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深林
(湖北工程学院 a.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b.乡土文学研究中心,湖北 孝感 432000)
自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大地上最显著的变化莫过于资本推动下的“乡土中国”到“都市中国”的地理景观的变迁即空间的城市化。而空间城市化的最直接主力就是数以亿计的打工者。虽然当代作家中有不少作品比如刘震云的《我叫刘跃进》、陈应松的《太平狗》与贾平凹的《高兴》对农民工进城的处境有深切的关怀,但是真正能写出在资本现代性推动下城市化当中进城农民工群体精神世界的丰富性与复杂性的文学作品,当首推湖北籍当代作家王十月的长篇小说《无碑》。《无碑》突破了多数描写农民工进城的同类作品单纯从城市邪恶与农民淳朴的对抗性关系展现城市的叙事套路,也不像贾平凹的长篇小说《高兴》的主人公刘高兴那样面对城市之恶单纯采取阿Q式的自我麻醉、欺骗与纵容的“以善寻善”的“高兴伦理”获得想象与虚假的解决,他的创作真正是从全球资本的视角展现了“瑶台”城市化的史诗性变迁以及在这种变迁当中农民与城市之间、农民工群体内部存在的紧张与温情的复杂关系。王十月的长篇小说《无碑》以男主人公老乌的活动为主线,立体展现了作为老乌第二故乡的“瑶台”从碧水青山的乡村到工厂遍地的城市之变化过程,即从中国制造到中国创造的城市空间的史诗性书写。王十月曾谈到自己创作《无碑》的缘起,是为这群中国制造的主力军——众多无名打工者及其活动的舞台“瑶台”从乡村到城市化的变迁写一部史诗,[1]延续了王十月肇始自成名作《国家订单》从全球资本角度关怀改革开放四十多年以来“中国从农业文明走向工业文明的过程”,[2]以及这过程当中的人们从肉体到精神的困境与生活图景的一贯主题。
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来看,长篇小说《无碑》的“瑶台”从无名的小渔村变为现代化的城市空间的变迁是资本的“创造性破坏”造成的结果,同时资本的“创造性破坏”也带来了“瑶台”城市空间的异化,所以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下的中国城市空间发展之道必须坚持城市正义。
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来看,长篇小说《无碑》中的“瑶台”从无名小渔村变为现代化城市的地理景观变迁是资本按照自己的面貌创造出来的结果,特别是对旧有地理景观与生活方式等一切阻碍资本扩张的自然与社会限制,资本会使之革命化,并摧毁之。[3]大卫·哈维称之为“创造性破坏”,即“资本主义一直试图创造一种地理景观去促进它在某一时刻的活动,然后在另一时刻不得不破坏这种地理景观,构建一种完全不同的内容,以容纳它对资本积累的永恒渴求”。[4]59而城市化“总是关乎动员、生产、分配和经济盈余的吸收”,是剩余价值的转移、生产与吸收的中心。[5]
“瑶台”从农业化的小渔村变为工业化的城市,再升级为文化创意的城市,是资本不断扩张与克服过度积累危机而进行产业升级,即资本“创造性破坏”的结果。大卫·哈维根据对马克思《资本论》的解读,提出资本积累的三级循环理论,认为资本为避免过度积累危机,进行“时间性转移”:或者从第一级循环领域(直接的生产和消费领域)撤出,或者进入固定资本(厂房)和消费基金(住房)构成的二级循环,以及社会性支出、科研技术的三级循环,能够吸收大量资本,有助于发展资本未来的生产力。[4]64-65
