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智慧
庄存与(1719-1788)作为对晚清学术思想影响甚巨的人物,向来受到海内外学术界的普遍关注,不断有新研究论文和著作出现。然而细审庄存与研究,一些基础性工作却仍欠缺,有待厘清与夯实。如庄存与的著作总集《味经斋遗书》对六经四子皆有解读,但当前的研究唯独对其与春秋学相关之《春秋正辞》关注较多,对其他方面则关注有限。甚至即使是对《春秋正辞》的研究,论者也多以“庄存与公羊学”“庄存与春秋学”或“常州学派”等为主题,对其进行相对宽泛的研究,尚少见紧扣文本的专书研究,这对于向以“文辞奥衍”著称的庄存与而言,显然是存在缺陷的。①如,李慈铭即称其“文辞奥衍”;谭献称其“文事深醇古厚”、“闳深博大”、“深美闳约”;刘师培称其“深美闳约,雅近《淮南》”;章太炎称其“渊邈”。分别见《:越缦堂读书记》“味经斋遗书”条,第799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范旭仑、牟晓朋整理:《谭献日记》,第6、41、143页,北京:中华书局,2013;刘师培:《南北学派不同论·南北考证学不同论》,徐亮工编校《: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论》,第20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马勇整理:《章太炎书信集》(上),第11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故该书的本意、旨趣,乃至其与春秋学传统的关系、与乾隆时代的关系等基本问题,皆尚存在不少待发之覆。本文仅拈庄存与研究中影响甚大,几近成说的三题略作考察,借以还原事实的同时,反思现有庄存与研究之某些固定结论,以就正于方家。
庄存与著作在其身前并未刊刻,一直以来流传有一种说法,认为是因为庄存与同当身的汉学氛围“枘凿不入”,故“秘不示人”,从而借此有意凸显庄存与同乾嘉汉学的异趣。这一说法最早来自于《味经斋遗书》的几篇序言。道光八年(1828),董士锡撰《易说序》称:“其时庄先生存与以侍郎官于朝,未尝以经学自名,成书又不刊板行世,世是以无闻焉。”①庄存与:《味经斋遗书》,卷首,光绪八年(1882)阳湖庄氏重刊本。关于《味经斋遗书》诸版本的刊刻时间和过程,参见辛智慧:《〈 味经斋遗书〉诸版本考略》,《中国经学》第16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下文涉及庄存与著作刊刻情况时,亦请一并参考该文,不再出注。1828年前后,阮元作《庄方耕宗伯经说序》②该序阮元《揅经室集》失收,最早见于1838年刊刻的宝砚堂《味经斋遗书》十三种本卷首,晚于载有魏源序的《味经斋遗书》七种本。序文云:“绶甲虑子孙不克世守,既次弟付梓行世,元复为之序其大略,刊入《经解》,以告世之能读是书者。”庄绶甲所刻之著为《味经斋遗书》六种本,刊刻于1827年。阮刻《皇清经解》开刻于1825年,完成于1829年。因此,暂系此序于1827至1829年之间。称:“[庄存与]在上书房授成亲王经史垂四十年,所学与当时讲论或枘凿不相入,故秘不示人,通其学者邵学士晋涵、孔检讨广森及子孙数人而已。”③庄存与:《味经斋遗书》,卷首。此处阮元的“所学与当时讲论或枘凿不相入,故秘不示人”,比董士锡之“成书又不刊板行世”更显得严重,暗示庄存与主观意图如此,即有意与其当身的汉学派立异。
