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迪
(台州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在曹雪芹创作《红楼梦》过程中,即有人过目稿本并随时提出批评。雪芹谢世不久,“乾隆中(1765年顷),有小说曰《石头记》者忽出于北京,历五六年而盛行,然皆写本,以数十金鬻于庙市。其本止八十回”[1]182。尔后,“研究者颇不乏人。据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所载,就有《红楼梦偶说》(清无名氏)、《红楼梦论赞》(清涂瀛)、《读红楼梦杂记》(清江顺怡)、《红楼梦偶评》(清张其信)、《红楼梦本义约编》(清无名氏)、《红楼梦广义》(清青山山农》、《评红楼梦》(龙云友)、《红楼梦抉隐》(洪秋蕃)、《红楼梦索隐》(王梦阮、沈瓶庵)、《石头记索隐》(蔡元培)、《红楼梦辨》(俞平伯)等十一种”。而“其为孙楷第所未见者,计下列几种:《红楼梦摘华》(何彝尊著,同治七年刊)、《红楼梦谱》(寿芝著,光绪三年刊)、《梦痴说梦》(梦痴学人,光绪三十三年刊)、《红楼梦评论》(王国维,光绪《教育丛书》本)、《红楼梦本事辩证》(寿鹏飞,1927商务本)、《红楼梦的社会学研究》(天养馆主,1928泰东版)”[2]。
《红楼梦》日益广泛流传,以致“清同、光年代,流行过一句话:‘开谈不说《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竟将“一部小说的地位,提得比《六经》还高”[3]。于是近250年来红学遂发展成中华艺术文化中的一门显学,而且自1980年以来,已开过几次国际《红楼梦》研讨会了。
周汝昌将红学分作“红内学”与“红外学”;又在红外学中“创立了‘四大分科’,即作者、版本、脂评、探佚四支专学”[4]。成中英等又认为:“严肃的红学研究必须包括五大方向——‘作者学、版本学、小说本体学、脂学、探轶学’”,且更期待“迈向21世纪‘电子智能红学’的新通途”[5]。下面且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探讨书名、版本、续书、探佚及索隐等红外学问题。
先说书名。《红楼梦》第一回说:
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别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加上被坊间采用过的《金玉缘》,书名共有六个。《王蒙话说红楼梦》开首一节便是《关于书名》,对此六个书名一一有所评说,其最后结论:
最好的书名当然是《石头记》,这方面我曾与宗璞讨论,我们两个的意见一致。石头云云,最质朴,最本初,最平静,最终极也最哲学;同时又最令人唏嘘不已,多少滋味,尽在不言中。
石头亦大矣,直击宇宙,直通宝玉,登高望远,却又具体而微,与全书的核心道具即宝玉脖子上挂着的那块通灵玉息息相关。这样的名称只能天赐,非人力所能也。我建议,今后出版社再印此书(指供大众阅读的长篇小说,不是指专门的什么版本),干脆用《石头记》书名,值得试一把。《红楼梦》则比较中庸,红者女性也,闺阁也,女红、红颜、红妆、红粉……不无吸引力。楼者大家也,豪宅也,望族也,也是长篇小说擅长题材。梦者罗曼斯也,沧桑也,爱情幻灭也,依依不舍而又人去楼空也。多少西洋爱情小说名著,从《茵梦湖》到《安娜·卡列尼娜》也是靠这种写法征服读者。与“石头记”相比,“红楼梦”,还是露了一点,俗了一点。这又是一个悖论,我们不希望把小说写俗了,但在我国,与诗词、散文、政论相比,小说与戏曲从来都是俗文学。[6]4
而且,“用得最多最广泛的还是《红楼梦》的书名,所有外文译本都是用这个名称,最多翻译时加个介词,使之类似‘梦在红楼’或‘红楼之梦’”[6]6。
毕竟是学者型小说家,说得句句在理,尤其在力挺《石头记》时,更显哲思深广,诗味盎然。但我仍斗胆认为,用《红楼梦》书名,毕竟更胜一筹。“多少滋味,尽在不言中”的《石头记》,说到底,其主体与精华毕竟不在记载传奇的通灵大石头上,而在于所记的小说内容本身。《红楼梦》书名凸显的是小说的主题主旨:“千红一哭”“万艳同悲”“金陵十二钗”的“色即是空”的悲剧宿命。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确证了曹雪芹自定的书名正是《红楼梦》,只是《红楼梦》。
