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福定 图/段明
天启帝朱由校是个昏庸皇帝,可他在木工方面的造诣,就连御造局的能工巧匠也难及项背。为显示才能,天启帝下令御造局在南城建设一条仿唐商街,商街的标志建筑“万凤楼”由他亲自设计,魏忠贤担任督建,竣工之日,他要亲自给商街披红挂彩。
天启五年八月,天启帝在西苑湖游乐,船被狂风刮翻差点儿淹死,从此一病不起。天启七年夏天,商街竣工,天启帝却病入膏肓无法下床,于八月二十二日驾崩,由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朱由检即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亡国皇帝崇祯。
天启帝病逝,魏忠贤失去了靠山,他知道自己末日将近,就想除去崇祯,另立新君。在一系列谋害阴谋失败之后,他就千方百计地讨好崇祯。崇祯是个才华横溢的多能皇帝,尤其酷爱书法,自比当代王羲之。魏忠贤就投其所好,下令御造局总理田尔耕把商街上所有店铺的招牌换上崇祯的“墨宝”。崇祯的字虽然不是精品,但所有店铺一律悬挂,倒是一道风景,给大街增色不少。在魏忠贤的竭力邀请下,崇祯来到商街,看完所有建筑和牌匾后,龙颜大悦:“商街美轮美奂,朕心甚喜。万凤楼招牌灰暗无光,商街失色呀。”
魏忠贤立即道:“万岁放心,两个月之内,奴才一定换上使大街增色、万岁满意的招牌!”
崇祯道:“如此甚好。”
魏忠贤花了那么大的心思取悦皇帝,不能因为一块招牌而坏事。魏忠贤知道,不是田尔耕不尽心尽力,而是他没有高明的雕刻专家。于是,矫旨贴出皇榜,许以高官厚禄,招聘天下的雕刻名师。
皇榜一出,应试者蜂拥而至。通过田尔耕和总监工崔铎的考试选拔,长安刘昌吉击败所有对手,名列第一。他在京城为御史杨维垣的女儿建造绣楼,在杨御史的极力要求下,勉强应试,想不到却一举夺魁。
总监工崔铎虽然是个四品小官,却大有来头,他的父亲是魏忠贤的五虎干将,兵部尚书崔呈秀。崔铎是个目不识丁的货色,通过魏忠贤得了进士,被父亲安插在御造局,以便在皇室的建设中贪污公款,为其父日后篡位筹备钱财。刘昌吉是仿古建筑和雕刻高手,崔铎早有耳闻,他清楚,凭刘昌吉的手艺,万凤楼的牌匾非刘昌吉莫属。崇祯和天启一样喜好木工,登基以来,一些进士出身又通梓工的官员都被重用,如果皇帝和督主(魏忠贤)“钟情”刘昌吉而委以重任,以后崔铎不但不能大捞特捞,以前所捞的,也可能被刘昌吉这个内行拆穿,使他父子的计划提前败露。崔铎对刘昌吉怕得要死,恨得要命,却不知皇榜是魏忠贤矫旨所为,刘昌吉做得再好,皇帝也赏识不到他。
这一天,崇祯召见魏忠贤,询问招牌之事。魏忠贤说万岁放心,一定能按期完成。于是,崇祯要求那招牌要以凤凰为主体,以“百鸟朝凤”为匾底,“万凤楼”三字要镶于凤凰体中;画面不能太小,也不能太挤,要在二十丈之外看清画面和楼名。四十日后,他到商街巡视,在万凤楼驻跸。
崇祯的要求可把崔铎高兴坏了:那招牌长四丈,宽六尺,那么一点儿地方,刘昌吉技艺再高,也不可能使楼名和一百只禽鸟在二十丈之外还能看清,不久他就得滚蛋,自己可以继续大捞特捞了。
仿古建筑雕刻是刘昌吉的拿手绝活,崔铎觉得无法办到,对他却是小菜一碟。接受了任务后,他在万凤楼前仔细地观察了半天,认为要雕刻一个和楼相配又使皇帝满意的招牌,材料必须用上等的千年血松。
听了田尔耕的报告,魏忠贤蔫了。血松只有长白山有,全部长在悬崖峭壁之上,很难采伐,因木质殷红如血而得名,它以硬度高韧性好、耐水耐晒、不掉渣不开裂、千年不腐而闻名于世,素有一寸血松一寸金之称。长白山隶属奴儿干都司(今吉林省),距离北京虽然不是很远,但交通不便,皇帝不久就要巡视,时间来不及。
就在魏忠贤为千年血松困坐愁城的时候,御史杨维垣说他有极品血松板,可以雕刻万凤楼的招牌。杨维垣祖上是前朝皇室的棺木采买大臣,因贪污被抄家处死,家属贬为庶民,老祖宗没法用到私留的血松,因而藏匿隐秘留给了后代。
魏忠贤大喜道:“先皇有灵呀!”
