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你不知道的东西是你唯一知道的东西”,语出英国杰出的现代诗人,《荒原》的作者艾略特。万方在《你和我》中写到父亲曹禺当年婚变的时候,曾经专门引用了艾略特的这句诗:“从清华大学的热恋到我看到这封信,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空洞,如何把它填满?我的回答是,休想。那空洞就在那儿,但绝不是赤裸裸敞开着,可以随意参观,别想拼凑起一个故事,没有什么故事,所有的故事都仅仅是表象。‘你不知道的东西是你唯一知道的东西。’艾略特在诗里说。”其实,从更为根本的意义上说,艾略特这一充满悖论与思辨色彩的诗句,恐怕更适合于描述万方这部《你和我》的创作行为。一方面,从非虚构文学这一文学文体的根本属性来说,真实性毫无疑问是其中的第一要义。但在另一个方面,具体到万方的这部《你和我》,构成了其中最重要部分的父亲母亲的很多往事,都是身为女儿的万方自己所不知道不了解的。正因为如此,她就需要通过各种历史考古的“田野调查”方式,尽可能地接近并还原历史的真相。在经过了作家如此一番非同寻常的积极努力之后,原本“你不知道的东西”也就在不知不觉间悄然转换,最终变成了“你唯一知道的东西”,并经由万方的这一支生花妙笔把这一她“唯一知道的东西”,在这部《你和我》中书写出来,借助于《收获》这一重要的文学平台,与广大读者共享。尽管,正如同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所说的那样,“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作为一位后来者,要想真正抵达历史原初的真实,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但从根本上说,也只有通过后来者不竭的探寻努力,我们方才尽可能地迫近历史的真实。大约也正是因为充分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有“我”也即万方和妹妹之间的这样一种对话。“我和妹妹谈到正在写的这本书,我说我最大的追求是真实。她的反应来得真快,她说,‘你知道的根本不是真相,只是一些碎珠子。’天哪,她说得对!”“那么我要放弃这份追求吗?不。我必须在碎珠子之中寻找。真相就存在于寻找之中,寻找的行为不也是一种真实么?”是的,一方面能够明确意识到抵达历史真实的不可能,另一方面却千方百计地以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探寻着历史真实,这,恐怕才是万方竭尽所能地创作完成这部《你和我》的全部意义之所在。
那么,万方到底以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够相对圆满地完成自己对一段真实历史的打捞行为呢?换言之,正如同一部长篇小说需要有一种结结实实的艺术结构作支撑一样,一部以真实性(请一定注意,我们这里所强调的真实,并不仅仅指事件的真实,更是指一种建立在人性的深度勘探之上的人性真实)为最高追求的长篇非虚构文学作品,同样也需要建构一种合理的艺术结构。具体到这部《你和我》,我们发现,万方所特别设定的,是三条故事线索以相互交叉的方式不断向前推进的艺术结构方式。首先,是以“我”的父母为核心的1949年之前,也即那些发生在所谓民国年间的故事。这一部分,除了“我”父母之外,特别引人注目的,恐怕是“我”母系家族的那些人物和故事。与“我”的父亲曹禺出生于一个旧官僚家庭有所不同,“我”母亲方瑞的家庭,乃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通过这个家庭以及这一家庭的交友圈,万方所真切再现的,正是那个既往时代一众高级知识分子的自由精神状态,以及彼此间的高情厚谊。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围绕在公公最亲的弟弟,那位一直被好姨她们亲切地称之为“三脑脑”的邓以蛰(邓以蛰是中国现代杰出的美学家和教育家。为公众所熟知的“两弹元勋”邓稼先,就是他的儿子)身边的那一些好朋友:“三脑脑邓以蛰有许多朋友,用今天的话:一票朋友。