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东
20 世纪三四十年代,在抗日救亡的语境中,全国上下曾兴起过数次开发西北的讨论。①值得注意的是,20世纪40年代开发西北相关讨论之兴起最初虽与民国时期北伐胜利后对西北地方军事力量与自然灾害的关切不无联系,但更多的是在日本侵略中国的背景下,全国所掀起的“抗日救亡”运动语境中展开的。尤其是1940年代初蒋介石在视察西北后提出“西南是抗战的根据地,西北是建国的根据地”的说法后,更是使得“怎样开发西北和怎样建设西北的呼声……响遍了全国,而吸住了每个关心西北问题的人们”。参见徐旭:《西北建设论》,北京:中华书局,1943年,第1页。开发西北、建设西北及其相关话题在其时全国上下均获得了广泛关注,国民政府甚至还设立了“开发西北广播周”,由相关人士宣讲开发西北之必要性,动员各界人士前往西北。②张道潘:《我们为什么要开发西北》,唐润明主编:《抗战时期大后方经济开发文献资料选编》,重庆:重庆出版社,2012年,第230—231页。原载《大公报》1943年2月27日。围绕西北和开发西北这些议题写就的各类文章亦成为报刊、杂志和出版物的热点,甚至一度制造了某种“西北学”兴起之氛围。③1930至1945年间,仅仅以西北研究为主题的刊物就有70种,而这一数字在1930年之前是5种,在1945至1949年间为13种。见胡斯振:《西北学刍议》,《西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1期。在此社会风尚影响下,有关河西走廊的各种论述也大量见诸报端,众多论者从不同层面讨论和描述了河西走廊的历史、地理以及社会文化之种种;其所构筑的话语体系仍然部分影响着今人对该区域的认知和表达。在越来越多的学人重返走廊地带观察中国整体历史进程与社会体系的学术语境中④参见王铭铭:《中间圈:“藏彝走廊”与人类学的再构思》,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王剑利、蔺海鲲:《共学互鉴,推动形成思想共识——“从走廊发现中国·河西走廊篇”专题研讨会综述》,中国社会科学网,http://m.cssn.cn/mzxx/mzxgdxw/201805/t20180516_4254136_4.shtml;黄达远、王彦龙、蔺海鲲等主编:《从河西走廊看中国: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区域经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解析20 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开发西北的背景下围绕河西走廊所建构起来的话语体系及其内涵,显然益于相关研究的推进。
学界对20 世纪三四十年代国人在西北展开的智识活动之讨论不可谓不多。概而论之,既往研究大致散布在对该时期智识活动的组织机构、人物与刊物等基本信息的介绍①参见岳文莉:《西北开发协会的成立及其对西北建设的影响述论》,《青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1期;宗玉梅:《20世纪30年代报刊媒介与西北开发》,《史学月刊》2003年第5期。;对其时“开发西北”的主要内容与社会思想之研究②参见王荣华:《危机下的转机——国民政府时期的西北经济开发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南京大学,2014年;马红艳:《民国时期的西北开发与新西北思想研究》,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16年。,以及在国族建构视域下重新分析相关的旅行文本等方面③沈松桥:《江山如此多娇——1930年代的西北旅行书写与国族想象》,《台大历史学报》2006年第37期。。但在已有的研究中,专门解析其时有关河西走廊诸论述之话语体系者较为鲜见。笔者在一组笔谈文章中曾对此议题进行过讨论④李如东:《再边疆化:20世纪三四十年代之河西走廊叙事的一个面相》,纳日碧力戈、施展等:《边疆与中心的交互性: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走廊视角(笔谈)》,《西北民族研究》2020年第3期。,但受篇幅与体裁限制,仅就20 世纪三四十年代国人之河西走廊论述中的“再边疆化”这一面向做了初步分析。因此,本文将延续前述议题的考察,集中分析1940 年代河西走廊诸论述中的现代叙述及其中的边疆话语之内在结构等相关问题。