距皇帝巡视还有三十一天,田尔耕让刘昌吉连夜雕刻,提前十天完工。刘昌吉要求在这二十一天里,除了送饭人,任何人不得进入作坊。
第二十二天早上,当迫不及待的田尔耕闯入作坊时,刘昌吉刚好完成。这时的刘昌吉头发杂乱,双眼红肿,满脸都是污垢和长长的胡子,人瘦得脱了形,如同一个活鬼。田尔耕把盖在牌匾上的红绸一拿开,两眼立即睁得老圆,他伸出颤抖的双手,在那牌匾上轻轻地抚摸,脸上是无限的惊叹欣喜和嫉妒。
牌匾五分之三的板面上,是一只镂空刻着“万凤楼”三个字的凤凰,凤凰身边有两只小鸟,头尾上空是两只盘旋的孔雀,四周是茫茫的树林,四只鸟从匾的四角飞出,十几只鸟从四边飞出,其中三只飞近凤凰,三只正在途中,还有几只刚从林中露出身体,几只露出一个或半个脑袋。每只鸟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田尔耕虽然妒忌,但心里却佩服得五体投地:好一幅绝妙的百鸟朝凤图呀!画面虚实相间,主次分明,布局恰到好处,那朝凤的雀鸟何止千只万只?
万凤楼共有一万只凤凰。招牌上的凤凰,就如凤中之王,它在楼前一挂,屋内屋外的凤凰顿时有了神采和灵气,太阳的光芒也像突然增强了几十倍,使“万凤楼”三个字金光万道,别说二十丈,就是一百二十丈,也看得清清楚楚。田尔耕看呆了,不停地喊着:“好呀好呀!”田尔耕太高兴了,三天之内只要查不到有什么瑕疵,就可以让督主向皇上复命了。他当即让刘昌吉担任梓工部襄办,之后再去请旨。
“乡野村夫,竟然得到七品襄办。不行,我要阻止他进入!”田尔耕的任命使崔铎既气又怕。不让刘昌吉进御造局,就必须在招牌上找出问题,可那招牌是极品,太完美了,崔铎忙了两天,没有任何发现。第三天早晨,他无精打采地经过万凤楼去御造局点到。当时,旭日初升红霞满天,他无意中瞅了一下牌匾,突然发现牌匾的画面不合圣意,接着又看到“长安刘昌吉”几个细小但却非常鲜艳明显的文字,高兴地叫道:“天助我也!”立即让人取下牌匾。
得到报告,田尔耕飞马来到万凤楼下,崔铎指着招牌说:“皇上要雕百鸟朝凤,他只雕了十九只,公然抗旨,应该抓起来治罪,招募巧匠重新雕刻!”
田尔耕看着他问:“应该治罪?”
“是的,大人!”
田尔耕一阵大笑,之后突然把脸一沉:“蠢材,是该治罪!”
崔铎立即道:“来人,去把刘昌吉给我抓起来!”
“该抓的不是刘昌吉,而是你这蠢材!”
崔铎吓得一哆嗦:“提督,这……”
田尔耕是锦衣卫提督,魏忠贤五虎干将中的老二,排在崔呈秀之前,因为精通梓工,才兼任御造局总理,他不怕崔呈秀,更不怕崔呈秀的儿子崔铎,大骂道:“身为梓工部值事和工程总监工,竟无一丝常识,这等嫉贤妒能的蠢材,要你何用?”
