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电影的身份认同与文化语境

2021-04-15 03:05陈子新左衡
电影评介 2021年21期
关键词:米纳莫妮卡雅各布

陈子新 左衡

2021年4月,第93届奥斯卡金像奖公布,韩裔导演李·以萨克·郑执导的电影《米纳里》获六项提名(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剧本、最佳男主角、最佳女配角和最佳原创配乐),并最终获最佳女配角奖。《米纳里》根据导演以萨克童年的真实经历改编,虽然是美国电影,但却从亚裔视角出发,展现出第一代移民的真实生活与奋斗经历。

近年来针对移民电影的研究日趋多样,许多研究者着笔于东西方语境差异与冲突,从跨文化角度对移民电影提出许多具有独到性的视角与理论。但综合前人研究,笔者发现其中少有从亚裔角度出发的研究理论,尤其是在美国长大的第二代移民对先代的叙述与阐释。相较于第一代移民,第二代自幼在移居地长大,身处东亚家庭与欧美社群的语境夹缝中,更能从现实中立的角度看待东西方的文化差异与移民这一标签所蕴含的身份困境,具有较高的思考意义与研究价值。笔者拟以电影《米纳里》为主要研究对象,以东方主义、流散理论等作为理论基础,探究导演作为第二代移民在电影中展现的独特视角与对移民“美国梦”的解构,从后殖民视角、集体叙事与边缘书写三个角度对比分析电影的独到之处,为后来的第二代移民与移民电影研究提供新视角。

一、移民历史:“美国梦”与东方主义的双重解构

据统计1968年1月30日,美国《移民与国籍法》生效,此后移民到美国的韩国人剧增。1970年,美国有6.9万名韩裔,1980年升至35.5万名,1990年达到79.9万名。这些第一代移民,在本国出生成长,到美国发展定居,孕育出在完全美国出生长大的二代移民。《米纳里》中,雅各布和莫妮卡作为一代移民,体现出明显的韩国人特征,种韩国菜吃辣椒面,用棍棒教训小孩,也倾向于与韩国社群交流;大卫则是明显的二代移民,按时参加教会活动,和白人小孩交朋友,对韩国姥姥带来的药十分恐惧。他们两代人的差异,是一二代移民差异的缩影,生长环境的不同决定了两代人思维方式的本质区别,看待问题的角度也各有侧重。

亚裔导演在拍摄移民电影时,往往存在两个倾向性:一是以西方视角审视东方,将移民这一行为放诸于融入世界获得更优越生活的西方中心论调中;另一种则因为自己的生长环境和种族歧视等原因,以后殖民主义视角看待移民问题,对东方主义进行解构。21世纪前后,随着东方话语权的上升,后一类愈发盛行,无数亚裔导演争相探讨这一问题。纵观大部分后类移民电影,东方主义往往还有一个具象化的符号——“美国梦”。“美国梦”在移民电影中通常与东方主义具有相近似的精神内核,它将西方描绘成充满成功与财富的地方,吸引无数年轻人竞相奔赴,并随东方主义一同被解构。1994年的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中说“美国只相信一件事情,成功或是失败”,道清了“美国梦”胜者为王的实质。《米纳里》中,雅各布与莫妮卡在关系的最低谷提到结婚时说的“我们会去美国并互相救赎”,将“西方神话”的虚伪与脆弱摆到明面上,用残酷的现实打破了回忆中的誓言,实现对东方主义与“美国梦”的双重解构。