在资本第一级循环当中,瑶台从农业化的小渔村变为工业化的城市。刚开始作为珠江三角洲的一个无名渔村瑶台,正好赶上当时香港地区产业升级,香港资本为克服过度积累危机与追逐剩余价值,从而把附加值低与平均利润率低的劳动密集型产业转移到中国等发展中国家的机遇,从农村变为城市。黄叔等第一代本地农民放弃传统农业,利用来沿海打工的老乌等外来劳动力建立塑料加工厂,然后继续扩大生产规模,招聘更多的工人。像黄叔这种脱离农民身份依靠打工者进行来料加工当老板的工厂逐渐多起来,先后建起瑶台第一工业区、第二工业区。但瑶台第一工业区最大与待遇最好的基德工厂,是改革开放后香港老板黄光南利用从香港带回来的资本建立,他之前从瑶台偷渡到香港获得第一桶金。到21世纪,随着内地与东南亚等具有类似产业但原材料和人力成本更加便宜等具竞争性的地区与国家的崛起,特别是官方对产业升级的要求,迫使瑶台工业园的很多低附加值高污染的企业搬迁到更加便宜的内地与东南亚去生产。
在资本的二级循环与三级循环当中,瑶台从工业化城市升级为宜居与具有文化产业的创意城市。通过这些年工业化的瑶台积累了大量资本,这些资本从第一级循环中退出,进入资本的二级循环和三级循环。传统的高污染、低附加值的传统产业对瑶台当地造成巨大污染,所以当地要进行产业升级,传统产业的工厂2006年底前要全部搬迁到生产成本更为便宜的内地或东南亚,但是大量的厂房等固定资本无法搬走,面对此种情况,瑶台进行“创造性破坏”,拆掉旧有厂房修建新的商业区与住宅区,进入资本的二级循环。同时避免为资本导致城市面貌的单一性即文化沙漠,吸引大量资本进入意识形态等社会性支出领域的三级循环,利用旧厂房改造成包括艺术品经营与动漫设计等为一体的创意产业园,大力发展文化产业,使瑶台由过去的“中国制造”变为“中国创造”。
从马克思主义的中国立场来看,资本对空间的“创造性破坏”既带来了中国产业的升级与城市面貌日新月异等城市空间的积极作用,但是也要看到资本的“创造性破坏”导致城市空间的异化,造成了城市空间的单一性与同质性。
资本的创造性破坏造成“瑶台”城市空间的单一性,是指资本会造成不同社区在城市空间位置上的区隔以及城市主体之间对抗性关系的增强,会损害城市空间的包容性与多样性。从工业革命特别是巴黎公社革命以来,以法兰西第二帝国时代巴黎市长奥斯曼为代表的资产阶级为了消除城市的混乱、多样性,防止巴黎再次成为巴黎公社革命的堡垒,为扑灭革命的火焰,按照资产阶级与资本的意志对巴黎城市进行了大规模的改造,使之前穷人与富人、生活区与工作区混杂居住的混乱状态得到彻底的改变,同时使之前虽然紊乱但是多样性的城市空间被区隔,对城市空间进行了功能性分区,穷人与富人的封闭社区的建立以及住宅区、商业区与娱乐区等生活区与工作区的分离,使城市空间的多样性受到破坏,城市空间的包容性显著降低,不同城市主体的对抗性增加,造成了城市空间的单一性。破败与污水横流的穷人社区和整洁、干净的富人社区的空间位置的区隔与截然对比,实际上是不同社会等级与不同社会身份的体现,这种区隔也阻止了这些不同背景的人群之间进行交流、经验共享甚至联合革命的可能。在《无碑》中瑶台刚开始还是华南农村,村中有很多无法体现出贫富差距的青砖黑瓦的民居,可是随着瑶台大量工厂的建立与打工者的涌入,大量的华南民居被歪歪斜斜且挨得很近的“亲嘴楼”与气派、单调的工厂大楼的对立所替代。“亲嘴楼”是当地百姓租给打工者居住的简陋水泥楼房,楼栋之间密度大且居住条件恶劣,与气派的资方工厂大楼和本地居民楼形成鲜明的对比。