有的是同学,有的是同事,同乡,诗友加酒友,一帮气味相投的伙伴,名单列出来有梁实秋、胡适、蔡元培、杨振声(今甫)、闻一多、赵太侔、徐志摩、冯友兰、丁西林、朱自清……在20世纪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他们正当年,真性情,食欲旺盛,好酒量,谈天说地不舍昼夜,一起参加活动,一起发起活动,彼此写很长的信,互相帮忙,一个个独立鲜活的生命情不自禁地互相碰撞、连接,那真是人生的大好时光。”只要是对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史稍有了解的朋友,就都知道,这样一些闪光的名字到底意味着什么。用万方的话来说,就是:“他们都年轻,心怀大志,正在满腔热情地成就自己,后来个个成为各自领域的大人物,教育家,诗人,大学者,文化名人,一切都不简单。”关键的问题在于,他们何以一个个都取得了突出的成就。以我所见,除了个人的天然禀赋之外,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原因就是,他们遭逢了一个允许自我的个性充分张扬的相对自由的社会空间。若非如此,他们是断不会那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很大程度上,恐怕正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万方才会把这一众集聚在一起的高级知识分子,与海明威在《流动的盛宴》中所记述的那些知识分子相提并论的:“谁说中国和世界不接轨,明明接轨。也是上世纪二十年代,也是一场场流动的盛宴,那个时代的他们,无论在法国在中国,多么相像,属于同类。”在《流动的盛宴》里,海明威曾经写到巴黎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城市,而我们却很年轻,这里什么都不简单,甚至贫穷、意外所得的钱财、月光、是与非以及那在月光下睡在你身边的人的呼吸,都不简单。既然法国的一群与中国的一群都是一类人,那我们当然也就可以把海明威的这段话移用过来描述围绕在“三脑脑”邓以蛰身边的这一众中国高级知识分子。正如同万方所揭示的,这些知识分子之所以能够最终成为为人所倾慕的各个方面的佼佼者,与他们所具有的那样一种强力自由意志之间,其实存在着不容剥离的内在紧密关联。
与让人由衷向往的自由精神相比较,读后特别令人心生感动的,是那些知识分子之间甚至超越了生死的高情厚谊。这一点,集中体现在“我”的外公也即公公邓仲纯身上。具体来说,邓仲纯人生道路的铸定,竟然与中国现代史上的风云人物陈独秀有关:“在日本公公结识了一位终生的朋友,陈独秀,他们是同乡,公公的爸爸邓绳侯曾是陈独秀的老师。陈独秀用民主、革命的新思想大肆浇灌和公公两人的友谊,公公自然而然地吸收了。”尽管说公公最后并没有因此而成为革命者,但选择了行医道路的他,却最终变成了一位革命的见证与同情者。“上世纪的前三十年,中国这艘古老破烂的大船在大风暴的海洋上颠簸,倾来倒去。想想,辛亥革命,中华民国成立,五四运动,中国共产党成立,北伐战争,‘四·一二’反革命政变,这些改变中国的大事竟然会通过最最细微的毛细血管和婆发生联系。”之所以会是如此,关键原因还在公公身上,与公公一生的“慷慨、义气”紧密相关。在好姨的真切记忆中,诸如李大钊和瞿秋白等革命者,都接受过公公的掩护与帮助。虽然“公公甚至称不上是革命者的同路人,但在他们身处险境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从不犹豫。”就这样,公公,甚至包括婆,其实以一种特别方式间接介入到了诸多历史事件之中。公公的慷慨好义,自不必多说,需要特别提出的,反倒是身为局外人的婆(要想充分地理解婆这一人物,我们千万不能忽视的一点是,由于家境所迫,她并没有怎么读过书)所做出的反应:“婆对家里不时出现的陌生人越来越感到不安。有的人来去匆匆,有的会在家里住下,一两天三四天都有可能,然后消失。她不认识他们,只知道是公公的朋友或者是公公朋友的朋友,这些人身上有一种她不喜欢的秘密且危险的气味,被他们带进家中的气氛弄得她厌烦又不安。”倒不是说婆生性孤僻,关键在于她根本就不理解这些陌生人在干什么。因为她还曾经一度把公公的挚友陈独秀拒之门外,所以在一篇关于陈独秀的文章中,她不仅被径直地称为“邓妻”,而且还被称作是个“心胸狭小”的女人。那么,我们到底应该如何看待婆这样一位不经意间介入到了历史过程中的普通女性呢?这方面,难能可贵的一点是,万方更多地站在婆的立场上,给予了充分的理解与辩护:“可是我不想贬低婆,她没有做错什么,一个妻子看出自己在丈夫心中的位置,不是排第一,也许从来都不是,不知道排在第几,能作何感想又会怎样反应?她不是圣人。”究其根本,万方在这里给出的,实际上是理解并进入历史的另外一个维度。
