于一致,“私策”更多体现为某种学术传承上的自觉。

饶有意味的“公”“私”纠缠,体现的正是时代的复杂性,太宰与岛田言说“鲁迅”与“李贽”的根本动机源于彼时日本知识分子自身所处的时代境况。当然,其中有的呈现为客观外在,而部分则如弗洛伊德学派精神分析所阐释的那样,是无意识的。27本文试图将两件近乎同时期的“本事”参互考察,以揭示特殊时期知性活动背后的精神世界,探寻理解八十年前日本知识分子的历史处境与主体真实。

在此,有必要对彼时的“国策”背景做一解释。早在1937年,日本便打着“建设新秩序,以确保东亚的永世安定”28的幌子试图“借由军事武力称霸亚洲”29。在日本国内,日军野蛮的侵华行径甚至被视为所谓的“圣战”30。次年,日本政府进一步发出声明,“东亚新秩序的建设,乃基于皇国的建国精神,完成这项使命,是我们现代日本国民的光荣责任与义务”31。入江昭(1934— )曾就此指出:

需要注意的是,上述包含意识形态要素的话语,将日本对华政策的特征说成是建设新秩序,且它是日本国民的、历史的责任与义务……排斥理想主义的军国主义大东亚论也开始使用解放、统一等的表述,一九三七、三八年前后,日本人的对外意识当中开始急剧显现出思想性。32

这里的“思想性”,毫无疑问即是指所谓带领东亚、引领东亚之日本人的某种“自觉”思想。随着1938年日本颁布国家总动员法案,1939年当局进一步强化国民精神总动员政策,“‘国民精神’成了这个时代的关键词”33,“人、物质、钱财,乃至灵魂都成了动员的对象”34。显然,动员对象里面包括三十而立的太宰治与二十出头的岛田虔次,“自觉”的思想即为“国民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

并且,亲历过战争的丸山真男认为,在当时的日本社会,“个人是无法自律的,他们不断要受到媒体的影响和操纵,而且原子化的个人也不能仅仅躲进自己封闭的私人空间里,不时地还要积极参与公共事务”35。引领东亚之意识能够成为某种“自觉”,其原因或正在于此。“漂漾着的‘清澄的感受性’和绝不妥协的纯粹性堪称世界上青春文学的最好范本”36的缔造者太宰治也进入了所谓的“国策”系统,即是丸山此番话最好的例证。

然而,正如伊恩·布鲁玛(1951— )说的:

关于亚洲新秩序的宣传都建立在兄弟友爱和文化亲缘性的基础上,可只要日本还与亚洲同胞兵戎相见……就会使这一论调显得十分空洞。37

甚至“空洞”到让《惜别》里的那个“我”都“觉得不可思议”38。这也正是太宰治对“后来的那些鲁迅的故事”“概不触及”,“只是想要描绘出那个单纯而又多愁善感的,作为中国留学生的‘周君’”39的原因之一。

然而,到了1941年,此番论调变得不再“空洞”。1941年12月,日本偷袭英属马来亚、珍珠港,并随即对美英宣战。这使得日本政府那番“为了大东亚”之类的言语有了所谓“事实”层面的支撑。至少,对于当时日本一般国民来说就是如此。以下是听闻上述开战消息后一些日本知识分子的反应:

(林房雄)写道,这种感觉“就好像卸去了肩头的重担”。……高村光太郎喜极而泣。文学批评家伊藤整,“感到自己仿佛一下子获得了新生”。40

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奥野健男说:

普通人对中日战争比较暧昧,知识分子更是斥其为侵略,可同英美的战争一开始,他们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人人都担心日本未来的运数。与此同时,人们心里却又喜不自胜,我们总算赢了一回,英美这些个傲慢的大国,这些个白人脸上总算挨了我们一拳。随着捷报频传,担忧逐渐失色,恐惧化为自豪和兴奋。一个来自落后国度的有色人种在面对发达国家白种人时的所有自卑感,顷刻间烟消云散。古往今来,我们日本人还从来没有如此充满民族自豪感。41

这样的说法是贴切的。可以说,日本知识分子建立在与西方对抗这一“事实”之上的“引领东亚”的“自觉”思想在此时此刻得到了真切的实现,“大东亚共荣”对他们来说亦不再是一句虚幻的口号。需要注意的是,“知识分子,文学家们的高扬气氛,绝不是自上而下的强迫,也不是游离于一般国民感情之外的”42。换言之,此时的日本国民共享了上述“精神盛宴”,它象征着日本人精神史层面的某种“普遍”,是全体日本人所共有的思想历史。当然,这样的“思想历史”也是彼时太宰治与岛田虔次所共有的。之后,日本官方不失时机,确立了“大东亚战争”的称呼,战争的目的依旧美其名曰:“确保东亚之安定,力促世界之和平。”43

