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彤,张璐
[1.北京工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124;2.中国石油大学(华东)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青岛 266580]
当代哲学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对主体性哲学进行意识形态批判,批判的最终指向在于揭示“普遍主体”所掩盖的不平等及特殊利益。主体性哲学如果将主体“推向极端”就是主体主义哲学,这种哲学有时又被诟病为“唯我论”,主体主义或“唯我”的认识论势必会产生“外在世界”的客观性问题。康德、黑格尔等都致力于解答这个问题,他们试图从自然哲学的探讨中寻找答案,而他们对这个问题的回应也往往成为这类理论最容易受到“攻击”的软肋。对此,最终通向意识形态批判的初衷之一在于主体性哲学本身存在的逻辑悖论,这被马克思称为“二律背反”。面对主体主义哲学的“外在世界”问题,首先需要澄清何为主体及主体主义,而概念内涵的分析继而会产生“外在世界”的概念。按照“内在”对应“外在”、“主体”对应“客体”的逻辑,则“外在世界”应该是主体面对的“对象性(gegenständliche)的世界”。其次要解释何为“客观性”,这不仅涉及本体论中的“物质”,也涉及认识论中的“对象”,“对象”的确认性依赖于本体的“物质”观。按照这样的脉络,本文从分析青年马克思1845年之前的文本入手,解析其如何从这两个方面解决“关于‘实体’和‘自我意识’的一切‘神秘莫测的崇高功业’的问题”[1]——主体主义的“外在世界”问题,从根本上消解“自然和历史的对立”,最终通向成熟的唯物主义立场。
自柏拉图的理念论始,在实在世界与现象世界之间游走的哲学家就已经充分预设了主体的概念。理念论可以被理解为认识主体关于不断变化的实在世界的知识何以可能的问题。亚里士多德的实体概念给予了认识主体一种先验论证,即存在某种不变且可以被主体认识的知识。认识主体与主体性是不同的,主体性的概念来自中世纪神学中的个体性概念。奥古斯丁在《论意志的自由选择》中涉及了认知者概念,其在解决个人过失责任归属问题时讨论人的本质进而讨论了个体性问题。虽然亚里士多德认为知识是关于认识客体的功能并且依赖于认识客体,即主客体的两面性都得到了确认,但由于中世纪对超自然的神迹或启示等因素的强调,将创造与认识都建立在神学基础之上,因而凸显人性的启蒙运动“再次引入”的个体性就带有了明显的主体性特征,于是开创了主体主义传统的先河。笛卡尔将个体性带入自我意识的自我概念,对知识条件的主体性考虑由个体自我问题上升到人类的主体性问题,赋予了认识论新的形式。于是,亚里士多德的主客体双面同等确认的局面被逐渐改变,走向了主体性的“自我意识”和思维的内在性一面。由此,“我们踏入了一种独立的哲学。这种哲学明白:它自己是独立地从理性而来,自我意识是真理的主要环节……在这个新的时期,哲学的原则是从自身出发的思维,是内在性,这种内在性一般地表现在基督教里,是新教的原则。现在的一般原则是坚持内在性自身,抛弃僵死的外在性和权威,认为站不住脚……近代哲学是以思维为原则的……思维是一个新的基础”[2]。以思维为出发点表明主体主义哲学只能在认识论的层面上处理“外在世界”的客观性问题,这是近代主体主义哲学的集中表述。因此,问题转化为如何确保认识的不是幻象,或者说如何将“清晰明白”的确定性与真理等同起来,笛卡尔不能给出任何答案。于是,后笛卡尔的认识论走向了主体性“内部”。
进入主体性的“内部”,对象性的世界即为主体的“外在世界”。如果仅仅由自我意识的主体性出发,势必会面临主观性与客观性的问题。如果缺乏了一致或确证的对象,个体认知似乎无法获得客观性的基础。作为主体主义哲学最典型的代表单子论曾遭到罗素尖锐的质询,而质询的实质正是“外在世界”所引起的矛盾。“这里,莱布尼茨本来应该发现存在着一个很大的困难——这困难困扰着每一个单子论,而且一般地也困扰着每一种在承认外在世界的同时又坚持空间的主观性的哲学。”