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鲁迅对托洛茨基思想的接受及其转变※

2021-04-16 05:11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10期
关键词:阶级微观理想

钟 诚

内容提要:鲁迅对于理论的态度并非简单的抗拒,透过他与托洛茨基的思想关联,可以发现鲁迅接近“社会科学”理论的特别方式。托洛茨基对文学与革命关系的系统言说主要从自我定位、文学创作、社会认知这三个方面影响到鲁迅,但这种影响并非单向的施加与接受,也并未在某个时间节点被完全抛弃。托氏的系统言说对于鲁迅来讲,更应该被看作是一种韦伯学说意义上的“理想型”,透过此种理想型,鲁迅发展出“文学与政治互视”的视野,并将阶级论的冲突思维模式推进至微观层面,此种推进虽然为“永远革命”的思路提供了某种理论支持,却在一定程度上搁置了“社会合作何以可能”这个问题。

自1980年代以来,出于对既往研究中意识形态过度介入的反思,学界习惯认定鲁迅以其特别的、主体性色彩浓厚的文学抗拒僵硬的理论教条,本文的写作意在打破这种定见,呈现鲁迅对理论论说更复杂的态度。本文选取的案例是鲁迅与托洛茨基的思想纠缠。这主要基于如下考虑:一方面,托氏有其系统的“文学与革命”理论,且这一理论构成了晚年鲁迅所置身的革命时代流行且重要的思想范型;另一方面,托洛茨基是鲁迅接近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中介,而且,由于“左联”的反托派特征,如何理解鲁迅对托洛茨基思想的接受及其变化就成为思想纵深的话题。

本文首先将基于鲁迅的内在视野指出他前期接受托洛茨基思想的要点1,其次尝试阐明自1932年开始鲁迅托洛茨基观转变的表现及原因。就第二点而言,已有长堀祐造和杨姿等学者的系统研究,鉴于托洛茨基对鲁迅的影响本来就是“社会科学”式的,本文将在既有研究的基础上,从某种社会科学2的角度切入进行诠释,并试图指出,托洛茨基在《文学与革命》中的言说是鲁迅思考现实问题的“理想型”3,鲁迅托洛茨基观的变化恰恰是理想型发挥作用的结果。从鲁迅托洛茨基观的转变,我们也可以窥见鲁迅思想的微观特质,而这种微观特质,有助于我们跳脱出常见的“文学VS.政治”的思路,发现一种新的“政治鲁迅”阐释路径。

一 鲁迅前期对托洛茨基思想的接受

作为俄国十月革命的主要领导人之一,托洛茨基对于1920年代的中国政界和知识界来讲,并不是一个陌生的人物。不光知识界对他多有介绍和评论,一些重要的政界人物如蒋介石等也同他打过交道。鲁迅的视角相比于政界和一般性的知识界而言比较独特,他是从文艺理论的角度开始接近托洛茨基的。自然,鲁迅并非与托氏文艺理论产生联系的唯一者,《文学与革命》的中译,樊仲云、傅东华以及韦素园、李霁野都曾参与其事。另外,当时有影响力的左翼作家蒋光慈也曾对托氏理论有所接受。4但系统地借鉴托氏的视野展开文学创作及实现思想转型的,恐怕最典型者当属鲁迅。

自鲁迅1925年8月购入茂森唯士翻译的日文版《文学与革命》后,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在他的文字中都可以发现对托氏观点的提及或带托氏思想色彩的表述。5在此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至少从广州时期或革命文学论争时期开始,鲁迅对于托洛茨基的兴趣并未仅仅局限在纯粹的文艺理论视域内,而是有一种现实的底色支撑。

概而言之,从1926年3月在文章中初次谈及托洛茨基到1932年9月托洛茨基观发生转变之前,6鲁迅是从自我定位、文学创作与认知社会这三方面来接近托氏的。应该说,鲁迅的托洛茨基观更多表现为主观的吸收和解读,而非系统、客观的研究和阐释,所以本文选取源自鲁迅主观视角的方式来展开概括,这样更能准确把握他接受托洛茨基思想的要义与复杂性。

在自我定位(即知识阶级命运的主观个体呈现)方面,最重要的就是“革命人”与“同路人”的提法。要理解此,我们需要做简要的历史回溯。自科举制被废除后,知识阶层失去了体制性的依附空间,不再扮演“道统”传承者的角色,士人阶层“回向三代”的理念被新的经济分析和阶级概念(更深层的是发展和进步的理念)全面取而代之。与此关联的是,知识阶级成为游离于体制之外的群体,在社会结构中不再占据核心的位置,并且他们有效参与现实政治的成本较之传统士大夫有显著的增加;传统体制下士人阶层可以通过自身的特殊身份地位形成不同层级的决策圈而达成目的,而在当时中国徒具形式缺乏国家能力的议会政治体制下有效参与则很难。这为先锋党政治的出现提供了空间。不过最初知识分子的选择是从社会和文化层面入手进行改造(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不能直接影响现实政治而带出的选择),所以,新文化运动的兴起还有一种传统选拔制度中断和新的政治体制内卷化的关键性背景。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先锋党政治出现,知识分子获得组织化力量支持可以直接干预或参与政治后,新文化运动逐渐式微,革命文学迅速崛起。另外,清末民初以来,“专门之学”的兴起也使得伴随这种兴起而出现的“学术救国”“文化救国”的思路先天不足,难以提供一种总体性的思路来应对危机。7这也让知识分子在思考自身命运的时候缺少一种重要的参照系。