然而,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公公与婆这一对夫妻,到最后之所以落得个劳燕分飞的结局,很大程度上,也与他们“三观”的不一致紧密相关。实际上,情感不好的公公和婆,早在抗日战争结束之后就分开了,“再也没有在一起生活”。公公身边有一个身为护士的女人李大姐,而婆,则“一直跟着我妈妈生活,我爸妈的家就是她的家。”更进一步地,由公公和婆的关系,所最终牵扯出的,就是作为故事核心存在的“我”爸爸与妈妈之间的情感关系:“我爸爸和我妈妈相遇、相爱的时候,他是有家室的人,已经有了一个女儿,而我妈妈是公公的心肝宝贝,二十出头,还从没离开过父母身边。”依照常理推断,一方面,公公曾经有过在日本留学的经历,曾经接受过新思想广泛而深入的影响,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曾经饱尝过没有爱情的婚姻的痛苦,不管从哪个角度出发,他都应该理解并接受曹禺和方瑞之间的这场感情。但实际的情形却正好相反:“以公公为例,他在感情上始终不接受我爸爸,把他视为异端,然而他自己又离开了妻子,但还给她留下了妻子的名义。我爸爸呢,历经百般曲折,终于离成了婚,和我妈妈结了婚。这里有两个男人,我爸爸,公公,我不想把背叛、抛弃这样的词用在他们身上,因为如果我要是用了这样的词,就会有一万个其他的词语冒出来反驳……”历史,既有惊人相似的一面,就像“我”爸爸与公公,“我”妈妈与婆一样,他们都遭遇了情感与婚姻的困境,也有极不相同的一面,恰如前面所提及的四个人,面对情感与婚姻的困境,他们所做出的最终选择,其实有着极明显的差异。这里,尤其需要我们予以特别关注的一点,恐怕就是公公对爱女情感选择的那样一种坚决反对态度。思来想去,我以为,对于公公的这种态度,我们还是只能够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给出相应的解释。尽管从表面上看,公公一直到死都不愿意回到婆的家里(其实也就是“我”爸爸妈妈的家里),但在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够搞明白的潜意识深处,他或许还是对婆心存一份歉疚心理的。他之所以自始至终都不肯接纳“我”爸爸,不肯承认女儿女婿的婚姻,根本原因很可能正在于此。
接下来,进入我们关注视野的,就是“我”父母之间那一段不无奇特色彩的情缘了。首先,是已有家室拖累的“我”父亲曹禺。尤其令人不解的一点是,曹禺与前妻郑秀之间的主动追求者,竟然是曹禺自己:“我爸爸和前妻郑秀是清华大学同学,是他追求郑秀的,追得特别热烈。”尽管郑秀一开始的态度是躲躲闪闪,但作为一个纯真写作者的曹禺,情感之火一旦燃烧起来,就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它:“我能够想象,没有哪个女人的心能不被俘获。”大约也正因为如此,所以,离婚后的郑秀才长期保存着那些珍贵的信件,一直到“文革”中才因为害怕而全部烧掉。问题在于,尽管曹禺追郑秀追得兴致勃勃,但他们之间的婚姻,却连他的老朋友吴祖光都感到难以理解:“曹禺为什么要和郑秀结婚,我都感到奇怪,他们的生活习惯、思想境界毫无共同之处。”实际的情形是,就连当事人曹禺自己,也很早就察觉到了这场婚姻的错误性质:“我爸爸曾和老同学张俊祥谈过,结婚之前他已经感觉到彼此的不同,但是晚了,这个婚不能不结了。”不管曹禺此言的可信度究竟如何,他与郑秀最后的分手却是无可否认的客观事实。对此,万方尽可能地从客观的角度给出了一种分析:“我想到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非常年轻,在最美最热血的青春期热烈地相爱了,他们爱对方,可这时候这个对方有很大一部分属于他们自己的想象,甚至他们爱的是爱情本身,并不是真真实实的那个人。说到底他们也许连自己都还不了解呢。”正是从这一点出发,万方才得出了这样一种相对可靠的结论:“变化,可能源自外界因素,更可能源自隐秘的内在,因此你才是你,而不是其他另外一个人。”虽然很可能出于“为尊者讳”的原因,关于父亲的婚变,万方没有直截了当地说什么,但她更多的话,恐怕却隐藏在这种看似更具普遍性意义的话语之中。反正,一种无法被否认的客观事实是,曹禺和郑秀的婚姻出现了问题。为此,曹禺曾经写信给心目中的大哥哥巴金倾诉内心的痛苦:“你会知道夫妻生活若果麻木起来,那个比较有灵魂的人的苦痛是不可想象的。