这两则文献由于附刻于庄存与总集《味经斋遗书》的卷首,易获睹目,故被后世学者频繁引用,成为论定庄存与同汉学立异的核心证据之一。甚者如钱穆、张舜徽、艾尔曼④参见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580-584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张舜徽:《清儒学记》,第321-324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艾尔曼著,赵刚译:《经学、政治和宗族——中华帝国晚期的常州今文学派研究》,第13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等先生都以此为核心文献来构建一己之论。及至近年以降,依旧有学人探讨庄存与著作推迟刊刻的缘由。⑤邵鹏宇:《庄存与〈味经斋遗书〉推迟辑刊缘由之探讨》,《历史教学问题》2015年第4期。可见此一说法已近众口一词之成说,然若仔细分疏,实并不可据以为信。首先,董、阮二人之所以为庄著作序,与庄存与之孙庄绶甲此时刊刻乃祖著作有关,他们与绶甲交好,但都比庄存与小两辈,皆未与庄存与有过亲身接触,故对庄存与的认识并非亲承謦欬而得。而作序的1828年,上距庄存与过世恰满40年。此时已经是道光初年,学术风气早已有所转换,从乾隆朝汉学的隆隆日起,发展到汉学流弊的初步呈现,即使是汉学中人,亦渐渐出现反思与批评之音,如凌廷堪、段玉裁、焦循等人无不如此。而汉学外部,则批评渐趋激烈,如方东树之《汉学商兑》,也约在1810年开编,最终在1818年完成并刊刻。⑥陈鸿森:《江藩〈汉学师承记〉纂著史实索隐》,《文史》2019年第3期。此一时期,董、阮等人突出庄存与同汉学的分歧,是否与此一世风转换有关,则需要更加仔细的分辨。
实际上,庄存与致仕(1786年)之后,一直在整理一己著作,有心出版。即乾隆五十四年十二月(阳历已跨入1790年),庄存与过世年余后(庄存与卒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七月十五),其门下士鲁九皋作《祭庄座主文》称:“前年尚奉手书,谓平生于诸经疑义,皆有训释,今得归田,将订正成书,命九皋进与校字之役。”⑦鲁九皋:《鲁山木先生文集》卷十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78册,第197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此则材料未见前贤使用,其包含的信息却十分重要,直接显示董士锡之“成书又不刊板行世”,并不准确(书未成,尚在整理阶段)。⑧存与著作多未整理完成,这从有关《味经斋遗书》的内容及多篇序跋皆可见。现存之《味经斋遗书》,为后人逐渐整理递刻而成。阮元之“秘不示人”,更属空穴来风。其著作没有及时整理完成并出版的主要原因,是庄存与致仕短短两年后即过世所致⑩。
5) 当装配出错时,由于流水线的运转会使得该发动机流向下一个工位。因此需要使用挡块来阻止问题发动机流向下一个工位,由于流水线是滚筒型的,每个滚筒之间有间隙,因此采用气缸作为挡块,在滚筒之间安装气缸,气缸伸出不会与流水线发生干涉,同时也可以很好阻挡问题发动机流向下一个工位。
现存的《味经斋遗书》,是经其孙绶甲及李兆洛董理遗稿,分别于道光七年(1827)和道光十八年(1838)两次汇刻而来。其后人为什么没有及时整理刊刻,而迟此时方出版?实际上这一工作一直在进行,至1793年,即出版了《尚书既见》,不过是一个“未及手定,但连累书之”①庄绶甲:《拾遗补艺斋文钞》,《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2册,第401页。的未定稿。再次显示庄存与著作确实一直缺乏董理,当时的出版已经体现出某种急就章的特征。1803年,又出版了六卷本《周官记》,据后来1827年重编时的情况可知,这一版本尚余部分手稿未及收入,后补编为《周官说》。②庄绶甲:《周官记跋》,《味经斋遗书》六种本,道光七年(1827)宝砚堂版。可见整理庄存与著作确为不易。
第三次整理是1957年。主持这次整理工作的就是前面提及的云南省文联主席(此前也担任教育厅长)的徐嘉瑞,具体执行由姚安县文教科长陈继平和县文化馆的郭开云负责。
