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的现实应答
——读新世纪以来《鍾山》“长篇散文”专栏

2021-04-14 19:18:35朱红梅
东吴学术 2021年4期
关键词:虚构现实历史

朱红梅

新世纪以来的“长篇散文”专栏,也是《鍾山》的“非虚构”重镇。陆续刊发了南帆《关于我父母的一切》、韩少功《山居笔记(下)》《革命后记》、范培松《南溪水》、夏坚勇《绍兴十二年》、夏立君《时间的压力》等一系列长篇非虚构作品。作者里有作家、学者、教师,这些涉及历史和当下人物、事件或社会风潮的篇目,可以视作知识分子群体不同声部的表达,囊括了他们对时代的思考、历史的清算以及当下的回应。这些作品的表现风格或慷慨沉郁,或忧思愤懑,但在体现人文知识分子介入现实的勇气,以及理性探索的锋芒方面是一致的。

我们有时习惯将“历史”和“现实”作为一对相互参照的概念来加以引用,视作等同于“过去”与“现在”的关系——这或许是一种误解。因为“过去的”并不都能成为“历史”,南帆在《关于我父母的一切》“自序”中就提出,“父亲和母亲肯定是属于默默地生、默默地死的那一批草民。”换言之,如果不是“我”的发现和叙述,那么“父亲和母亲”的经历可能就此湮灭,不是被“历史”铭记,而是被“历史”覆盖。同理,“现在进行的”也不一定就能成为“现实”。那些不被记取,不能发声的芸芸众生,包括我们自己,我们的生活正肉眼可见地如碎片般随风而逝,活在当下,却又像从没活过一样。所以,上述作者都充当了时代取景器的角色,而他们对记忆的选择,对生活的过滤,无一不是头脑和心灵共同作用的结果,并且不约而同地指向了某一个方向。

一、个人史:在场与亲历

同样是涉及父母辈的生活史,南帆《关于我父母的一切》和范培松《南溪水》呈现出两种完全不同气质的文本表达。

南帆在动笔之前,对于这个作品有着反复的思量,随后将其归结为一种“历史的急迫性”。面对父母漫长岁月里的经历,他有种急于分担的迫切感。年轻时向往革命、憧憬理想生活的父亲,经历了“肃反”、“反右”、“文革”等一系列的重大社会事件,被生活碾压过无数遍以后,终于忘却了一切雄心壮志,只想“请组织上承认他是个好人”,并以“入党”来力证自己的政治清白。年轻的“我”对此无法认同。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两代人进入了不同的生活轨道:“我忽然感到,似乎有两套生活……我的这一套生活喧闹、动荡、拥挤,父亲和母亲的那一套生活,冷冷清清,门可罗雀。”①南帆:《关于我父母的一切》,《鍾山》2004年第1期。迥异的社会遭际和生活经验造成两代人之间巨大的思想、情感和认知裂痕,表现为具象的生活差异与脱节。试问,作为人文知识分子的作者,对于父辈的思想和生活尚不能轻易体察和体谅,更何况是他人?而这种裂痕在母亲离世以后,在“我”认真审视、理解和叙述出父母亲“过去的”生活之后才得到了修补;“我”至此才理解了他们追求“平安”而丝毫不在乎“平庸”的生活逻辑。从对父亲“意气风发”形象的想象,到对“两种父亲形象”落差的失望,最终抵达对父母人生的理解,成为整部作品的内在线索。作者说,写这样一部作品,“记忆和思想被重新犁过一遍”,“叹息和沉重的感慨洒满了纸面”。“这辈子肯定会有这么一本书,也只会有一本。”

关于父母的一切激起他心痛、怜悯、歉疚、愤怒等各种情绪,也带给他更多关于父辈生活和历史的思考。如果将个人的厄运和灾难归结为历史,那么谁该为历史负责?作者在文末提到,父亲熟知近代史的演变,对于那些大人物的历史作用了然于胸,“父亲感到迷惘的是他自己……父亲想不清楚的是,自己的几十年究竟填到了历史的哪一个缝隙里去了。”②南帆:《关于我父母的一切》,《鍾山》2004年第1期。所有这些消失的踪迹,如果就让它消失,那历史是否可称为信史?为此承受苦难的民族是否会重蹈覆辙,会不会有更多的“父母”成为历史的“失踪者”?只有回答了这些问题,才能更好地理解南帆这份回忆录的价值。

