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汀江见证

2021-04-15 11:21王在田
南方周末 2021-04-15
关键词:长汀福音瑞金

王在田

汀江是闽西最大河流,流经长汀。汀江流域是客家人的世居地。 视觉中国 ❘图

★寂寞此人间,且喜身无主。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

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

读罢这首《卜算子》,宋希濂理解了瞿秋白的心迹,情知诱降已成泡影。宋希濂后来如此回忆:“他外表体弱神伤,心中却有一把利剑,迫使我步步退守……”

从瑞金到长汀——客家人的开枝散叶

我从江西瑞金出发,驱车四十公里前往福建长汀。出发时和煦的夕阳洒在瑞金沙洲坝的中央苏区政府礼堂上,抵达时长汀已是华灯初上。

素知瑞金是土地革命时代的“红都”,一度被称为“瑞京”,而长汀既是中央苏区的东大门,又是“客家首府”,但我的潜意识里把这两个地方隔得很远:它们既分属江西、福建两省,又隔着高峻的武夷山脉,想来民风迥异。经过这回实地走了一遭,我发现两地的地理与文化联系比我过去臆想的要紧密得多:从地理上来说,瑞金与长汀之间乃是武夷山脉南段余脉,山势并不甚高,我沿319国道穿山而过,连隧道都没有一条,轻轻巧巧便进入了闽西,比起从浙南或者赣东北进入闽北便利得多;从文化上来说,瑞金与长汀同样都是客家大邑,两地的客家人语言相通,风俗相近,连菜品都很相似,并没有因为大山阻隔而形成显著差异。

如果细究两地共同的文化根源,还得追溯到地理因素上:瑞金—长汀通道是客家人迁徙史上最重要的节点之一,他们由中原南下,横渡长江,纵贯鄱阳湖,再上溯赣江深入三面环山的江西,西有罗霄,东有武夷,南有南岭,均难以逾越。好在南岭与武夷山之间有一个缺口,便是瑞金—长汀通道,客家人弃舟登岸,由此缺口穿越武夷山,从赣南进入闽西,在长汀站稳脚跟后再次坐船沿汀江而下,进入梅州地区,建立了又一个客家人大本营,然后绕过南岭东段进入岭南,开枝散叶,继续向两广、海南乃至东南亚拓展。

正因为长汀是客家人翻越武夷山后的落脚地,也是水陆转运的枢纽站,这里接纳了一代又一代客家旅人,成为名不虚传的“客家首府”。自唐代以来,汀州(长汀古称)一直是闽西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下辖客家八县,与福州、建州、泉州、漳州并列为福建五州,到了明代又与福州、建宁、延平、兴化等地并称八府,成为今天“八闽之地”一词的起源。

至于长汀为何被纳入中央苏区,其背后的逻辑与客家人由瑞金东进长汀是相通的:瑞金是群山环抱的盆地,也是客家人聚居地。客家人团结勇敢,吃苦耐劳,是土地革命时期红军的重要兵源,兼具地利、人和的瑞金因而成为中央苏区的首都。为了确保根据地的安全,红军在瑞金以北坚守广昌一线,在西面防御兴国、于都一线,在南面守卫会昌一线,而在中央苏区东面则必须越过武夷山缺口,守住连城、上杭一线方可拱卫瑞金。这么一来,作为周边客家八县首府的长汀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中央苏区在武夷山以东地区的中心城市,福建省苏维埃政府便设立于此,迄今保存着众多红色遗迹。

“红军中的华佗”——长汀名医傅连暲

2021年的农历小年,我从瑞金前往长汀,而在八十八年前的农历小年前后,有一位医生也在瑞金和长汀之间奔波,他就是当时的长汀福音医院院长,后来的瑞金中央红色医院院长,一生救死扶伤的开国中将傅连暲。

傅连暲是长汀本地客家人,父母是失地农民,从山区流浪到县城,在汀江码头当挑夫为生,后来全家皈依了在当地传教的英国圣公会。傅连暲生于1894年的中秋节,因出生于晨曦之中,故名连暲,字日新。他从小在教会学校中念书,13岁时教会在汀州卧龙山脚下买了一块坡地,建立了福音医院和亚盛顿医馆,既行医又培养医生。傅连暲初中毕业后便进入亚盛顿医馆半工半读,一边为医院养牛挤奶,一边学习医术,年仅24岁就成为汀州红十字会的内科主任医师,并在医馆任教。1925年春,上海爆发五卅运动,英国巡捕开枪射杀游行群众,酿成“五卅惨案”,在全国范围掀起了反帝风潮,迅速蔓延到了僻处闽西山区的长汀县城,传教士和外籍医生陆续逃离,福音医院群龙无首,三十而立业务精湛的傅连暲遂挺身而出接任院长。

