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旦“宫廷政变”止于萌芽，中东“稳定器”动荡不安？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李博瑞

2021年4月5日，两名约旦老人在首都安曼街头阅读报纸。前一天，约旦副首相兼外交与侨务大臣萨法迪宣布，当局挫败了一起由哈姆扎亲王参与的、境外势力相勾连的未遂政变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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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处“中东十字路口”，约旦一直被视为“中东稳定器”：它很少陷入地区冲突，并多次充当调停者的角色；它还接纳了叙利亚等国130多万难民，成为全球第二大难民接收国。如今，“中东稳定器”却出现经济下滑与持续的政局动荡。

2021年4月11日，约旦国王阿卜杜拉二世（Abdullah II）与同父异母的弟弟、前王储哈姆扎（Hamza bin Hussein）一起现身公众场合。

当天，百余名政要参加了外约旦酋长国（Emirate of Transjor-dan）100周年纪念仪式。一场“宫廷政变”疑云正在消散。不过，约旦危机却并未彻底化解。

“煽动叛乱已止于萌芽”

从约旦国家电视台（JRTV）播放的画面来看，哈姆扎神态凝重。数天前，他自称遭到“软禁”。

“今天早晨，约旦武装部队参谋长哈茂德·优素福·胡尼特（Mah-moud Yousef Huneit）来访。他通知我不准外出，也不准我跟人交谈或见面。”2021年4月3日，英国广播公司（BBC）突然播出了哈姆扎亲王自称遭软禁的消息。

这段视频由哈姆扎亲王的律师提供。在视频中，哈姆扎还透露这是他“最后一次用卫星互联网对外联络，通讯服务商已被要求切断网络”。

哈姆扎还尖锐地批评国家领导层贪腐无能并镇压批评者。

但在社交媒体Twitter上，哈姆扎亲王的生母努尔王妃（Queen Noor）否认其子参与政变，“让我们祈祷真相和正义战胜所有针对无辜受害者的邪恶诽谤。”

当天深夜，约旦武装部队参谋长优素福发表声明称：哈姆扎亲王没有被软禁，只是被“要求停止威胁约旦安全与稳定的行动”。他还补充说，“安全部门进行的全面联合调查，都在法律框架内进行。”

一场“政变”传闻逐渐得到官方证实。2021年4月4日，约旦副首相兼外交大臣艾曼·萨法迪(Ay-man Safadi）公开承认，哈姆扎亲王涉及一场“未遂政变”，并指责其与“外国势力”有接触，企图“动摇王国的安全”。

艾曼·萨法迪并没有公布哈姆扎亲王涉及“未遂政变”的证据。

“我认为，约旦政府有义务公布具体证据，以取信于民，尤其是对国内的公众和舆论有个交待。”约旦政治分析家阿默尔·萨拜勒（Amer Al Sabaileh）公开呼吁政府公布证据。

哈姆扎也否认参与任何政变的阴谋。就在各界等待调查结果的时候，约旦王室2021年4月5日发表声明：哈姆扎亲王已与阿卜杜拉二世国王达成和解。

“鉴于过去两天的事态发展，我将任由国王陛下处置，我会一直协助、支持国王陛下及其指定的王储。”哈姆扎亲王还在上述声明中宣誓，将继续效忠国王及约旦宪法。

从声明的内容和语气来看，哈姆扎亲王已没有了数天前在英国广播公司（BBC）视频中的怒火。

两天后，59岁的约旦国王阿卜杜拉二世也首次打破“政变”风波后的缄默。他在电视讲话中表示，“煽动叛乱已止于萌芽”“身为哥哥、王室之首和国家领袖，我对叛乱事件感到愤怒和痛苦”。

阿卜杜拉二世还透露，他的弟弟哈姆扎亲王与家人都身处王宫，受到他的“保护”。同时，当局还将继续对其他参与者进行调查，最终将按照调查结果“依法透明”地采取处理措施。

从“兄终弟及”到“子承父业”埋下祸端

一场“宫斗剧”刚刚开锣就偃旗息鼓，而“王叔斡旋”被认为是纷争迅速平息的关键。

2021年4月5日，阿卜杜拉二世派出其叔父哈桑（Hassan bin Talal）亲王进行调停，见面地点在约旦宫廷的府邸。参与调停者除了哈桑王叔之外，还有哈姆扎的弟弟哈希姆，以及他们的三位堂亲。