总的说来,南帆的笔触是冷静和理性的。《南溪水》则是另一番面貌。与前者着力于父母经历的叙述不同,《南溪水》更接近于一部个人的成长史。作者自始至终沉浸其间,言辞恳切,感情炽热。有别于南帆拼图式、徐徐逼近的书写方式,《南溪水》作者像一座蠢蠢欲动的火山,随时在预备着喷发出炙热的岩浆来。“我”长大成人的过程,既伴随着亲人的爱,也不断经历着失去亲人的痛。童养媳秀珍的死,姐姐的死,父亲的死,母亲的死……每一笔都是“我”心上的一把刀。作为乡村之子,“我”对生长于斯的土地有多少爱,就伴随着多少血泪。往事总是与贫穷、疾病和死亡如影随形,城乡差别的社会痼疾让“南溪水”的故事多了一重别样的悲情。通过考学取得城市居民待遇后,母亲对“我”说,“儿子啊,你有救了,跳出苦海了……”③范培松:《南溪水》,《鍾山》2012年第2期。年轻的“我”跳出农门后,有感于今昔对比,“城市和农村的差别,有谁知?我可以断言,最苦的城市居民还要比农民幸福十倍!”④范培松:《南溪水》,《鍾山》2012年第2期。从一个贫困农村家庭的孩子转变为大学生,“我”完成了最初的身份蜕变,也结束了上半部的乡村叙事;毕业留校任教,真正在城市扎根,成为知识阶层的一份子之后,生活的大戏才刚拉开序幕:城市并非理想中的乐土,对于个体更深的剥夺,恰恰来自居于时代前沿的城市。“1966年,我们相互厮杀着。我们为了各自的尊严,用尖牙利爪,彼此残酷地伤害。当人人宣示自己革命和正确时,谬误已经像瘟疫在吞噬着每个人的灵魂,我们面对的却是相同的失去尊严的深渊!”①范培松:《南溪水》,《鍾山》2012年第2期。何止尊严,革命飓风对于“我”自由、思想、情感、良知的禁锢与戕害,庞大而深刻,个体左冲右突,却无所遁形。

南帆写父母,是外观、体察式的,范培松写个人经历,是内省、反刍式的;前者有着抽丝剥茧的耐性,迂回而克制地拨开历史的迷雾,去探索和接近真相;后者则是义无反顾的裸心之举,彻底地交出自己,剖析自己。

两部作品都有无法回避的典型环境:20世纪的中国被“革命”的风暴裹挟,时代的波谲云诡造就了个人生活的断裂和疼痛。这种断裂和疼痛重创了“他们”的肉身,并且不可遏制地重塑了个人的历史选择和价值取向。无论是父辈,还是“我”自己,人物在巨大的时代挤压和历史缝隙中,早已“变形”或“移位”,变得面目模糊,或是脱胎换骨。作者其实是以写实的笔触,表达了魔幻现实的内容。这样的作品今天看来无疑是“不合时宜”的,因为他们没有选择大事件,没有塑造典型人物,而只是选取了家庭生活的日常,将目光专注于自己最熟悉和了解的亲人——这些人无法主宰历史,甚至不曾在历史上留下一点痕迹。“历史如同排球一样在伟人的手里面传来传去,他们身后成千上万的普通人默不作声地消失了——这些普通人好像从未踏上历史的舞台。”②南帆:《关于我父母的一切》,《鍾山》2004年第1期。

正因为如此,这些个体化的写实之作,与正统历史之间形成了对峙,显得那么“非主流”和“反传统”。作者是以在场和亲历的姿态,对于已经“凝固的”历史提出了质疑和反抗,产生了还原真实历史的冲动,或者说,要再造一部真实的“人”的历史。李洁非曾在《万岁,陛下》一文中指出,“有的时候,小说(或别的艺术)比历史更真实,原因就在于,历史家目光只及于外部行为所构成的外部事件,而失诸对人的心路历程的探究……历史从来如此,但显然是荒唐的。历史的主体是人,作为主体,只有部分的真实性和表面的真实性被描述,而另一些虽然隐秘却无疑同样真实的内容任其缺失,这是一个可怕的黑洞,它会吞噬掉许多东西,将真相弭于无形。”③李洁非:《万岁,陛下》,《鍾山》2007年第1期。竭尽所能地还原和留存历史真相,代入作者的价值观与生存体验,并融进对于当下时代的关怀,这大概才是非虚构文本应有的理想面貌。