在文化“建设”层面,1941年至1942年间,中央公论社组织高山岩男(1905—1993)、高板正显(1900—1969)等京都学派青壮年哲学家们先后召开了三次座谈会,其主题分别为“世界史的立场与日本”“东亚共荣圈的伦理性与历史性”“总力战的哲学”。与此同时,《文学会》杂志组织小林秀雄(1902—1983)、中村光夫(1911—1988)等人召开了名为“近代的超克”座谈会。两会宗旨实际并无大的差别,用柄谷行人(1941—)的话说:“这不过是一种与志在和西洋列强发起战争,并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之日本帝国主义相呼应的意识形态。”44

极为巧合,正是在1941年,岛田虔次“以昂扬饱满的精神和高度的思想张力,在短短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内写出了《阳明学中人的概念与自我意识的展开及其意义》”45一文。在“引领东亚”之“国策”思想充斥着大街小巷,全民“狂热爱国”46的年代里,很难不让人对他“昂扬饱满精神”状态下的创作有所警惕。奥野曾在谈及这一时期的日本时说:“我认为时代与现实给人思想造成的影响是极大的”47。如果说作为文艺评论家的他更多的是出于感性而发言,那么,丸山真男的分析则具备了某种学理性:

日本国家作为伦理的载体,是唯一具有价值判断的决定者。……当国家在“国体”中垄断了真善美的价值判断时,学术、艺术的自由自然亦无从谈起,除非依附于这种价值判断的实体,而且这种依附绝不是外表的附随,而是偏于内在的。……只要是从具有绝对价值的“国体”中衍变出来的话,那么即可将自身的妥当性建立在内容的正当性上,由此便可以毫无阻碍地渗透到任何一个精神领域。48

而“国策”依附的正是丸山口中那个无所不能的“国体”。故“对于那种教科书式的正义呀、道德之类的东西,我不可能抱有太大的兴趣”49的太宰治也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文学报国会分派了将大东亚五大宣言小说化这一困难工作,我想这也是为了国家,现在暂时将其他工作推后,绞尽脑汁,并非终日饮酒。”50“为了国家”应该不假,至于太宰,这与否定“战争暴力”并不矛盾,毕竟他曾借鲁迅之口说出:“表达自己的爱国之至情,本是无可厚非之事”51,“真正的爱国者,反倒批判祖国的不是”52,《惜别》中的“我”甚至也曾“为战争的胜利而祈祷”53。

然而,惯于“对真实的事情一言不发”54,沉浸于自我精神世界的太宰治,对“渗透”是敏感的。艺术领域终究是他最后的“自由”家园,“明亮的句子,给了他麻醉,掩饰了他的虚无”55,并且,他还可以像其前辈北村透谷(1868 —1894)那般,“以‘想象世界’来与现实世界对抗”56。所以《惜别》中的“我”会祈祷:“工作会顺利地进行下去,不会因为空袭而受到妨碍”57,所以太宰治要选择不再“默默忍耐着”58。事实上,在“文艺杂志接连被废刊,被统合进国策杂志。文学者发表作品的舞台被极度缩小。谷崎润一郎的《细雪》、德田秋声的《缩图》、岛崎藤村的《东方之门》等文豪的连载都因为与当局意向不符而被退稿”59的时期,他亦无从选择,“背后当然少不了内阁情报局与文学报国会给予的支持”60。

于是,为“国家”、为“纯”文学,我们看见了太宰向日本文学报国会提交的那份《〈惜别〉之意图》。“意图”之真意或可引用董炳月的话:“太宰治要叙述的是不同于‘怀有社会的以及政治性意图的读物’的鲁迅故事”61,“是在别一层面上追求鲁迅的真实、进而构建东亚的”62。换言之,其中蕴含的是对“渗透”的抵触、对“自我”的回归与对“现实”的妥协。所以,我们才能在《惜别》的字里行间“触碰到作者有一种深刻的虚无感、一丝古怪的安详,还有过分明亮的文笔”63。