其实,俞平伯在《红楼梦正名》中早就说过:“‘红楼梦’才是包括一切的大名,是人世间,社会上流传的称呼。我们现时人叫这部书《红楼梦》,乾隆时候的人,乾隆以后的人皆已呼它为《红楼梦》,就是曹雪芹本人也叫它《红楼梦》呵。我想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7]236
版本学是红外学的“四大分科”之一,有不少红学家专门研究,成绩斐然。这里只是以致敬的态度,坐享其成。下列这张表,是将冯其庸专著《石头记脂本研究》和霍国玲、紫军《〈脂砚斋全评石头记〉序》中的相关材料综合绘制而成的。
表1 《石头记》或《红楼梦》抄本及版本一览
表1(续)
在这些抄本中,冯其庸指出:“庚辰本是曹雪芹生前最后一个本子。”“它的最初的底本,是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的改定本,这时离开曹雪芹的去世只有两年了。”“可以说这个‘庚辰秋月定本’,是曹雪芹生前的最后一个改定本,也是最接近完成和完整的本子。”[8]而周汝昌则称赞戚叙本。他说:“鲁迅先生是戚本印行后第一个重视并采用此本的《红楼梦》研究者。”[9]996-997他说:“戚本精妙,十分清爽。”[9]1022而“这正是当年曹雪芹原本之一种,地地道道,并无假冒”[9]952。“我并相信,在戚蓼生买得此书时,其各种批注的情形就已如此,戚蓼生作了序,但他并未窜入自己的其他文字(戚本正文中个别琐细异文,是否可能出自彼手所改,则可以研究)。所以我的看法是,戚本的价值,一向是偏于低估而非相反”[9]996,两位著名红学家的评说,皆可互补而并信。
版本学的研究成果,为各抄本版本的彙校打下了坚实基础。而对各本不同文字的择优而定,的确可以提高彙校本的文字质量,且举其最著名的一例,见表2。就词句优劣而言,显见列藏本为最优。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版《红楼梦》第三回用的正是这句。有些优劣有争议的词句,例如“绛洞花王”与“绛洞花主”、“冷月葬花魂”与“冷月葬诗魂”等,见仁见智,各有所钟,亦可并存。只是现今有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红楼梦》通行本,吾从众。可以说,它体现了近250年来版本学集大成的成果。
表2 各脂本第三回对林黛玉眉眼描写文字的对照
《红楼梦》的续书可分两类。一类从百二十回本之后接续,纷纭颇多。“如《后红楼梦》《红楼后梦》《续红楼梦》《红楼复梦》《红楼梦补》《红楼补梦》《红楼重梦》《红楼再梦》《红楼幻梦》《红楼圆梦》《增补红楼》《鬼红楼》《红楼梦影》等。大率承高鹗续书而更补其缺陷,结以‘团圆’”[1]193。20世纪40年代,有人列出“因《红楼梦》而产生的书”计14本,其后6本系评论杂记类,前8本则为续书。续书中除去与上列重复外,尚有《绮楼重梦》与《补红楼梦》[10]。21世纪初,有蓝天出版社的《正说红楼梦》末附录《〈红楼梦〉部分续版简表》。所列共19种。除去与上列重复的外,尚有:《秦续红楼梦》(秦子忱)、《续红楼梦稿》(张曜孙)、《太虚幻境》(惜花主人)、《新石头记》(吴沃尧)、《新石头记》(南武野蛮)、《红楼梦醒》(刘承彦)、《红楼真梦》(郭则沄)、《红楼残梦》(颖川秋水)、《红楼余梦》(毗陵奇缘)及《后红楼梦》(逍遥子)、《后红楼梦》(琅環山樵)等[11]。最后两本中当有一本与前列者的一本相重,故总计为25本。
不过,我们要着重讨论的则是另一类,从八十回本之后接续的。这一类续书,亦不止一种。现在知道的出现过三种。
1.曹雪芹本人接下写的,且已写完,为百十回本。“脂评”中证据颇多。“甲戌本”第八回宝玉醉了睡下后[夹批]:“交代清楚。‘塞玉’一段,又为‘误窃’一回伏线。”[12]220“庚辰本”十九回“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夹批]:“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与后生过分之人戒。叹!”[13]241“戚序本”二十一回宝玉续《南华经》之前[夹批]:“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三大病也。