[3]具体来说,罗素认为莱布尼茨其实不自觉地会面对两种时空观——在主观时空观和客观时空观之间徘徊不定,原因在于主观时空观仅限于每个单子内部知觉之间的关系,而客观时空观给予知觉间的关系涉及知觉的对象作为对应物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涉及所有单子,且在任意一个可能世界中都存在这样一个共同确定的关系,因此这种关系具有某种客观性——都有且只有同一个时间空间关系。此处,“每一个单子论”可以视作主体主义哲学的一种别称,单子论中“纯粹观念的东西”“理性的存在物”“心理的东西”等都是对其时空关系的定性。但是这样的典型主体主义哲学的表述更加使得时空与“外在世界”的客观性含糊不清。即使康德从主体的认知结构中寻找先天或先验性的客观基础,但与物自体的“隔离”却把世界导向了“不可知”。黑格尔的自然概念试图降低主体性的主观性,他在逻辑学中提出理念在其自身的绝对真理中将自己的反照的直接理念作为自然的理念,自然作为自身他在形式的理念本身正是作为主体自身的否定,正是这种否定使得自然具有了外在性的规定性,黑格尔只是以“外在世界”直接表示自然,但这仍然不能改变自然界是精神的“自我异化”的产物,自然界的本原在黑格尔那里仍是精神本身。
为了“回应”上述罗素对主体主义认识论矛盾的质疑,以单子论为典型的主体主义哲学会作出如下解释。
1.主客体“同一性”预设。笛卡尔的“我思(cogito)”不仅确立了自我意识的主体性,也将哲学关注的重点变成如何建立一种独立于认识客体的普遍科学,这也是莱布尼茨的普遍数学(mathesis universalis)计划所蕴含的理想。无论如何,以笛卡尔为代表的主体主义的认识论包含了以下两个层层递进的预设:首先主体作为一种“旁观者”对意识的内容以清晰性、确定性等标准进行概念演绎分析,用“审视”的眼光检测认识客体或认识对象;其次是更深一层的预设——虽然认识客体被认作独立于主体而存在,但主体与客体是同一的。当主体认识的内容出现不一致时,审问的对象是感知,而非“外在世界”的客观性以及主客体的同一性。这是一种基础主义的信条。
2.“单元的封闭性”——自足性。主体主义哲学不仅规定了主体内部是所有事件发生与变化的场所,也规定了这种场所的封闭性——无任何互动、无任何外来影响、无任何开放性。主体主义哲学的封闭性特征自然继承于天主教神学的思维模式——上帝的大全在中世纪主体主义或基础主义的“整全”模式不仅适用于人,也适用于各种独立的事物。后笛卡尔哲学无论是观念论还是唯物论的单元或元素都被设想为一个封闭的整全系统。质料与形式、主体与现象、本质与实存都囊括在这个自成一体的封闭系统中,有关运动和力的起源与规定,主体的内与外、主体与对象以及整个宇宙图景的关系都内在于主体内部,所谓的“外在世界”其实根源于主体对世界的感知与思考方式。单子“无窗”在当今看起来匪夷所思,但却是近代思想主体主义哲学的必然产物。
3.“外在世界”必然存在的神学前提。中世纪神学背景使得近代哲学几乎没有涉及“外在世界”问题,不涉及当然不表示“外在世界”的问题不存在。从上帝存在的必然性推断出世界存在的必然性是中世纪神学与早期近代哲学的推理逻辑。如果外在世界不存在,“这是属于不符合神圣智慧的一类事情的,因而不会发生,虽然它们也可以发生”[4]。反过来,“外在世界”必然存在的终极原因是上帝。但是问题显而易见,如果上帝将“外在世界”变为“假象”来欺骗我们,我们该如何分辨真与假?理性主义的工具是理性,经验主义的工具是经验,但二者在哲学史中的争论最终也未能在根本上解决“外在世界”问题。
4.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认识论解释的尝试。近代主体主义哲学试图在认识论及其对应的方法论相结合的层面上解决“外在世界”的问题。例如,从霍布斯和伽桑迪的原子论出发复兴古希腊的“活力论”、物质“唯灵论”。但是从思想史和思维发生学的视角看,这恰恰说明近代主体主义哲学本体论的不彻底性——直接从“物质的本性是什么”的问题出发,而非直面“物质是否存在”这个更为根本的问题,而这个问题是事关“外在世界”问题是否被有效解答的关键。虽然近代原子论在本体论上得到了复兴,但却转向动力学发展。尽管动力学为近代自然科学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基础与方向,然而这种动力学在本体论的意义上最终将转化成心理学。事实上,在将物质的本性规定为“力”的时候,主体主义的动力学并未回答“外在世界”问题。当然近代思想家并非没有遭到“外在世界”问题的非难,但这只在非哲学的常识层面仅仅因为坚持主客体同一性的信条而相信理性可以保证“内外”一致,且由于经验世界中科学预测的非必然性成功,“外在世界”的客观性便得到了最好的确认,这种缺乏根基且杂糅“信任”理性主义或经验主义的认识论的解释恐怕很难具有说服力。