半岛电视台的报道没有透露调停的细节。不过，约旦“社区媒体网络”总监杜德·库塔布（Doud Kut-tab）认为，这是一场“内部批评会”。从哈姆扎最初绝不屈服的表态到主动“将自己交予国王陛下处置”的转变来看，“王叔斡旋”取得了成功。

现年74岁的哈桑亲王在约旦王室德高望重，他与哈姆扎有着类似的命运。1965年，哈桑被父亲塔拉勒国王（Talal of Jordan）立为王储，并被允许在哥哥侯赛因国王（Hussein of Jordan）到部落下乡时摄政。

1998年，侯赛因国王身患癌症，他开始采取措施削弱弟弟哈桑的摄政权力。一年后，侯赛因国王在病危期间免去了哈桑的王储地位，改立其子阿卜杜拉二世为王位继承人。

“兄终弟及”还是“子承父业”，一直是中东国家王室政治争斗的焦点之一。在王位继承问题上，哈姆扎亲王与其王叔哈桑“同病相怜”。

哈姆扎是已故侯赛因国王和他第四任妻子努尔王妃的长子。1999年2月，哈姆扎被哥哥阿卜杜拉二世立为王储。2004年11月，阿卜杜拉二世决定，改立长子为王储，正式废黜了哈姆扎王储。

从那时起，“兄弟阋墙”越来越严重。由于母亲努尔王妃在美国长大，哈姆扎还深受其母亲批评性政治文化的影响，他多次高调批评约旦政府。

在以威权为主导的中东政治文化里，这往往被解读为对王位心有不甘。而且，约旦还一直流传王位继承问题上的“过渡说”。

在侯赛因国王的四段婚姻所生11个孩子中，哈姆扎一直是最受宠的王子，被父亲视为“眼中的笑意”。侯赛因国王1999年2月去世时，哈姆扎只有18岁，尚在学校读书并不适合承担国王的重任。

“侯赛因国王离世前希望让阿卜杜拉作为过渡，等到哈姆扎长大后再继承王位。”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援引消息人士的话，因此，在侯赛因国王去世不足一个月后，阿卜杜拉二世就将哈姆扎立为王储。

在约旦，哈姆扎被认为像父亲侯赛因国王一样有着超凡的个人魅力：他的着装也颇似侯赛因国王，留着整齐的小胡子、戴着格子头饰。哈姆扎还喜欢射击和柔术（一种缠斗的武术），并擅长驾驶旋转翼和固定翼飞机。

哈姆扎多次尖锐地批评执政当局，更是让其赢得了众多的粉丝，尤其是来自部落的支持。

对“部落忠诚”的争夺

“最近一次，哈姆扎前往西北部部落城镇阿杰隆访问时，一些民众高呼他的名字。”英国新闻网站《中东之眼》（Middle East Eye）援引消息人士的话，哈姆扎亲王还经常走访约旦各大部落，并与一些部落首领保持着联络和友谊。

在与哈姆扎的谈话中，约旦武装部队参谋长优素福明确警告：“必须停止与约旦部落首领的联络。”据《中东之眼》报道，约旦情报机构还发现，哈姆扎多次在与部落首领的交谈中直接批评国王阿卜杜拉二世。

部落，一直是约旦政治中敏感的话题。当前，约旦已是一个高度城市化的国家，它的城市人口占总人口比例高达91.4%。但是，约旦仍受到部落势力和部落文化的影响。

统治约旦的哈希姆（Hashem-ites）家族，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王室之一，也是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的后裔。1921年4月，哈希姆王室成员费萨尔（Faisal I bin Al-Hussein）与部落谢赫（sheik）结盟，成立外约旦酋长国。

这意味着，在约旦国家的建构中，部落传统与伊斯兰教共同为哈希姆王室的统治提供了政治合法性。在建国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部落都承担着司法仲裁、社会资源分配等功能。例如，法庭在对杀人犯作出裁决前，还要跟部落协商，并将协商结果作为重要依据。