职是之故,隐藏在“秘不示人”之说背后的庄存与同乾嘉汉学对立的说法,就更值得重新考察。笔者以为,这一认识过度受限于后世今古文对立视野的限制,误将汉学同道的庄存与,描述成了汉学对立面。实际上,如果究极而言,复兴公羊,依旧是汉学家复兴家法、回归原典的一种举动,并不外在于当时的风潮。而且庄存与自己就对汉学诸门类学问多有研究,给他作传记的亲朋多有言及,并不存在所谓有心同汉学立异的问题。⑨参见辛智慧《庄存与同乾嘉汉学关系试探》,《鹅湖月刊》2015年第11期。
第五,重新修订了外出进修管理规定,要求医务人员学成返院后必须根据进修协议,独立开展相关医疗技术。通过加大监管和约束力度,医院新技术开展呈良性发展态势。
2003年,陈祖武先生指出,《春秋正辞》撰于乾隆三十至四十年代间,与乾隆四十五年才开始掌权乱政的和珅关系不大,若以此作为庄存与结撰该书的初衷,有待商量。①陈祖武:《关于常州庄氏学渊源之探讨——兼论〈春秋正辞〉之撰著年代》,林庆彰、张寿安主编:《乾嘉学者的义理学》,第635页,台北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3。2004年,罗检秋先生指出,魏源在《武进庄少宗伯遗书序》中所述庄存与同和珅的郁郁不合,多是对半个世纪前庄存与心理的揣测,“魏源所说即使有据,也主要指庄氏有关《诗》《易》的古文经著作,并非流传后世的《春秋正辞》及《春秋要指》。另一方面,当时和珅的反对者也包括一些古文经学家如焦循、汪辉祖等人。这说明和珅专权似非一些学者研究今文经的充分必要条件,或者说两者没有必然联系。魏源的看法主要是借古抒今,感慨现实。”②罗检秋:《从清代汉宋关系看今文经学的兴起》,《近代史研究》2004年第1期。2007年,王俊义先生通过考比庄存与同和珅的相互简历,认为在时间上不存在两人的矛盾、对立、斗争。且通过勾稽材料,认为研究经学是庄存与一生的学术行为,并不开始于晚年,故“与和珅对立说”并不能成立。③王俊义:《庄存与复兴今文经学起因于“与和珅对立”说辨析——兼论对海外中国学研究成果的吸收与借鉴》,《清史研究》2007年第1期。2009年,艾尔曼先生再次撰文,对上述反驳文章进行反批评,但只摘列了若干清人文本,以重申其观点。④艾尔曼:《乾隆晚期和珅、庄存与关系的重新考察》,《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不过遗憾的是,虽然其观点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汤志钧先生的应和,称:“从时间来说,庄存与和和珅年龄虽相差31岁,但他们‘共事’也有十一年之久。庄存与主张‘大一统’,看到‘中央权落’,自然不会无动于衷。”⑤汤志钧:《从“家学”到“显学”——清代今文经学的复兴与和珅专权》,《史林》2009年第5期。但艾尔曼先生简单罗列的材料, 只有之前已经使用过的魏源、汪喜孙的文字与其论题略有关系,其他材料与其论题并无直接联系,甚至还存在误读现象,⑥如援引的几则《春秋正辞》文本,其断句亦多有误,如其第6条证据,引《春秋正辞·禁暴辞》,艾尔曼先生的断句为:“争逆德也。兵争之末,战兵之末。…… 圣人之心不宁,惟是仁而已。……去兵无益亡之道也。”正确者当为“:争,逆德也。兵,争之末;战,兵之末。……圣人之心,不宁惟是,仁而已矣(艾文并夺“矣”字)。……去兵无益,亡之道也。”其第7条证据,引《春秋要旨》,其中有“《 春秋》书天人外内之事有主,书以立教也。”一句,正确者当为“《 春秋》书天人外内之事,有主书以立教也。”(艾尔曼:《乾隆晚期和珅、庄存与关系的重新考察》,第60、61页。)致使其论辩的说服力不足。2010年,田吉先生指出,艾文的一条论述庄存与同和珅存在矛盾的重要证据,实误读了原始材料。田吉通过考辨指出,在科考中压制庄述祖的恰是和珅的政敌阿桂,而非和珅。这种误读也误导了汤志钧、王俊义和徐立望。⑦田吉《:“ 和珅压制庄述祖”辨——从艾尔曼教授的误读看史料运用》,《史林》2010年2期。