二、个体叙事:东亚文化与西方社群的语境割裂

亚裔导演的作品中,难免会涉及在第一代移民时期,其先辈身上的东亚文化传统与西方社群环境的不合时宜。他们一方面努力学习西方语言文化,想要融入自己身处的社会,另一方面出生地的文化传统已经在他们的血液里根深蒂固无法动摇;而西方社会一方面赞许那些实现了“美国梦”的移民为“模范少数族裔”,另一方面因为他们的外表对他们持有固有的民族偏见。李安导演的《推手》中,朱老空有一身太极绝学,却在美国毫无用武之地,而他中国式家长的态度,使他和儿子的关系在西方语境中显得尤为尴尬。导演李安通过凸显东西方的文化差异,将真实的移民故事搬上银幕,展现出不同文化语境之间的社交矛盾与文化冲突。纵观移民史,这也是大量亚裔在移民欧美时经历的真实阵痛。《米纳里》中,雅各布将自己和妻子在养鸡场打工的钱全部用来资助自己的原生家庭,展现出亚洲人在面对大家与小家时以“孝”为先的传统文化,而妻子的钱也用来孝敬公婆而非自己的母亲,揭示了传统东亚社会中极端男权的一面;但同时,他在养鸡场外对儿子大卫说无用的公鸡仔会被毁灭,他们男人需要努力成为有用的人,也体现出他身为成长于东亚社会中的男性,被“成家立业”理念所绑架的性别压力与中年焦虑。通过大卫的视角,我们不难发现,雅各布一方面将事业放在家庭之前,痛骂“韩国人永远不能信任”,身体力行追求美国梦,展现了他个人英雄主义的一面;但另一方面,他的长子义务,对儿子大卫的棍棒教育,对美国人找水法的不屑,又清楚地告诉观众他并未完全皈依美国精神,他骨子里依旧被浓重的韩国文化占领着。如果说二代移民只是通过回忆童年展现自己的民族视角,那第一代移民则自移民始便处在根深蒂固的原生文化与身处西方社会的矛盾中,无法找到自己的社会身份与文化符号。

电影中展现出来的三代人中,姥姥是最传统最标准的韩国人,雅各布和莫妮卡是努力融入美国社会的韩国一代移民,大卫和安妮则基本接触的都是美国文化,对韩国本土传统并不了解。可以说,从姥姥到孙子,正是东方到西方的过渡,他们之间的交流与接触,正好展现了东西方的文化差异与碰撞。姥姥与大卫之间,是最直观直接的文化冲突,很明显满嘴脏话的韩国老太婆与大卫心中的会做饭有礼貌的奶奶形象并不相符,他所幻想出的,是影视与广告中标准的白人老太太形象;而姥姥在提到电视里雅各布夫妇曾经喜欢的韩国明星时,沉默不语的夫妻俩展现出一代移民想要尽力与故土生活脱离关系的态度;即使是同为一代移民的雅各布和莫妮卡,他们在家庭与事业中的分歧、信教程度等也展现出了对美国文化的不同偏向。可惜的是,导演虽有意展现冲突,却在解决冲突上规划潦草,将家庭逼入绝境的中风与让家庭重生的大火都显得过于戏剧化,让整部影片的现实性与真实度减弱,家庭深层的文化矛盾也并没有得到根本解决。深究之,也许无法彻底解决的文化不适应本就是移民家庭必须面对的,短暂平衡与长期矛盾才是常态。

三、边缘书写:移民电影中的话语传达

边缘书写作为近年来流行的电影主题,具有强大的情绪感染力和文化适应力。对于亚洲人而言,在向欧美移民的过程中,他们同样是欧美社会的边缘群体,不被主流社会文化完全包容认同。某种意义上,移民群体是民族意义上的边缘人群,也是文化上的弱势群体。因此,移民电影在刻画移民家庭的过程中,为了取得更好的移情效果,会将书写对象聚焦于弱势群体或边缘群体,以期获得超区域的语境适应与跨国籍的情感共鸣。电影《别告诉她》聚焦到东西方在面对家人病情时不同的文化观念,美国长大的孙女认为需要让奶奶知道事实,坦然走完最后一程,生长在中国的父母则认为需要善意隐瞒。影片将主题聚焦到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亲人离世上,不寻求文化的对错,转而思考文化的和解,在情感上获得了不同文化环境观众的认同,也让西方观众不自觉了解了东方的生死观,创造性传播了中国传统文化观念。《米纳里》的主人公雅各布,由于语境与文化的巨大差异,他很难引起当地观众的移情,他们难以理解雅各布费尽千辛万苦经营农场究竟是为了什么,对于移民融入当地社会的压力与困境也没有实感。但莫妮卡作为妻子和母亲,与雅各布在事业與家庭上的矛盾与她对自己孩子先天疾病的担忧是可以跨越种族引起共鸣的,她作为女性面对的困境是当地社会也时常发生的,观众可以不单单从民族角度看待她,也可以从性别视角理解她,由此提升了电影的移情效果,减轻了文化折扣,实现了情感的有效传达。