“不论有人认为部落对我们的社会有多么的不利，我们的法律将继续与部落的习俗、传统和规范紧密相连……对我们的国家和社会来说，部落的解体是非常痛苦、负面且颠覆性的。”在1985年的一次演讲中，侯赛因国王强调部落的特殊性。

部落的忠诚，有着联盟契约的保障，实质是部落与王室之间的利益交换。随着移民、难民的涌入以及城市化进程的加快，部落在人口上逐渐失去优势。

但是，来自部落的后代依旧占据着议会、政府和军队等重要岗位。其中，来自三大部落氏族中的al-Majali家族成员，近70年来一直在政权体系内处于高阶位置，他们占据了首相、军队将领、国会议员等岗位，并形成复杂的裙带关系。

占约旦人口60%以上的巴勒斯坦移民、难民及其后裔，则很少能够进入公共部门工作，多数民众对部落特权日渐不满。2010年，受到国王阿卜杜拉二世支持的萨米尔·里法伊（Samir Rifai）首相采取自由化改革，取消了部落特权。

“部落出身的中学、大学毕业生以前会被优先安排进入政府机构。按照改革前的做法，我的几个孙子都能进入政府部门工作。”阿维尔德老人抱怨说。

现年71岁的阿维尔德一家，来自约旦最有权势的萨克尔部落(Sakhr)。他记得，幼年时家族有成千数万峰骆驼。在约旦的诸多部落中，养殖骆驼者往往处于财富的顶端，饲养山羊或绵羊的部落则稍逊一筹，而从事农耕者则相对贫困。

如今，阿维尔德的儿孙们只能在阿曼西郊的大巴扎（农贸市场）宰羊、卖羊肉。

“过去，统治者成功地收买了部落首领的忠诚。如今，它的政策越来越不能代表部落的立场。”来自法耶兹（Fayez）部落的前议员恒德·法耶兹（Hind al-Fayez）公开批评说。

正在衰败中的部落，依旧是约旦政局中不可忽略的势力。2011年2月，数万名部落成员举行全国性抗议示威，导致里法伊内阁倒台。前王储哈姆扎频繁与部落交往，约旦“社区媒体网络”总监杜德·库塔布（Doud Kuttab）认为，“这对政府和国王来说，哈姆扎都是一种‘红鲱鱼（red herring），让王宫的人们感到不安。”

“里通外国”？

哈姆扎在约旦民间的声望颇佳，并获得部落的支持。但是，武装部队、情报机关和新闻媒体等一直掌握在国王阿卜杜拉二世手中。

约旦是全球为数不多实行二元制君主立宪制的国家。国王拥有实权，总揽军政和外交大权，拥有任命总理、召集解散国会之权力，上议院议员也由国王任命。继位前，阿卜杜拉二世还曾是该国特种部队的负责人。

“哈姆扎成功发动政变的可能性不大。从公布的结果来看，没有安全人员被捕。”杜德·库塔布认为，“除非有安全人员参与，否则难以成功发动政变。”

在2021年4月4日发布的声明中，约旦副首相兼外交大臣艾曼·萨法迪(Ayman Safadi）还指责哈姆扎“里通外国”。

但《中东之眼》透露，在武装部队参谋长优素福向哈姆扎下达“禁足令”的录音中，只是反复警告他必须停止与部落领袖的联络，双方并未提及“里通外国”的问题。

在这场未遂“宫廷政变”中，还有至少21人被捕。其中，前财政大臣阿瓦达拉（Bassem Awadallah）早年在英美留学，归国后相继担任国际合作部长、经济和社会事务部长、皇家哈希姆法院院长等职务。

现年57岁的阿瓦达拉一直是经济改革的倡导者。受到官僚特权派排挤后，阿瓦达拉到沙特经商，并担任沙特国王驻约旦的特使、沙特王储　萨勒　曼　（Mohammed bin Salman）的高级顾问。

▶下转第8版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李博瑞

2021年4月3日，约旦前王储哈姆扎（右）声称他遭到软禁。图为他在2009年6月9日出席官方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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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第7版