然而,对于二十出头的京都大学学生岛田虔次来说,“渗透”从某种程度来说是“绝对”的,通过考察我们便可了然这位青年的创作真意绝非如该文标题所传达的那般,要“纯粹”肯定“中国”阳明学之意义。毋宁说,“引领东亚”的“自觉”思想才是其创作的根本动机。换言之,岛田自觉于将中国儒学的道统引向日本,在他看来,日本才是彼时东亚思想传统的嫡出。岛田在论文结尾时的一段话引人深思:

总而言之这里想强调的是,不应把明学放在明学自身,把中国思想仅当作中国思想自身,将思想的发展仅局限于理论方面,而是要从激情(parhos)的根底里去理解它们的重要性。64

需要明晰的是,彼时中国的处境可谓不绝如线,“不应把中国思想仅当作中国思想自身”绝非是在替我们彰显中国思想的世界性意涵。岛田接着说道:

读了被认为是和泰州并驱、开诸子猖狂肆无忌惮之先而受到攻击的王龙溪语录,然后开创了建设性转机的,难道不是近江圣人之学吗?据说吉田松阴对李卓吾心仪已久。日本阳明学据说是开创明治维新有力的精神动力,而在中国,阳明学又有什么丰功伟绩呢?一方面被说成是“终日匡坐,同于塑泥”之玄学者,另一方面被认为是“猖狂无赖,小人之无忌惮者”,或最多被认为是以孤高的人格了此终身、耽误了阳明学后辈们的罪状,难道就仅仅只是明代这个时代之罪吗?65

至此,岛田阳明学叙述的逻辑脉络便大体了然了。首先,“明治维新”象征着某种绝对的正向价值。66此时此刻,让岛田产生“引领东亚”之“自觉”的日本正是“明治维新”以来那个渐次走向扩张道途的帝国日本。并且,“带着如此洋意(针对本居氏所谓‘唐心’)而进入中国社会思想史研究之道的”67岛田必然深谙明治维新与所谓西方“近代”的诸原理紧密相关。于是乎,岛田从“维新”的绝对价值出发,通过“复古”的方式,去逆推实际上已是预设完毕的结论,即在“历史中国”范围内寻求与帝国日本“国策”相一致的“价值”。

一方面,岛田在中国的阳明学中发现了此类“价值”68。在“私即恶,或近于恶,它总是伴随着某种程度的负疚感……个人的私事得不到明确的认可,人们便想方设法将其与国家意义相联系,以便从那种负疚心理中得到拯救……‘个人’的伦理不存在于自己的内部,而是与国家合为一体”69的帝国日本,青年岛田终将自己所学专业与彼时日本的“国策”联系上了。有了以上设定,岛田肯定阳明学的意义便是必然。况且,“日本阳明学据说是开创了明治维新的精髓动力”,吉田松阴(1830 —1859)这位维新志士都“对卓吾心仪已久”。

另一方面,岛田对具有“近代原理”“近代精神”的明代阳明学在中国的境遇“深感遗憾”70。然而,在他看来,“开创了建设性转机的”日本阳明学,同样是“近江圣人之学”。换言之,被中国埋没的阳明学精神,在日本获得了新生,并引领日本走向了“明治维新”的光辉道途,儒学“道统”已在日本延续。因之,“引领东亚”乃“现代日本国民的光荣责任与义务”71。日本青年岛田“东亚盟主”的自觉思想,在此处可谓昭然若揭,他的论文在特殊时期依旧顺利发表便也不难理解。

岛田的反问:“明代嘉靖以后的社会,颇有和日本江户中期末期类似的一面,何以一方面取得了维新,一方面却走向了破灭呢?”72颇具深意,耐人寻味。也难怪他表示:“在对王安石的评价已经十分冷静公平的今天,对卓吾一派的认识反倒不如此一视同仁,我们深感遗憾……卓吾所占的地位尽管一直被人全然忽视,其实应该得到更加深入的考察。”73

事实上,思想观念的上层建筑除了与特定时代颇为攸关外,在个体层面亦有自己的形成逻辑,并且,此两者时常互为表里。岛田之“私”,在师承方面的表现便应作如是观。

京都学派中国研究的祖师爷内藤湖南(1866 —1934)是岛田最喜爱的学者,这种喜爱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74“(内藤)博士的著述,只要是一经出版的,除了清朝书画谱、满洲照相帖以外,我都基本收藏了,并一度打算通读。”75换言之,我们无法撇清岛田与那位“对历史的中国充满尊敬和爱戴的深情,而对现实的中国则难掩蔑视和背叛的心态”76的中国问题专家内藤湖南思想间的深刻关联。毋宁说,青年岛田自身便是内藤学问自觉的承继者。