城市空间功能性区隔也造成城市空间权利的分配不平等与社会歧视等问题。城市空间功能性区隔不仅是一种客观存在,更是城市的“排斥者”与外来者的“被排斥者”的双向拒绝与脱离。[6]140一方面,城市居民和管理者自上而下把农民工群体当作“他者”和“过客”实行主动区隔,“在中国,流动农民工所寄寓的空间,已经结构性地被城市发展和规划隔离和碎片化,并脱离了其发展的内在逻辑和现代化的道德诉求,而且,城市总体性的现代化战略还有意或者无意地把这种现代化的困境归之于这种空间实体性的存在,即流动农民工增加了城市的负担,恶化了城市的环境,毁掉了城市的发展,这种空间是一种‘污名化’的社会空间。”[6]145另一方面,打工群体自身自下而上主动对城市空间实行“自愿性隔离”,即“流动农民工从城市空间中自愿隔离开来,集中到城市边缘区、被遗弃的老城区,自觉不自觉地回避与城里人交往,囿于习惯性的同乡交往而拒绝突破这一交往圈,从而形成自我隔离状况。这是一个能找到社交世界、能扮演角色、找到适应和安全感、完成自我保护的空间。”[6]151这是弱者对城市现代化的消极抵抗。这种互相排斥与脱离的城市空间功能性区隔,最终会威胁城市的稳定与长远发展。
城市空间权利的分配不平等是指城市打工者为城市的繁荣做出应有的贡献,应该享有城市发展成果与权利,可是这些外来者被排斥在外,沦为城市本地居民独享发展成果与权利实现的手段。即城市对打工者采取的是“经济吸入”和“社会拒入”的分配策略,[7]108老乌等广大外来打工群体为瑶台的城市化奉献出自己的青春与汗水,甚至把瑶台当成自己的第二故乡,可是瑶台从来都只是把这些外来者当作廉价劳动力。
社会歧视指城市本地人高高在上,对外来打工者实行从称呼与人格到管理上的多维歧视。[7]114首先是称呼与人格上的歧视,本地人称呼这些为本地繁荣和发展付出血汗与青春的打工者为“打工仔”“打工妹”,甚至是威胁社会安定的“盲流”“社会不稳定因素”,真正重视他们的贡献与境遇则是在21世纪才把他们称为“农民工”“弱势群体”“底层”;[8]7然后是管理上的社会歧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外来打工者到沿海城市打工,必须办理就业证、暂住证、婚育证等证件,否则会被本地治安部门以搜身、罚款甚至收容遣送等制度性惩罚实现社会歧视。在《无碑》中,一方面瑶台以种种有形无形的举措歧视打工者,侵害打工者权益,使打工者成为城市发展的局外人,剥夺他们参与管理城市的权利,违反平等、公正的社会主义根本宗旨。本地小混混阿昌先是以招聘的名义骗取老乌等打工者的报名费,打工者发现骗局后要回自己的报名费被阿昌以及其他小混混武力威胁而自认倒霉放弃,后来阿昌从混混摇身一变为瑶台治安队副队长,他以创收为目的,只要看见打工者出来游荡不带暂住证就随便抓人,交一笔罚款才能放人,导致老乌等打工群体看见阿昌就像老鼠见猫一样躲开;另一方面,多数打工者对本地人的管理歧视默默忍受,更不用说与阿昌等本地人有什么交往与融入,而是打工群体自行抱团,回避与当地人的交往,实行群体“自愿性”隔离。可是老乌的湖北老乡李忠却勇敢反抗,最终被治安队送进监狱。李忠因为晚上出工厂与同事一起喝酒,他们在回来的时候遇见治安队查暂住证,他因为没有带暂住证与高高在上的治安队发生冲突。他先是质问治安队在中国为何打工者要办暂住证,结果被治安队围攻,最后他被迫抢过水果摊的西瓜刀砍伤两名治安队员而被送进监狱。本地居民与打工者两者之间“除了冷酷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9]
