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张
近年比较集中地读了木心的作品集,也分别在不同场合与不同层面的读者分享我对木心的印象和观感,这让我知道了木心的读者有那么多,惊讶之外,便是欣慰。凭我对木心的理解,我以为一个人能接受木心、欣赏木心,说明一定有接受木心、欣赏木心的精神基础和审美基础,也一定有着与木心产生心灵对话的可能。这个时代读木心的人多,和读郭敬明、南派三叔的人多,意义是不太一样的。
木心的艺术世界很博大,每一幅画,每一首诗,每一篇散文、小说,都值得讨论,但也都有令人感觉困惑处。我自己读木心,基本上是从《文学回忆录》开始,我的看法是,《文学回忆录》固然是木心传授世界文学史知识的课程笔记,但又与一般学院式授课风格有很大不同,他在讲课同时也把自己放进去,一些重要文学作品,往往都带着他个人的阅读体验,以及体验之上个人的见解、个人的观点。以故,课程虽然是“世界文学史”,标题却从一开始就拟定为《文学回忆录》,实在是很中肯的。
“一部文学史,重要的是我的观点。”(1)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页。
这是木心1989年元月15日在纽约开讲“世界文学史”时“引言”中的关键语之一,也是我们阅读这部厚达上千页的课程笔记特别需要留意的。与其面面俱到而又到不了,不如先从一个侧面了解木心个人的一些夫子自道,即通过《文学回忆录》,来观察木心对历史、对人生、对艺术的理解和重要思想,作为以后循序渐进、深入索解木心的开端。
观察木心《文学回忆录》中他对人生、历史、艺术的思想,有两种方式,一是按讲座顺序从每一讲里看,二是把观点分门别类罗列出来看。
按第一种方式,一边读一边留意每一讲中那些珍珠般的个人思想,摘出来,就是长长的一篇“木心语录”。全书八十多讲,都摘出来要多少字?这工作恐怕需要专门做,这里可以以点带面地举例来说。
陈丹青回忆,起初几课,“他可能有点生疏而过于郑重了,时或在读解故事或长句中结巴、绊住,后来他说,头几课讲完,透不过气来——两三课后,他恢复了平素聊天的闲适而松动,越讲到后来,越是收放自如。”(2)木心:《文学回忆录》下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091页。“结巴”与“绊住”,在笔记中看不出,但至少可以从第一讲感觉到某种“滞重”,即因知识点过于密集造成的紧张和凝重,侧重讲知识,固然更像讲课,可发挥少了,灵动性也没了,不能不“滞重”。第二讲便已有所松动,出现了“我”字,也已见出重要的思想观点。如讲到希腊神话中伊卡洛斯(Icarus)飞出迷楼摔死的故事,就讲出一段个人的看法:“弥诺陶洛斯,象征欲望。建筑师代达罗斯,即制造迷楼者,象征制定伦理、制度、道德、条例者。迷楼,象征社会,监囚人,人不得出,包括婚姻、法律、契约。”这种情况下,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是飞。飞出迷楼。艺术家,天才,就是要飞。”“一定要飞出迷楼,靠艺术的翅膀。宁可摔死。”(3)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32页。
这是木心的重要观点,他在不同背景下多次讲到这个观点,讲课时也交代:“我曾为文,将尼采、托尔斯泰、拜伦,都列入飞出的伊卡洛斯。”(4)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32页。
再如由那耳喀索斯(Narcissus)恋爱自己的影子而至死的故事,木心先引用纪德对这个神话的解释,接着发挥:“我觉得艺术、哲学、宗教,都是人类的自恋,都在适当保持距离时,才有美的可能、真的可能、善的可能。如果你把宗教当做哲学对待,就有了距离,看清宗教究竟是什么;如果你把哲学当做艺术对待,就有了距离,看清哲学究竟是什么;如果你把艺术当作宗教对待,就有了距离,看清艺术究竟是什么——我的意见是,将宗教作宗教来信,就迷惑了;将哲学作哲学来研究,就学究了;将艺术作艺术来玩弄,就玩世不恭了。”最后又有一句关键的话:“艺术家只要能把握距离到正好,就成功,不分主义。”(5)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33、34页。