在笔者看来,该篇可被视为岛田处女作的文章,正是对内藤“文化中心移动说”77做的注脚,即中国士人的所谓“道统”已经移至日本。也难怪该文开宗明义:“根据内藤博士的说法,平民的发展和政治重要性的减退,是中国近代(宋、元、明、清)的两个根本特征。这两个特征在学问、思想的领域,则通过自由研究和自由批判的形式表现出来。以下拙文,建立在这一启发之上。”78

此外,内藤对待我国颐指气使的态度,岛田也没少学,即便是在战后的学术研讨层面仍有所体现。比如岛田曾对我国学者朱谦之(1899 —1972)进行批评,“尽管朱谦之比岛田大将近20岁,而且早已名满天下,岛田的文章写得却像在教训小学生似的”79。此与太宰治的《惜别》“创作态度谦逊诚实,几乎看不到骄傲自大的日本人的优越感”80“表现超国家的友情,人与人心灵的相通”81“态度真挚,丢掉了‘弹丸’,与支那人推心置腹”82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因之,“一个在古代史研究中反对大日本主义学术倾向的内藤,在现代中日文化关系上,则以‘回报中国’,‘帮助中国’,‘振兴中国’的名义,表现了殖民扩张的文化主张”83,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此时期的岛田虔次。

无独有偶,另一位对岛田影响甚大的老师铃木成高便是“近代的超克”、京都学派系列座谈会的主角,“(岛田)终生都很尊敬铃木先生”84。并且,在追思岛田的座谈会上,当三浦国雄(1941— )说道:“在岛田的藏书中有不少铃木赠送的书籍”,吉川忠夫(1937— )随即指出:“当然应该是战争期间写成的作品”85,此言可谓意味深长。不难推测,铃木成高那种欲“建设‘新日本精神之秩序’”86,高扬帝国日本指导、引领“东亚”,超越、克服“西方”,创建“大东亚共荣圈”的思想,曾经深刻影响了青年岛田。如果说:“身处强调弱肉强食和适者生存的帝国主义现实之中,采取‘没理想’的态度便是以旁观者的方式在支持帝国主义”87,那么,彼时的岛田应该属于带着“理想”的“旁观者”。

反观太宰,在看似高尚,实则为堂皇幌子的“中日亲和”里,他以一种别样的激情,创制了一位别样的鲁迅,看似“在一个远离了现实的地方,在一个独自的世界里——文学中找到了孤独与不安的排泄口”88,然而,梅洛-庞蒂(1908 —1961)有言:“我们被抛到了这处境中,因为我们有身体,有个人的历史和共同的历史——我们找不到绝对的安稳。”89于是,在《惜别》看似“安稳”的表象之下,抵触与妥协、变态与回归依旧蕴含其中。即使如此,太宰的《惜别》“虽然是在战争末期接受官方的委托而创作,但确实在很大程度上解构、摆脱了军国主义意识形态”90之盖棺定论确是公允。可惜,三年后他自杀身亡了。

注释:

1 1942年前后“开始进行周到的创作准备”,1944年向文学报国会提交《〈惜别〉之意图》,“1945年新年过后投入创作,2月20日前后完稿”,1945年9月5日(日本宣布投降20天后),由朝日新闻社出版(未经任何改动)。参见藤井省三《太宰治的〈惜别〉与竹内好的〈鲁迅〉》,董炳月译,《鲁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6期。董炳月:《自画像中的他者——太宰治〈惜别〉研究》,《鲁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12期。

2 1941年春创作,后经修改,于1943年、1944年分别以(一)、(二)两部分发表在《东洋史研究》杂志。岛田虔次:《阳明学中的人概念、自我意识的展开及其意义》(一),《东洋史研究》1943年第8卷第3号。岛田虔次:《阳明学中的人概念、自我意识的展开及其意义》(二),《东洋史研究》1944年第8卷第5—6号。另可参见岛田虔次《中国思想史研究》,邓红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71页。

3 即配合彼时帝国日本国家政策。

4 50 61 62 董炳月:《自画像中的他者——太宰治〈惜别〉研究》,《鲁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12期。