宝玉有(原作见)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13]270“庚辰本”二十七回有前后相驳的[眉批]。前者说:“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坠(原作篆)儿,便是确(原作却)证。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后者驳:“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13]353在“甲戌本”此回的[回后墨]中有:“凤姐用小红,可知睛雯等埋(原作理)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心私情。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12]326凡此等等,均确证曹雪芹本人已写完后三十回。尤其是“庚辰本”十八回[眉批]:“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原无)副芳讳。壬午春,畸笏。”[13]223更系完稿铁证,惜乎这后三十回稿本不幸“迷失”。“庚辰本”二十六回[眉批]:“‘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13]341就用“迷失”一词。
2.臞蝯《红楼梦佚》提到:“某笔记言:有人曾见旧时真本,后数十回文字,皆与今本绝异;荣宁籍没以后,备极萧条,宝钗已早卒;宝玉无以为家,至沦为击柝之役;史湘云则为乞丐,后乃与宝玉为婚。”[14]而俞平伯在《所谓“旧时真本红楼梦”》中追根究蒂,认为“在蒋瑞藻的《小说考证》里亦有相类似的一段文字”,他却是从《续阅微草堂笔记》转录下来的,或者就是《臞猿笔记》所本。现在亦引如下:
《红楼梦》……自百回以后,脱枝失节,终非一人手笔。戴君诚甫曾见一旧时真本,八十回之后皆不与今同。荣宁籍没后均极萧条;宝钗亦早卒,宝玉无以为家,至沦为击柝之流;史相云则为乞丐,后乃与宝玉结成夫妇,故书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之言也。闻吴润生中丞家尚藏有其本,惜在京邸时未曾谈及,俟再踏软红,定当假而阅之,以扩所未见也。
这条文字较《臞猿笔记》似确实有根据些[7]175-176。而“顾颉刚以为这书也是个补本,这大概不错”[7]177。
3.现行的一百二十回《红楼梦》。关于这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的后四十回续书,至今争论颇多。主要有三个问题:该不该续?谁续的?续得好不好?
一是该不该续?最彻底的“不该续”论,首推王蒙的一种说法。他说:“从理论上说,我认为,续书是根本不可能的。古今中外没有这样的例子,不但给别人续书不可能,给自己续书都是不可能的,哪怕是重写一遍也是不可能的——作家一旦把稿子丢了,再重新写,写出来的肯定和第一遍是不一样的。”[15]其实,这是将续书的“不可能”与续成的同原作的一气呵成是“不一样的”两种情况混淆起来了。而霍国玲、紫军则说,“《红楼梦》的后三十回是作者自己砍去的”[13]序,并非“迷失”。认为“作者最初的《红楼梦》初稿虽是百十回,但自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后,便只想将前八十回留给读者了,或者说,后三十回稿正是他本人割爱、销毁的”[13]序。不过,这最多只是一种大胆的猜测。
另一种“不该续”的议论是针对曾经认定后四十回的续书者高鹗、程伟元的。周汝昌是贬斥“程高本”的。“而乾隆末年,宠臣和珅将书呈于乾隆阅而‘善之’。其时和珅主《四库全书》,献计删改古书原文,秘行改窜。他所‘呈’的即指伪续假全本,所以乾隆许可,遂由武英殿修书处以活字印行,乃是官方默许之本。近年发现莫斯科大学图书馆所藏一部一百二十回活字本,上有俄国教团团长、汉学家卡缅斯基的题记,说是‘宫廷印刷的’。至此,完全证实了程高伪‘全本’是一部有政治背景的产物。”[16]说它是“官方默许”的“有政治背景的产物”,当合乎事实,但因此而一笔抹煞,实属太过。历二百数十年而流行至今,即为否证。