本文主要以20世纪三四十年代国人在抗战建国、开发西北语境中围绕河西走廊写就的各种文章为材料。所参引的文本,有官方人士的演讲稿,不同学者的调查报告与学术文字,以及时人的文学作品和行旅之文等。笔者认为,这些文本集群所构筑的河西走廊话语之核心叙事(或支配性叙事)是将该区域纳入现代国家与社会建设之历史轨道;但在此话语建构过程中,早已栖身现代中国政制之内的河西走廊之旧疆意象和相关的历史话语复被编织到其时的文本叙述中。这种杂糅了新旧边疆话语的叙述模式在将河西走廊中心化之同时,亦复将其重置到边疆之地理区位中,并从社会文化层面重塑了其“边疆性”。
河西走廊在民国时期开发西北的社会语境中被国人置于“边疆话语”中去表述,有其地理与观念层面的依据。边疆是一个有着地理与政治意涵的概念,它通常指某一地理形态或人类群体聚落所能达之边缘地带,或两个以及两个以上不同的地理形态与政治体之间的交汇地带或彼此之边界,在英语中,能与之对应的词汇有boundaries、frontiers和borders等。⑤王铭铭:《说“边疆”》,《西北民族研究》2016年第2期。与此同时,边疆观念的形成亦和不同社会之间的地域关联以及人们对于这种“区域间关系”的认识之演变也不无关系,它在此意义上具有某种思想史的意涵。⑥袁剑:《从一般思想史到边疆思想史——一种人文—地理的关系学论纲》,《学术月刊》2020年第11期。显然,在开始分析民国时期开发西北语境中的河西走廊边疆话语之前,有必要对其被视为边疆的事实基础与思想资源做必要的讨论。
河西走廊东南接关中平原,北邻蒙古高原,南傍青藏高原,西通天山南北的塔里木盆地与准噶尔盆地,连接关中平原农业区、天山南北绿洲农业区、蒙古高原与青藏高原游牧区。作为数个地理区的交汇地带,它的内部兼有荒漠、绿洲与高山草场等多种地貌,这使其在成为毗邻周边不同生态区之边缘地带的同时,也成为更大区域结构中的“过渡地带”,尤其是历史上中国之农业区与游牧区的“过渡地带”。河西走廊之地理、社会与文化诸要素的关系综合体在多民族统一之中国形成的历史过程中扮演过重要作用。自汉王朝通过郡县制将其纳入帝国政制之后,它的历史轨迹便与“大一统”之中国的整体型构过程以及通过丝绸之路贸易网络构筑之欧亚大陆“世界体系”的兴衰密切关联在一起。⑦谷苞:《论西汉政府设置河西四郡的历史意义》《河西四郡新农业的开辟是丝绸之路畅通的关键》,谷苞:《民族研究文选》,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23—137页、第138—152页。
历史上,河西走廊在不同的自然地理与人群间的互动过程中曾形成过不同的地域社会。⑧参见[日]前田正名:《河西历史地理学研究》,陈俊谋译,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1993年。而自清代中晚期开始,随着中国主动或被动地进入到由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所主导的世界历史进程之中,原本处于中原政治过程与河西地域社会关联之中的河西走廊亦摆脱了治乱循环的历史周期。①参见[美]拉铁摩尔:《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唐晓峰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在这一历史结构的大转折中,河西走廊亦从传统中国经营西域、阻断“胡羌”的前线地带(或边疆地带)转而成为现代国家疆域有机体的内在组成部分。换言之,在中国政治制度与地缘关系的近现代转型过程中,河西走廊从边疆地带转而成为内地。因此,在近现代思想史语境中,河西走廊的边疆含义要么来源于历史时期的边疆话语与意象,要么从它与现代边疆的地理关联性之中衍生而来。