上述四个方面应该集齐了主体哲学面临的“外在世界”的客观性问题及其解决方案的内容,但无论如何,这些预设、方案、解释等都无法真正解决这个问题,这种理论困局是青年马克思面对的重要议题,而对这个问题的解决为辩证唯物主义哲学的诞生提供了重要契机。
青年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对德谟克利特抽象僵化的原子概念的批判以及对伊壁鸠鲁具有“偏斜”的原子的青睐都含有对“外在世界”议题的回应。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马克思是通过凝视古代自然哲学的思想,才将“外在世界”问题置于唯物史的视域中。他重新引入黑格尔左派忽视的唯物主义传统,通过否定黑格尔的《自然哲学》,继承了费尔巴哈的自然主义宗教批判以及对象性原则,沿着批判哲学的逻辑路径,坚持自然哲学史思想发展的关键思路,坚持既要“突出事物本身”,又不能脱离现实存在,进而具体地揭示出主体主义哲学的“物性”概念以及其必然陷入的“二律背反”状况,以此澄清“外在世界”的问题,为《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成熟的自然—历史、唯物主义与政治革新相结合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作出了充分的理论论证。
在马克思看来,主体主义哲学的“外在世界”实质上是主体意识的“外化”世界,这种外化就是黑格尔意义上具有“异在形式的观念”的自然界,这种自然作为观念自身的否定而“外在”于自身,这种“外在性”构成一种对于自身的规定性,此处观念或精神只是表现为自然界,这种“外在性”的本质仍然是观念[5]。即使提到了自然界,也是主体意识设定的“物性”自然界,马克思称这种外在性为“外化”,这种“自然界只不过是观念的异在的形式”[6]。这种主体设定的“外化自然界”是非现实的人和非现实的自然界,它使得现实的人和现实的自然界仅仅成为这种“外化自然界”的谓语和象征。马克思认为这是完全颠倒的关系,而且正是这种颠倒关系使得宗教的神秘性乘虚而入。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黑格尔的错误同样针对的也是“外在世界”问题的本质,这种看似主体—客体的矛盾统一体存在“内”与“外”之分,只是“外”仍然是思想在对象性中异化出来以“现实性”自居的抽象世界,思维成为“自娱自乐”,历史和现实被消解。当黑格尔进而将感性、宗教、国家权力等精神性的本质认作人的本质,使自然界的人性和历史所创造的自然界——人的产品的人性都变现为抽象精神的产品的时候,尽管其中包含了丰富的辩证法,他也仍然无法解决“外在世界”问题。黑格尔以精神形式出现的一切要素都是马克思要批判并扬弃的内容。
马克思在对《精神现象学》的摘要中继续以黑格尔“意识的对象就是自我意识,对象就是对象化的自我意识、作为对象的自我意识”为出发点直接将“自我[das Selbst]复归的东西”设定为“物性”,这种物性就是被外化的自我意识,当自我意识的主体只是抽象的主体,其对象的“物性”并非真正的自然的和现实的物,只是自我外化设定的“物性”。马克思认为这种设定的外化的“物性”不是现实的物,而是没有生命的、自然的、具备并附有对象性的(物质的本质力量的)存在物。它只是自我意识纯粹的创造物,没有独立性和现实性,并非马克思所谓“物质存在物”,因而缺乏真实的客观性。脱离现实性的“外化”世界最终的指向是宗教,这也是马克思宗教批判的逻辑进路。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指出希腊哲学家对天体的崇拜实质正是对他们自身精神的崇拜,因为“在物质的形态下同抽象的物质作斗争的抽象形式,就是自我意识本身”[7]。这种抽象形式的本质仍然是主观性的,同时也体现出宗教的本质特征。当这种抽象的个别的自我意识被设定为绝对的原则,一切真正的和现实的世界都被取消了。如果这种绝对再“上升”为超验的,这就是宗教。虽然马克思在此处沿袭了费尔巴哈的自然宗教批判传统,但马克思已经产生了“非理性的合理化”批判、人的物化、异化劳动等思想的萌芽。