二是谁续的?先是100年前胡适、俞樾考证后四十回为高鹗、程伟元所续。胡适先生说:“《红楼梦》最初只有八十回,直至乾隆五十六年以后始有百二十回的《红楼梦》。这是无可疑的。程本有程伟元的序,序中说:
《石头记》是此书原名,……好事者每传钞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者矣。然原本目录一百二十卷,今所藏祗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间有称全部者,及检阅仍祗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憾。不佞以是书既有百二十卷之目,岂无全璧?爰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二十馀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馀卷,遂重价购之,欣然翻阅,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榫(榫音筍,削木入竅名榫,又名榫头)。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细加釐剔,截长补短,钞成全部,复为镌板,以公同好。《石头记》全书至是始告成矣。……小泉程伟元识。
我自己的程乙本还有高鹗的一篇序,中说:
予闻《红楼梦》脍炙人口者,几廿馀年,然无全璧,无定本。……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过予,以其所购全书见示,且曰:‘此仆数十年铢积寸累之苦心,将付剞劂,公同好,子闲且惫矣,盍分任之?’予以是书虽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谬于名教,欣然拜诺,正以波斯奴见宝为幸,遂襄其役。工既竣,并识端末,以告阅者。时乾隆辛亥(一七九一)冬至后五日铁岭高鹗叙,并书。
此序所谓‘工既竣’,即是程序说的‘同友人细加釐剔,截长补短’的整理工夫,并非指刻板的工程”[17]109-110。胡先生还说,“我这部程乙本还有七条‘引言’,比两序更重要”。其中有:
(一)书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异。今广集核勘,准情酌理,补遗订讹。其间或有增损数字处,意在便于披阅,非敢争胜前人也。
(一)是书沿传既久,坊间缮本及诸家所藏秘稿,繁简歧出,前后错见。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兹惟择其情理较协者,取为定本。
(一)书中后四十回系就历年所得,集腋成裘,更无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后关照者,略为修辑,使其有应接而无矛盾。至于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为釐定,且不欲尽掩其本来面目也。
引言之末,有“壬子花朝后一日,小泉兰墅又识”一行。兰墅即高鹗[17]111。于是,就得到“这段历史里有一个大可研究的题,就是‘后四十回的著者究竟是谁’?俞樾的《小浮梅闲话》里考证《红楼梦》的一条说:
《船山诗草》有《赠高兰墅鹗同年》一首云:“艳情人自说《红楼》。”注云:“《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然则此书非出一手。按乡会试增五言八韵诗,始乾隆朝。而书中叙科场事已有诗,则其为高君所补,可证矣。
俞氏这一段语极重要。他不但证明了程排本作序的高鹗是实有其人,还使我们知道《红楼梦》后四十回是高鹗补的。”[17]113