除中国政治体系的近代转型背景下之边疆结构转换这一历史事实之外,河西走廊作为“旧疆”出现在现代论域之中,显然亦和人们的边疆观念更新不无关系。近代国人边疆观的转变有两个较为明显的思想线索:一为晚清民国初年的西北史地学思想的影响②参见郭丽萍:《绝域与绝学:清代中叶西北史地学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二是人们关于世界的认知从天下转换为万国③罗志田:《天下与世界:清末士人关于人类社会认知的转变——侧重梁启超的观念》,《中国社会科学》2007年第5期。。晚清以来的西北史地学之形成及其影响,使得国人在思想层面逐渐将河西走廊放置到更大的边疆区域历史地理范畴之中。如同周伟洲先生所指出的那样,这种观念的转变早在清代嘉庆、道光年间的西北史地研究中即能窥见端倪。④周伟洲:《关于构建中国边疆学的几点思考》,《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4年第1期。而对中国与世界之认知的观念转换,则让国人对边疆的认识从“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前现代疆域观念逐步过渡到基于现代界约体系的有界边疆观。在此思想语境中,人们对河西走廊与中央政权之间关系的认识亦从属人原则转而为属地原则。
20 世纪三四十年代国人对河西走廊的“边疆论述”亦受到其时知识界对西北的边疆认知与地理知识建构之影响。在其时新旧边疆观念和话语交织之张力中展开西北区域地理论述的国人对西北之范围的认识也不尽相同⑤王荣华:《危机下的转机——国民政府时期的西北经济开发研究》,第2—7页。,其中较能体现河西走廊作为旧疆的论述是“内西北”与“外西北”的地理划分。1940 年代,地理学者胡焕庸先生在讨论西北之范围时曾写道:“谈到西北,是有内外之分,也可以说远近之分,如陕甘可称之为内西北,也叫近西北,新疆可称之为外西北,也叫远西北。”⑥胡焕庸:《西北地理与水利问题》,《行政院水利委员会季刊》1943年第2卷第2期。不难看出,其时国人对内外西北划分既基于现代地理学的知识体系,也和他们在关照地缘政治局势下的疆域地理认知不无关系。⑦王珂:《民族主义与近代中日关系:“民族国家”、“边疆”与历史认知》,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52—253页。在后文的论述中,我们将更为清晰地看到,当国人将河西走廊的旧疆意象置于新边疆观下去认知与表述之时,该区域已然和帝制中国时期作为沟通西域、阻断胡羌的“边疆”相去甚远;将河西走廊的空间与时间转换到现代历史进程之中则被其时的国人视为重建曾在中国(甚或欧亚文明)文明体系中扮演重要角色之河西走廊“昔日辉煌”的关键。
民国时期有关河西走廊诸论述中的边疆话语建构及其边疆意象的再生产显然与人们对该区域作为旧疆之事实的体认,所持之边疆观以及赖以表述的话语体系等因素颇多关联。在此种语境下,时人对河西走廊地理区位的讨论,一方面以现代地理学知识为基础,另一方面也将其论述和历史话语进行关联;而在论及河西走廊之社会与文化时,国人毫无意外地将之置于现代化的话语体系中进行论述。在这种话语结构中,河西走廊虽然在具体表述过程中被建构为“边疆”与“前现代”样貌,但同时也传达了将其纳入现代化进程中的必要性。此种必要性不仅因为河西走廊地域社会看起来具有急需进行现代改造的“前现代”特征,更是因为对它的开发被认为关涉到抗战建国之整体事业,可谓兹事体大。
作为西北区域地理中关联各区块的地域,河西走廊是20 世纪三四十年代国人讨论西北地理时绕不开(甚至是首选)的地域。因此,如同人们在讨论西北地理范围时所做的那样,它同时也被纳入到现代地理学知识体系与历史学科交织的话语结构中进行表述。在此话语结构中,河西走廊的自然地理被整合到国家之疆域沿革地理的论述中,而为完成这一叙述,旧的王朝史话语复被引入到其时论者的叙述结构之中。这种论述风格在地理学家或非地理学者有关河西地理的文本中均可发现。1940 年代初,从自然地理(尤其是“以地形与气候为主”)对西北区域进行划分的陈正祥在论述河西走廊的地理区位时开篇就这样写道:
甘肃西部甘凉各地,因位于黄河以西,自古称为河西,地当蒙古高原与青藏高原之交,祁连合黎两山南北并峙,中间平地低落,成一天然走廊,向为中原与西域交通之孔道,其地北临宁夏,南依青海,东通关中,西北又与新疆蒙古接壤,军事形势甚为重要。古代经营河西,最早自汉武帝开始,当秦汉之交,中原纷扰,羌戎之势复张,匈奴奄有河西,成为边疆大患,汉武帝元狩二年(公历元前一二一年),遣霍去病破匈奴,取河西之地,筹治设防,后匈奴昆邪王来降,遂以其地为武威酒泉两郡,元鼎六年(元前一一一年),更析置张掖敦煌,河西乃有四郡,于是修水利,置屯军,北却匈奴,西通西域,河西地位因此益见重要。①陈正祥:《西北区域地理》,北京:商务印书馆,1946年,第1页。
从陈氏这段将地理区位与区域历史交织一处的论述中不难发现,他对河西走廊的地理叙述虽然以自然因素为基础,但通过对该区域的历史追溯,陈氏亦将该区域书写到了历史上诸王朝的人地关系结构之中。而在1941 年见诸报端的一篇介绍河西走廊地理概况的文章,作者汪时中虽未在开篇叙述该区域的历史,但亦将河西四郡的历史演变及其文明史放置在与地势、气候、物产等自然要素平行的文本结构中展开叙述。②汪时中:《河西地理概要》,《西北论衡》1941年第9卷第4期。
此种在对河西走廊地理进行现代论述之时将汉朝设置河西四郡的历史事件作为该区域地理叙事之起点的话语结构在其他论者的文本中也不难发现。1940 年代,缪凤林在讨论河西四郡之设置时对该区域地理区位的历史叙述是此种表述模式的典型。缪氏在其文中这样写道:
今世言西北问题者,皆以黄河以东之陕甘区域为“内西北”,新疆为“外西北”,而黄河以西之狭长地带为“内西北”至“外西北”必经之交通要道者,别名为“西北走廊”。此种区分,自历史上言之,亦殊有意义。盖西北之经营,始于汉武时代。汉武之世,与匈奴斗争,欲通“外西北”(时称西域)以断匈奴右臂,乃以“内西北”为根据,经略规画,而以开通“河西走廊”为急务焉。③缪凤林:《汉武经略河西考》,《甘肃科学教育馆学报》1940年第2期。
很显然,缪氏对河西走廊地理的历史叙述与其时国人在抗战语境下对国防地理的关切不无关系。在此种表述风格中,论者既从历史时期河西走廊作为边疆地带的意象中获取话语资源,亦将其论述作为抗战建国语境中开发河西走廊之必要性的话语支撑。类似的话语表述尚可举出不少例子。戈定邦在介绍河西概况之时即写道:“河西为中国西北之要镇,中国之国威振则河西安。如汉武帝,盛唐,元初,清初,中国向西北发展时,皆以河西为前方之根据地。一旦国内多事,则河西扰乱,而西北边疆无法统治。故河西实为西北治乱之枢纽,国防要地。”④戈定邦:《河西概况》,《甘肃科学教育馆学报》1940年第2期。马元鹤亦写道:“河西走廊对外蒙而言,则为国防的最前线,对新疆言,则为沟通文化的桥梁地带,对欧洲言,则为国门锁錀,未来边疆问题的解决与夫国势的强弱,可以预料到由河西走廊的巩固与否而决定大半。”⑤马元鹤:《河西走廊之今昔》,《新甘肃》1947年第1卷第2期。喻亮同样以类似的话语结构表述道:“根据地理环境与历史传统来说,河西在中国国防上早就具有莫大的贡献,往昔如此,于今尤然。以是而言河西的建设固应积极表现国防建设的特征,这恰巧与中国文化的使命在于延续国家生命,促进世界大同,是相符合的。”⑥喻亮:《新河西颂》,《西北论坛》1947年第1卷第2期。
这种叙述结构融合了现代地理知识与旧时之疆域话语,并使得现代知识与历史话语均被用来建构河西走廊在西北区域地理中的中心性,它在地理学者与非地理学者的著述中均可发现。地理学者陈正祥在写作《西北区域地理》时不仅将河西走廊置于文本的首要部分,而且在实际的调查研究过程中,也是从该区域(此外为塔里木盆地)开启其研究的。①陈正祥:《西北区域地理》,自序。与之同时代展开论述的不少国人更是直接将河西走廊视为西北的缩影,其中以周耀平的表述最具代表性。周氏云:“河西虽小,而具备西北的一切特征。它兼有黄土高原和戈壁流沙。它兼有村舍农耕和穹幕游牧。它兼有清真、喇嘛,以及耶道各种教徒。它兼有蒙古、藏番、维吾尔、哈萨克,及其他各族同胞。它叫人怀想二千年来的历史,展望欧亚两洲的动向。”②周耀平:《河西》,《旅行杂志》1944年第18卷第4期。徐旭在讨论河西建设之时亦说:“西北的范围,不论是指陕、甘、宁、青、新、绥、蒙、藏、六行省和二地方而言,或是指甘、宁、青、新等四省的小西北而言,它的建设的中心,必在甘肃、而甘肃的建设起点,必在河西。”③徐旭:《西北建设论》,北京:中华书局,1943年,第23页。