而托洛茨基对于鲁迅的意义就在于,其系统呈现了带现代意味的组织化力量(这种力量指向社会革命,而不是“一切照旧”的政治革命)与知识阶级命运走向可能的关联。在接触托氏的《文学与革命》之前,鲁迅对于自我以及知识阶级前途的判断是以悲观为基调的(尽管这种悲观与他的文学深度共存),因为似乎没有一种力量可以打破“铁屋子”(从制度变迁角度看,铁屋子隐喻糟糕的制度安排,在其中既得利益集团兼具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控制力,当然,作为文学性隐喻,铁屋子并不意味着中国社会没有变化)。缺乏这种力量,具普遍性关怀的知识阶级似乎也就难以看到自己的确切位置,于是,要么沦为权势者的附庸(如魏连殳),要么变成社会边缘人物(如吕纬甫),或者成为康有为那样不顾时势的“立法者”。这三种选择都是“狂人”的可能去向(前两种等同于狂人被吃掉,后一种类同于狂人走向极端无法融入社会发展进程被时代抛弃)。在与社会革命相关的组织化力量愈发得到重视的前提下,革命人和同路人定位便成为一类新的选项,其相比于前述三种选项,更可能进入“进化的链条”,成为一种积极的历史“中间物”。托洛茨基在《文学与革命》中对于革命人和同路人有着比较中肯和精辟的论述,比如他认为“革命的艺术还没有,但已有了这一艺术的许多因素,有了某些迹象和尝试,更重要的是,有了革命的人,他在按照自己的形象塑造新的一代,他越来越需要这革命的艺术”8。他还认为:“他们(同路人)没有从整体上把握革命,对革命的共产主义目标也感到陌生。……对于同路人总要出现一个问题:走到哪一站为止?”9尽管长堀祐造指出鲁迅所参照的茂森唯士日译本在翻译上存有瑕疵,但他也在其著作中以详尽的考证证明了鲁迅所使用的革命人和同路人概念正是来源于托洛茨基。应该说,鲁迅从托洛茨基那里更深入地认知到社会革命与政治革命的不同之处:权力主导的政治革命里很少有觉醒者展开有效行动的空间,而在社会革命面前,作为个体觉醒者的地位降低了,变成了同路人或革命人,反而获得了某种施展的空间,这倒有些符合鲁迅的心境,后来在左联成立大会上鲁迅也强调知识阶级不能高看自己。还必须指出,鲁迅对作为整体的知识阶级命运的思考常常是通过个体的精神和实践探索来展开,带有强烈的主体色彩,不是简单对托氏理论的照搬,他对革命的解读所呈现出的层次的丰富性也超过了托氏的论述。比如,鲁迅所关心的革命人和(与实际革命暂时一同前行的)同路人之间的身份冲突就是托氏所未曾加以认真讨论的。10另外,有了托洛茨基这个中介,我们亦可更好理解学界近年来为反思玄学路径还原真实而提出的“厦门鲁迅”和“广州鲁迅”。虽然我们不能对托氏的影响有过分的认定,但鲁迅在厦门和广州的实践很可能激活了曾经的阅读记忆,从而使托洛茨基为他从厦门时期的“党同伐异”向广州时期的“横站”转变11提供了某种理论支援。

接下来阐述在文学创作方面托洛茨基对鲁迅的影响。首先,要说明的是,不能简单理解鲁迅自国民革命时期开始的“文学无用”论,毋宁说这种论调反映了五四新文化运动落潮后鲁迅文学观的某种变化:既非简单言志的文学,亦非作为载道工具的文学。文学的自由不再是简单个体心志的自由,也非主动拥抱历史规律的自由(不是单一维度的从个人主义到集体主义),总之,应该摒弃太过功利目的的文学观,而追求一种不回避社会的自然而然的文学(强调个体心志的纯文学并不是真正的自然而然,就像抽象的个人主义一样)。革命时代的鲁迅思考的是,自然而然、“不用之用”如何在新的情势下展开,或者说,如何与政治社会领域建立起联系(早年的文言论文中建立起的联系是形式化的,现在的联系则是现实的)。就此而言,托洛茨基提供了一种重要的思考范式,带来了阶级的思路12,找到了将个性融入阶级性的新路径:“如果说个性是独特的,那么,这却完全不意味着个性是不可分解的。个性是种族、民族、阶级、时代、生活诸因素的结合……批评家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把艺术家的个性(亦即其艺术)分解成各个组成部分,并揭示出各个部分间的关系……作为灵魂与灵魂间桥梁的,不是独特性,而是共性。独特性只有通过共性才能被认知。人的共性受制于那些形成其‘灵魂’的最为深刻的和无可争辩的条件:教育、生存、工作和交往的社会条件。在历史上出现的人类社会中,社会的条件首先就是阶级的条件。这就说明,为什么阶级标准在意识形态的所有领域都很有用,在艺术中甚至更加有用,因为艺术时常反映着最深刻、最隐蔽的社会意愿。”13

1928年8月,在论及文学的阶级性时,鲁迅曾说:“在我自己,是以为若据性格感情等,都受‘支配于经济’(也可以说根据于经济组织或依存于经济组织)之说,则这些就一定都带着阶级性。但是‘都带’,而非‘只有’。所以不相信有一切超乎阶级,文章如日月永久的大文豪,也不相信住洋房,喝咖啡,却道‘唯我把握住了无产阶级意识,所以我是真的无产者’的革命文学者。”14可以看出,“都带有阶级性”,在鲁迅那里,也是一种自然而然,或者说,是一种更高层级的“不用之用”(意味着文学接近和深入现实的探索自然能带出阶级的问题)。这已然超越了从前的觉醒者与庸众对立的文学思维。同时,鲁迅并未完全照搬托洛茨基的“取消论”,而是采纳了“阶级的主观主义”,但托氏尊重文学自身发展的规律,不以政治或革命来扭曲文学的思路又为这种“阶级的主观主义”设定了限度。

另外,托洛茨基的影响当然也可以放到鲁迅留日时期俄国文学影响的延长线上来理解。15托洛茨基的意义在于带来了阶级论,使弱者意志的伸张得到了一种社会科学的阐释,也促成反抗的文学逐渐往一种“自然而然”的社会革命的文学方向升华。通过托洛茨基这个中介,鲁迅对于文学主体性的认识,进入了一个新阶段(这也是对“相互主体性”说的一种丰富),文学主体性中渗入了社会的成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帮助其走出“孤独者文学”的状态,也为鲁迅晚年杂文写作风格的成熟做了某些铺垫。而且,这种与普遍主义相关联的文学主体性也是对狭隘的“国民文学”的超越。