于是,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便成了曹作高续或署上“曹雪芹,高鹗著”。而在半个多世纪后,有了蔡义江《续书原非高鹗所作》。他举证裕瑞《枣窗闲笔·程伟元续红楼梦自九十回至百二十回书后》:“此书由来非世间完物也,而伟元臆见,谓世间当必有全本者在,无处不留心搜求,遂有闻故生心思谋利者,伪续四十回,同原八十回抄成一部,用以绐人,伟元遂获赝鼎于鼓担,竟是百二十回全装者,不能鉴别燕石之假,谬称连城之珍。高鹗又从而刻之,致令《红楼梦》如《庄子》内外篇,真伪永难辨矣。不然,即是明明伪续本,程、高汇而刻之,作序声明原委,故意捏造以欺人者。斯二端无处可考,但细审后四十回,断非与前一色笔墨者,其为补著无疑。”蔡义江在举此证后,紧接着说:“相比之下,裕瑞的说法,更能为我所接受。”[18]裕瑞此说表明两点,一为百二十回《红楼梦》断非曹雪芹一人原作,后四十回作者另有其人,但决非高鹗。二为程、高二人只是“汇而刻之”。其动机是自己就受“伪续四十回”者所骗;或者明知是“伪续本”,却“作序声明原委,故意捏造以欺人”。二者必一,然“无处可考”。可见裕瑞在早胡适一个多世纪前,便已将“续书非高鹗所作”问题基本说清。
其实,在前引的胡适所引的程、高两“序”中,本来就可以得出“续书非高鹗所作”的结论来的。你看,明明程序说:“不佞以是书既有百二十卷之目,岂无全璧?爰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二十馀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馀卷,遂重价购之。”而高序则说:“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过予,以其所购全书见示,且曰:‘此仆数十年铢积寸累之苦心,将付剞劂,公同好。子闲且惫矣,盍分任之?’……遂襄其役。工既竣。”明确说清程收购续书稿,倩高协助文字整理,然后付印出版。哪里有高鹗续书的影子!但胡适却采信俞樾的《小浮梅闲话》的一条“诗注”:“《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更自行加证:“程序说先得二十馀卷,后又在鼓担上得十馀卷。此话便是作伪的铁证,因为世间没有这样奇巧的事!”“高鹗自己的序,说得很含糊,字里行间都使人生疑。大概他不愿完全埋没他补作的苦心,故引言第六条说:‘是书开卷略誌数语,非云弁首,实因残缺有年,一旦颠末毕具,大快人心;欣然题名,聊以记成书之幸。’因为高鹗不讳他补作的事,故张船山赠诗直说补作后四十回的事。”[17]115-116胡先生此证却漏洞四出:其一,程小泉多年苦心搜求,终于“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馀卷,遂重价购之”,是很有可能的,怎么竟成了“此话便是作伪的铁证”?其二,说“高鹗自己的序,说得很含糊,字里行间都使人生疑”,只是臆测,根据何在?还有,对“时乾隆辛亥(一七九一)冬至后五日铁岭高鹗叙,并书”一语的“并书”涵义,看来理解有误。这“书”并非指“序”的著作,而是指《红楼梦》封面书名的题签;而胡先生却用来作“高鹗不讳他补作的事”之证据,也可算是大学者偶尔的小疏漏吧?续书既“非高鹗所作”,而作者又无可考,只好称“无名氏”了。
三是续得好不好?褒贬不一,聚讼未休。吴小如在周汝昌《红楼艺术的魅力》之《序一》中说:“远在我认识周汝昌先生以前,就认为《红楼梦》程高本后续的四十回是伪劣产品,是冒牌货。我曾专门写过一篇小文批评过后四十回,立足点并不全同于周汝昌先生。而这一点,我和周先生是有共同语言的。”[19]不过,大多数的意见并不如此偏颇。胡适说:“但我们平心而论,高鹗补的四十回,虽然比不上前八十回,也确然有不可埋没的好处。他写司棋之死,写鸳鸯之死,写妙玉的遭劫,写凤姐的死,写袭人的嫁,都是很有精采的小品文字,最可注意的是这些人都写作悲剧的下场。还有那最重要的“木石前盟”一件公案,高鹗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教宝玉出家,作一个大悲剧的结束,打破中国小说的团圆迷信。这一点悲剧的眼光,不能不令人人佩服。”[17]117俞平伯在列举“第八十一回,四美钓鱼一节;第八十七回,双玉听琴一节;第八十九回,宝玉作词祭晴雯,及见黛玉一节;第九十、九十一回,宝蟾送酒一节;第一百九回,五儿承错爱一节;第一百十三回,宝玉和紫鹃谈话一节”等“后四十回中较有精彩,可以仿佛原作的”之后,“更要进一步去指斥高作的弊病”。其所举者有:(1)“宝玉修举业,中第七名举人”;(2)“宝玉仙去,封文妙真人”;(3)“贾政袭荣府世职,后来孙辈兰桂齐芳”;(4)“怡红院海棠忽在冬天开花,通灵玉不见了”;(5)“凤姐夜到大观园,见可卿之魂”;(6)“凤姐在散花寺拈签,得‘衣锦还乡’之签”;(7)“贾雨村再遇甄士隐,茅庵火烧了,士隐不见”;(8)“宝玉到潇相馆听见鬼哭”;(9)“鸳鸯上吊时,又见秦氏之魂”;(10)“赵姨娘临死时,鬼附其身,死赴阴司受罪”;(11)“凤姐临死时,要船要轿,说要上金陵归入册子去”;(12)“和尚把玉送回来。