另举一例,第二十一讲,“唐诗(一)”。
唐诗讲了三次,第一次就文学史知识而言,介绍的是唐诗之前魏晋六朝时期在诗律上的准备,以及初唐四杰和盛唐的李白、杜甫,其基本线索仍本于郑振铎之《文学大纲》相关章节,但在一些事和诗人的评价之间却能看出二人的不同。
如谈到为近体诗律形成奠定基础的沈约,郑振铎着重评价其正面意义,有这样的话:“到了齐初,沈约、王融、谢朓诸人出,便把古代的散漫的诗体改变了,创成一种新的诗的韵律,要大家来遵守。”又说:“……然而在我们看来,新的诗体之成立,约实为其首功,在他之前,此种主张未见有人提倡过,所以这话并不算是他的夸诞之词。”(6)郑振铎:《文学大纲》上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96、297页。木心谈到近体诗律的形成原因与意义,有的观点直接袭用了郑本(如梵文发音方法的影响),有的便越出了郑本,带上了鲜明的个人看法:
永明体,四声法,将每个字纳入声部,俨然诗韵的“宪法”,后人说某诗出韵,即否定的意思,其实束缚了后世诗人的手脚。我的看法是,古人协韵是天然自成,到了沈约他们,用理性来分析,其实便宜了二流三流角色。对一流诗人,实在没有必要。沈约本人,一上来就做过了头,形式的完整使诗意僵化了,例:《石塘濑听猿》……
沈约的主张,流弊是后人的文字游戏,小丑跳梁,一通韵律便俨然诗人。当然,沈约不负这个责。纵观中国诗传统,有太多的诗人一生为了押韵,成了匠人,相互赞赏,以为不得了,这是很滑稽的。
总之,沈约做过了头。形式完整,诗意僵化了。该不对称时就不对称,文字岂可句句对称?(7)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254、255页。
这段文字,出自《文学回忆录》上册第254页和255页,完全是出自诗人切身的体会,不是为理论而理论,这是令人信服的实实在在的诗学思想。
再如说到李白杜甫,郑振铎一方面表示:“二人固不能妄加以轩轾”,另一方面却又忍不住表明态度:“惟后世诗人因白之骏逸的风神不易学,而甫之谨严的法度有可循,故所受于甫的影响较之白为深久,然以诗论诗,则李白纯为诗人之诗,杜甫则有时太以诗为他的感世伤时的工具,且其强求合于韵律之处,亦常有勉强牵合之病。”(8)郑振铎:《文学大纲》上册,第310页。
照说,这不是很合乎上述木心的观点吗?那么木心是不是就也该更倾向于李白一点?看《文学回忆录》却似乎不尽然。与郑振铎相同的是,木心也有类似“二人固不能妄加以轩轾”的话,他的表述是:“从前的文士总纠缠于李杜的比较,想比出高低来。他们二人恰是好朋友——不必比较。”(9)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261页。
可在下一讲里说到李白,倒也有一句忍不住说出来的“比较”,且看:“按理说,李白是唐诗人第一,但实在是杜甫更高,更全能。杜晚年作品,总令我想起贝多芬。李白才气太盛,差点被才害死。读李白,好像世上真有浪漫主义这么一回事。唐人比西方人还浪漫。歌德说,各时代的特征都是浪漫主义。我说,青年人会向往各种主义,但要他们自己提出主义,只能是浪漫主义。”(10)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272页。
这话什么意思?恐怕就要联系木心对浪漫主义的评价才会真正明白。
木心当然不是否定浪漫主义,只是他认为浪漫主义无论就人生还是就艺术,都只是一种青春期现象,有其自然性和阶段性。他在第四十三讲里说过:“个人的青春是不自觉的浪漫主义,文学的浪漫主义是自觉的青春。”(11)木心:《文学回忆录》下册,第561页。所以他又说:“浪漫主义致命的弱点,是拼命追求自然,最后弄到不自然。”(12)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206页。若从这些角度理解木心“李白才气太盛,差点被才害死”以及“杜甫更高,更全能”的比较评价,当不难理解他的所指。