5 王汎森:《晚明清初思想十论》(增订版),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5页。

6 邓红:《日本的阳明学与中国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36页。事实上,之于李贽,即便是晚近陈来的著作《宋明理学》(初版与再版)一书亦未将其收入其中。参见陈来《宋明理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杨立华的《宋明理学十五讲》也同样未收录。参见杨立华《宋明理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正如日本学者冈田武彦(1908—2004)所言:“明末的儒者、文人是推崇心之自然、性情之自然的,但其中也出现了以此为借口,故意言行怪癖、故弄玄虚,或者一味追求新奇,而随任自然的现象,李卓吾就是其中最为突出的代表……在当时他还是被大多数的有识之士视为任情恣肆、猖狂无忌惮的小人而受到非难。”参见冈田武彦《王阳明与明末儒学》,钱明等译,重庆出版社2016年版,第7页。换言之,在中国的宋明理学谱系里,李贽并非不可或缺。然,日本学者却独爱李贽,甚至到了言宋明理学必加上并肯定李贽的贡献之地步,在冈田武彦、岛田虔次、沟口雄三等学者的代表作里都能见到李贽的身影。当然,岛田的李贽论述也受到了中国学界“启蒙论”思潮的影响。有关该思潮,可参见杨念群《百年清史研究史·导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但主要原因应如下文所述,乃出自对“明治维新”价值的肯定。

7 8 10 14 岛田虔次:《中国近代思维的挫折·译者的话》,甘万萍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1、1~2、1页。

9 如中国学者吴震在《十六世纪中国儒学思想的近代意涵——以日本学者岛田虔次、沟口雄三的相关讨论为中心》一文中指出:“岛田以及沟口通过对16世纪中国思想的考察所得出的诸多论点,对于重构中国近世思想的历史特质具有重大意义。”参考吴震《儒学思想十论:吴震学术论集》,孔学堂书局2016年版,第277页。中国学者邓红在《日本的阳明学与中国研究》一书中指出:“岛田虔次是日本战后中国学研究的开创者和奠基者之一,而这样的人物在日本学界是屈指可数的。”参考邓红《日本的阳明学与中国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30页。日本学者沟口雄三指出岛田的创作具有“先行于时代的前瞻性”。参考沟口雄三《中国前近代思想的屈折与展开》,龚颖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74页。

11 邓红:《日本的阳明学与中国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53页。

12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68页。

13 16 35 48 69 丸山真男:《现代政治的思想和行动》,陈力卫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558、557、viii、8、8页。

15 日本最高学术荣誉机构。

17 太宰治在《惜别》的后记中直言:“这篇《惜别》,确实是为了响应内阁情报局和文学报国会的嘱托而动笔写成的小说。”参见太宰治《惜别·后记》,何青鹏译,中国出版集团2019年版,第131页。

18 38 60 太宰治:《惜别·后记》,何青鹏译,中国出版集团2019年版,第131、27、132页。

19 80 原载1948年6月20日《中华日报》文化专栏。引自董炳月《自画像中的他者——太宰治〈惜别〉研究》,《鲁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12期。

20 22 23 47 奥野健男:《太宰治论》,新潮文库1984年版,第123、132、123、122页。

21 55 63 82 张承志:《敬重与惜别》,九州出版社2013年版,第251、251、251、252页。

24 太宰治:《太宰治小说选·解说》,岩波书店1988年版,第284页。

25 参见约翰·W.道尔《拥抱战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胡博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2版,第208页。

26 张承志的推测亦为“私策”提供了一种思路:“他(太宰治)有一个朦胧的念头,借这一小说他可以将其发挥充分。败战已经就要降临,不妨留下预言式的篇什。”参见张承志《敬重与惜别》,九州出版社2013年版,第248页。而对奥野健男的说法:“(太宰)抱有利用、反对当局意图,创作真的文学作品的野心”,笔者并不完全认同,至少以太宰治的一贯表现,“野心”是不会有的。比起所谓的“日中亲善,人与人交往的那种真实”感觉,倒确是太宰治愿意且擅长写的。参见太宰治:《惜别·解说》,新潮文库1973年版,第307页。

27 扎洛茨基:《灵魂的秘密:精神分析的社会史和文化史》,季广茂译,金城出版社2013年版。

28 31 32 71 参见入江昭《日本的外交》,中央公论新社2016年版,第125、125、125~126、125页。

29 鹤见俊辅:《战争时期日本精神史 1931—1945》,邱振瑞译,北京日报出版社2019年版,第58页。

30 33 34 42 43 参见山室信一等《东亚近现代通史下——从19世纪至今》,岩波书店2014年版,第18、18、18、31、30页。

36 88 太宰治:《斜阳·解说》,杨伟译,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第1、4页。