在社会认知方面,托洛茨基为思想困境中的鲁迅提供了一种“社会科学”的视野,在某种意义上缩小了一直困扰鲁迅的个体超越到群体超越之间的鸿沟。新文化运动落潮后鲁迅在精神上的苦闷可以看作是“个”的方案的失败。通过对托氏著作的阅读鲁迅寻得了一种可以反观之前狂人和孤独者主观世界的视角,接近了“客观的社会科学”。当然,这不一定是从“真的人”向“新的人”的单向过渡。托氏的革命论述中有对于平等和自由的关注(这个其他革命论述也有),更重要的是,托洛茨基以阶级为核心的社会革命主张延续并发展了五四从社会改造出发的思路。同时他集中讨论了革命与文学的关系,这种论述中渗透了不满足于现状的进步观以及对于压迫现象的深层阶级论解读,很大程度上缓解了鲁迅从章太炎那里承继而来的对公理压迫性的忧虑,16这为新文化运动后陷入困境的文学指示了另一种“自然而然”的空间。基于此,鲁迅形成了文学、(社会或阶级)革命与政治的三分思维。其中,社会革命与政治在现实中有重叠的地方,但鲁迅还有一种理想层面的永远革命思路,这种永远革命也渗入社会革命部分,而此时的鲁迅式文学则显然与永远革命具有亲缘关系。尽管现实的社会(阶级)革命也可能成为压迫性力量(因为无法回避政治层面的建构),但鲁迅着意的一种以(永远的)“革命人”为根基的新革命范型至少部分回应了这个问题。说得更明确一些,这种新革命范型至少在理论层面融合了个性与阶级性(革命人兼有两者)。而这种思路很大程度上来自托洛茨基。如前所述,托氏将阶级性视作约束“共性”形成的最为关键的条件,而共性则是社会革命及其组织化得以可能的前提条件,这样就帮助鲁迅从之前强调个性觉醒转而同时关注阶级性。或者说,托氏这个思路帮助鲁迅重新找回了之前强调个体和个性描写的文学可能的外向的力量:“社会标准并不排斥形式批评,亦即不排斥艺术的技术标准,而是与后者携手并进的。但技术标准也是用共同的单位来度量个性的,因为若不把个性与共性结合起来,便不会有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不会有思维,不会有诗歌。”17循此思路,阶级性被鲁迅看作是承载早年所关注的“个性”的重要载体:“文学有阶级性,在阶级社会中,文学家虽自以为‘自由’,自以为超了阶级,而无意识底,也终受本阶级的阶级意识所支配,那些创作,并非别阶级的文化罢了。”18由此我们也可理解鲁迅与梁实秋关于文学是否有阶级性的争论——从鲁迅的视角看,梁实秋的永恒人性论说无法进入真实世界的约束条件,尤其是形式化地理解了“共性”。应该说,这种兼采个性与阶级性的鲁迅式文学可以在某种意义上捍卫对阶级论的正确运用,抗御那种教条式的滥用阶级论的思维模式和实践模式,但梁实秋恰恰是将鲁迅文学也看作其批评和抗御的对象——教条化使用阶级论的文学。当然,对阶级性(约束“共性”形成的最关键条件)而非对普遍人性中稳定特质的重视也使得鲁迅将思路的重点放到了追求规则的变化和社会冲突的一面,即所谓“革命无止境”,这明显不同于从人性中抽象出的普遍质素出发构建规则以促成社会合作的思路。

另外,这种阶级视角呼应了鲁迅之前一直有的对于弱者和平等的重视,并从社会科学的视角对压迫和平等问题有了一种新阐释,不是简单依靠启蒙,也不是依靠灌输,而是带有鲁迅所认为的根植于人性和社会的某种真理的成分。这是一种新的动力源。进一步说,鲁迅早年的普遍性关怀或者说普遍性关怀内蕴的焦虑与民族国家自强之间的张力在托氏的革命理论中得到了一种缓解,虽然这更多是在理论层面,但仍有其意义,它毕竟提供了一种接近现实的中介。新文化运动时期的鲁迅也有此种关怀,但动力源不足。其作品中的狂人和现实中的觉醒者无法真正在社会政治领域展开有效行动促成制度变迁便是动力源不足的集中呈现。

结合前面所讲,可以认为,通过托洛茨基的中介,鲁迅思想中所固有的“个人主义与人道主义”之间的矛盾也得到了进一步深化(不是解决!)——不再简单是独异个体和庸众群体之间的冲突,而且也有个体性与(同共性关联的)阶级性之间的复杂关系。如果说前一种冲突使好的制度构建几乎没有可能的话,那么后一种关系则使得制度构建(以及组织化力量的形成)看起来似乎获得了一种空间。自然,不能说托洛茨基的论述全面促成了鲁迅对阶级论的理解和接受,但至少是鲁迅后来走向“自然而然的阶级论”的一种必不可少的中间环节,这也使他区别于“借阶级斗争为文艺的武器”的人群(他不再迷信文学的力量);鲁迅并不反对“以文艺为阶级斗争的武器”,真正的文艺和真正的阶级斗争是可以自然结盟的,因为它们都根植于人的现实社会性。鲁迅从其惯有思维出发看到的不单是大家津津乐道的权力对文学的压制,更是国民性的劣根性(源于深层阶级压迫)本身主动促成了这种压制,这是比直接的权力压制更深层的东西,这种思路相比于单纯的“文艺与政治的歧途”,增添了一种社会(阶级)的维度,缓解了之前的文学与政治的张力思维。也即,阶级论带来了一种社会的维度,指示着一种新的力量源:之前不知觉醒的民众因为阶级论的思路变成了一种可能的力量来源。这种力量源使得观念与制度构建之间产生了某种可能的联系,从而将新文化运动期间受阻的思路往前推进了。这种思路推进离不开托洛茨基的论说带来的启发。但我们在此必须指出,鲁迅在社会认知方面的这些思路变化并不是对托氏言说的照搬,而是一种带有浓重主体性意味的“创造性借鉴和超越”,本文第二部分将从理想型的视野出发对此予以剖析。