木心未必是一般意义上的思想家,他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宣称构架“体系”乃是不诚实。但木心却长于思考、善于思考,思考的问题既有广度又有深度,每能触及当代读者灵府,木心实在是一个有敏锐观察、有透辟见解的思想者。
他的所思所想遍布于《文学回忆录》每一章节中,且往往并不限于文学史,兴之所至,每每天马行空,纵横捭阖,不能自已。读之,则给人以金句纷披之感,以至于使听课者入迷,竟要求他少讲知识,多谈观点。而对这样的要求,木心也曾作出过耐人寻味的回应。
第一次讲唐诗,因为爆出不少精彩观点,引发了听课者的“兴奋”,木心回应:“但我不是说大鼓,是讲文学史。学术,第一要冷静,第二要有耐性。”(13)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258页。
半月之后,第二次讲唐诗,木心一开始便对“大家不耐烦听史迹,都想听我讲观点”作出回应,结果这回应本身又是一个颇具深意的“观点”:
观点是什么?马的缰绳。快,慢,左,右,停,起,由缰绳决定。问:缰绳在手,底下有马乎?我。手中有缰,胯下无马,不行。(14)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268页。
由这段话以及接下来差不多一页的文字,可以知道,显然木心并不赞成“图方便”而“着急听观点”的做法。任何观点都必须置于具体的关照对象(如文学艺术)背景下才有实际意义,这就是木心所谓“注意缰绳和马的关系”。这也是考察《文学回忆录》中木心思想观点时需要特别留意的,切不可将木心“语录”脱离具体背景而教条化。
讲了这个原则,再来看木心授课过程中随时阐发的思想、观点,当不至于视其为无来由的空炮,而必将它们置于有机背景中端量,则庶几近乎木心本意。
思想者的木心,其所思所想,涉及对哲学、宗教、历史、社会、生命、艺术诸方面的认识,往往既有宏观的、超越的判断,又渗透着一己的生命体验,既不悖乎常识,又给人高屋建瓴之感,实为见识卓异的人生智慧。
第十三讲介绍《史记》等历史学著作,木心提出一个论断:“古代文化的总和性现象,一定出华而又实的大人物,现代分工,是投机取巧。现代的新趋向,还是要求知识的统合。”(15)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159页。提及文化遗产的继承,则云:“文化遗产的继承,最佳法,是任其自然,不可自觉继承。一自觉,就模仿、搬弄,反而败坏家风。”(16)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160页。讲到司马迁,木心为其全以儒家立场治史感到遗憾,且由此质疑中国文化执着于儒家思想的意义。木心谓:“几乎没有哲学家,没有正式的大自然科学家。诸子百家是热心于王、霸的伦理学家、权术家,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哲学吗?兵家、法家、杂家,都在权术范畴。”在木心看来:“什么是哲学?是思考宇宙,思考人在宇宙的位置,思考生命意义,无功利可言。忠、孝、仁、义、信,则规定人际关系。伦理学在中国,就是人际关系学,纯粹着眼功利。”而“无论什么人物都得有个基本的哲学态度,一个以宇宙为对象的思考基础。以此视所有古往今来的大人物,概莫能外。”(17)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165、166页。这正是木心反复强调的一个重要观点:“一句话,我老是讲:宇宙观决定世界观,世界观决定人生观,人生观决定艺术观、政治观、爱情观……但是中国的政客是从政治观出发,决定人生、世界、宇宙观,然后拿来为他们的政治观服务。”(18)木心:《文学回忆录》下册,第906页。这也正是他常常为鲁迅以及中国现代文学家感到某种遗憾的原因,在他看来:“鲁迅他们,是从人生观半路杀出来的,世界观不成熟,更没有宇宙观。他们往往容易为政治观说服,拉过去。”(19)木心:《文学回忆录》下册,第906页。