笔者认为,以上诸位先生的反驳,皆理据充足,但尚可略作申述:首先,陈祖武、王俊义先生都注意到《春秋正辞》的写作时间与和珅上台时间不合,此为对庄存与写作目的是缘于和珅专权的重要反驳。现据诸位先生未提及的庄存与孙庄绶甲《味经斋遗书总跋》所述,庄存与的全部著作,主要写作于乾隆二十七年庄存与丁父忧服阙回朝,至乾隆四十一年丁母忧返乡,这十三年当中。⑧庄绶甲:《味经斋遗书总跋》,《拾遗补艺斋文钞》,《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2册,第403页。而乾隆四十年,弘历才第一次见到和珅。显然,认为庄存与著书是因为和珅专权,不符事实。在这十三年当中,庄存与于乾隆三十三年入直上书房,据被其授读的皇子永瑆所述,庄存与对其五经皆有授读,故刘桂生先生认为庄存与著作当与其授读皇子相关,或即为授读皇子的教本,⑨刘桂生:《从庄存与生平看清初公羊学之起因》,周绍良等编:《周一良先生八十生日纪念文集》,第430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显然这一推断更加可信。
其次,艾尔曼先生最直接的证据,是发现魏源为庄存与著作所撰序言的手稿中,留有一句庄存与同和珅郁郁不合的叙述,但在公开出版的庄氏著作书首则不见此言,从而推定庄存与同和珅有所对立,是庄家后人出于政治敏感而做了删除。实际上,魏源的叙述,并不能作为过硬的证据,首要缘由还是因为魏源乃庄存与孙辈之人,从未与庄存与有过亲身接触,且魏序写作于1827年前后①此序最早见于1838年李兆洛所刻《味经斋遗书》七种本卷首,是第一个出现在《味经斋遗书》中的总序。其撰写于何时,有待考证。有些研究者径将之归于1828年,亦出于推断,并无实据。查该序中提到的庄氏著作有“《 周易彖义》《尚书既见》《尚书说》《诗说》《春秋正辞》《周官说》若干卷。”除《周易彖义》之外,皆见于庄绶甲1827年所刻的《味经斋遗书》六种本中。而所谓的《周易彖义》,应即为庄勇成乾隆乙卯仲春(1795)于《少宗伯养恬兄传》中所著录之《彖传论》或《彖象论》,此二书最早刊刻于1838年的《味经斋遗书》七种本中,可见魏源并未确见此二书。因此,此序当为庄绶甲而非李兆洛整理刊刻遗书时托魏源所撰。六种本没有收入,应和绶甲提前过世没有刊刻完计划中的《味经斋遗书》有关,故将之暂系于绶甲刻六种本的1827年。,距庄存与过世近40年,或难免有捕风捉影之嫌。其次,该序首次刊刻于1838年的《味经斋遗书》七种本卷首,此时已是道光后期,批评和珅早已为政治正确之事,并不存在艾尔曼先生所言的敏感,那么庄家依旧删除此言,或即缘于亦并不认可魏源的推断。再则,退而言之,即使魏源所述全部真实,正如罗检秋先生所言,按照魏源上下文所指的也是庄存与和《诗》《易》相关的著作,而非《春秋正辞》。
从科学发展观的确立到生态文明建设及其目标的明确提出,这一时期我国生态环境保护进一步深入,广大人民群众的环境保护意识显著提高,生态环境国际合作日益深入,不同层面生态文明建设的试点示范开始广泛展开。
二,承袭皮锡瑞所言,以为公羊学有大义、微言之分:所谓大义乃尊王而诛乱,所谓微言乃改制而革命。而“庄存与虽自称是以《公羊》为宗,但不重微言专重大义就没有《公羊》学的特色,所以不能说他的《春秋》学是《公羊》学。”⑥黄开国:《庄存与〈春秋〉学新论》,《哲学研究》2005年第4期。此一观点黄先生一直持之未变,参见氏著《清代今文经学的兴起》,第129页,成都:巴蜀书社,2008;氏著《公羊学发展史》,第471-47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
——在每一校准点上,中心位置处标准器11组测量结果的最大值,℃;——在每一校准点上,中心位置处标准器11组测量结果的最小值,℃。
君子曷为为《春秋》?拨乱世返诸正,莫近诸《春秋》。则未知其为是与?其诸君子乐道尧、舜之道与?末不亦乐乎尧、舜之知君子也?(《公羊传·哀公十四年》)