二 从“理想型”看鲁迅托洛茨基观的转变及其原因

很多研究者都注意到,自1932年始,鲁迅的托洛茨基观有一种明显的变化:至少在文字层面,我们发现他不再谈论托洛茨基,像之前那样形诸文字的对托氏思想的关注和解读不复存在。不止于此,从1932年开始,他还批判通常被认为同托氏“同路人”思想有关系的“第三种人”的立场。19而1936年《答托洛斯基派的信》的发表后来常被解读为鲁迅与托氏思想的公开决裂。20

自然,不再谈论或者所谓“公开决裂”并不一定就代表影响消失,对此,需要做更严谨的剖析。对于前述这些变化,除去带意识形态背景的“断裂说”外,学界的解释大致有如下两类路径:以杨姿为代表的“内化说”21和以长堀祐造为代表的“一分为二”说22。既有说法较少采纳社会科学的视角(而托洛茨基对鲁迅的影响恰恰是“社会科学”式的),本文尝试在此方面稍作努力。更值得指出的是,鲁迅的“理论”旨趣不在于寻求一种“客观”的托氏形象,他更多是自一种主体性角度来接近托氏言说的,所以本节的分析策略将接续上一节,仍然沿着鲁迅的主观思路来展开,而不是纯客观的取径。在此意义上,长堀祐造在其著作中的“客观实证路径”是有局限的,因为这种“客观”呈现的关联并不充分,并未真正触及核心的理论问题。23而杨姿的理论探索则对于托氏过分聚焦了,过多强调托氏对于鲁迅的单向影响,结果仍然偏离了鲁迅的主观思路。

现在我们进一步阐明前述兼采主观与客观的社会科学思路。首先,我们须承认,鲁迅的托洛茨基观的确有某些可观察到的转变;其次,很难说转变只集中在某一个时间节点,24它更是一种缓慢的过程,既有外部环境因素的影响,也和鲁迅的主观接受方式有关。甚至,主观的接受方式可能更为重要,这与鲁迅的思维特质有关系。但本文并不打算重复学界流行的“主体性”传统的论述,比如强调鲁迅的“反理论”倾向或寻找他的某种哲学、玄学式“思想原点”,而是试图指出,鲁迅并未全面排斥理论的思考,只不过,理论对于他来说并非思维的出发点或终点,而是思考的中介,这种中介是作为韦伯(Max Weber)学说意义上的“理想型”25存在。理想型可以看作是我们展开系统社会认知的思维起点,它提供了一种能把握住关键质素的认知框架(这种框架是对繁复现实的某种必要简化)。理想型之所以能把握住关键质素是因为它关注社会行动内面的主观意义,不同于简单模仿自然科学的假设。更重要的是,理想型一经产生,便可以通过自身与现实经验的比对来推进我们对人类世界复杂性的认知。在当时诸多文艺理论中,托洛茨基在《文学与革命》中的言说之所以能成为鲁迅思考相关问题的理想型,不只是因为其最早进入鲁迅的视野或其关注的主题对鲁迅的吸引,更与托氏言说中的辩证思维模式有关——这集中体现为其理论一方面强调客观的社会进化规律,另一方面亦关注文学等主观内面的成分;一方面强调阶级性,另一方面也不漠视个性。托洛茨基的此种思维模式与鲁迅早年思路中带主体性色彩和辩证色彩的思维模式有某种相似之处。26甚至也不妨说,前者重新激活了后者。鲁迅早年的文言论文中就有“文化偏至”的思路和“取今复古,别立新宗”的主张,也有物质与精神并重的科学观,自然,这些带辩证色彩的思维在当时是被相对抽象的“文学”观统摄的,遭遇现实挑战后,鲁迅带辩证色彩的思维转变为个体和群体之间充满张力的矛盾思维,是托洛茨基带辩证思路的“社会科学”帮助鲁迅重新认识社会现实,使前述矛盾得到了缓解(也可说是深化),并且,文学也重新找到了自身的位置。另外,这种理想型的地位一旦确立,除非鲁迅完全抛弃托洛茨基的学说(因为托氏的“深解文艺”,所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其他进入他视野稍晚的思路(比如卢那察尔斯基的学说)就难以成为“理想型”,而是变成修正理想型的工具。27接下来我们尝试围绕理想型对鲁迅的“转变”展开具体的分析。

首先我们要注意到,变与不变和理想型的关系。也即“变与不变”不再仅仅是长堀执着于具体观点的“一分为二说”,而是呈现为如此的情形:具体观点有变,但理想型(思考中介)并未变。并且恰恰是因为托氏的理想型存在,鲁迅的认识才有进展,才有具体观点的变化。这种变化不是简单应激性的,也不是照搬理论式的,而是一种在理论与现实互动的引导下产生的认知推进。所以,托氏理论作为理想型的意义可能比转变的具体观点更值得研究。对鲁迅来说,1927年之前,理想型可能还未真正形成,其形成本身需要一个过程,需要现实的刺激达到一定程度。没有持续的现实刺激,它可能就是一种未经质疑的知识兴趣而已,有了持续的现实刺激,才有借鉴理论系统认知现实以解答困惑的需求,也才有将其与现实比对的可能性(鲁迅的“多疑”使其可以避免粗劣的实践冲动,而有一种看重验证的知识性格,尽管这并不是严格学术意义上的验证)。可能理想型开始发挥实质作用还是在鲁迅身处革命策源地的广州时期(1927年)和革命文学论争时期。这恰恰是因为有持续的现实刺激(尤其是国民革命的展开及“清党”的发生)和论辩的背景使鲁迅将一种未经质疑的知识兴趣(比如1926年关于托氏的文字)上升为认知现实的理想型(与现实的比对背后暗含了不相信有黄金世界,所以理想型不是“理想”,只是一种思考的必不可少的中介)。