我曾经痛苦得以头撞墙,血流了一脸,有一次几乎从楼上跳下去,为着婚后我发现我铸成这么一个大错。”那么,导致曹禺婚变的原因到底何在?万方尽管已经根据已知史料作了一番不失细致的梳理分析,但明确的结论却仍然不得而知。唯其如此,万方才会在特别引用了艾略特的那句“你不知道的东西是你唯一知道的东西”之后进一步写道:“好了,到此为止我究竟想说什么?想说我爸爸和郑秀的婚姻出了问题,所以才会爱上妈妈?我相信出了问题是真的,但我认为这和爱上妈妈没有因果关系。爱就是爱,不需要找什么理由。”说实在话,作为曹禺的女儿,能够以如此一种相对理性的态度面对父亲当年的那场婚变,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情。但即使如此,万方仍然对作为写作者的自己不满意:“我是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现自己的心灵如此不自由,我很惊诧。这情形很像院子里的一条狗,看上去那地方完全开放,没有任何围挡,狗狗跑来跑去,尽可以跑到任何它想去的地方,但是它一走到院子边缘立刻就逃回来,脉冲式电子围栏是看不见的,无形的。这就是我,心底被道德的电子围栏所围困。如果连我都被困住,可以想象还有多少人,尤其是女性,被禁锢在看不见的围栏之中。有时候我真想用些粗话脏话来打破它!真想!”一个真正有作为的作家,必须具有冒犯既定道德人性成规的勇气。万方能够从父亲当年的那一场婚变出发,最终抵达自我的深度批判反思这样一种境界,她那种能够直面自我人性痼疾的书写勇气,的确应该获得我们充分的肯定与认同。
与“我”父亲当时的已有家室不同,那个时候的“我”母亲,尚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年轻姑娘。出身于书香门第的“我”母亲,年仅九岁的时候就生了一场叫作胸膜炎的大病。尽管说由于有身为医生的公公的百般努力,可怕的病症最终得到了有效的控制与治疗,但家人却因此而做出了不让她外出上学的决定:“得胸膜炎的时候妈妈小学还没有毕业,鉴于她的身体状况,杨伯和公公提议不要让她去上学了,不用像小宛生那样上学,让她在家里学,由这些伯伯教她,就像旧时的私塾。”“公公考虑之后做出决定,妈妈不再去学校上学,就留在家里。有句话一直被提及:培养一个大家闺秀。”就这样,虽然还在上学的年龄,但妈妈却没有再去上学,留在了家里,学国文,作诗,学画画,写字,并最终出落成为一个和父亲曹禺一见钟情的美人儿。按照公公的打算,原本想着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刚刚从美国耶鲁大学回国的张俊祥,所以他才一力撺掇小女儿一定要把早已习惯于宅在家里的姐姐带到江安剧专去。阴差阳错的是,张俊祥不仅没有被介绍成,反倒是在无意间成全了曹禺与方瑞的一段终身情缘。同样令人难以想象的一点是,母亲这样一位曾经长期宅在家里的文静姑娘,一旦内心中萌生出了爱情的力量,竟然会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地变得“强大,勇敢”起来:“其实这些信才是写这本书的源头。我爱妈妈,读这些信的时候我发现了另一个妈妈,我不认识、没见过的妈妈。”这些信,就是指被曹禺的第三个妻子,那个胸怀温厚广大的李玉茹保存下来的曹禺与方瑞的通信。某种程度上,万方这部《你和我》的重要价值之一,就是第一次如实地披露了这批珍贵的信件内容。正是从这些珍贵的信件中,万方不无惊讶地发现了那个因为有了爱情的支撑而变得特别“强大,勇敢”的母亲形象:“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懂得爱情,并从中获得力量的?你像是变了一个人,你自己都想不到吧。当你做出选择,选择了爱情,亲人之中除了妹妹没有人支持你,最爱你的父亲头一个反对,态度决绝,你亲爱的杨伯也反对,你几乎孤立。你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勇敢。”虽然不可能身临其境,但我们却完全可以想像到,在一个特别强调道德感的国度,如同母亲这样一个待字闺中的年轻姑娘,要想完成与已有家室拖累的父亲的爱情追求,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大约也正因为如此,万方才会不无感慨地写道:“如果说爱情是一个教派,那么我爸爸可以看作是牧师或神父,妈妈在他的引导下皈依,成为一名最忠诚的信徒。”面对着父母间如此一种真正可谓是生死不渝的爱情,万方得出的一个结论是:“爱情是没有办法治愈的,只有爱之弥甚。”