此外,迟至1820年代后期,庄家尚在谋求庄存与著作的出版。此时一直经营庄存与著作出版事宜的庄绶甲,已年过五十,阮元称其“虑子孙不克世守”,似乎显示出绶甲的某种焦灼之情,担心一旦奄忽,子孙更无能为力。这从刘逢禄听闻阮元刊刻《清经解》即将庄存与著作寄与请采择,亦可看出。③阮元:《庄方耕宗伯经说序》,《味经斋遗书》卷首。说明庄存与过世三十余年后,庄家似乎一直对无能力出版其著作耿耿于怀,在寻找各种机会。再则,当时庄家内部的人力和经济情况似乎亦不容乐观,庄存与共育三子六孙,儿子中只有次子通敏在世稍久,过世于1810年;长子逢原过世于1795年,是在庄存与过世七年之后;而三子选辰过世于1785年,尚在庄存与生前。这当是庄存与著作的出版任务不得不落在孙辈肩上的缘由。然而孙子中,至第一次结集刊刻庄存与著作的庄绶甲在道光戊子(1828)十二月二十三日过世时,只有庄贵甲还在世(卒于道光乙未[1835]十二月初八日),其他四弟皆已谢世,④庄衡甲未成年即卒;庄雋甲卒于嘉庆丙寅(1806)十一月初五日,当时其父通敏尚在世;庄褒甲卒于道光戊子(1828)六月二十九日;庄涛卒于道光辛巳(1821)八月十九日。参见庄怡孙等编:《毘陵庄氏增修族谱》卷十《世表》,清光绪元年(1875)刻本,第20-25页。也充分说明庄家于1820年代,在人力上亦不见充裕。此外,就庄氏家族的经济能力而言,亦可称寒素,庄贵甲等即称:“吾家故守儒素,曾大父兵备公[存与父庄柱]归田后,余禄无几,仅仅构祠宇、居室而已。大父[庄存与]京朝官,刍马仆赁费尝不给,家人琐悉实有不及顾者。”⑤庄贵甲、庄绶甲:《顾太孺人事略》,庄怡孙等编《毘陵庄氏增修族谱》卷二十下《事述志补遗》,第12页。李兆洛亦称庄绶甲“以贫故时时客游”⑥李兆洛:《附监生考取州吏目庄君行状》,《养一斋文集》卷十四,《续修四库全书》第1495册,第236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另外,庄存与侄庄述祖对其家族的拮据状况亦多有描述,参见氏撰《先妣彭恭人行述》⑦庄述祖:《珍艺宧文钞》卷七,《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30册,第122-129页。。实际上,庄存与第一部刊行的著作,即乾隆癸丑(1793)刊行的不分卷本《尚书既见》,尚是其侄庄述祖“由山东任所寄资促刊”,而非由其直系子孙出资,⑧庄绶甲:《拾遗补艺斋文钞》,第401页。也大概显示出其家庭的经济状况。在古人刻一部书所费不赀的情形下,这些都是庄存与著作刊刻的实际障碍。因此,认为庄存与或庄家“秘不示人”“推迟辑刊”,恐皆为推测之辞,并无实据。
不过,作为一名入直上书房教授皇子的大儒,面对未来可能的人君继承者,自然不会在自己的讲授中,对历代传统政治中常出现的弊病全无防微杜渐之意。权臣弄权、妇寺蠹政等题目,常出现在庄存与的论说中,①庄存与《毛诗说》中此类论说所在多有,如卷二《正月》篇即论权臣窃权,《瞻卬》篇即论妇寺蠹政,参见《味经斋遗书》六种本,道光七年(1827)宝砚堂版。再自然不过。这不一定专为某人而发,但其道理却不一定不能将这些人包括在内。盖儒者立论,原从大处着眼,此类传统政治中的弊端,又为历代习见,以史为鉴、为教,亦向为古人素习。但作为研究者,我们若欲一一对号入座,尤须实据,以免过甚其辞,制造误读。
庄存与学宗公羊,历来并无太多歧见。如庄存与当身师友大多认为他是公羊学传人,②如,存与弟子邵晋涵在《庄养恬先生祭文》中认为是:“麟义公羊,折中王道。”(《南江文钞》卷十,《续修四库全书》第1463册,第514页)。友人朱珪的《春秋正辞序》认为:“义例一宗《公羊》,起应寔述何氏,事亦兼资《左氏》,义或拾补《穀梁》。”等。这种认识一直持续到1880年前后缪荃孙作《国史儒林传》之时。③参见戚学民《:汉学主流中的庄氏学术:试析〈清史稿·儒林传〉对常州学术的记载》,《中华文史论丛》2011年第4期。即使晚清章太炎、梁启超、刘师培等人在今、古文对立的视野中,开始强调庄存与的今文经学家身份,但亦并不否认其公羊家的地位,④如章太炎在《清儒》中称:“今文者,……皆以公羊为宗。始武进庄存与……”(徐亮工编校:《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论》,第16页。)刘师培在《清儒得失论》中称:“始庄存与治《公羊》,行义犹饬……”(徐亮工编校:《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论》,第159页。)