宝玉魂跟着和尚到了‘真如福地’,重阅册子,又去参见了潇湘妃子,碰着多多少少的鬼,幸亏和尚拿了镜子,奉了元妃娘娘旨意把他救出”;(13)“宝玉跟着僧道成仙去”;(14)“宝钗以手段笼络宝玉,始成夫妇之好”;(15)“黛玉赞美八股文字,以为学举业取功名是清贵的事情”;(16)“黛玉的心情,写得太显露过火了,一点不含蓄深厚,使人只觉得肉麻讨厌,没有悲恻怜悯的情怀”;(17)“后来贾氏诸人对于黛玉,似大嫌冷酷了,尤以贾母为甚”;(18)“凤姐不识字”;(19)“凤姐得‘衣锦还乡’之签,后来病死了”;(20)“巧姐年纪,忽大忽小”等 20 条。[7]50-62说得较细,更大体有理。只是在《红楼梦》中说“鬼”,不必一律归诸败笔。而第(17)条“冷酷”“贾母为甚”云云,我则以为并非败笔,反为合情合理的深刻之处;第(14)条宝钗“手段”亦合宝钗本来面目。
蔡义江《原作与续作的落差》着重于“续作与原作相比,有哪些不足或者叫落差”。他说了八点:“(一)变了主题,与书名旨义不符”;“(二)过于穿凿,求戏剧性而失真”;“(三)扭曲形象,令前后判若两人”;“(四)语言干枯,全无风趣与幽默”;“(五)缺乏创意,重提或模仿前事”;“(六)装神弄鬼,加重了迷信成分”;“(七)因袭前人,有时难免出丑”;“(八)续书功过,看从什么角度说”。他所说的前七点,都是有例证,有分析的;只是有时稍显苛刻了一点。但在第八点,却说了这样的话:“《红楼梦》既然‘书未成’,是一部残稿,那么是世界上只留存八十回好呢,还是有后人续写四十回,使之成为‘全璧’好呢?”而且,后来“逐渐知道后四十回非雪芹原著的状况下——不管你指斥续书是‘阴谋篡改’也罢,是‘狗尾续貂’也罢——《红楼梦》仍被公认为中国古典长篇小说中最优秀的一部,而不是半部。”[20]这是总体上的大肯定。
王蒙在《红楼启示录》中写了《话说〈红楼梦〉后四十回》一章。着重从小说家的视角,说了一番续写后四十回的难处与好处,颇为中肯。他说:“‘锦衣军查抄宁国府’‘苦绛珠魂归离恨天’‘史太君寿终归地府,王凤姐力拙失人心’,以至宝玉痴迷、宝玉出家、妙玉被劫、惜春出家、鸳鸯自缢……各种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惨状写得都很实、很细致、也比较动人。即使兰桂齐芳,这并不会使读者(包括作者)得到多少安慰,而只能反衬出宝、黛、钗等的下场的寂寞悲凉。”[21]229-230他说:“续作语言基本上与前八十回风格一致,情节大致上‘无一字无出处无一字无来历’,续作者是下了大功夫死功夫的。”[21]236,他说:“续作写贾政的官场生活要细一些也实一些”,而“人物中最于续作中见精神的我以为是贾母”[21]238-239。他说:“续作与贾府的败落大致不差,有气氛,合情理,多线条,可信可叹。”而这个过程中最重要最核心的是“写‘王凤姐力拙失人心’。——一一〇回”[21]243-244。他说:“续作费了很大的力气写宝玉与黛玉的爱情的悲剧结局。续作相当善于描写人的下意识活动,变态的精神现象”,而“这样的婚姻,确也是世界婚姻史上的奇迹,是文学宝库中人类的一种崭新经验的记录,也是爱情悲剧中的一个奇闻了”[21]247-250。但他也给了续作以最严重的批评:“后四十回缺少艺术灵气”,“续作四十回的主要缺陷在于艺术魅力的缺乏”[21]254-256。
而牟宗三对续书的评价特高,他说:“人们喜欢看《红楼梦》的前八十回,我则喜欢看后四十回。人们若有成见,以为曹雪芹的技术高,我则以为高鹗的见解高,技术也不低。前八十回固然是一条活龙,铺排得面面俱到,天衣无缝,然后四十回的点睛,却一点成功,顿时首尾活跃起来。我因为喜欢后四十回的点睛,所以随着也把前八十回高抬起来。不然,则前八十回却只是一个大龙身子,呆呆的在那里铺设着。虽然是活,却活得不灵。”[22]
总之,后四十回续作,纵然存在着种种缺点与艺术灵气不足,然亦自有其见解与技术上的长处,毕竟能差强人意地使伟大的最美《红楼梦》成为全璧,大有功于其永远流传。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的现行的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自当成为长盛不衰的红学研究所据的正宗文本。