对资本而言,城市空间成为资本积累与利润获得的重要组成部分。资本积累“不是简单地凭借改变商品在空间上的流动而推动积累,而且还凭借不断创造和生产出的空间场所来推动积累。”[10]反观当代中国的城市化实践,城市空间的规划与布局从属于经济利益,注重城市的物质属性,相对忽视城市空间的人文属性,这就造成了城市空间的同质性,即造成城市伦理关系的紧张,地方文化传统与地方历史风貌的同质性,使城市丧失活力。
资本的创造性破坏造成“瑶台”城市伦理关系的紧张。伦理关系是由主体间相互承认为前提,以伦理义务优先于伦理权利关系为实质与核心内容,以是否正义、合理、善良为价值旨归的一种相对稳定的社会关系。伦理关系普遍性的特点决定了伦理关系遍及社会各个领域,社会伦理关系的和谐与否反映了特定社会群体之间的实际伦理状况。根据学者的调查,在当今市场化的中国有四种主要的群体伦理关系共存,即主流意识形态伦理、市场经济伦理、西方现代性伦理和传统伦理,其中进城务工群体所秉持的是传统伦理,他们面临的伦理困境是传统与现代性的分离以及对城市的低认同感和低归属感,这带来了伦理关系的“认同危机”,[11]也有伦理学者称为“伦理断裂”,即“伦理结构上的拆解与伦理主体间的互损……互损是不同伦理主体之间由于某一主体过分突出自身利益而损害其他主体利益,而导致的利益连接中断,造成彼此伤害。”[12]小说《无碑》中资方与劳方甚至劳方内部都存在伦理主体间的互相不承认与伦理主体的互损。瑶台的城市伦理关系从传统的温情主义转向冰冷与对抗的利己主义。城市化伴随着对传统伦理关系的破坏,“导致建立在先前的时空系统周遭的生活方式和社会实践的破坏”。[13]无论是刚来打工的外来打工者,还是黄叔等本地老板,最初劳资双方身上都还存有封闭农业社会的单纯、善良与守信等儒家传统伦理品质,可是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发展,资本打破了两者“田园诗般的关系”,劳资双方都几乎都丢失了正义、宽容、爱与理解等传统儒家品质,造就城市空间人与人之间的“开放式孤立”与“算计性”,[14]108成为原子式的孤独个体,劳资双方处于互相不承认、互相损害的非平等状态:劳方为利益不择手段,出卖人的尊严,比如爱慕虚荣的女孩阿湘先是和瑶台混混阿昌拍拖,后来和香港货车司机黄先生在一起,途中生下孩子乔乔丢给老乌抚养玩失踪,可十年后阿湘得癌症又厚着脸皮把乔乔要回去抚养;资方为利润牺牲工人的健康与尊严。黄叔明知道塑料印刷车间的油墨稀释剂有致癌物苯,能导致工人得白血病却不让老乌告诉工人,大热天仍然命令工人把印刷车间窗户紧闭,怕木棉花飞进来影响塑料装饰图案的印刷质量。所以以李忠为代表的劳方带领工厂工人因为超时加班、污染与底薪过低等正当合理诉求进行多次罢工,抗议资方漠视和牺牲劳方的健康与薪资,二者处于相互对抗与损害的境地。
资本的创造性破坏造成“瑶台”地方文化传统与地方历史风貌的同质性。以逐利为目的的资本永不停歇,“以灾难的方式对在自然界(人类是当中一部分)的纯粹美丽与无限多样性,展现出它自身极其贫瘠的特质。”[15]中国城市空间的建设与改造单纯以实用、尚新、崇洋为风尚,对地方文化传统与历史文物、故居等所谓旧事物多持以落后、陈旧、老古董等贬抑的文化达尔文主义立场,使城市文化传统与地方历史风貌丧失地域特色,城市愈来愈千篇一律。在《无碑》中,“瑶台”刚开始是以黄氏宗祠为中心建立的典型华南农村,可是随着瑶台城市化进程的加快,特别是大量打工者的涌入,大量标准化的现代厂房与杂乱无章的亲嘴楼的建立,打破了瑶台原有以黄氏宗祠为中心的空间分布,变为零散、去中心化的非规则空间,修得很漂亮且有文化底蕴的黄氏宗祠反而被各种标准与实用的水泥房子所包围,并且之前用于宗族祭祀的黄氏宗祠被当作瑶台村支部所在地。“城市扩张试图将周边乡村纳入版图,资本进入乡村,使得乡村局部(并非整体)的被强行改造为公路、桥梁、工厂、员工宿舍、市场等城市建筑,传统乡村建筑遭到的往往是接近毁灭式的摧毁。”[14]106最后象征地方文化传统与历史风貌的黄氏宗祠也避免不了被拆迁的命运。