从方法论角度看,鲁迅这种对“社会科学”的接受方式是非常有意义的(尽管他自己未必有明确的方法论意识):不是全盘作为意识形态来接受,也不是借鉴自然科学而产生的“提出假说—验证假说”范式,更不是学界此前盛行的“反概念、反体系”说。至少在接触托氏思想后,鲁迅的批判和抵抗背后其实是有着某种社会科学“理想型”的前提(自然,如前述,理想型的完全形成是需要一个过程的)。这更多的类似于(不能完美处理事实与价值关系的28)韦伯式关注主观内面的经验研究,这种经验研究是以理想型和现实的比对为基础的,更重要的是,它并不能指示完满的行动建构方向,也即这种经验知识与宏观建构之间存在鸿沟。其实学界早就发现了鲁迅“更注重批判而非积极建构”的特质,这个特质也可以由此视角得到一种理解。另外,作为革命家的托洛茨基并未发现或在意这个鸿沟(因为他并未将自己的观点当做理想型来看待),托氏理论既强调阶级视角重视文学的社会根源和文学的自由,同时也僵硬相信历史规律主张无产阶级文学取消论。而永远的革命者鲁迅隐约意识到了鸿沟。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建构就是现实政治利用权力的建构。在鲁迅看来,这种客观上不能回避的建构仍然有其困境。例子之一就是如何处理主义与文艺的关系。鲁迅认为,托洛茨基的理论并不能真正应付现实中主义与文艺的复杂关联,而他自己似乎也没有好的方案:“托罗兹基是博学的,又以雄辩著名,所以他的演说,恰如狂涛,声势浩大,喷沫四飞。但那结末的豫想,其实是太过于理想底的——据我个人的意见。因为那问题的成立,几乎是并非提出而是袭来,不在将来而在当面。文艺应否受党的严紧的指导的问题,我们且不问;我觉得耐人寻味的,是在‘那巴斯图’派因怕主义变质而主严,托罗兹基因文艺不能孤生而主宽的问题。许多言辞,其实不过是装饰的枝叶。这问题看去虽然简单,但倘以文艺为政治斗争的一翼的时候,是很不容易解决的。”29文学的外在力量要发挥,必然与现实政治的逻辑碰撞,一方面,不能像托氏那样用宏大理论无视这种碰撞(鲁迅在革命文学论争时期对无产阶级文学定义域的修改30以及对别德纳衣的《没工夫唾骂》的某种认同31都说明他直面了这种碰撞);另一方面,鲁迅又敏感于权力压迫的重现进而压抑文学者和革命人的自由(革命文学论争与此大有关系)。在某种意义上,鲁迅此后对“第三种人”的批评思路中所呈现的复杂性都是由此衍生而来:既同情于他们类似“同路人”的角色和处境,又不能简单认同他们“从文学看政治”的视角(“第三种人”的立场其实有点类似托氏《文学与革命》的思路,尽管托氏仍是从政治看文学,但他们的理论立场建构都没有充分认知现实的复杂性)。鲁迅并未止步于前述鸿沟和张力,他的这种“文学与政治互视”中关联着“永远革命”的思路,已然超越了托洛茨基和革命文学派。

需要指出,这种永远革命思路的形成是从微观出发的,提示了制度衰败的可能性不能一劳永逸地消除,这区别于托洛茨基焦点仍在宏观结构变迁的不断革命论说。但有意思的是,鲁迅在某种意义上正是通过托洛茨基这个理想型中介才发展出真正的“微观竞争准则”的视野。这个判断可以推进张直心通过对《〈奔流〉编校后记》的分析而提出的“拥抱两极”说32。“拥抱两极”(“两极”指“偏重文艺”与“偏重阶级”)虽然较为准确把握了鲁迅的思想努力,也暗示了没有完美的行动建构方案,却因为不能从理想型的维度出发理解鲁迅对托洛茨基的接受,而忽略了鲁迅独特的微观视角。在《狂人日记》写作时期鲁迅虽然也有微观视野,比如已经有了一些基于个人知识扩散受阻(即“狂人”对他人的启蒙不能成功)而带出的对制度变迁难题的思考,但他对宏观游戏规则(宏观游戏规则的重要功能就是促成社会合作,协调人际冲突)还有信念,尚未完全抛弃对其的追求,或者说还没有找到有效的替代性追求。33托氏理想型中阶级论思维(阶级性是约束“共性”形成的最关键条件)导引面对社会革命和制度变迁问题的鲁迅进一步确证了其早已有之的“冲突”和“竞争”的思路34(从其主观视角看这是对不平等的深层理论阐释),使鲁迅从聚焦于国民性改造转变为同时也重视人之行动的约束条件的改变,35当然,鲁迅并未止步于这种阶级论,而是以自己的文学实感去继续追问这种阶级论视野下的约束条件的微观方面,这使其相信微观竞争准则(在某种意义上阶级论是一种宏观层面的竞争和冲突准则,而微观竞争准则是阶级论思路在微观层面的某种投射)比表面的宏观游戏规则更重要、更深层。36他对于在革命招牌下“投机”的痛恨(投机者常常是微观竞争准则下的“得胜者”和“获利者”)也可以由此得到理解。所以“从进化论到阶级论”的提法可以有一种新的推进性解读,即意味着从关注宏观游戏规则(暗含进化的人形成好的互动规则之意)到重视微观竞争准则(竞争背后意味着冲突,意味着分出胜负)的思路转移。这种转移也有助于我们理解鲁迅晚年杂文的细腻剖析风格,其要点就是意图在微观层面揭示真相。37自然,鲁迅早年对尼采思想的主观式接受(不尊强者而主弱者自强)也做了某种有关“微观”与“竞争”的思想铺垫,但直到阶级论的进入才激发了这种实质性的思路转移。