事实上,也正是在他们的共同坚持下,等到1949年之后,在周恩来的关心干预下,曹禺终于和前妻郑秀离婚,与苦熬了十年之久的方瑞结婚,并且给了她将近二十年的幸福生活:“在她和爸爸结婚后,五十年代至六六年‘文革’之前,她是幸福的。”从根本上说,正是因为有这样一种坚实的爱情作基础,所以,等到“文革”期间,当妈妈和爸爸两个人垂头丧气地坐在破旧的小沙发里的时候,妈妈还会不无固执地向爸爸发问:“你还爱我吗?”对于妈妈的这一行为,万方给出的评价是:“命运难测,世界竟然变得如此荒谬、暴虐,不给人性一点喘息的空间,但人性依然会顽强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你还爱我吗?”某种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把方瑞此举看作是人性对于不合理社会政治一种无声的坚韧对抗。
其次,同样是以“我”的父母为核心的那些发生在1949年之后,尤其是“文革”期间的人生故事。自然,与其他人相比较,作为书写重心的,依然是“我”的父母。首先是父亲曹禺。五十年代末,“我”父亲得了严重的神经官能症:“现在我当然知道神经官能症的可怕,它是一组精神障碍的总称,包括神经衰弱、强迫症、恐惧症、持续的紧张焦虑,患者感觉很痛苦,又无能为力,以至于不知所从,脑子里突然冒出哈姆雷特那句‘to be or not to be’,天哪,那位丹麦王子是否也是一名神经官能症患者?是不是也一夜夜地大睁着眼睛,被脑子里的万千思绪所折磨?那时候可没有安眠药来救他。”很多时候,如同神经官能症这样一种疾病的罹患,只是患者个体的事情,与外在的社会文化语境未必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关联。但具体到曹禺这样以思想和写作为业的人,情况就明显不同了。尤其是神经官能症这样的一种精神类疾病,肯定与患者某种难以缓解的精神焦虑紧密相关。焦虑者何?虽然万方对此没有进一步探讨与交代,但只要联系一下那个时候的时代现实,就不难明白,曹禺的病症,应该与话剧写作上的内心焦虑脱不开干系。一方面,那个时候的曹禺不断地有诸如《明朗的天》《胆剑篇》等剧作问世,仿佛倒也无愧于作家的名号,但在另一方面,包括曹禺自己在内,其实也都非常清楚,这些作品其实存在着很多问题,尤其是与他巅峰时期的创作相比较,简直就是不能望其项背。因此,对于曹禺这样一位向以真诚著称的写作者来说,其内心深处沉潜一种强烈的创作焦虑,并由于此种精神焦虑而进一步导致神经官能症的发作,也就是合乎逻辑的一种结果。既然罹患了严重的神经官能症,那就得设法治疗。治疗的药物手段无他,唯有安眠药而已。也因此,“从我记事起安眠药就在我爸爸的生活里充当极其重要的角色,离了它他就无法入睡。”
然后,是母亲方瑞。说到母亲,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一个问题,就是她和婆的吃药。首先是婆。婆虽然先后生了七个孩子,最后存活下来的却只有两个。按照万方的推测,婆的最初吃药,与大儿子的身患骨癌有关:“天下没有母亲都在儿子的惨叫声中过日子,没有什么能帮她,除了麻醉剂。外婆把麻醉剂当作救命稻草,虽然救不了大舅的病,但可以止住惨叫声。我甚至怀疑外婆自己也需要用药,完全有可能。”毫无疑问,婆之所以要吃药,乃是试图凭借此种麻醉的方式,减轻一点自己的精神痛苦。关键在于,她自己吃还不算,到后来,竟然还影响到了女儿方瑞,使方瑞也被迫沾染上了吃药的习惯。尽管说关于婆和妈妈吃药的问题,万方自始至终都没有能够在依然健在的好姨那里得到确切的证实,但母亲方瑞吃药习性的养成,却肯定与她在少年时受到过婆的直接影响紧密相关。但“尽管如此,我不恨婆。没有一丁点儿怨恨。开始她给妈妈吃药是有正当理由的,成瘾是后来的结果。”1949年之后,一直到“文革”爆发之前,由于一家人的生活相对安宁幸福的缘故,方瑞曾经中断过吃药的习惯。然而,等到“文革”事发,等到一切都变得颠倒混乱之后,为了获得一份短暂的精神安宁,她终于还是又吃起了药:“在我儿时的印象里妈妈从来没有睡眠问题,一切正常,直到‘文革’。丈夫被打入地狱,生活被压得粉碎,逼得她打破多年禁忌,又吃起药来,吃得比爸爸还凶。”那么,母亲服药后的情形到底有多么可怕呢?对此,万方在《你和我》中有着真切的描写与记述:“还有一个更绝望、残酷至极的场面,它能解释为什么想到妈妈我就觉得痛苦。半夜,爸爸把小三儿从熟睡中叫醒:‘起来,三儿,快起来,快……’小三儿爬起来,睡眼惺忪地跟着爸爸走进厕所,她说妈妈就躺在地上,躺在马桶旁边,裤子褪到脚踝上,浑身冰凉,身下是一摊尿,睡着了。”