二、社会史:“镜像”的现实

与上述“个人史”的写作相比较,社会历史题材作品显得更为宏阔、浑厚与恣肆。与前者更多地倾向于为正史“补白”不同,这一类作品则近似于揭历史疮疤,用笔墨戳破那层干瘪苍白的旧窗户纸,尝试将人性的温暖、情感的光亮引进来。

《时间的压力》开篇“按语”说,言说历史、言说古人,就像在讲一个漫长的一直在生长的故事,以至于演说者自身也成了故事的一部分。④夏立君:《时间的压力》,《鍾山》2016年第3期。从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李白,到李斯、曹操、商鞅,以及文本中涉及的荀子、韩非、嬴政、赵高、刘彻等等一系列历史风云人物,这些角色都被官史和坊间戏说过滤了无数遍。作者仍然从细读中生发出独一份的体悟,从而建立了自身重述的情绪和基调。他坦诚自己的结论不是从学理、学术角度而言,只是“通情理”,有意无意间承续了中国文学“有情”的传统,实现了个人至遥远时空的位移。所以对于笔下每一个角色,作者不仅报以“同情的理解”,甚至还召唤出人物内心潜藏的光芒与青春:

解说不尽的屈原,就像一面镜子,每个文人或非文人都可以拿来照一照自己。有人照见面具,有人照见肝胆,还有人照见的不知是什么。⑤夏立君:《时间的压力》,《鍾山》2016年第3期。

司马迁为中国史学、文学确立了一脉反阉割、反柔懦的阳刚之气,他是反阉割的典型。⑥夏立君:《时间的压力》,《鍾山》2016年第3期。?

曹操就是一条有逸气有宇宙悲怀的正宗中华汉子,一条容纳了最多复杂性的雄伟的中华汉子,曹操的灵魂是汉末乱世里一颗最深邃最有趣的灵魂。⑦夏立君:《时间的压力》,《鍾山》2016年第3期。

喜欢李白,就是喜欢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是喜欢你自己……世界看到了李白。千年李白却仍是当代新星。”⑧夏立君:《时间的压力(续篇)》,《鍾山》2017年第5期。

这样富有创见和活力的断语比比皆是,虽然不能让人完全认同,但是联系上下文,并不显突兀。作者自谦“勉强算是个读书人”,五十岁以后开始对于感兴趣的历史人物的系统研读,原计划“半年左右读写一位”。这个计划在研读李白时遇阻,预计的半年时间延长到一年多。由此看来,人与史之间的关系并不全然是单向的:选材和修辞,写什么和怎么写,对于沉浸其中的作者来说,既是主观的,又是“不由自主”的——历史往往会反客为主。

正如贾梦玮在《时间在检视》中重申的:古人就在我们的对面。他们不再掩饰自己,不会回避我们的眼神,而我们却常常对他们视而不见或者是不敢正视。没有人能够不承受历史的风霜。观察历史,思量古人,擦亮时间这面镜子,还是为了反观自身……在时间单元的转换里,你若有能力将古人作为审美对象,亦应能将自己置于那个时间单元。《时间的压力》给了我们生动的在场感。①贾梦玮:《时间在检视》,《新华书目报》2019年4月11日。历史是对于当下现实的一面镜子,人物亦是人性的一面镜子。时间的流逝不舍昼夜,人性却自有其恒常的部分,所以,作者笔下的人物,实则是主体丰沛情感和深邃思想的投射。正是通过对于这些形象的重塑与臧否,作者完成了对于“镜像”的现实与人性的关照。

当作家们钟情于历史题材成为一种“文学潮流”与“文学现实”,对于同类题材的关注和研究似乎存在着这样一个隐含的前提:较之于现实题材,对于历史的反刍与新见可能是一种更为策略与稳妥的抒发现实忧思,考察现实问题的可行路径。作为具备现代意识的知识分子,正是在个体与现实的某种紧张关系中,转向求诸于历史。通过心理角色的穿越和移位,将现实中的情绪与思想,代入到不同的“时间单元”及历史情境中。在此,个人与现实之间,个人与历史之间,历史与现实之间,达成了某种会心。