上述思路也有助于深入理解鲁迅(没有黄金世界的)永远革命之义,对学界的“革命鲁迅”和“政治鲁迅”议题予以重新诠释。我们不妨认为,在接触托氏系统的“社会科学”理论之前,鲁迅所信奉的仍是五四时期流行的“文化—制度”路径,这个路径是指向宏观游戏规则的建立的。但托洛茨基这个理想型中介使鲁迅感知到这种路径背后隐含的难题。这不再是简单的“文化与制度的循环推理”,而是从微观层面隐约认识到不可能有完美的宏观游戏规则,因为宏观游戏规则背后是更为“基础性”的微观层面的竞争准则,在这种微观竞争准则下永远有赢家和输家,而且决定胜负的标准永远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也即其不能满足所有人的个性发展需要以及附带的资源需求。在此意义上,即使国民性得以改造,各各不同的个性如何协调也会受到微观竞争准则问题的困扰(更别说在国民性难以改造的情况下)。我们也由此看到,个性之间的协调问题由宏观游戏规则层面转移到了微观的竞争准则层面。38这种“偏至”的深度思维同时也带来一个问题,即鲁迅虽然有某种理想型的方法来发挥自己的文学实感在微观层面的洞见,却很难去重视国家构建问题(国家构建成功乃是良善游戏规则建立的前提,自然,这种规则仍有其成本)和社会合作问题。因为这种理想型方法的运用最终是着眼于微观的,而政治主导的宏观建构(比如比托氏主张更为实际的国家构建)和社会合作都不能解决前述微观竞争准则存在的不完美问题,在鲁迅看来仍有某种“历史的循环”意味在(虽然这种循环的程度会有差异,但鲁迅更强调的还是“循环”)。39

典型的例子就是1930年他在《“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中对梁实秋的批评。他关于梁实秋是不自觉的资本家集团“走狗”的看法当然是采纳冲突思维范式产生的推论,但这不再是简单的对似乎更深层的阶级论视角的运用,我们更要看到鲁迅实际上还试图指出梁实秋看似独立公正的姿态背后掩饰了真实的微观竞争准则(尽管他并未用这样的理论化语言来表述)。比如,在鲁迅主观看来,糟糕的微观竞争准则乃是权势者和压迫者的设计,而梁实秋“拥护苏联”“去领卢布”等“比起‘刽子手’来,也就更加下贱”40的文字暗示其实就是对于这种糟糕的微观竞争准则的一种特别运用:“为将自己的论敌指为‘拥护苏联’或‘××党’,自然也就髦得合时,或者还许会得到主子的‘一点恩惠’了。但倘说梁先生意在要得‘恩惠’或‘金镑’,是冤枉的,决没有这回事,不过想借此助一臂之力,以济其‘文艺批评’之穷罢了。”41由此例我们也可以看出,因为对理想型方法的某种运用,鲁迅此时已经将国民性改造与不完美的微观竞争准则联系在一起,更显示其改造的困难。

在1930年另一次与梁实秋的争论中,鲁迅还认为:“中国的有口号而无随同的实证者,我想,那病根并不在‘以文艺为阶级斗争的武器’,而在‘借阶级斗争为文艺的武器’,在‘无产者文学’这旗帜之下,聚集了不少的忽翻筋斗的人,试看去年的新书广告,几乎没有一本不是革命文学,批评家又但将辩护当作‘清算’,就是,请文学坐在‘阶级斗争’的掩护之下,于是文学自己倒不必着力,因而于文学和斗争两方面都少关系了。”42可以说,不管是对“忽翻筋斗的人”的恶感,还是前面提到的对梁实秋的文字暗示的愤慨,它们都和鲁迅所特有的微观冲突思维范式大有关系,指向微观竞争准则的不完美性,而这正是对托氏理想型的某种推进。不过,鲁迅在自己的文学和革命探索中虽然觉察了托洛茨基的言说在微观方面的缺陷,强调“永远革命”的必要性,但如前所提及,他并未有效回应一个问题,即社会合作如何可能从这种微观冲突范式中找寻到思路(制度变迁既要看到冲突也要看到未来的合作的可能)。43在这个意义上,鲁迅不能阻止曾经革命和求新的“社会”退化为“政治”。近几年鲁学界热议的“阿金难题”以及作为这一难题背景的鲁迅的上海经验其实都触碰到这个如何认识社会合作的话题。

有了如上的梳理,我们可以认为,正是经由托洛茨基提供的理想型这一中介而发展出的新微观视野的成熟使鲁迅的托洛茨基观有了明显的转变,这种成熟的微观视野又使鲁迅在同路人问题、文学的作用问题等方面不再拘泥于托氏的原初论述以及自己原初的接受托氏的主观视角。当然,这些并不是证明了托洛茨基的影响不复存在,而是说明了托氏的观点和运思模式以一种理想型的方式曲折地促成了鲁迅思想的发展。托氏的理想型使鲁迅之前散乱矛盾的文学实感有了一种能被系统整合的机会,更重要的是,这种整合是以“证伪”(怀疑,且伴随着发展)而非迷信和套用的方式来完成。这是本文对于鲁迅托洛茨基观之变化原因的核心看法。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因为这种作为思考中介的理想型的运用,鲁迅的托洛茨基观发生变化(亦即具体观点的变化)也是必然的。

结 语

长期以来,学界都强调鲁迅思想的“反理论”特质,这类看法虽然从某一点上准确把握了鲁迅对于各种流行意识形态的抵抗,却又常常被暗中偷换为一种无须反思的预设。而理论尤其是社会科学理论(包括当时影响甚大的马克思主义思潮)是如何进入现实的历史演进过程中,又是如何与文学发生关联并产生种种后果,就需要有具体的分析而非对主体精神的不断强调并以之作为研究的出发点。