马克思的宗教批判的目的是为唯物主义做理论准备。恩格斯强调,马克思“同黑格尔哲学的分离在这里也是由于返回到唯物主义观点而发生的”[8]。由宗教批判走向唯物主义是马克思放弃黑格尔选择费尔巴哈的重要契机。尽管通常认为博士期间的青年马克思是“黑格尔的学生”,但是其博士论文中对主体主义“二律背反”的批判以及《巴黎手稿》中对“异化劳动”的分析都充分展示了马克思通向唯物主义的倾向。
马克思从古希腊的自然哲学入手,揭示崇拜“自身中包含着个别性因素的独立的自然”[9]的信念中蕴含着矛盾所展示的“形式和物质之间、概念和实存之间的二律背反”[10]。马克思不同意德谟克利特的原子概念,其中重要的原因在于后者将原子作为一种物质基质的“元素”,于是原子按照它们的概念成为自然界绝对的、本质的形式,而“这个绝对的形式现在降低为现象世界的绝对的物质、无定形的基质了”[11]。马克思认为,伊壁鸠鲁的伟大贡献在于其将作为“本原”即原则的原子同仅仅作为“元素”的原子区别开来。他认为,本原性的原子包含存在与本质、物质与形式之间的矛盾,虽然原子之本质背离其概念但又在其自身之中完成自己的观点。事实上,本质和概念并非同一的,表现出青年马克思已经试图与黑格尔发生断裂的重要迹象。原子的概念与实存这两个范畴在原子从潜在到实存的过程中辩证地相互实现,原子的本质蕴含了多样性和个性化,在与概念的互动中二者的联系本应仍然与原子的主体有关,原子的个别性和多样性作为没有绝对规律的可能性才是其现实性的特征,具有个别性和独立性的物质(原子)才是世界的根本。黑格尔认为本质和实存是同一的,理性和现实是统一的。但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早已认识到思想和存在的脱节,他指出天体这种实存本应该是“原子的偶然复合,天体中发生的过程被说成是这些原子的偶然运动”[12],情况却相反,由于对同一性的信奉,天体被认作是“永恒的和不朽的,因为它们是永远按照同一方式运行的,亚里士多德甚至认为,它们具有特殊的、更高的、不受重力约束的元素”[13]。这种思路为占星术、神话铺平了道路,是马克思不能接受的。按照马克思的分析,如果天体是永恒的和不变的,其自身内的重力和自身的运动作为个别性在其永恒和绝对中的融合是存在矛盾的,这就取消了天体的自然实在性。如果按照这种理论进路,接下来“把那只在抽象的普遍性的形式下表现其自身的自我意识提升为绝对的原则”,而由于这种“抽象的普遍的自我意识本身具有一种在自身中肯定自己的欲望”,当这种欲望得到肯定的时候,事物本身就同时被否定了[14]。这就是主体主义的“二律背反”。
纵观主体主义哲学,无论是斯宾诺莎的唯物主义倾向、莱布尼茨的单子、康德的“人为自然立法”、费希特的“自我”、谢林的同一哲学的理智直观,还是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甚至是自然哲学的原子论的广延(形状、体积)、重力、可分性、不可入性、时间与空间等问题,都是笛卡尔的二元论的思维投射,几乎都存在马克思上述分析的主体主义的“二律背反”。
如上所述,马克思指出主体主义“二律背反”的根本原因在于形式和物质两个范畴最终落入了主体意识或观念的层面,即使这两个范畴构成的矛盾体现了辩证法,但都是虚幻的辩证法,都是自我意识的游戏,与“外在世界”无关。同时,从形式和物质的范畴入手,分析马克思的“外在世界”也是分析其唯物主义世界观的钥匙。马克思也曾提出:“观念之物无非就是被移置和运渡到人的头脑中的质料之物罢了。”[15]因此,这把钥匙将会打开理解马克思唯物主义的新的大门,呈现不同的风景。
马克思与青年黑格尔派分道扬镳的重要原因在于马克思的唯物主义立场的选择,但是马克思提出的唯物主义并非通常被认为的质料主义或物质主义——与形式相对、未被赋予形式的原材料。朗格指出“十足的唯物论”的“决定性的特征”是“物质之纯唯物的性质,只认一切现象(包含目的论的现象和精神的现象)的成立,均由于质料合于普遍运动法则的运动”[16]。这种定性蕴含了三个预设:内在性、理性、封闭单元,认为物质在“主体”这个封闭系统之内生成或形成形式,在黑格尔哲学的传统中认为“主体即实体”即“一切问题的关键在于:不仅把真实的东西或真理理解和表述为实体,而且同样理解和表述为主体”[17]。通常将封闭性认作是实体的特性,但此处的封闭性指主体主义哲学中主体的封闭性。理性是这个主体封闭单元系统的保障。