夏坚勇的《绍兴十二年》延续了他一贯的历史文化散文的路子。有论者说,“他一直是一名普通文化工作者,没有什么权力是非的漩涡折磨他,但他有文化、有学养、有智慧,也有良心和胆魄,更重要的是他生活在现实之中……历史和现实的互动激活了他张狂地臧否古今历史的欲望。”②范培松:《在文化批判中熔铸新的文化精神——夏坚勇散文艺术论》,《常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应该说,现实的触发是第一位的,长期的隐忍和压抑导致作者郁积的忧患意识与不平之气,当种种现实的困境在历史上也有迹可循,便点燃了他心中批判的怒火。胸中这股“火”与“气”使得夏坚勇的字里行间充满激情与张力,嬉笑怒骂游走于克制与放纵的边界,与《时间的压力》相比,《绍兴十二年》借古讽今的意愿更直白和强烈。南宋偏安的历史背景总也遮不住作者金刚怒目的表情,主体的呼吸和脉搏都是属于现代的,只是经由古今之间的对照与穿越,主体的所思所感笼罩上了历史的悲情与纵深感。

同样是历史题材,韩少功的《革命后记》略显“异端”,在文坛和思想界都产生了不小的冲击。作为重大历史反思题材作品,“作者对文革的反思作出了自己的判断,这种判断,尤其是在近几年来的文化语境中发出来,这本身来说就是非常有必要的,作为一个作家,能有这样思想穿透力是令人敬佩的,因为他提出的问题是每一个知识分子都关心的历史问题。尽管我不同意作者那扑朔迷离、自相矛盾的观点,但是这种哈姆莱特式的诘问是一个大作家必须考虑的素材,可惜中国这样能够反思历史的作家不是很多!③丁帆:《韩少功的创作何以入史》,《小说评论》2017年第3期。作为一个在文体创新上颇有建树的当代重要作家,韩少功的创作版图是常变常新的,他的另一部长篇非虚构专栏作品《山居笔记(下)》即以个人隐居史的面貌示人,正如陶渊明与《归园田居》、梭罗与《瓦尔登湖》一样,越过世俗的熙熙攘攘,径直来了个横空出世。综观“长篇散文”专栏的系列作品,要么是直截了当地反映生活,要么是迂回地反射和影射生活,从介入现实的广度和深度来看,很难单纯地区分高下优劣。

新世纪以来,文学的现实质地和思想状况备受关注,亦饱受争议。当下的“非虚构”写作难免遭遇同样的审视和责难。诸如批判和介入现实的勇气和力度不够,创作主体不关注时代命运,不愿意投入到现实生存的焦点,回避价值追索和意义询问等等。文中涉及的多种长篇散文的问世,或可作为对于以上种种诘责的回应和抗辩。

三、“非虚构”的现实应答

《鍾山》新世纪以来的“长篇散文”专栏,无论是历史或现实题材,都体现了一种“溢出性”的文本特点。“现在‘非虚构’很热,《鍾山》最早开设‘非虚构’这个栏目并将其发扬光大,通过文学、知识分子和思想史的融合将‘非虚构’的力量发挥得很充分。”①吴义勤:《〈 鍾山〉:新时期文学的风向标》,原文为作者在《鍾山》创刊四十周年纪念座谈会上的发言,2018年12月27日发表于“中国作家网”,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8/1227/c422863-30491842.html。这里提及的“融合”,其实体现了一种“跨界”的倾向。洪治纲曾在《论非虚构写作》中强调了“非虚构”作者的“问题意识”,“这种带着明确主观意图的叙事,使得创作主体的介入姿态呈现出强烈的目的性,也让‘非虚构写作’带着鲜明的问题意识——无论是现实还是历史,作家在选择叙事目标时,都有着某种‘跨界’探索的冲动,即希望通过自己的实证性叙述,传达文学在审美之外的某些社会学或历史学价值。”“融合”也好,“跨界”也罢,作为文学的历史叙事,需要思考和处理好一系列关系与问题,如文与史、求知与趋美、真实与虚构、知识分子与民间立场等等,“长篇散文”专栏为此作出了有益的试验。