我们必须认识到理想型并非大家通常理解的僵硬“理论”,它是我们对社会世界展开系统分析的必不可少的思维工具。鲁迅虽然拒绝僵化的理论套路,但通过本文的研究,我们亦可发现,他并未拒绝使用理想型,并且,恰恰是通过托洛茨基提供的理想型,他实现了思想的推进。也许以上的讨论为我们重新认识鲁迅思想与理论的关系提供了一种新的契机,使“政治鲁迅”的研究不再局限于人文知识界熟悉的“复数政治/微观权力”视野,也不再仅仅“从文学看政治”,44而能够与以制度变迁为核心的社会科学理论展开一种有效的对话。

注释:

1 这里的前期大致界定为1925—1928年,而不以1932年为界。自接触托氏思想后,鲁迅1926年曾写下一些谈及托氏的文字,并翻译过《文学与革命》的第三章;但一直到鲁迅去广州之前,托氏的影响可能还是在译介与引入一种新思潮的阶段,至少从当时鲁迅的著述和书信等来看,托氏的影响并不算特别明显。可能托氏思想开始发挥实质作用是在广州时期和革命文学论争时期,因为此时鲁迅不得不面对和思考革命。在这个意义上,本文以为鲁迅的托洛茨基观之成熟大概是从1927—1928年开始的。

2 不过,这里的社会科学和托洛茨基的“社会科学”并不一样。前者谨守“价值自由”(value free)的学理分析原则,而后者却是指向社会政治实践的宏观理论言说。

3 关于理想型的含义及作用,详见本文第二部分。

4 具体论述,可参侯敏《左翼革命文学语境中的托洛茨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9期;以及彭冠龙《托洛茨基与中国现代革命文学思潮》,花木兰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7年版,第2章。

5 参[日]长堀祐造《鲁迅与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在中国》,王俊文译,台北人间出版社2015年版,第2章。

6 这里依长堀祐造的划分。但本文对这种转变的解释与长堀并不同,详见下文。

7 应星从另一个视角谈及这个话题,参应星《“科学作为天职”在中国——韦伯视角下的现代中国知识场域》,李猛编《科学作为天职——韦伯与我们时代的命运》,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鲁迅倒是在青年时代就对科学做了一种批评并强调文学的根基性作用,其后他也一直强调通过文学以“改革国民性”。但是这种有深度的思路无法直接应对当时以中央权威重建为核心的急迫政治问题,基于这种思路的知识分子角色也多表现为批判的或抵抗的,而非建构的。

8 9 13 17 [苏]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刘文飞等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14、42、44~45、45页。

10 参钟诚《革命时代的文学“镜子”——评杨姿〈“同路人”之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7期。该文第一部分对“同路人”与“革命人”的关系有较详细的辨析。另,本文第二部分关于“拥抱两极”说和鲁迅独特的微观视野的讨论是对此一话题的延伸思考。

11 参邱焕星《“党同伐异”:厦门鲁迅与国民革命》,《文艺研究》2020年第1期;以及邱焕星《广州鲁迅与“在朝革命”》,《文学评论》2019年第2期。

12 鲁迅自己在《三闲集》序言中曾提及,“我有一件事要感谢创造社的,是他们‘挤’我看了几种科学底文艺论,明白了先前的文学史家们说了一大堆,还是纠缠不清的疑问。并且因此译了一本蒲力汗诺夫的《艺术论》,以救正我——还因我而及于别人——的只信进化论的偏颇”。但我们有合理理由认为,与创造社的论战并非鲁迅第一次系统接触阶级论,其实恰恰是已经具有某种“阶级之眼”,鲁迅才能在革命文学论争中击中论敌的软肋。鲁迅对阶级性的关注以及对个性与阶级性之关系的思考,不能说是完全来自托氏的影响,但鲁迅接触到并仔细阅读的,最早从文艺理论角度对上述议题进行的全面论述,肯定来自托洛茨基。参[日]长堀祐造《鲁迅与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在中国》,王俊文译,台北人间出版社2015年版,第42页。

14 鲁迅:《文学的阶级性(并恺良来信)》,《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28页。

15 关于俄国文学对留日时期鲁迅的影响,参董炳月《鲁迅留日时代的俄国投影——思想与文学观念的形成轨迹》,《鲁迅研究月刊》2009年第4期。

16 章太炎对公理的反抗思路影响到鲁迅,使其对宏观游戏规则始终抱有警惕并最终在新的情势下将这种怀疑推进至微观准则层面,这带有较明显的否定性思维特征。

18 鲁迅:《“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10页。

19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只是批评苏汶的观点,但并未完全否定“第三种人”的存在:“左翼作家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兵,或国外杀进来的仇敌,他不但要那同走几步的‘同路人’,还要招致那站在路旁看看的看客也一同前进。”(鲁迅:《论“第三种人”》,《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51页)这一情形和托洛茨基的发问——“同路人走到哪里为止?”大有关系。这是托氏的理论并未说明的问题,鲁迅参与的这些论争可看作在当时中国情境中对这一问题的延伸思考。

20 当然,这一时期托氏的思想主张已经不完全同于《文学与革命》写作时期的思考,且纯粹政治层面的托氏主张和涉及文艺的看法也应适度分开。本文谈论的主要还是《文学与革命》中的观点。

21 参杨姿《“同路人”之上:鲁迅后期思想、文学与托洛茨基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版。尤其是“结语”部分。

22 长堀祐造在其著作中一方面指出鲁迅的托洛茨基观有某些转变,但另一方面,我们应注意到,长堀并未认定鲁迅的托洛茨基观发生了完全彻底的变化。所以长堀所主张的是未曾明言的“一分为二”说。

23 长堀也意识到自身研究路径的局限性。参[日]长堀祐造《鲁迅与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在中国》,王俊文译,台北人间出版社2015年版,第67页。

24 本文不再僵硬地以1932年为转变的时间节点,接下来的分析将指出,1930年鲁迅与梁实秋的论争及他对梁实秋的批评已经从微观层面指示了鲁迅托洛茨基观的某种转变。