上述话语结构在建构起河西走廊在西北地区的历史与地理之中心性的同时,也将其组织到有关整体中国之论述及其现代化的话语体系之中。进言之,这种混杂现代地理知识与旧的疆域话语之叙述结构在将河西走廊从空间维度组织到现代民族国家疆域范畴之内部的同时④此种以现代民族国家之疆域观念检视中国疆域之地理沿革,论述中国疆域之连续性与整体性在其时日本侵华的背景下,曾是中国知识分子回应边疆危机的一种方式;早在1936年,顾颉刚与其学生史念海就以此种方式展开过论述。详参顾颉刚、史念海:《中国疆域沿革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也将其在历史时期的边疆意象重新传递了出来;它在完成将河西走廊与中国疆域连续性和整体性的话语关联起来的同时,亦将该区域的历史边疆性转译为现代区域地理与国防地理之核心区等意涵。
如果说20 世纪三四十年代国人有关河西走廊地理的现代论述是将其空间结构转换到现代区域与国防地理之中;那么,与之同时展开的围绕该区域社会与文化的叙述则无疑是在现代时间维度展开的。在此维度的论述中,河西走廊被表述为极富“前现代”特征之地域,它无论是在社会形态抑或文化样貌上都离“现代”尚有距离。但与此同时,该话语模式在凸显出将河西走廊之地域社会放置到现代历史轨道的必要性的同时,也为之生产出了一种新的“边疆性”。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在时间维度将河西走廊“他者化”的叙述方式不仅将其边疆性转换为文化意涵⑤乔纳斯·费边的研究表明,这种将论述对象从时间维度上他者化,将之置于另外时间范畴的论述的方式,在以现代眼光对异文化展开认识与建构的各种论述中均不难发现。详见[德]乔纳斯·费边:《时间与他者:人类学的研究对象如何建立》,马建雄、林珠云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也同时表明了该区域不再是地理和政治层面之边疆的事实。
稍加考析即可发现,在时人有关河西走廊社会与文化的现代叙述中,该区域被描述为仍然处在封建社会,而且是新文化尚未波及之地。1940 年代在河西走廊进行调查的社会学者谷苞在观察到河西农村“逃亡绝户”、农村社会崩溃的现象之后,即以“农民的地狱”来描述此一状况。⑥谷苞:《河西——农民的地狱》,《新路周刊》1948年第1卷第19期。同一时期在该地区调查的李化方在细数完高利贷如何促使河西农村社会崩坏的诸种现象之后,则认为当时河西农村尚处于封建社会,在此地盛行的土地剥削与高利贷正是“封建剥削的一般特征”。⑦李化方:《河西的高利贷——高利贷是怎样压在农民的头上?》,《经济周报》1948年第7卷第25期。此外,其时河西走廊地区的文化也被人们认为尚未进入现代之流。1946年,某位官员在前往高台考察时见闻到“买办婚姻”这一现象之后,随即发出了“人贱矣?畜贵矣?”的追问。⑧李芸生:《河西走廊——高台行》,《旅行杂志》1946年第20卷第1期。而在1949 年,一份杂志则以《河西农民陋习买人祭河》为题记载了如下内容:“甘省府据报,河西某县农民曾以五千银币买乡民一人,将在农历三月间投祭河神,以祈水量增加,为铲除迷信,省府已饬该县澈查制止。”⑨佚名:《河西农民陋习买人祭河》,《时兆月报》1949年第44卷第5期。有趣的是,在该报道的同一版面同时还刊载了1948年的十大科学发现。显然,河西地区的“买办婚姻”和“人祭”等文化现象被时人认为与现代文化格格不入。
很明显,在20 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现代话语中,河西走廊地区的社会与文化均被塑造或表述为一种“前现代”的状态。但这种前现代文化特征的形成,在被认为与现代文化、技术推广不力以及地方政治角力等外在因素颇多关联的同时,也被认为和该地区的自然地理因素不无关系。如一位署名润川的作者在讨论河西农村副业时即言:
(河西)地虽肥沃,而雨量缺乏,益以历次之变乱,人为之摧残,农村副业不甚发达;且其技术落伍,方法简陋,亟待政府加以扶助改良……河西副业之种类不为不多,发展之可能不为不大,惜当地人民墨守旧法,不知改良;而地方政府又僤于经济建设,未加提倡,以致大好之畜牧环境,未发挥其应有之贡献,丰富优良之原料,尚有待于积极利用。①润川:《河西农村副业简述》,《人与地》第2卷第11/12期。括号内文字为笔者所加。
前文提到的周耀平则认为西北地区“落后”于现代潮流与新文化未能在该区域得到较好传播有关。周氏观察到,其时“喇嘛教和回教拒绝新文化。政府强迫儿童入学,父母雇工代替儿子上课。代替读书的职业者由雇主按月给酬,有时还可以‘罢学’威胁主人”。②周耀平:《河西》。此外,有时人亦认为河西走廊地区的文化复杂性并非仅因其远离现代潮流以及“新文化”推广不力所致,而是“由于历史和地理的两种因素交织的作用,(使得它)形成了一个民族复杂的区域,因为各民族发展的途径不同,其所信仰的宗教和风俗习惯也有极显著的差别”③马凡:《河西的社会环境》,《西北世纪》1949年第1期。。
行文至此,不难发现,20世纪三四十年代国人有关河西走廊的诸多论述与其时建设现代国家与社会的话语颇多关联。在时人的文本中,河西走廊在被转换为西北区域地理中心的同时,亦被放置到中国的边疆范畴中加以体认;而在具体叙述过程中,现代地理知识与文化观念以及汉字典籍中有关河西走廊人地关系之旧话语被论者同时调动且交织使用。在此种话语结构中对河西走廊之时空范畴展开的叙述在被编织到新旧边疆话语中的同时,也在现代文化意涵上生产出了该区域的边疆性(虽然其在具体表述中多以“前现代”的面貌被加以呈现)。
国人在20 世纪三四十年代围绕河西走廊之地理与社会文化所展开的再边疆化论述无疑是现代国家建设话语体系之组成部分。本文的第二部分曾交代过此种话语形成之观念与具体语境。众所周知,在其时抗日救亡的历史语境中,中国西北地区被国人视为抗战建国的根据地,对之进行开发和建设被朝野上下认为是关乎国家命运之要务。④1942年8月17日,蒋介石在甘肃各界扩大纪念周上发表演讲时即清晰地表明了此点。见蒋介石:《开发西北的方针》,载唐润明主编:《抗战时期大后方经济开发文献资料选编》,重庆:重庆出版社,2012年,第200页。原载《中央周刊》,1943年第5卷第27期。而完成这一任务的关键,则是在西北地区展开较为全面的现代化建设,通过交通运输、农业水利、工矿实业、金融服务以及社会文化教育等方面的现代化建设,将该区域纳入到现代国家建设的进程之中。⑤时人有关如何建设西北的更多讨论,可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研究资料》编辑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抗战时期西北开发档案史料选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就此层面而言,国人将河西走廊表述为一个极富“前现代”特征的边疆区域显然与将之纳入现代化轨道的各种论述出自同样的话语体系。
进言之,国人对河西走廊的“再边疆化”叙述事实上为该区域的现代化建设提供了话语支持,正是在河西走廊的边疆地理话语与边疆性的再生产过程中,这一区域在空间与时间上都被放到了中心位置。以此种话语结构将河西走廊之区域地理、社会文化与开发西北、抗战建国等宏大叙述关联起进行论述的行文风格在诸多文本中均可发现。如时人方镜清即这样写道:“建设河西是建设西北的根本。年来国内专家多有创导将河西区十八县局单独建省,果真此议能于最近将来付诸实现,则不啻河西区之建设必成,即于西北各省的经济、政治和文化等建设的影响,亦必甚大。”⑥方镜清:《河西建设之媰议》,《西北通讯(南京)》1947年第1期(创刊号)。同样关切河西走廊之现代开发的戈定邦也以类似的口吻写道:“以河西地理置位而论,对于外交,国防,国际交通,与开发西北等问题,均极为重要,以河西之天然资源而论,前途亦极有希望。如国人自己不努力振兴,则外人必代我而作,决不能长期留于不进步之半封建状况中,此亦因地位之关系,势所必然者也。”①戈定邦:《河西概况》。