腊月二十五的清晨,旭日东升,我从汀江边的涌金门进入长汀古城,沿着东大街一路缓缓上坡,来到福音医院旧址。可能是新冠疫情关系,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个游人,这座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静静地沐浴在初春的暖阳下,散发着静谧而圣洁的光辉。医院不大,约略相当于一座三进院落,依山而建,层次分明。位于山脚的底层是门急诊区,设有挂号、内科、外科、药库、化验、分娩、换药注射诸室,由此经过月亮门洞走上二层,门洞上一左一右写着:耐心调养,勿乱吐痰。二层是管理区,医生与护士宿舍分立左右,对面是院长室,也就是傅连暲的办公室。

再走过花圃,迈上十几级台阶,三层为住院区,分设男女病房、重病房、手术室和太平房,手术室里安装着便携式手术台和简单皮实的无影灯。

当然,这些医疗设备是解放后此地成为革命遗址后才布设的,原先的设备已经跟着傅连暲在八十八年前整体搬迁去了瑞金。

傅连暲又是如何从一个基督徒医生走上革命道路的呢?早在1926年,傅连暲就受到闽西地下党领导人邓子恢的影响开始阅读瞿秋白的著作《新社会观》,他后来回忆说,这部著作给了自己极为深刻的印象,懂得了革命的人生观,从此同情革命,进而参加革命。第二年秋天,南昌起义部队南撤至赣南后经长汀前往潮汕地区,在此短暂驻扎。傅连暲尽其所能,与福音医院的两名外科医生一起接收了三百多名伤员,日以继夜地为战士们做手术。他花费心血最多的病人是一位姓陈的营长,一向身先士卒的陈营长在会昌战斗中坚守阵地掩护大部队撤退,小腿的胫骨、腓骨被子弹双双打断,又没有得到及时救治,送到福音医院时已经严重感染,皮肉腐烂,断骨外露,生命垂危。傅连暲与同事们反复研究其病情,没有简单地截肢了事,而是采用保守疗法努力保住了他的腿。这位陈赓营长新中国成立后荣膺大将,每年都会向傅连暲致以生日祝福,他曾如此评价自己的救命恩人:“他是我所遇到的第一个同情我们的医生。承他尽心照拂,使我直到现在都很感激。”

1929年春,毛泽东、朱德率领红四军攻占长汀,傅连暲早早准备好了病房迎接伤员,又为全军将士接种了牛痘疫苗,这在红军中可谓闻所未闻——当时红四军的军医还都是中医。此后两年,红军在闽西开展游击战,长汀屡得屡失,傅连暲派学生黄成、叶青山随军担任军医——叶青山后来成为开国少将。此外,傅连暲又以福音医院名义订阅广州、上海的报刊,通过地下党送到苏区。毛泽东正是通过从长汀送来的报纸了解到中原大战形势,从而审时度势积极发展壮大红军与革命根据地。

1930年11月至1931年9月,红军连续粉碎三次“围剿”,赣南与闽西苏区连成一片,形成中央苏区,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成立,长汀成为福建省苏维埃首府。傅连暲积极协助苏区政府,创建了中共历史上第一座医护学校——中央红色医务学校,即中国医科大学的前身。与此同时,他利用福音医院的教会渊源,派学生曹国煌赴上海汇丰银行领取教会资金,采购到苏区急需的医疗器械与药品耗材后,先走海路运抵汕头,再转内河运输沿韩江、汀江上溯至长汀,最后通过陆路转运至瑞金,从而打破了国民政府对中央苏区的经济封锁。

绕过福音医院,我继续往卧龙山上走,走不多远就看到了卧龙井,周围是用条石砌成的方形井沿,里面是四米深的圆井。这口井相传由世界法医鼻祖、宋代长汀知县宋慈组织开凿,迄今已有八百年历史,当地人俗称老古井,又叫主席井,因为1932年冬毛泽东在福音医院休养所养病期间曾带领工作人员清理整修此井,一时传为佳话。当时的毛泽东刚在宁都会议上被解除兵权,正迅速陷入人生低谷,来长汀休养了四个月。在这四个月里,傅连暲为毛泽东治愈了肺部病痛,而毛泽东则推动傅连暲打消顾虑,抛舍家产,彻底走上了革命道路。四个月后的1933年1月,毛泽东回到瑞金工作,傅连暲则捐出了全部个人财产,带着全家老小,雇了150个挑夫,用两周时间将整座福音医院搬迁到了瑞金,正式成立了中央红色医院,成为人民军队历史上第一座正规医院。