又比如他谈到“中国的历史契机”问题,曾在第三十四讲中详加阐述,他认为:“明朝的历史契机,确实存在的。神宗赏识徐光启,又让利玛窦传布西方的宗教和科学,如果延为左右手,真正以天下为己任,神圣中华帝国的历史,整个要重写。”他推论:“如果当时中国就派人去意大利(既然利玛窦能来中国,中国人当然有办法去意大利,然后顺理成章去法、德、西班牙,乃至英伦三岛),正好赶上文艺复兴。欧洲文艺复兴后有过一段停滞期,因为希伯来思潮又以新教形式统治欧罗巴。中国人如果取了文艺复兴的‘经’,却不受希伯来思潮束缚,那么,十八世纪末,中国已是世界强国。”(20)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435页。只可惜嘉靖年间严嵩、万历年间魏忠贤的出现,加之朱元璋杀功臣和缺乏有大才的皇帝,这个契机最终失去了。
对于中国文化,木心还有一个重要论点,即“中国文化断层说”。《文学回忆录》不少地方都有对这个问题的论说,譬如同样在第三十四讲涉及到民国时期民间的“说书先生”时,木心就说:“‘五四’新文学是民族文化断层的畸形产物,师承断了。创造社、新月派、语丝社,是临时性同人杂志,不成其为作育人才、指导群伦的文学机构。所谓新文化时期中国文学,匆匆过客,没有留下可与西方现代文学相提并论的作品。”(21)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427页。断层的另一表现就是民间社会、民间文化的消失,而让木心不解的是:“现在很多文人探讨中国文化的起源、流传、变化,没有人提民间这条路。”(22)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428页。
“艺术可以拯救人类。”(23)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90页。这是木心最重要、最核心层面的艺术观或艺术思想。
木心在讲课中,如同在他另一些文章中,常常透露对人类的悲观,也同时表达他对“拯救”的观点,态度明朗,从不躲躲闪闪。
一九八九年五月七日第六次讲课,继续讲《圣经》,讲到最后,木心又有发挥,或者如耶稣那样的“论断”。
木心作“人类死了”之论断:“全部基督教教义,就是‘你要人如何对你,你就如何待人’。这一句话最简单,最易解,但人类已做不到了。这是首要的问题,是最绝望的问题,也可能是最有希望的问题。损人利己,爱人如己。悲哀的是,人类已迷失本性,失去了‘己’。尼采说:十九世纪,上帝死了。我说:二十世纪,人类死了。”(24)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89页。
然而他又接着给出解救的方案:
其一是“唤回人类的自爱”:“我的文学,有政治性,是企图唤回人类的自爱。推己及人,重要的先还不是‘人’,是‘己’。若人人知爱己,就好办了。”(25)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89页。
其二是以艺术作飞出迷楼的翅膀,“重整家园”:“知与爱到底是什么?就是希腊神话中伊卡洛斯的翅膀。知是哲学,爱是艺术。艺术可以拯救人类。普普艺术、观念艺术,是浪子,闯出去,不管了。现在是浪子回头,重整家园。”(26)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90页。
一九九二年十月二十四日第六十六次讲课,讲完卡夫卡后讲恰佩克,先批评,继而发挥:“不反对他写。我自己不会写。对现代现实,我最多写一些简短恶毒的评语,给朋友看看,一笑,反正是完了的。人类的现代化,无非是人类自毁的速度加快。”(27)木心:《文学回忆录》下册,第856页。
又讲到另一位捷克作家弗兰兹·魏菲儿对人性的赞美和他自己的愿望:“唯有天良和道义能拯救世界。”对此,木心的批评是冷冷然:“这种声音曾经很熟悉,现在陌生了——那是贝多芬的声音,是《第九交响乐》的合唱。但艺术救不了世界……我来这么说:只有艺术才能救人类。但艺术救不了人类。问题不在艺术而在人类。我们属于艺术,不属于人类。”(28)木心:《文学回忆录》下册,第859页。
对艺术是如此,对艺术家呢?