37 40 伊恩·布鲁玛(Ian Buruma):《创造日本:1853—1964》,倪韬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98~99、97页。

39 51 52 53 57 太宰治:《惜别》,何青鹏译,中国出版集团2019年版,第139、42、26、11、7页。

40 参见伊恩·布鲁玛(Ian Buruma)《创造日本:1853—1964》,倪韬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97页。

41 参见伊恩·布鲁玛(Ian Buruma)《创造日本:1853—1964》,倪韬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97、98页。另,笔者增改了某些在译文中缺失、不明的标点符号。

44 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英文版作者序(1991)》,赵京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版,第2页。当然,正如柄谷行人指出的那样,与会者中并非清一色的战争意识形态理论家,也有一些杰出的批评家、哲学家。参见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英文版作者序(1991)》,赵京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版,第2页。但对于二十出头的青年岛田来说,这似乎并不构成所谓“接收”层面的问题。

45 参见岛田虔次《中国思想史研究·解说》,邓红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2页。需要说明的是,实际上,岛田于1941年创作的是题为“从王阳明到黄宗羲”的毕业论文,后改名为“阳明学中人的概念与自我意识的展开及其意义”。

46 59 参见太宰治《惜别·解说》,新潮文库1973年版,第302、302页。

49 太宰治:《斜阳·人间失格》,杨伟译,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第150页。某种意义上,《人间失格》即太宰治的自传体小说。

54 58 太宰治:《斜阳·人间失格》,杨伟译,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第149、149页。

56 参见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赵京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版,第5页。

64 65 67 70 72 73 78 岛田虔次:《中国思想史研究》,邓红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08、108~109、437、109、109、109、69页。

66 参见柄谷行人《历史与反复》,王成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8年版,第67~68页。柄谷行人对与明治维新相关的一段表述需要引起重视:“明治维新当初是为了对抗西方的殖民主义而发生的,所以,本质上是反西方的。倡导西化只是为了与西方斗争……始于本居宣长的那种‘国学’式民族主义,仿佛是明治维新的原动力。然而,毋宁说更有力量的是像西乡隆盛那种基于汉文学和儒教(阳明学)的革命理念。他们无论在文化认同上还是政治理念上,都希望亚洲联合起来以对抗西方。这集中表现在后来参与了印度独立运动的冈仓天心下面这句话上:Asia is one。(《东洋的理想》)。”此外,即便是太宰治,也时常让自己笔下的鲁迅赞美“明治维新”,称其是“如此灿烂辉煌的成功”。参见太宰治《惜别》,何青鹏译,中国出版集团2019年版,第44页。张承志也说:“对明治以来富国强兵国策的认同感”是“哪怕没有‘课题费’,太宰治和日本知识分子也渴望一写的主题”。参见张承志《敬重与惜别》,九州出版社2013年版,第256页。值得注意的是,“明治维新”的意味在战后初期依旧被以丸山真男为首的知识分子们彰显。参见小熊英二《“民主”与“爱国”——战后日本的民族主义与公共性》,黄大慧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版,第184页。并且,当今的日本社会仍是如此,除了少数日本的左派知识分子,如子安宣邦。

68 如“理性精神”“自我意识”等。

74 参见岛田虔次《我的内藤湖南》,《中国的传统思想》,みすず书房2016年版。

75 岛田虔次:《我的内藤湖南》,《中国的传统思想》,みすず书房2016年版,第322页。

76 83 钱婉约:《内藤湖南研究》,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36、136页。

77 引用内藤自己的话即为:“(中国)文明之中心,今又将有大移动,识者实早已了解其间要领,此乃日本将接受大使命之际也。”参见内藤湖南《日本的天职与学者》,《内藤湖南全集》第1卷,筑摩书房1970年版,第127页。

79 岛田虔次:《中国思想史研究·译者的话》,邓红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09页。

81 90 董炳月:《鲁迅形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285、288页。

84 小野和子、狭间直树等:《说先学——岛田虔次先生》,载于《东方学》第125辑,第189页。

85 参见小野和子、狭间直树等《说先学——岛田虔次先生》,载于《东方学》第125辑,第189页。三浦国雄列举的具体藏书书名有《世界与人性》《世界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

86 唐永亮:《日本的“近代”与“近代的超克”之辨——以丸山真男的近代观为中心》,《世界历史》2017年第2期。

87 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中文版再版作者序(2013)》,赵京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版,第6页。

89 梅洛-庞蒂:《知觉的世界》,王士盛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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