很显然,在前述这种话语风格之中,河西走廊虽被表述为“边疆”,但它在空间上却被转换为中国西北(甚或中国与欧亚大陆)的中心;在时间上则从传统王朝国家的治乱循环之周期中被纳入到现代时间范畴之内。而在如何完成河西走廊的现代转换(或开发河西走廊)这一议题上,时人亦提出了诸多观点。在寇永吉看来,要改变河西的“前现代”面貌,需从政治、经济与文化等方面对其展开现代化建设。②寇氏甚至提出了5条具有针对性的建议:“建立民主与自由,以救其弱”,“发展文化与教育,以救其愚”,“开发水利与交通,以救其荒”,“大量开矿与造林,以救其贫”,“试行土地改革,以均其田”。寇永吉:《当前的河西问题》,《兰州和平日报周刊》1948年,期数不详(疑为第11—15期其中之一)。另有人写道:“欲重建河西,必先便利交通推广农垦,开发蕴藏,大兴水利。”③皖萍:《“河西走廊”的“介绍”》,《西北公路管理局月刊》1946年第8卷第2期。此外,也有人认为应该效法历史上移民屯边之举措,从内地向河西走廊移民,发展农业,以充实“边疆”。但此种观点遭到了部分生长于河西走廊的有识之士的反对。来自河西地区的赵万章即认为:
“移民实边”这个政策很好,不过在河西有一半是对的,有一半是不可能对的,河西的边需要实,但往河西移民是不必要的,而且是不可能的,除非把河西的大戈壁变为良田。河西所需要的实边是政府拿出兴民更始的心肠,拨出取自老百姓的大批资本,兴水利,垦荒田、以增加农民的生存耕地;开交通、办教育、便利来往、提高智能,使他们在别的部门如工商界发展,这才是实边的真意,也才是河西人民所希望的实边。④赵万章:《我对移民河西的意见——移民河西新评价》,《西北通讯(南京)》1947年第5期。
从以上论述不难看出,虽然在以何种具体举措开发河西走廊方面,时人所持观点不尽相同,但这些论者在将河西纳入现代化进程这一点上却无大的分歧。绝大多数论者都认为,河西走廊的现代化建设不仅因其在边疆地理格局中的区位而显得极为重要,并且也是改变其“边疆性”的实践方案。有意思的是,在其时新旧边疆话语交织的叙述结构中,部分国人甚至认为河西走廊的现代建设不止关乎其区域的现代转换与抗战建国的整体实现,而且也是重新恢复它在欧亚大陆文明体系中的昔日荣光之举措。⑤马元鹤:《河西走廊之今昔》。有关河西走廊现代化建设的这种论述风格也让其时出现在各种报刊与讲演之中的开发河西走廊、建设现代河西的各种方案在多大程度上能够付诸实践被打上了问号。
事实上,虽然民国时期在河西走廊的交通与工矿业等现代工程上的确取得了部分成就,但较之于其时更为热闹的“开发论调”,这些现代工程的建设显然离重现河西之“昔日辉煌”相去甚远。不止河西走廊的诸多现代化建设方案停留在了纸面上(如有学者的研究表明的那样),其时整个中国西北建设的许多规划也未能被付诸实践。⑥参见王荣华:《危机下的转机——国民政府时期的西北经济开发研究》。但是,这也倒不是说20世纪中叶围绕开发河西走廊所展开的现代化论述及其所建构起来的话语体系毫无意义可言。从其时的语境来说,这场由朝野上下参与的大讨论的确有益于现代国家的建构。它不仅有助于整合中国边疆与内地之关系,而且对于建构整体中国之话语表述体系亦颇多助益。
除此之外,20世纪三四十时年代围绕河西走廊之时空范畴的现代转换所展开的话语建构过程以及在此过程中所进行的智识活动(如对河西自然环境与社会文化的实地调查研究),有助于建立有关河西地区的自然环境、地理区位、历史考古以及社会文化等方面之现代知识体系。这对于国人摆脱晚清以来之西北史地学知识传统和话语体系之束缚、重新认识河西走廊与西北地区,显然有其智识上的贡献。最后,虽然这场讨论中的诸多思想与开发计划未能被付诸实践,但它或多或少也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中国西北地区的开发与建设提供了思想资源和话语支持。因此,20世纪三四十年代纳“旧疆”入现代这场智识运动在话语与实践两端似乎都有“继往开来”之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