也许,《红楼梦》确为中外古今或曰人类史上第一大奇书。因此有红学,有红内学与红外学,有红外学中的探佚学与索隐学。而且,两个半世纪的红学史显示,似乎“外”较强于“内”,基于考证与猜想的探佚索隐,风头长劲;而作为红内学主体的小说本体学,反而未臻强势,有待努力。
以“索隐”命名的有王梦阮、沈瓶庵合著《红楼梦索隐》与蔡元培著《石头记索隐》。王、沈合著“其提要有云,‘盖尝闻之京师故老云,是书全为清世祖与董鄂妃而作,兼及当时诸名王奇女也。……’而又指董鄂妃为即秦淮旧妓嫁为冒襄妾之董小宛,清兵下江南,掠以北,有宠于清世祖,封贵妃,已而夭逝,世祖哀痛,及遁迹五台山为僧云。孟森作《董小宛考》(《心史丛刊》三集),则历摘此说之谬,最有力者为小宛生于明天启甲子,若以顺治七年入宫,已二十八岁矣,而其时清世祖方十四岁”[1]190-191。
蔡元培先生说:“《石头记》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说也,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汉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书中‘红’字多影‘朱’字。朱者,明也,汉也。宝玉有爱红之癖,言以满人而爱汉文化也,好吃人口上胭脂,言拾汉人唾余也。”[23]36蔡先生几乎将书中人与康熙朝要人一一对号入座。他说:“贾宝玉,言伪朝之帝系也。宝玉者,传国玺之义也,即指胤礽。”[23]39“林黛玉影朱竹垞也,绛珠影其氏也,居潇湘馆影其‘竹垞’之号。竹垞生于秀水,故绛珠草长于灵河岸上。”[23]45“薛宝钗,高江村也(徐柳泉已言之)。薛者,雪也。”“尝从登金山,上欲题额,濡毫久之。江村拟‘江天一览’四字于掌中,趋前磨墨,微露其迹,上如所拟书之,其迎合类如此。”“江村才本绝人,既居势要,家日富,则结近侍,探上起居,报一事酬以金豆一颗。每入直,金豆满荷囊;日暮,率倾囊而出,以是宫廷事皆得闻。”[23]46他说:“探春影徐健庵也。健庵名乾学,乾卦作☰,故曰三姑娘。健庵以进士第三名及第,通称探花,故名探春。”“健庵迭被弹劾,于康熙二十九年回里,许以书局自随,僦居洞庭东山。《石头记》一百回至一百二回历叙探春远嫁;第五回,‘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诗曰:……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皆指此。”[23]51-53他说:“王熙凤影余国柱也。王即‘柱’字偏旁之省。‘國’字俗作‘国’,故熙凤之夫曰琏,言二王字相连也(楷书王玉同式)。国柱曾为户部尚书,故贾琏行二,且贾氏财政由熙凤管理,国柱曾为江宁巡抚,故熙凤协理宁国府。”[23]53他说:“史湘云,陈其年也。其年又号迦陵,史湘云佩金麒麟,当是‘其’字‘陵’字之借音,氏以史者,其年尝以翰林院检讨纂修明史也,名以湘云,又号枕霞旧友,当皆以其狎紫云故。”[23]58“妙玉,姜西溟也(从徐柳泉说)。姜为少女,以妙代之,《诗》曰:‘美如玉,美如英’,‘玉’字所以影‘英’字也。”[23]62凡此等等,旁征博引,牵强附会,精心揭秘,成此《石头记》索隐康熙朝政治状态说之专著。
《红楼梦》的索隐著作颇多。1936年萱慕《〈红楼〉说丛》有较全面概略的介绍。《说从》列举“清初事”“顺治小宛事”“明珠纳兰事”“雍正夺嫡事”“傅恒事”“和珅事”“金陵张侯醇府事”“作者雪芹自述”“影《易经》《大学》《中庸》”“谶纬”“影《金瓶梅》”等12事。在索隐此12事中,则随处作人物的影射对照。例如:“袭人二字析之,固俨然龙衣人三字”“焦大盖指洪承畴”。晚年“大醉后,自表战功,极与洪承畴事符合”“妙玉必系吴梅村,走魔遇劫,即纪其家被迫,不得已而出仕之事。梅村吴人,妙玉亦吴人,居大观园中,而自称槛外,明寓不臣之意”[24]99“宝玉即成德”“金钗十二,皆纳兰侍御所奉为上客者也。宝钗影高澹人,妙玉即影西溟先生,妙为少女,姜亦妇人之美称,如玉如英,义可通假。妙玉以看经入园,犹先生以借观藏书,就馆相府。”[24]105-107“史太君者,康熙帝影子也。其姓史者,明示野史秘史之义。”“爱宝玉不肯即以黛玉配之者,喻帝之不肯轻立储贰,以宝位畀胤礽也。”“林黛玉者,废太子胤礽影子也。”“全书描写黛玉处,直将胤礽一生遭际及心事,曲曲传出。”“南京甄宝玉者,明弘光帝影子也。”[24]110-112“和珅秉政时,内宠甚多,自妻以下,内嬖如夫人者二十四人,即《红楼梦》所指正副十二金钗是也。”[24]113等等。