木心把艺术家定义为“仅次于上帝的人”。
这是在一九九○年二月四日讲陶渊明之前先讲到嵇康时提出的,他解释嵇康何以是艺术家:“人格的自觉。风度神采,第一流。”(29)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232页。
而“一个艺术家要三者俱备:头脑、心肠、才能。”(30)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226页。
他以此标准衡量几个文学家和艺术家,认为托尔斯泰属于才能、心肠好而“头脑不行”;瓦格纳、曹操属于头脑好,才能高,“心肠不行”;柴可夫斯基则属于“头脑、心肠好,才能不行”。(31)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226页。
这一论点,他后来在不同场合多次言及,可见也是他的重要艺术观点。
他还认为,艺术家不要以“主义”标榜自己的主张,否则只能显得狭隘、小气:“我反对‘主义’。一个艺术家标榜一个主义,不论什么主义,态度非常小家气。”(32)木心:《文学回忆录》下册,第680页。
木心在讲课中谈到教育,发挥出一个醒人耳目的观点。
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五日,第四次讲《圣经》,说到最后,木心发感慨:“诸位要是真心在听,就该知道我的解释过程,就是我的教育过程。一个人衷心赞美别人,欣赏别人,幸福最多——他是在调整自己,发现自己。你认识了一位智慧的、高尚的、真诚的人,自然会和原来的亲戚旧识作比,一作比,如梦初醒,这个初醒的过程,不就是自我教育吗?”(33)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105页。
由此,木心正面提出了“所谓教育,是指自我教育”的论断:“一切外在教育,是为自我教育服务的。试想,自我教育失败,外在教育有什么用?”又进而指出:“凡人没有自我教育。所谓超人,是指超越自己,不断不断地超越自己。”(34)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105页。
照这个说法,上学、读书、拜师、交好友,无非都是为自我教育创造条件,而不是把“条件”本身视为教育,一切好条件都要通过内因发生作用。故而,木心又说:“找好书看,就是找个制高点。”(35)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355页。
又比如创新问题,现代人趋之若鹜,到了唯新是从地步,但一段时间过后,发现所创的“新”并未达致预期之效。何以至此?木心通过文学史上曾经失败的创新、实验,有所思考。一是:“创新,是创好的意思。现代人单纯局限于‘创’,是个大陷阱。”(36)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375页。二是:“我要创新,我也不反传统,我也不守旧。……他们急于换时装,我是只管练身体。要么不新,要新新过你的头,走到前面去。”(37)木心:《文学回忆录》下册,第961页。
要之,就是不能不创新,但创新本身不是目的,目的是“好”,且不必以否定传统相标榜,更不必为了创新而不惜搞“你死我活”。
总之,一部《文学回忆录》,只要逐页看去,这类点到为止的思想火花触目皆是,每每让人眼前一亮,继而令人为之一思、一笑,感到智慧的愉快。如:
“零碎分散的知识越多,越糊涂。……知识,要者是理解知识与知识之间的关系,如此能成智者。”(38)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108页。
“文学,哲学,一入主义,便无足观。”(39)木心:《文学回忆录》下册,第680页。
“人要靠人爱,此外没有希望。”(40)木心:《文学回忆录》下册,第684页。
“灵魂是演奏家,身体是乐器。身体好,才能公正、全面的思考问题。”(41)木心:《文学回忆录》上册,第482页。
以上是从不同角度各举数端,以窥见《文学回忆录》所映现木心思想之片段、侧面,真要看清楚作为思想者的木心,还须从《文学回忆录》的字里行间仔细揣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