这种唯物主义是内在生成的理性唯物主义,物质的决定性使得其也可以被称为质料主义。马克思继承和发展了亚里士多德原初的思想内涵,如何认识质料和形式的关系以及组成模式,成为理解马克思的物质世界的关键。如果按照朗格的观点,质料和形式二者所占比例的不同决定了存在不同形式与不同程度的唯物主义,极端的唯物主义坚持世界是由物质或纯粹的质料构成,且万物均可以还原为物质,但这并不代表取消了形式的存在,极端唯物论符合将世界量化从而工具化的世界观。推知即便有人参与到物质世界之中,人也是可以被还原为物质世界的一部分。这样的唯物论往往被误认为马克思的“人化自然”或“社会的自然”,但实际上这与马克思唯物主义内涵背道而驰,与马克思所谓“外在世界”的客观性相去甚远。
马克思认为当原子的本质同其概念相背离之时,“物质已经同形式和解并成为独立的东西,个别的自我意识便从它的蛹化中脱身而出,宣称它自己是真实的原则,并敌视那已经独立的自然”[18]。这种独立的自然的反面——真实的原则就是唯物主义的原则,物是与人有关的物,虽以物为出发点,但以人为立足点。正如马克思批判布鲁诺·鲍威尔将思辨哲学推向极端、将自我意识绝对化的做法是典型的主体主义哲学,将封闭的自我意识绝对化从而使其上升为普遍且无限的自我意识,这个“范畴”是根本脱离了人和人的总体关系的人的思想创造物,这种创造物无法具有特殊性和历史性,更无客观真实性可言,脱离了现实的、活生生的人的真实世界不存在,脱离了物质的、具体环境的作为“范畴”或形式的人也非“现实的人和现实的人类”。这清楚地表明马克思的唯物主义的历史性、具体性和关系性。
于是,“外在世界”在马克思这里,首先是“当现实的、肉体的、站在坚实的呈圆形的地球上呼出和吸入一切自然力的人通过自己的外化把自己现实的、对象性的本质力量设定为异己的对象时”[19]才出现的,它具有真实客观性。客观对象性世界的设定是由对象性的物质存在物完成的,包含着对象性的东西与活动,“它所以创造或设定对象,只是因为它是对象设定的,因为它本来就是自然界”[20]。如果说把马克思在这里提出的自然界当作我们正在讨论的“外在世界”那就太过于狭隘了,这种理解不仅仅是简单地缩小了自然界或“外在世界”的范围,其实质更是原则性的错误。因为在马克思看来,“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21],一方面说明人具有自然力、生命力、能动性,具有天赋或欲望等主动性;另一方面由于这种自然存在性,人并非无限制,人不仅要受到自身感性的、欲望的、需求的、对象性的各种限制,也要受到来自在自身之外存在的“周遭环境”,即自然界或人类社会等所带来的被动性的限制。“说一个东西是感性的,是说它是受动的。”[22]至此,马克思的唯物论已初见端倪,其指的“物”并非传统的“质料”意义上的“物”,也不是主体意识设定的“物性”,而是“人作为对象性的、感性的存在物”[23],不仅具有主动对象化的“对象”,也具有被对象化的“受动性”即存在于自身之外的对象的“他物、另一个现实”[24],二者合起来构成马克思意义上的自然与世界。
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不仅强调了形式和物质的辩证“双重实现”,而且凸显了世界的关系性本质。马克思对伊壁鸠鲁原子偏斜现象的解释成为学界关注的亮点。伊壁鸠鲁将偶然性作为原子的支配性范畴,重视原子的偏斜运动,成为马克思认为其较之德谟克利特具有优越性的原因。伊壁鸠鲁认为偏斜的原因在于原子间的碰撞,碰撞导致路径的偏斜正是原子自由的根源所在。因此,原子的本质存在于原子之间的相互关系,偏斜运动存在于原子之间,只有唯一原子的世界是无法发生相互之间碰撞的。同理,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也存在于人与人的关系之中,“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25]。人的“本质只能被理解为‘类’,理解为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把许多个人自然地联系起来的普遍性”[26]。