然而,所有索隐所得的人和事,除了近乎“作者雪芹自述”外,无一获得史实支持。而即使如此,属于红外学的索隐学,仍至今断续不衰。这是为什么?看来或者有:(1)接受美学。认为文艺作品最后的完成在于接受者,所以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汉姆雷特。鲁迅先生早就说过:《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25],而“误读”如今有人喜好,“忽如远行客”闫红便有新作《误读红楼》。(2)智力游戏。设想、探索、分析、论证、自圆,得其猜谜的乐趣,或更有某种情怀的寄托。(3)用作谈资。1944年12月11日晚上,在重庆的中央大学文字院开了一次《水浒传与红楼梦》学术座谈会。会上系主任汪辟疆在回答一位男同学提问“妙玉的结局怎样?她到哪儿去了?”时说:“她回慈溪老家去了!”(大家愕然静寂)汪先生接着说:“这实在是一个不得已的解答,因为相传《红楼梦》是记明珠家事的,宝玉是纳兰成德,妙玉便是姜西溟,据陈康祺《郎潜纪闻》讲,成德对西溟说:‘家大人十分器重老师,早就想请老师出山,不过老师总不肯礼遇大总管某人,此后请老师对他稍加颜色。’西溟拍案大怒说:‘我教你一年,你还对我说这样的话,真是白教了。’于是卷起行李,一气归隐慈溪,所以我说妙玉回到慈溪去了。”(众大笑)[26]其实,“妙玉的结局怎样”已属探佚学,“妙玉便是姜西溟”才是索隐学。“她回慈溪老家去了”是两者的合成。大家从“愕然静寂”转为“大笑”,表明谈资的风趣。
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大部分内容在探佚,尤其是《八十回后的红楼梦》与《后三十回的红楼梦》两章。前者“希望能把八十回以后原来应有的面目显露一二”[7]134。探讨了“(一)贾氏”“(二)宝玉”“(三)十二钗”“(四)杂说众人”四个问题[7]135-151。认为:“贾氏后来终于衰败,所谓‘树倒猢狲散’,这是无可疑的”[7]135,且“原书叙贾氏的结局,大致和高本差不多,只是没有贾氏重兴这回事”[7]139,而“宝玉确是贫穷之后再出家”[7]142。十二钗的“结局”,除秦可卿外,可分三类:“(甲)无问题的——共七人,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李纨、黛玉、妙玉。”[7]143“(乙)可揣测的——凤姐,她女儿巧姐。”[7]145“凤姐被休弃返金陵,巧姐堕落烟花被刘姥姥救出。”[7]146“(丙)可疑的——史湘云。”[7]149。“湘云结局的众多解说,莫衷一是。至于众人杂说,俞先生“分为两项:(甲)贾氏诸人,(乙)又副册中的人物”[7]151。贾氏点了邢夫人、贾环、赵姨娘。又副册讨论了香菱、小红、鸳鸯、麝月、袭人。
周汝昌《红楼十二层》的第八层为《〈红楼〉探佚》。其中认为:“探佚学是‘红学’的一支新分科。”“探佚,就是为了窥知雪芹全书的大局面、大结构、大用心、大宗旨、大笔法。”[27]166“探佚学的两大关键:一是独特的结构章法;二是‘一百零八’这一象征数字的文化意蕴。一百零八,决定了情榜的总人数,正如《水浒传》一样。一百零八,也决定了全书的总回数——两大‘扇’各为五十四回,而五十四、五十五两回是全书的‘中界线’,前扇写兴盛,后扇写败落。”[27]168要之,“探佚学使人们大致明白了宝玉的身世巨变与众多女儿的命运遭逢,可骇可愕,可歌可泣。可谓之感天动地,石破天惊!这就是一部书的‘大旨谈情’,结穴于‘情榜的绝大章法与笔力’。‘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而不是一男二女的‘三角恋爱’与‘争婚悲剧’”[27]166。
吁,且住。已洋洋一万四千言,还只讨论了红外学的书名、版本、续书、探佚与索隐,连最为独特、滋养而宏深的脂评亦尚未触及,更遑论作为红学主体的红内学的小说本体学的深入探讨,且容待作为大笔学术债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