崔铎申辩道:“并非下官嫉贤妒能,而是这厮将其姓名住址雕在凤冠凤尾之上,旭日初升之时,就会鲜明地显现出来。”
田尔耕是御造局总理,自诩为大明唯一的、技艺高绝的雕刻专家,但凡皇家的建筑上,除了自己,不管哪里的工匠,都不许在任何物器上留下名姓,否则,轻者走人,重者秘密处死。一条商街标志性建筑上的招牌是何等重要,让一个梓工在上面留名,那是万万不能容忍的,刘昌吉的行为犯了大忌。
崔铎掏出放大镜,让田尔耕对着凤冠凤尾仔细查看。果然,在凤冠上有“长安”,在凤尾处有“刘昌吉”几个小字,可把田尔耕气坏了,叫道:“来人,把刘昌吉抓来见我!”
“我来了!”只听一声大喝,刘昌吉突然冒了出来。他手持一把木工大斧,“噌”地跳到凤匾跟前道,“大人,‘人过留名,雁过留影’是传统,我何罪之有?”
田尔耕道:“万凤楼乃御造局建造,不许出现任何工匠的名号!”
“大人不许留名,小人取下就是!”刘昌吉说着,举起了斧头。
田尔耕一怔,立即阻止:“别砍,别……”他话未说完,刘昌吉的斧头就劈了下去,凤头应声而落,接着,凤尾也被刘昌吉砍落在地,又几斧砸成木饼。一只活灵活现的凤凰,转眼就成一只无头断尾鸡了。
田尔耕急煞道:“混蛋,你要如何,可以商议,为何毁我凤匾?”
“这是大人逼的。”刘昌吉笑道,“大人若在皇上来后放小人回家,还有补救之法。”
田尔耕立马来了精神:“如何补救?”
“大人给我八天时间,小人自有补救之法。”
“好,本官不但放你回去,而且还要上奏皇上,委你梓工部值事,四品顶戴!”
刘昌吉道:“我乃粗人,穿不了官衣,只求回到长安就成。”
“好,成交!”
牌匾送到作坊后,刘昌吉把自己关在屋里,拿出一包药粉倒入水盆,再把砸扁的凤头凤尾放在里面,看着它们慢慢地鼓起膨大。等待复原后,取出烘烤,蒸发干水分,将它们粘在原来的位置,再给整个牌匾刷上药水,打磨后,没有丝毫痕迹。
第九天日出,招牌挂到万凤楼上,楼前立时金光满天,比雕好之初还增色不少。
皇帝如期到来,看了万凤楼的招牌,龙颜大悦,询问何人所雕。魏忠贤道:“我朝第一雕刻大师田尔耕。”
崇祯道:“赏田爱卿黄金万两,记大功一次。钦此!”而此时,招牌真正的作者已被关进地牢,皇帝一走,就会被秘密处死。
两个时辰后,崇祯巡视结束,在和随员最后一次观赏那绝世凤匾的时候,凤匾突然“嘣”的一声大响,炸成了碎片。崇祯以为有人行刺,吓得趴在地上,半天才被卫士扶起。魏忠贤软瘫在地,“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崇祯怒极地看着抖如筛糠的魏忠贤,叫道:“狗奴才,竟敢谋害朕!来人,把这阉贼抓起来,打入死牢!”
当年十一月,魏忠贤被赐自缢,他的爪牙也被一网打尽。
原来,杨维垣也是魏忠贤的亲信,他投到老贼门下不久,就发现魏忠贤肆意妄为、罪行滔天,这位有良心的言官看在眼中恨在心头,假意服从讨好,寻机除之。可是,天启帝宠信魏贼,他无可奈何。崇祯即位后,杨维垣率先弹劾魏贼。魏忠贤的党羽遍布朝野,崇祯害怕朝局动荡,在没有充分因由的情况下,不敢轻易动手。魏贼利用商街的牌匾谄媚思宗并得到肯定后,杨维垣怕魏贼再次得宠危国害民,请求刘昌吉帮他除贼。
那药粉是刘昌吉祖上密传,溶化后,能使压扁的木头膨胀复原,粘接好后,十二个时辰内再涂上另一种药水,就能持久,否则,刷了药水的木器会在第十四个时辰后炸成碎片。刘昌吉是平头百姓,不想卷入权臣之间的争斗,魏忠贤、田尔耕若信守诺言,刘昌吉会在第二天早上给牌匾涂上持久药水。也是魏贼做惯了坏事,到了该死的时候,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刘昌吉会留着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