当时的红军中央看护学校学生,后来的第三军医大学校长钟有煌回忆:“我去参观医院,首先看到的桌椅、板凳、病床、病房用具,又看到药品器械、诊疗仪器、药架、书架等,无一不是从汀州搬来的。可以说除了地皮、房子搬不动外,连手术室、诊疗室和药房的玻璃门窗、百叶窗都卸下一并搬到瑞金来了。”

晚年的傅连暲则如此回忆:“我那年已经38岁了,在这38年中,我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但是谁也比不上毛泽东给我的印象深……在这4个月中,与其说毛泽东是来我们医院中休养的,还不如说是毛泽东来帮助我们工作的;与其说是我护理了毛泽东,还不如说是毛泽东在政治思想上护理了我。”

而毛泽东将傅连暲比作红军队伍里的“华佗”。长征前夕,毛泽东罹患恶性疟疾,连发三天高烧,打奎宁都不管用,是傅连暲骑着骡子跑了一天一夜赶了180华里路,连夜施救,才使他转危为安,得以踏上长征征途。

“共产主义万岁”——走向刑场的瞿秋白

傅连暲从长汀迁居瑞金的那年年底,瞿秋白从上海取道长汀前往瑞金。他当时也处于人生低谷:作为继陈独秀之后中共第二任最高领导人主持中央工作近一年后,瞿秋白于1928年4月赴莫斯科担任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团长。由于他基于调查分析,认为留苏学生中不存在所谓托派小团体“江浙同乡会”,被积极炒作此事的莫斯科中山大学校长米夫及其亲信王明向共产国际进谗,在共产国际执委政治委员会决议中对他点名批评:“以坚决的态度谴责中共代表团的代表对于中山大学派别斗争的行动”;后来又遭到指责,说他批判“立三路线”不够彻底,从而被解除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职务,从莫斯科贬回上海从事左翼文化运动,两年后又奉命转往瑞金,在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教育部工作。

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红军主力长征,时任苏维埃大学校长的瞿秋白再三请求参加长征,但由于他患有严重肺结核,难以跟上行军步伐,因此被留在了行将沦陷的中央苏区。1935年2月,闽西游击队领导人邓子恢亲自护送瞿秋白与何叔衡由瑞金经长汀向潮汕地区转移,计划送两人转道香港赴上海就医,行进途中在长汀通往上杭的路上被当地保安团截获。

我曾赴事发地长汀县南部的水口村实地勘察,当地现建有何叔衡纪念馆和纪念碑。当时正值拂晓,晓行夜宿的游击队一行在树林中露营,因埋锅造饭而被保安团发现踪迹。已近花甲之年的何叔衡跟随邓子恢爬山撤离,后来老先生实在爬不动了,对邓子恢说:“子恢! 枪杀我吧! 我不能走了,我要为苏维埃流最后一滴血。”随后趁保护他的勤务兵不备跳崖自尽。而瞿秋白当时躺在担架上,无力行走,只得躲藏在树林里,后被保安团搜山时捕获。

瞿秋白被捕之初并未被敌人识破,他冷静地待在上杭县监狱里,等待鲁迅先生帮他寻找当地士绅保释出狱。可惜不久之后中共福建省委书记万永诚之妻徐氏被俘,供出瞿秋白已经被捕的消息,敌人顺藤摸瓜,找到了自称上海医生的瞿秋白,将他送到国军三十六师师部所在的长汀县城。

时任三十六师师长、国军中最年轻的中将宋希濂于三十年后作为全国政协文史专员详细地回忆了这段历史:“先前既是国民党党员又是共产党党员的我,对瞿秋白这样的领袖人物曾经崇敬过,仰慕过。我对这些往事的涌现和情感的藕丝……促使我对瞿秋白采取了一些非常的措施。”为了诱降瞿秋白,宋希濂对他采取优待措施:安排较大房间,不用镣铐刑罚,白天不设武装看守,允许他在院内散步,指定副官和军医照料,按部队官长标准供膳,所有人皆以“先生”称呼,还为他准备书桌一张,提供笔墨纸砚和诗词文集。