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下的中国,资本的创造性破坏驱动下的“瑶台”城市空间发展之道是坚持对资本的引导,坚持以多样性与差异性为核心的城市正义。城市正义是指城市空间生产、空间交换以及空间资源的分配等等方面的正义。
城市发展坚持空间多样性的城市正义,能够对抗单一性的资本。城市空间的多样性意味着城市主体的多元性与空间权利需求的多样性。城市主体的多元性意味着城市是由各种不同阶层与群体组成的多主体,而非某一个阶层与群体组成的单一主体。城市空间权利需求的多样性意味着不同城市主体有着不同的权利需求,但是这些权利需求都是多元和谐共存,而非对抗与冲突的。
首先,坚持城市主体多元性的城市正义意味着城市主体虽然由不同阶层与群体组成,但在空间上这些阶层与群体之间应该是平等地和谐共存,而不是某个阶层和群体与另一个阶层和群体空间上相互区隔、冲突,应该建立合理公正的城市空间格局。在《无碑》中多数本地老板与打工群体基本上都是对抗性关系,可是作为老乌的恩人与老板的黄叔与打工群体的关系相对比较和谐与融洽,因为他的工厂里打工者的待遇高于其他工厂。黄叔确实是当地老板中群体当中难得的明白人与智者,他并没有当地老板的高高在上优越感,反而看到了城市发展与繁荣是打工者与老板共同推动的结果,两者之间是互相依存与平等的群体:“老板养活打工者不假,但同时,也是打工者养活了老板。”[8]159黄叔的瑶台酒店用品工厂对工人只抵押两个月工资就结清,准时发工资,且工人住的八人间,干净整洁,可是别的工厂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尤其是老乌与黄叔的和谐关系可以看作是多元城市主体的劳方与资方和谐共存的城市正义理想图景。一方面,老乌出于对黄叔的报恩,他在做工厂总务期间不仅没有贪污,反而两袖清风尽心提高工人的伙食,正如老乌的老乡李忠所说:“黄老板重用你,让你做总务,三年总务头,一栋小洋楼,可是你什么也没有捞到。”“换了个人当三年瑶台厂的总务,是不是要发笔财?”[8]203-204另一方面,老乌的人品与诚信使黄叔一家非常信任他。老乌从黄叔工厂辞职后因为自身脸上的黑色胎记与缺乏技术、文凭的原因,找工作非常困难,他无奈之下又找到黄叔。黄叔避而不谈老乌的处境,出于对老乌的信任,黄叔把自己为家人预防生意失败作最后退路的三栋楼房的收租工作交给老乌,并让他作二房东,而其他本地人把房子交给二房东,需要二房东给大房东一次付清半年或一年的房租押金,可是黄叔分文未取,直接让他做了免费二房东。另外,小说取名为“无碑”的原因就是主流社会有意无意忽视这些推动中国城市发展的无数无名打工者的巨大贡献,只是以看似中性的“人口红利”四个字轻描淡写地点到打工群体的贡献。曾经同为打工者的作者王十月欲为无名的他们竖一座文字之碑,因为他们也是中国城市发展的主体之一,“中国这20年的沧桑巨变,每一个成就和每一步前行,都浸透了无名打工者的汗水与血泪,都讲述着打工者的骄傲与承担。”[15]