纵观移民电影,女性、小孩、老人多是这类影片的主角,而在现实社会中占据优势地位的年轻男性却大多处于“失语”状态。究其原因,是大部分移民与弱势群体在社会角色上的相似性。个体在进入新社群时,往往需要与社群趋同化以获取认可,但移民无论在观念思维上与原住民如何相似,他们的外貌注定了他们永远无法被完全接纳。当地小男孩问大卫为什么五官这么平,安妮被问韩语是怎么发音的,都展现出他们并没有被接纳的事实,公众对他们与对边缘群体的态度相似,即使说不上歧视,也抱有“非我族类”的想法。在这种情况下,以弱势群体为主要角色会使得人物与电影主题在当地观众视角中达成统一,并获得他们在身份与性别上而非文化上的移情共鸣。

四、问题思考:东西方的立场偏差与对话困境

事实上,包括《米纳里》在内,由于东西方问题本身的复杂性,大部分移民电影难以平衡艺术与对话的矛盾,许多电影过于强调东西方文化之间的冲突与碰撞,忽略了其作为电影本身的艺术价值与影像展示,电影本身说教意味过重或内在立场过于明显。《米纳里》想要涉及的话题过多,但每个都不深入,它虽然主要展现韩国移民家庭的挣扎,另一方面又不停涉及到东西方文化差异的问题,希望面面俱到,最后没有一个问题讲述得足够深刻,反而是遇到援助过朝鲜的士兵时两人不自觉的亲近更加自然动人。片名的《米纳里》取自韩语里“水芹菜”的意思,指一种在任何水边都可以生根发芽成群成片的植物,很明显“水芹菜”代指的就是如雅各布、莫妮卡一样来到美国的流散人群,但影片似乎并不将目光完全投向他们在异乡的奋斗史,反而更多地在探讨更为普遍的家庭矛盾与文化冲突,使得“米纳里”符号意义有余而现实意义不足,是本片在主题叙事上的一大遗憾。

前文曾提到亞裔导演的移民电影具有两种倾向性,这两种大多数时候并不表现在直接的批判与赞美,而放在更加隐晦的叙事中。《米纳里》中在寻找水源上,雅各布使用韩国人的办法却没有找到足够深的水源,反而是美国本土的树杈寻水法找到了水源,一方面暗示了雅各布逐步在融入本土,另一方面却展现出《米纳里》身为移民电影立场上的偏西方,即使导演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也是多数二代移民导演作品中普遍存在的不自觉立场偏差。未来的移民电影应当更多地寻找新视角与新主体,从创作者而非表达者的视角出发,选取尽量客观的立场,平衡东西方的文化差异与冲突。

结语

总而言之,对自身移民历史的回溯,对个体与所处环境不适宜的矛盾,以及聚焦弱势人群的表现方法,是移民电影的共有特征。近年来,亚洲电影屡次在国际电影节上获得重要奖项,表现出亚洲在全球格局中地位的提升与其文化软实力的提高。在此关键时期,移民电影作为展现东方视角的重要窗口,需要更加重视自身表达的文化倾向与艺术价值,如何吸引中西方观众的眼球,跨越语境文化的差异,实现成功的交流与对话,是亚裔创作者需要长期思考持续研究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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