谁能够想象,生存状况如此狼狈的这位女性,在很多年前,曾经是为很多人所羡慕向往的大家闺秀呢。唯其如此,万方才会不无愤激地写道:“为什么不能是一个大家闺秀?问题不在个人,是时代,时代的大潮击碎了多少人的梦。大家闺秀?世上哪有你大家闺秀的容身之地,连这四个字都显得可笑而可鄙。人,应当是螺丝钉,‘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哪里需要就拧在哪里’,其他的道路上都竖着禁行标志。到了登峰造极的1966年8月,敢穿细腿裤吗?戴红箍的中学生当街就把你拦下,用剪刀把裤子剪开,再让你滚。敢他妈的烫头发!下场就是被红卫兵揪住,把头发剃光,再赏你几皮鞭。生活在今天的人们也许不会相信我说的话,可那是真的,就发生在我眼前。所以说,大家闺秀?别逗了!”是的,不要说什么大家闺秀了,在那个荒唐的岁月里,类似于方瑞这样的人,连起码的做人的尊严实际上都无法保持。事实上,正是在自身的人格尊严遭受严重挑衅的情况下,“我”的母亲方瑞最终因为服药过量而意外去世:“发现她死的时候,她躺在床上,是孙阿姨在早晨发现的。掀开盖在她身上的被子,她的身旁身下全是药片,安眠药。她不是自杀,是吃多了药,吃了又吃,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根本无所谓了。但她没想死,这点我可以肯定,她没有那么勇敢,也没有那么胆小,最关键的是她爱我们,还想见到我们。她的问题是离不了安眠药,依赖它,1974年7月的这个夏夜,安眠药要了我妈妈的命。”从表面上看,导致“我”母亲方瑞去世的直接原因,是自己不小心吃多了药的缘故。但从实质上说,方瑞好端端的又为什么要吃药呢。也因此,很多年之后,当从医的妹妹说这是早晚要发生的事情的时候,万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我不能容忍,打断她:不!要不是‘文革’就不会发生!在一切问题之上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个世界是她不想看到的。”道理说来非常简单,如果不是“文革”的发生从根本上粉碎了曹禺一家人曾经一度的幸福生活,那方瑞就没有什么理由打破长期的禁忌去重新吃药。如果方瑞没有成为一个严重的药物依赖者,那自然也就不会发生吃药过量致死的意外事件。
第三,是以“我”父亲曹禺为核心的对他话剧创作的一种深入检视与探讨。不管怎么说,万方所面对的,除了那位差不多处于“与世隔绝”状态的母亲之外,就是被称之为中国的莎士比亚的,曾经先后创作过很多部话剧作品,一直到现在都仍然没有被后来者超越的伟大剧作家,自己的父亲曹禺。要想深度解读把握曹禺的复杂精神世界,肯定不可能离开对他那些代表性剧作的细致分析。这样一来,对曹禺包括《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这四大悲剧的理解分析,也就成为贯穿于这部《你和我》的第三条结构线索了。“坦白地说,我的初衷是写妈妈,因为有太多人、太多文章写我的爸爸了,分析他的剧作,当然也分析他。”然而,实际的情形是,一旦真正地进入写作过程之后,万方就会发现,离开了父亲,母亲方瑞根本就不可能被写出来。更进一步说,也正是在写作过程中,万方才逐渐意识到,父亲曹禺其实在不知不觉间早已经取代母亲方瑞,成了《你和我》中最重要的一个核心人物。
要想深入探讨曹禺的话剧创作,首先必须对他的戏剧观有所了解。在这部《你和我》中,万方曾经引述了曹禺对舞台其实也是对戏剧的一种基本理解:“舞台是一座蕴藏无限魅惑的地方,它是地狱,是天堂。一场惊心动魄的成功的演出,是从苦恼到苦恼,经过地狱一般的折磨才出现的,据说进天堂是美德的报酬。天堂是永远的和谐与宁静。然而戏剧的天堂却比传说的天堂更高,更幸福。它永不宁静,它是滔滔的海浪,是熊熊的火焰,是不断地孕育万物的土地,是乱云堆起、变化莫测的天空。只有看见了万相人生的苦和乐的人,才能在舞台上得到千变万化的永生。”很大程度上,唯其因为作家把话剧舞台看作是一方能够真切表现人间苦乐透视人生真相的天地,所以,天生便拥有表演与写作才华的曹禺,才会把全部心血都投入到了话剧创作之中。