其次,城市发展坚持空间多样性的城市正义,意味着不同的城市主体都有着不同的空间权利,不能放任少数掌握一定特权的官员与富人垄断城市发展红利与公共资源,却忽视多数边缘群体与弱势者的正当权益。不同的城市主体都有参与城市管理、决策的权利。“城市正义的实现即是利益关系、权利关系的合理分配与有序维护,人们能否获得与其贡献相匹配的城市利益,是否具有参与决策、规划、管理城市的权利,可否共享城市发展带来的条件和资源,是衡量城市正义的基本指标。”[16]《无碑》中作为打工者代表的主人公,老乌先是当打工者,后来当了二房东,并与画家刘泽、作家子虚、打工杂志《异乡人》主编张若邻等文化人一起为把瑶台村变为像北京798那样的艺术村“乌有之乡”而努力,老乌比谁都热心与向往,可是画家刘泽这样清醒地告诉老乌:瑶台村会被拆掉改建成商业区,瑶台村从污染的工业区变成青山绿水的洋房、花园就是老乌的告别之时,“到时你想要来瑶台怀旧,门都不会让你进。”[8]284艺术村“乌有之乡”终于成功实现,但是老乌却成为局外人。老乌的离去象征着千千万万个老乌一样的打工者渴望瑶台能接纳他们,但是现实是瑶台是本地人的瑶台。画家刘泽曾对老乌说过希望打工者被瑶台接纳的城市正义的理想:“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们可以成为战友,为了把瑶台变成我们的瑶台,为了把我们变成瑶台的我们,为瑶台不再遗弃他的每一个居民而奋斗。”[8]199
城市发展坚持空间差异性的城市正义,能够对抗同质化的资本。列斐伏尔认为,资本主义空间“乃是量化与愈形均质的空间”“社会主义的空间将会是一个差异的空间,”[17]55资本主义空间“这个形式的与量化的抽象空间,否定了所有的差异,否定那些源于自然和历史,以及源自身体、年龄、性别和族群的差异。”[17]52“马克思将社会主义社会中的生产定义成满足社会需要的生产。这些社会需要大部分关涉到空间:住宅、家庭设备、运输与都市空间之重组等等。但同时剧烈地修改了其产品。这样做有助于日常生活的转变,有助于以社会而非个人的方式来定义发展,同时又不排除个人的生产方式。”[17]56-57所以中国社会主义空间不是资本与交换价值主宰的抽象空间,而是以人为本、充满人性与多样性的差异空间。城市空间的差异性意味着城市空间内部的包容性、开放性与共享性以及城市之间的独特性,调动城市活力,推动城市包容、和谐、人性、可持续发展,而不是沦为资本掌握的毫无特色与生机的平庸之城、冰冷之城。具体落实到小说《无碑》中,城市空间的差异性既包括城市内部伦理关系的差异性,也包括城市之间的面貌差异性。城市内部伦理关系的差异性意味着城市内部各个阶层与群体之间的伦理关系是和谐与包容多元性共存。城市之间的面貌差异性是指不同城市之间“由于地理位置、历史传统等多方面的因素也具有各自的特色,也存在差异”,[18]因此使城市之间形成不同的文化传统和历史风貌。
首先,坚持空间差异性的城市正义,意味着城市内部不同阶层与群体之间的伦理关系是和谐与包容性的多元性共存,而不是彼此充满对抗与紧张的“以邻为壑”的同质化共存。伦理关系作为道德规定贯穿始终的一种价值关系,是实然性价值关系与应然性价值关系的统一。“作为一种实然性的价值关系,伦理关系首先是现实价值关系的反映,表现的是人与人之间价值关系的实际状态;作为一种应然性的价值关系,伦理关系不仅是对人与人之间现实价值关系的反映,更是对未来价值关系的憧憬。”[19]小说《无碑》既从伦理实然性的角度客观描写了城市化过程当中城市内部劳方与资方存在的紧张与冷漠的城市伦理现实,更从伦理应然性的角度塑造了以老乌与黄叔所分别代表的劳方与资方之间和谐的城市正义的城市伦理理想。《无碑》当中的资方、本地居民与打工群体之间以及打工群体内部的伦理关系都处于紧张与对抗关系,恰好老乌处于这两个群体对抗的连接点上,老乌与黄叔、老乌与李忠的伦理关系复杂性,摆脱了传统左翼叙事与底层叙事当中资方与劳方尖锐对立,资方邪恶与劳方正义的对抗性伦理关系,而是写出了资方与劳方之间、劳方内部除了秉持功利的市场经济伦理之外,还应有温情的传统伦理的差异性伦理关系。