马克思以同一性和矛盾性为统一的基础,以差异性为根本对象,对相对的构成要素之间的辩证历史性,建构了一个体现相互作用原理且可以进行关系性分析与描述的“外在世界”,主体之间、主客体之间、客体之间的多样化世界中的各种本质性关系性直接消解了“外在世界”问题,也为马克思的异化思想提供了雏形,即马克思基于作为生产者的劳动者和与生产者相关联的其所生产的产品的内在关系中衍生出来的人与物的关系最终归旨于人与人的关系。这种归旨与主体主义抽象的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不同,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真正以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确认了世界的客观性,真正解决了人与世界的统一性和同一性的问题。
马克思在用异化的逻辑批判黑格尔对自然界的外化的时候,已经开始对无内容的纯形式的抽象充满了厌恶,他认为这样的“外在世界”是“无眼、无牙、无耳、无一切的思维”[27],只是黑格尔意义上的在“感性的、外在的形式下重复逻辑的抽象概念”,“在自身中转动的并且在任何地方都不向现实看一看的思维劳动的纯粹产物”[28]。马克思对“自我对象化的内容丰富的、活生生的、感性的、具体的活动”[29]充满了渴望。《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开篇对一切“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的旧的唯物主义做了清算[30],扬弃旧唯物主义的一个重要理由在于其否定了物质的能动性。马克思辩证地批判了脱离现实且脱离人的感性活动的唯心主义,无论是旧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都面临抽象的“对象性”客体的割裂,终究无法解决“外在世界”的客观性问题。
由于坚持主体性和实体性的同一,黑格尔仅仅将自然作为人的精神的一种阶段及其规定性,这是马克思在对黑格尔抽象性的批判中扬弃了的观点。但是人的主动性和能动性是马克思始终致力于“以丰富与现实的形式”赋予人本身的本质之一。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指出莱布尼茨的单子概念对原子论的重要贡献在于单子在个体—类、有限—无限的对立性中找到了统一性,而这种统一性的本质正是单子的主动性和能动性。马克思认为原子是有限且单一的,但原子也是无限且多样的。在逻辑学上,单子的否定性是单子本身包含有被其否定的另一个单子,本身包含否定性的个体需要最终统摄不断发生变化的个体,这正是单子的重要意义所在,也为辩证法提供了落脚之处。
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并非仅局限于自然哲学,而是更多地转向社会现实,即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继承了费希特坚持主体在根本上的能动性,且这种能动性要受到周遭环境的限制,经济因素是周遭环境中的重要条件的相关思想。但是马克思更为清晰地认识到认识所依赖的真正条件在于个体与其周遭环境的联系或关系,因为个体所处的环境可被称为社会现实,它是个体本质实现或变化的条件。“马克思对哲学的贡献之一就是通过哲学人类学理论的支撑,进一步推进了后笛卡尔时期知识主体问题的自然化,这有些向亚氏实践理论的进路。”[31]马克思不再局限于抽象的人的主体性,因为他认识到近代哲学虽然强调人的主体性甚至能动性,但主体性不仅是抽象的,而且并非真正的人的概念,它为某种超越维度所赋予的目的或必然性所限制,这种自然或世界图景虽然具有质料的在场,但这种质料性因素因人的权利或与自然的疏离而成为奴役人的力量。尽管启蒙强调人使用自身的理性,但在理性的视野中看到的自然或世界只能是某种可能的现实,而非必然的现实。在这种视域下,人不能成为活生生真实的人,人所处的周遭环境也不能成为真正的人组成的人类社会,于是人不能在与周遭环境“打交道”的过程中认识社会现实,也无法在实践的过程中实现自身,获得自由。如果说黑格尔哲学通过主体与社会情境之间的“扭曲关系”提供了获得有关事实真相的洞察方法,那么“马克思的贡献则在于穿透现象直入社会现实以把握隐藏在哲学分析背后的先进工业社会运行的真正原则”[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