由于表演才能的具备,曹禺的最早接触话剧,是从参加剧团表演开始的。也正是在参加表演的过程中,他渐渐地对于表演感到不满足了:“单单表演已经不够了,光说出角色的话不能让他满足,他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他意识到舞台其实是一个世界,可以变为他的世界,非他莫属。”曹禺的话剧处女座,就是那部天才的《雷雨》。写出《雷雨》的那一年,年轻的曹禺只有二十三岁,是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的一名学生。万方本人,不仅是一位拥有相当丰富创作经验的作家,而且也还实际从事过话剧的写作。正因为如此,她对《雷雨》(当然也包括曹禺的其他剧作)的理解,才显得独到而深入。首先是蘩漪与曹禺本人的关系:“ 《雷雨》,从某种角度看,还是干脆直说吧,我认为蘩漪是作者的化身,是那个被层层外壳包裹着的最真实的他,果敢阴鸷。我查了《新华字典》:鸷,鸷鸟,凶猛的鸟,如鹰、雕。我爸爸,终其一生都有一只鸷鸟在他心中扇动翅膀。他脆弱,胆子小,异常敏感,经常是悲观的,但同时又是凶猛的,热烈的,不达极致不甘休的。如果不加限制,任他自由地写作,他将两者同在,两个曹禺,互相依恋、纠缠、厮杀,甚至会导致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的程度。然而有一刻,面面相觑,发现那‘突突突突’的搏动来自同一颗心。这难道不正是艺术的最迷人之处嘛。”如此一种理解与判断,若非万方这样曾经与曹禺没有任何距离可言的朝夕相处者,是断然做不出的。关键还在于,万方不仅洞悉了曹禺人性构成中的两面性,而且还大胆使用“阴鸷”一词来描述曹禺性格的某一个侧面。据权威的《现代汉语词典》,“阴鸷”作为一个形容词的意思是“阴险凶狠”。从释义即不难判断,这个词带有明显的贬义色彩。既如此,万方能够用这样一个语词来形容说明父亲曹禺的性格侧面,其实也还是很需要一些勇气的。更进一步说,万方的理解,带有突出不过的精神分析意味。就此而言,曹禺的阴鸷,沉潜在所谓个人无意识的世界中,恐怕连他自己都未必能明确感知到。但从话剧创作的角度来说,曹禺之所以能够相继写出一系列优秀剧作来,很大程度上正与他内心中的这种阴鸷紧密相关。很显然,若无阴鸷作为一种强力的内在支撑,如同蘩漪、陈白露、仇虎这样一些个性独异的人物形象,是断断难以被发现并塑造出来的。由此可见,不只是蘩漪,其他诸如陈白露、仇虎,其实也都可以被看作是作家曹禺的一种化身。
行文至此,一个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问题就是,既然曹禺是一个不世出的杰出话剧天才,既然他早在1949年之前就先后创作完成了诸多话剧杰作,那么,到了1949年之后,他为什么再也没有能够写出优秀的话剧作品来,再也没有能够重返自己的艺术巅峰状态。事实上,这也是作家万方在这部《你和我》中不仅关注而且也深入探讨过的一个重要问题。首先,我们注意到,曹禺自己,在进入1949年,尤其是“文革”结束之后,一直陷入在某种“创造的焦虑”中而难以自拔。这一点,在他晚年与老朋友巴金的书信来往中,在他写给两个女儿的信件中,曾经有过很多次自觉不自觉的流露。比如“我现在为了自己最后的创作下了大决心,坚决搞下去,只有趁着这股热气、这点灵气好写下去。我多年没有这种感觉,没有这种创作的欲望了,难得能写,想写,这对我来说是一刻千金的时候。”再比如:“最近读了《贝多芬传》,这位伟大的人激励我,我不得不写作,即便写成一堆废纸,我也是得写,不然便不是活人。”在引述了这些内容之后,万方接着写道:“很多年他没有再写剧本,不是不想写,事实是写不出来了。有人用‘江郎才尽’来形容曹禺,他们大错特错,曹禺的才没有尽,他写《北京人》的时候才三十出头,还要怎样年轻!还要怎样才算正当年!一个剧作天才怎么可能在三十岁就完蛋了。”既然才华依然存在,那曹禺为什么再也没有能够写出话剧杰作来呢?对此,万方也努力地给出了自己的思考与回答:“生活在当今的年轻人也许无法明白我在说什么,既不相信也不接受,因为他们从来不知道发生过什么,没人告诉他们,可我一定要说,如果不说出来就不可能理解我爸爸为什么再也写不出东西,还有沈从文,钱锺书,一长串名字。长久以来,他们都被告知他们的思想是需要改造的,这种对灵魂的改造有时候是很极端的行动,像脑叶切除术,有时候像输液,把一种恐惧的药液输入身体里。那是一种对自身渺小卑微的恐惧,我经历过体验过,非常严酷。我很为年轻人感到庆幸,庆幸他们活在今天,拥有全新的世界。”具体到曹禺,万方进一步剖析到:“我爸爸他不是一个斗士,也不是思想家,他生性脆弱,极度敏感,时刻会被美好自由的感觉所吸引,内心却又悲观,是一个彻头彻尾、如假包换的艺术家。他胆小,在各种政治运动中说过许多错话、假话、违心话,但是他的心始终真诚。如果用一个词形容他,那就是这个词:真诚。”既然是一个真诚的人,一旦不允许他真诚的时候,他的创作也就彻底终结了:“很简单,看他的作品。