从整体上看,老乌与黄叔、老乌与李忠的伦理关系既有市场经济伦理的功利主义的显性面相,也有传统伦理的隐形面相的多元性共存。老乌与黄叔之间既有打工者与老板的被剥削与剥削、被利用与利用的市场经济伦理,也有报恩者与恩人之间的信任与温情的传统伦理。老乌当年来瑶台打工饿得几天没有吃饭,落难的时候是黄叔收留他并让他看守鱼塘,后来还让他进自己的工厂打工甚至成为工厂核心层。即使老乌主动辞职,且找新工作一直没有着落,最后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去看黄叔,黄叔出于对老乌的信任,还把自己家人当作最后退路的三栋楼房的收租工作交给老乌。这使老乌永远记得黄叔的恩情。可是当黄叔提出要把老乌抚养的阿湘的孩子乔乔给自己当儿子,并给老乌钱的时候,老乌痛苦挣扎,他出于对阿湘的承诺与爱恋,最后还是拒绝了黄叔的要求。这是老乌做人的坚守;老乌与李忠之间既有劳方内部斗争的市场经济伦理,也有老乡之间互相帮助的传统伦理。小说伊始老乌面对黄叔的信任帮助他监视工人罢工,充当资方打手,而组织罢工的老乡李忠被老乌出卖最后被黄叔扫地出门而鄙视老乌,老乌内心感到痛苦。可是后来老乡李忠进监狱出来后靠精通法律、熟谙市场伦理帮助打工者与资方打维权官司挣钱,他选择了原谅并佩服老乌,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当年的打工者在面临金钱的时候都选择放弃良心,而老乌始终不变,无论是当工厂总务还是黄叔问他要把乔乔过继给自己做儿子,他都“选择了本着良心做事,放弃了绝好的机会。”[8]204
简言之,脸上有黑色胎记而内在美好的主人公老乌超越了狭隘的一己之私的暴力与仇恨,无论是对待黄叔等资方,还是李忠、阿湘等劳方,他始终以仁爱与宽恕之儒家传统伦理本色待之。这恰恰是目前个人主义与功利主义伦理过于盛行、过于物质化、伦理互损且低信任度的中国城市所需要的温情与信任的理想城市伦理关系。而且从中国城市的长远发展来说,城市化带来的“村落的终结必然伴随产权的变动和社会网络的重组,其间必然伴随着激烈的利益和价值冲突,需要建立一种超越‘零和博弈’的新的合作和整合机制。”[20]274换言之,在老乌与黄叔、老乌与李忠之间的伦理关系当中,老乌正处于资方与劳方的伦理连接点上,为中国社会目前因“伦理断裂”所造成的伦理主体资方与劳方之间的损害起到“伦理连接”作用——老乌出于对老板黄叔的报恩,廉洁且认真做好工厂的总务与二房东,对老乡李忠因自己的告密而导致其辞职甚至坐牢而产生愧疚与良心谴责,把基于对阿湘的爱而义务抚养孩子乔乔,最后忍痛归还给亲生母亲阿湘等行为,恰恰体现了“伦理连接”所提倡的基于承认的利他伦理、基于理解的宽容伦理以及基于平等的爱的伦理等伦理主张,[12]使资方与劳方、甚至人与人之间的伦理主体之间断裂的伦理关系得到修复与重新共同体化。
其次,坚持城市面貌的差异性。城市正义意味着每个城市都应有独特的地方文化与历史风貌,并对抗同质化的资本空间导致城市之间面貌的趋同性,凸显城市个性与活力。《无碑》对黄氏宗祠的推崇以及哀叹其被拆除的命运,从反面警醒当代中国城市发展应该保持地方文化与历史风貌的独特性,抵制“千城一面”的趋同性发展。“每一座具有世界影响的城市,都必然有自己的文化传统与艺术流派。如提起维也纳人们就会想起音乐,提起巴黎人们就会想起绘画,提起洛杉矶人们就会想起电影,提起北京人们就会想起京剧。‘美好的城市总闪烁一种特色之美’。”[21]89《无碑》中代表瑶台地方文化和历史风貌的标志性建筑就是黄氏宗祠。