其一,文史合流。作品的叙述对象溢出了文学史范畴,包含了复杂的社会史、思想史内容。无论是因为中国文学中强大的史传传统,还是当代“新历史主义文学思潮”的影响,“某种程度上,文学中关于历史的叙述,是当代知识界人文思想的一个重要来源,是当代知识分子人文主义精神实践的一部分。”②张清华:《莫言与新历史主义文学思潮——以〈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檀香刑〉为例》,《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从个人出发的家族史,到趋向宏大的帝王史,以及近现代社会发展史,长篇散文在扩张版图的同时,兼及向“人性深度”和“哲理境界”的掘进,因此,非虚构的历史叙事,不仅是对于历史真相的追溯与还原,文本中更须体现知识分子的当代意识和人文关怀。历史主题、人文立场、知识分子情怀,构成了非虚构长篇散文的三个维度,亦体现了非虚构书写的新变以及与时代思潮同频共振的契合度。当然,作为一种文学形式,不管如何追求思想的深度和对于现实的穿透力,都不能把写作驱赶回“粗糙的社会学文献”;批判也“并不是再度以牺牲文学形式或者人物内心的丰富性为代价”。对话历史,抑或反映现实,文学都应该诉诸“深刻的文学形式”。

其二,无论是述史或忆旧,“长篇散文”专栏体现出强烈的知识分子写作倾向。首先体现在作者的忧患意识和批判锋芒。历史的不平总是引发知识分子的现实危机感,“历史深处那些遥远的罪恶,仍会来到我们中间。”③夏立君:《时间的压力》,《鍾山》2016年第3期。现实的触发更让他们如鲠在喉,不得不“背靠历史,直面现实,站在民间立场上建造‘文化法庭’,进行文化批判。”④范培松:《在文化批判中熔铸新的文化精神——夏坚勇散文艺术论》,《常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其次,作为精英的知识分子并没有在文本中流露出其阶层和智识上的优越感,相反,他们将叙事视角放得很低,以民间的、平民的立场来观察和叙述,正如莫言所说,一个真正的作家并不是“为老百姓写作”,而是应该“作为老百姓的写作”⑤莫言:《文学创作的民间资源——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讲坛”上的演讲》,《当代作家评论》2001年第1期。,只有将自己当做人民和老百姓,才能真正实现自己的“民间立场”。这样的姿态也体现在叙事风格上,作者们力避“掉书袋”的沉闷枯燥,赋予了故事与人物鲜活的血肉肌理,叙述对象可能是遥远的古人,主体的观念和情怀却是当下的,是有着人性关照和情感热度的。

此外,专栏作者在关注“写什么”之外,对于“怎么写”也颇费思量,并且在某些问题上存在着不同观念的交锋。仅以“虚构”还是“不虚构”为例。夏坚勇的历史散文,笔下如挟风雷,而在文本细部的描述中,亦不回避利用想象加以合理虚构;夏立君亦是如此,在提及“司马迁以文学笔法入史”“以情感入史”时,他肯定了司马氏追求的是“另一个层面上的真实,更本质的真实”,“他在记录历史,同时实现了艺术真实。”①夏立君:《时间的压力》,《鍾山》2016年第3期。持不同论者,《鍾山》另一位重要专栏作者李洁非就坚持自己的历史叙事作品“绝不虚构”,他认为,因为史料“不足”“不到”而导致的虚构是不足取的,以此来增强所谓的文学性也是个“错觉”;文学性不等于虚构,文学性的缺乏很多时候源于语言的粗鄙,而不在于“不虚构”。

当然,众人的作品有一个共同的预设前提,那就是对于历史真实性的“悬置”:在那些史实和定论之外,史册的缝隙和时间的褶皱中,还有着被忽略的日常和人性种子。文学不是万能的容器,无法为世界提供固若金汤的现实,万无一失的真实性;但是避免造成种种关系的缺失和抵牾,实现文学意义上的在场,并非没有可能。因此,“长篇散文”专栏提供的不同文本样式,有助于最大程度地开掘作为主体的人的内在丰富性,补齐社会学文献的短板和缺失,拓展对于非虚构写作的探索路径。与当下倾向于重塑或重仿经典现实主义的小说或报告文学相比,“非虚构”的现实主义文本面貌迥异。贾平凹有句话说得很生动,“现实主义是文学的长河,在这条长河上有上游中游下游,以及湾、滩、谭、峡谷和渡口。”②贾平凹:《〈 暂坐〉后记》,《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简言之,现实主义不是,也不应该只有一种面貌。文学经历了经典现实主义的上游,后续呈现出来的方向、形态与质感,是丰富并流动的。事实也许正如南帆在《现实主义、结构的转换和历史寓言》中指出的那样:现实主义仅仅是一个相对的区域而不存在固定的终极形态,作家的思想以及艺术禀赋决定每一种现实主义可以走多远。③南帆:《现实主义、结构的转换和历史寓言》,《中国现代文学论丛》200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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