25 相比于注重客观观察并致力于追求规律的社会科学研究路径,马克斯·韦伯强调社会科学的解释必须包含理解的成分在内,且同时要探寻一种具体的因果关系,也即“客观可能性”。基于上述考虑,韦伯提炼出了一套以“理想型”(ideal type)为核心的方法,这种方法有助于我们对社会行动展开不只停留在外在经验层面的研究。

26 关于鲁迅带辩证色彩的思维模式的形成,很有可能与中国传统重视矛盾发展的思想倾向有关。这种思路与重视普遍性、确定性和统一性的西方理性主义思维传统不同,更关注个别性和具体性(参唐士其《理性主义的政治学:流变、困境与超越》,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7~8页)。鲁迅文学的形成与这种思维模式的关联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限于篇幅,本文在此只是提出这个重要问题,不能完全展开论述。

27 多重理想型在逻辑上是不可想象的,因为这会导致观察经验世界视角的混乱,且无法推进思维的深度认识和进展。虽然鲁迅的思想以“矛盾”为特色,但鲁迅的矛盾并非杂多的理论体系的简单冲突,而是在某种主体性思路主导下产生拓深认知(这种拓深既产生洞见也导致困境)的必经阶段。理想型是认识现实的前提框架,但不等于现实本身,作为思维工具,它首先要回避逻辑矛盾;此外,对现实矛盾的清晰认知必须以其为前提(也即,没有理想型作为理论指引我们不可能对现实矛盾有清晰认知)。

28 韦伯所谓的“value free”并非通常理解的“价值中立”,而是“价值自由”,这背后暗含的意思是:价值之争难以通过理智的科学的方式得到解决。参[德]马克斯·韦伯《科学作为天职》,李康译,见李猛编:《科学作为天职:韦伯与我们时代的命运》,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

29 鲁迅:《奔流编校后记(三)》,《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73页。

30 在革命文学论争前期,鲁迅执守托洛茨基的无产阶级文学定义域,论争后期,他一定程度上认同了“拉普”的无产阶级文学所指。参张直心《拥抱两极——鲁迅与托洛茨基、“拉普”文艺思想》,《鲁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7期。

31 参[日]长堀祐造《鲁迅与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在中国》,王俊文译,台北人间出版社2015年版,第116~121页。

32 参张直心《拥抱两极——鲁迅与托洛茨基、“拉普”文艺思想》,《鲁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7期。

33 在1923年底的一次演讲中,鲁迅指出了经济权的重要性:“人类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常常要饥饿。为补救这缺点起见,为准备不做傀儡起见,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第一,在家应该先获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会应该获得男女相等的势力。可惜我不知道这权柄如何取得,单知道仍然要战斗;或者也许比要求参政权更要用剧烈的战斗。”(鲁迅:《娜拉走后怎样——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讲》,《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68页)这当然可以看作是对于《狂人日记》写作时期思路的一种推进,但此时求平等的经济权仍是在宏观游戏规则的意义上被认知的。

34 有论者也注意到,虽然受托洛茨基影响,但鲁迅相比于托氏更强调阶级之间冲突和竞争的一面,这和鲁迅所面临的现实境况大有关系。参张广海《鲁迅阶级文学论述的转变与托洛茨基》,《现代中文学刊》2011年第3期。

35 早年的“人国”构想中潜藏着如何处理各各不同个性的问题,在这里,这个问题经托洛茨基的“阶级论”中介而变得更复杂,更具理论意味。

36 其实早在1923年,鲁迅就表现出某种对于宏观游戏规则的不满并有更微观的反思:“在经济方面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么?也还是傀儡。无非被人所牵的事可以减少,而自己能牵的傀儡可以增多罢了。因为在现在的社会里,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互地作傀儡,男人也常作女人的傀儡,这绝不是几个女人取得经济权所能救的。”但彼时鲁迅仍强调宏观游戏规则(经济权)是前提:“但人不能饿着静候理想世界的到来,至少也得留一点残喘,正如涸辙之鲋,急谋升斗之水一样,就要这较为切近的经济权,一面再想别的法。”(鲁迅:《娜拉走后怎样——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讲》,《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70页)因为托洛茨基理想型的某种中介作用,鲁迅的思路开始有一种颠倒,也即开始认为微观的竞争准则比宏观游戏规则更具根基性的意义。

37 这种“真相”的理论表述,就是鲁迅觉得权力压迫和不平等问题在微观层面难以有完满的解决方案。

38 如果说《狂人日记》写作时期鲁迅集中处理的仍是觉醒者和庸众的关系(在1925年3月18日致许广平的信中他曾谈及黄金世界也难以解决个性冲突的问题,但他并未深究此话题,而是转向继续讨论“觉醒者VS.庸众”的议题。参鲁迅《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66页),那么现在经由托氏的理想型中介而具有特定微观视野的他则不得不被个性如何协调的问题所困扰。在对“政治鲁迅”的系统研究中,作者曾认为鲁迅忽略了这个有关个性协调的问题(参钟诚《进化、革命与复仇:“政治鲁迅”的诞生》,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94~195页)。但本文打算修正这个认识。

39 在此意义上,认为鲁迅的思想是“从进化论到阶级论,从个人主义到集体主义”的判断并不准确。历史“中间物”的说法虽然比较准确把握了鲁迅的心理和精神特质,但仍是一种对主体的剖析,并未在理论的纵深层面有更多推进。

40 41 42 鲁迅:《“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52、252~253、212页。

43 还有一种联结宏观与微观的人类互动规则(即界定权利的制度)是志在永远革命的鲁迅所难以绕开的,他对于革命阵营中产生的权力压迫现象的批评客观上也涉及上述界定权利的制度,但鲁迅倾向于一种相对模糊的、类似于以道德或精神来界定个体权利的制度,导致落实的成本太高。参钟诚《革命时代的文学“镜子”——评杨姿“同路人”之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7期。

44 参邱焕星《“政治鲁迅”研究的三种路径》,《文艺理论与批评》202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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