他只会用一种方法写作,就是把全部真诚倾注到作品里,当不能真诚表达自己的时候他就什么也写不出了。”关键的问题还在于,身为作家的曹禺有着特别怯懦的一面,这就注定了他缺乏足够的勇气与不合理的时代政治作坚决的对抗。唯其因为如此,万方才不无吞吐地写道:“情况是……有一些人,永远的极少数,为了说真话,为了心中的信念,需要付出自由、甚至生命的代价,他们就那样做了。而我,我们爱自己胜过爱自由。”说实在话,在这里,我的确有点佩服万方的表达艺术了。一方面,她实际上已经明显意识到了父亲曹禺属于那种“爱自己胜过爱自由”的人,但在另一方面,她却只是笼统地用“我们”一词取代了父亲曹禺。貌似自我谴责,实则却把批判的矛头不动声色地指向了父亲曹禺。当然,更为严苛的批判与反思,恐怕还在后面的这段话语中:“我问过他为什么写不下去,他说也不是害怕,就是觉得不对头,觉着可能出错。我能理解,但也有所怀疑,这是不是他下意识为自己找到的一种借口呢?难道他真的不能战胜内心的魔鬼?不能解放自己,重获自由?”万方在这里只是提出了问题,并没有进一步给出肯定或否定的答案。但没有回答本身,其实也是一种回答。从这种早已暗示出答案所在的设问中,我们实际上已经充分感受到了万方一种批判与反思勇气的存在。
事实上,也只有到这个时候,我们才应该重新回到曹禺的青年时期,看一看年轻的曹禺是怎样走上话剧创作道路的。不能忽视的一件事情就是曹禺中途从南开大学转学到清华大学:“当年我爸爸也在南开读大学,只是没有读到毕业,又考到清华大学去了。”万方不仅清醒地意识到这一问题的存在,并且也从自己的角度出发,给出了相应的深刻分析:“用他自己的话:一进清华就感觉呼吸到一股清新自由的空气。而我也想到一句话:清华高擎着自由精神的火炬。在这里,自由,不是一个词汇,是具体的生活方式、为人方式、学生在清华可以自由选修课程,可以自己挑选老师,上课不点名,想听课就去,不想去悉听尊便。图书馆是更大的课堂,把时间花在那里是一样好的。谨记,清华希望自己的学生除了学习,都能发展各自的爱好。”了解了这一切,我们也就知道曹禺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南开,进入清华了。他所真切贪恋于这里的,其实正是一种特别强烈的自由文化氛围。也因此,你也能够想象,进入清华之后的曹禺,并没有成为那种门门功课都很优秀的传统意义中规中矩的好学生。用他一位同学的话说,就是:“他课内功课不好,自己学好几种外语,又看许多书,顾不上功课。也许就因为他的念书习惯有点奇怪,两次留美都没有考上。”由此可见,曹禺肯定不是一位应试型的只是以考试成绩取胜的那一类学生。对此,万方同样有着格外清醒的认识:“作为西洋文学系的学生,我爸爸想去美国留学,他的英文肯定没有问题,能背下整本字典,读遍莎士比亚的英文版,然而没能通过考试,他的同学张俊祥比他厉害,考上了,去了美国。”倘若按照常规的评价标准,没有考上的曹禺肯定会得到差评。然而,中国虽然少了一名可以前往美国的留学生,但却从此以后拥有了一位后来被尊称为中国的莎士比亚的话剧大师。两者相比较,究竟孰轻孰重,相信各位自能得出客观公允的结论。在《上学记》中,学者何兆武曾经指出:“学生的素质当然也重要,联大学生水平的确不错,但更重要的还是学术的气氛。‘江山代有才人出’,人才永远都有,每个时代,每个国家不会差太多,问题是给不给他以自由发展的条件。我以为,一个所谓好的体制应该是最大限度地允许人的自由。没有求知的自由,没有思想的自由,没有个性的发展,就没有个人的创造力,而个人的独创能力实际上才是真正的第一生产力。”①何兆武:《上学记》,第97-98页,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由此可见,如果说民国年间曹禺话剧创作的成功乃得益于清华大学那样一种难能可贵的自由文化语境的话,那么,很多年之后话剧天才曹禺再也无法写出真正被称优秀的话剧作品,也同样是因为从根本上丧失了这种非常必要的自由文化语境的缘故。
由以上分析可见,在《你和我》这部长篇非虚构文学作品中,作家万方通过三条时有交叉的艺术结构线索的精巧设计,通过对以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两位为核心的一众知识分子命运历程的真切书写,在尽可能地逼近历史真实的同时,也对那一段前前后后长达百年之久的中国现当代历史进行了深入独到的批判与反思,无论如何都应该被看作是最近一个时期内难得一见文学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