阿瓦达拉与哈姆扎亲王交往较多。据《华盛顿邮报》分析，哈姆扎因此可能被扣上了“里通外国”的帽子。

在这场疑似“宫廷政变”中，哈姆扎并没有获得外国支持。近来，沙特、巴林、埃及、黎巴嫩、阿联酋、卡塔尔、伊拉克、科威特、阿曼以及海湾合作委员会发表声明，表示支持约旦国王阿卜杜拉二世。

“阿卜杜拉二世国王是美国的关键伙伴，他会得到我们全力的支持。”就在约旦公布未遂“宫廷政变”两个多小时后，美国国务院发言人普莱斯公开表态支持阿卜杜拉二世。

自1999年继位后，阿卜杜拉二世一直被美国视为在中东地区外交、军事、反恐领域的“坚定伙伴”。其间，他多次允许美军从约旦过境打击“伊斯兰国”。截至2020年12月，阿卜杜拉二世还从美国获得了至少15亿美元的经济援助。

中东“稳定器”遭遇持续动荡

地处“中东十字路口”，约旦一直被视为中东“稳定器”。冷战后，它很少陷入地区冲突，并多次充当调停者的角色；它还接纳了叙利亚等国130多万难民，成为全球第二大难民接收国。

2011年以来，中东“稳定器”出现经济下滑与社会动荡。

“正在垂死挣扎的约旦经济，可能是政治和社会动荡背后最真实的推动力。”美国长岛大学政治学副教授达利·法赫米（Dalia Fahmy）认为，“一个国家的经济受到重创，内部的反对派往往会崛起。”

受全球金融危机以及自由化改革后增速放缓等因素的叠加影响，2009年，约旦国内生产总值（GDP）增幅从8%迅速跌到2%左右。两年后，包括约旦在内的中东多国爆发了“阿拉伯之春”运动。

当前，约旦的外债已达350亿美元，占其国内生产总值（GDP）的95%。每年，约旦政府需要筹集近20亿美元，用于偿还国际贷款的本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已拒绝继续放贷，并多次要求约旦政府降低债务比例。

面对着债台高筑的财政危局，约旦政府推出新税法，将更多的人口及其经济活动纳入纳税范畴，并减少对燃料、面包等的补贴。其中，个人所得税从5%的覆盖面扩展到11%。

新税法为大多数约旦人的经济负担雪上加霜。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数据，85%的约旦人平均月收入不足720美元。《阿拉伯晴雨表》（Arab Barometer）的调查也显示，只有35%的约旦人能够满足家庭消费需求，而64%的人面临困难或无法支付费用。

经济危机与税收新政，激起民众的不满。2018年以来，约旦多次爆发大规模罢工和游行，受到哈姆扎亲王支持的部落成员也参与其中——他们在改革中利益受损并在政治上极具话语权，因此在抗议运动中也扮演着领导者的角色。

如今，新冠肺炎疫情的袭击更是让约旦困局雪上加霜。2020年第四季度，约旦的失业率已飙升至24.7%，还有大量难民正从叙利亚、伊拉克等邻国涌入。

约旦的医疗体系已接近崩溃。截至2021年4月13日，仅有1001万人口的约旦，已有66.5万人确诊感染新冠肺炎。

即使一起小的事件都可能成为社会动荡的导火索。2021年3月初，一所医院由于氧气罐不足，导致7名新冠肺炎患者身亡，触发了全国性的抗议浪潮，直到国王阿卜杜拉二世免去卫生部长才暂时停止。

数天后，一场纪念“阿拉伯之春”10周年的运动又开始走上街头，直到约旦警察部队逮捕了数十人才暂时平息。

“在过去15年至20年中，腐败和无能在我们的治理结构中普遍存在，每年都在恶化。”自2018年以来，哈姆扎亲王多次公开呼吁采取行动打击腐败，重建“国家和人民之间的信任”。

这名前王储对约旦执政当局的尖锐批评，很容易引起普遍的社会共鸣。危机时刻，王室对来自内部的“异声”也变得更加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