可是瑶台村在走向城市化过程当中,本地居民认识不到黄氏宗祠所代表的独特的地方文化与历史风貌,反而是具有较好书法功底与传统文化底色的外来打工者老乌认识到黄氏宗祠珍贵的文化价值。小说以生动的笔墨介绍了有三百多年历史的黄氏宗祠始建于康熙十二年(1673年),老乌一来到瑶台就被大气的黄氏宗祠所吸引:一进门有回廊,回廊有很多一人怀抱粗的木柱,正前面有影壁,再往里走粗大的木柱上有对联,对联上笔走龙蛇的书法吸引了擅长书法的老乌,而黄氏祖先画像是民间画师所作,无可观瞻。[8]21老乌对黄氏宗祠有着深切的感情,每当他面临利与义、爱与恨的人生抉择的当口,他总是去具有传统文化意蕴的肃穆与典雅的黄氏宗祠散心与寻找精神慰藉,始终以宽容和爱的儒家仁心对待他周遭的世界之恶。
面对资本推动变动不居的世界,作为传统文化象征的老乌与黄氏宗祠始终以不变和坚守来应对。有社会学者指出,像华南城市当中“城中村”终结,特别是“城中村”村落组织的本土资源与现代性并不完全对立,而是可以用来作为建构现代化新传统的资源。[20]274有一次老乌和住在黄氏宗祠旁的画家刘泽讨论瑶台村挖掉古榕树的问题,老乌坚持认为瑶台村不可能拆黄氏宗祠,可是刘泽先知般地预言三五年内黄氏宗祠就会被拆掉,然后本地人建小洋楼供奉祖宗,因为“挖古榕和拆祠堂,本质上一样”。[8]183从更高层面上说,“一个社会的变迁决不应该把业已存在的传统文化彻底根除,而应该找到使传统文化与当代新的因素融会贯通的契合点,丰富传统的内涵并赋予它新的形式,形成新的文化体系。”[21]81到小说最后,作为传统文化象征的黄氏宗祠也避免不了被拆除的命运,还是印证了刘泽的预言。老乌心有不甘,他用刷子在黄氏宗祠墙上写下“不拆”二字。王十月说,“这些年来,我们拆除了太多。正如《无碑》的结尾处,老乌写下的那一个个拆字。但老乌最后写下了不拆。有许多东西,要珍视,不能粗暴地一拆了之”。[2]这体现了作者的匠心:在城市化过程当中,地方文化当中优秀的东西应该保存下来,应当有所坚守,而警惕资本“创造性的破坏”对地方文化的粉碎性拆解,应当给快速奔向现代化征程而迷失灵魂归属的现代中国人留下看得见的“文化乡愁”,而不是千篇一律由玻璃幕墙、钢架与几何造型所充斥的“包豪斯”之城。
总之,资本的“创造性破坏”既带来了中国产业的升级与城市面貌日新月异等“瑶台”城市空间的积极作用,同时也带来了“瑶台”城市空间的异化,但是我们不能因噎废食,彻底否定资本对城市发展的进步性,也不能放任资本对城市空间的异化掌控,城市空间的发展之道必须坚持以多样性与差异性为核心的城市正义。我们坚持资本与城市空间的人民性,既要坚持群众利益的现实性原则,也要坚持人类解放的价值性原则。坚持群众利益的现实性原则,使资本与城市空间以人民为中心,成为国家富强、民众幸福的工具与手段;批判城市空间异化,使城市空间、城市权利真正为“人民共享”,满足人民对美好城市生活的需要与期待,不是资本“独享”的空间区隔、空间伦理冰冷与城市面貌千篇一律的城市空间,而是充满宽容、温度与活力的差异性城市空间;坚持人类解放的价值性原则,在未来城市,资本与城市空间都是为了满足多元城市主体的全面发展与解放的需要而存在,无论是人与人之间,还是人类与城市之间都成为一种平等和谐的互主体关系,人便实现了其生命的全面性和自由特性。未来城市空间不仅仅是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憧憬的理想空间,更是人民“美好生活”的社会制度“公正”层面的完全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