瞿秋白度过人生最后阶段的这间囚室距离福音医院并不远,中间隔着汀州文庙和长汀县政府。这里原本是汀州试院,乃是本地读书人参加科举院试的地方,院落里种着两株与长汀古城同龄的唐代古柏。土地革命时期这里是福建省苏维埃政府所在地,抗日战争时期是厦门大学临时校舍,如今是长汀县博物馆。宋希濂命令从跨院中整理出一间办公室用于软禁瞿秋白,房间不大,坐北朝南。我参观这间囚室时近中午,阳光穿过庑廊,又透过窗棂照在书桌上,映出交错光影,十分雅致。瞿秋白就是在这里气定神闲地完成了他的自传体遗著《多余的话》。

囚禁期间宋希濂每天都查看瞿秋白写的诗词、书法和刻印的图章,希望觉察出他思想变化的蛛丝马迹以便开展“思想工作”,直到有一天看到他用工整小楷撰写的咏梅词《卜算子》:

寂寞此人间,且喜身无主。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

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

读罢这首明志诗,宋希濂理解了瞿秋白的心迹,情知诱降已成泡影。他如此回忆:“他外表体弱神伤,心中却有一把利剑,迫使我步步退守;在我谋事不成、功夫白费的这段时间里,他竟埋头写出长篇文章《多余的话》;我估计他会被押往南京审判,由蒋介石直接处置,却不料蒋介石看无计可施已成事实,竟直接下令由我将他就地处决,而瞿秋白对自己生命的结束竟那样泰然处之,大义凛然。”

1935年6月18日上午,前一晚已得知处决命令的瞿秋白坐在书桌前翻阅《全唐诗》,集诸韦应物、郎士元和杜甫的诗句写下绝命诗:

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上午十点,瞿秋白被带到汀州试院旁边的中山公园,在八角亭前留影。从留存至今的遗照来看,瞿秋白上身穿对襟黑褂,下身穿白色五分裤,着黑袜黑鞋,背着手侧着身面对相机,神态悠闲自在,完全看不出是就义前的遗容,更像是游历汀州古迹时的欣然留影。

宋希濂在八角亭前给瞿秋白准备了一桌薄酒,他本人不便出面作陪,远远地从办公室掀开窗帘一角观察。据他回忆,瞿秋白独自落座,自斟自饮,旁若无人,酒过三巡之后还向身旁肃立的军人感叹:

“人之公余稍憩,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

喝完了一小瓮酒,瞿秋白欠身离座,要了一支纸烟,走向刑场。史载他缓步而行,神色泰然,沿途用中文和俄语吟唱由他本人翻译的《国际歌》(“英特纳雄耐尔”这一音译即出自瞿秋白之手)、《红军歌》,不时高呼“共产主义万岁”、“中国革命胜利万岁”等口号。到达罗汉岭下的刑场,瞿秋白盘膝而坐,对行刑人微笑点头说:“此地正好,开枪吧。”慨然就义,时年36岁。

这次来长汀,我重走了一遍瞿秋白的赴刑之路。他留下遗照的中山公园,如今已成为百年名校长汀一中的校园,无法入内缅怀八角亭古迹。从中山公园到罗汉岭,全程约六百米,如今乃是贯通长汀古城东西两门的兆征路,用于纪念省港大罢工领导人苏兆征以及土地革命时期以其命名的兆征县。这条街自古以来就是长汀县城的主街,只是如今要比民国时代宽敞得多。我尽可能缓步而行,看着路边鳞次栉比的商铺,有在门口贴着每道菜热量表的客家老饭店,有起名为“优衣裤”的男装店,更多的是奶茶店、甜品店,透射着在瞿秋白那个时代难以想象的开放与繁华。

最后抵达长汀西门外的罗汉岭,它是城北卧龙山的西脉,山脚下的平地如今辟为杨成武将军广场,用于纪念长汀籍开国上将杨成武。1985年复建的瞿秋白烈士纪念碑巍然屹立于半山,山下有一块花岗巨岩,丹书“瞿秋白同志就义处”,旁边是瞿秋白烈士纪念馆。

我在岩石前盘膝而坐,仰头看看在正午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纪念碑,低头看看白净细腻却充满力度感的花岗岩。我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位白净细腻的书生,从外表完全看不出力度感,但他可真是条汉子。

悠悠汀江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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