梁启超称:“今文学之中心在《公羊》……今文学启蒙大师,则武进庄存与也。”(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第7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周予同称“:清代今文学复兴的出发点是《春秋公羊传》,……至于复兴今文学的首倡者,当推庄存与。”(朱维铮编:《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增订本),第19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盖以为二者本同一事也。但新近对庄存与研究着力较多的代表性作品中,却对庄存与的公羊学属性发生怀疑,认为其更接近舍传求经(即所谓“《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之春秋学,而非公羊学。其主要理由有二:
兰德开始与加利福尼亚一家名为安派克斯的录像机公司合作。1956年,作为秘密卫星项目反馈计划的一部分,兰德与安派克斯签订合同,开发一种可以在磁带上录制更高分辨率视频的系统。
一,认为庄存与以圣人之道折中《公羊》,因此,公羊学并不是他的最高标准,圣人真意才是他的最高准的,故“他的《春秋正辞》体质应是近于啖、赵以来的《春秋》学传承,所欲探究者乃《春秋》之精神,仅执《公羊》以视《正辞》,目庄氏为今文学家,尊为晚清今文学之祖,实非真能原庄氏之意者。”⑤蔡长林:《从文士到经生——考据学风潮下的常州学派》,第34页,台北中研院文哲研究所,2010;黄开国:《庄存与〈春秋〉学新论》,《哲学研究》2005年第4期。
第四,凡是认为庄存与以经说反对和珅的论者,有时还有一暗含的前提,即认为庄存与的著作在当时是具有革命性的,或对官方有所批判,或与汉学有所对立。因此,庄存与的《味经斋遗书》亦迟至道光初年方出版。②艾尔曼:《经学、政治和宗族——中华帝国晚期常州今文学派研究》,第78页。实际上,这个说法并不可信。首先,上文已述,所谓《味经斋遗书》主观推迟出版的问题并不存在。其次,这一说法忽略了庄存与的经学旨趣,实际上,庄存与意在卫道,与官学桴鼓相应,同样并不存在所谓直接批判官方的问题。③参见辛智慧:《试论庄存与〈春秋正辞〉与官学的关系问题——〈禁暴辞〉〈诛乱辞〉读解》,《清史研究》2016年第3期。
公羊学蔚为晚清时代主潮,论者对其在乾隆朝兴起的原因多有考察。其中美国学者艾尔曼先生的论说,影响最大。他从社会史、政治史的角度,认为常州一地的经世传统,汉学在江南的复兴,以及庄存与和刘逢禄家族的科举世家状况,皆为公羊学复兴的外部原因。而庄存与复兴公羊学的直接原因,则在于与和珅斗争的失败。⑩艾尔曼:《经学、政治和宗族——中华帝国晚期常州今文学派研究》,代中文版序第14页、序论第2页。其论据是魏源、汪喜孙等人所写的某些序跋和传记。这一观点广受瞩目,引起的争论也最多。以下先对迄今为止的主要反驳意见略作排比,以为进一步申说的基础。
这二种观点,为近年之新见,影响较大,实皆有再讨论之必要。首先,第一种看法将公羊学与圣人真意(或“三代圣王之理想”)对立起来,认为庄存与推原圣王理想的追求,超越了公羊学。这显然是对公羊学有所误会而引起的。比如,在公羊大师董仲舒处,圣人之道所体现的先王理想,本身即为其据以立说的根据,所谓“ 《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 《春秋》之于世事也,善复古,讥易常,欲其法先王也。”⑦董仲舒撰,钟肇鹏等校释:《春秋繁露校释》,第25、27页, 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并且在《春秋繁露》和《天人三策》中,董仲舒常以五帝三王之道为说,欲图建立效法三代圣王的理想政治秩序。可见以效法三代为标榜,原本即为董仲舒所理解的公羊精神。再如,继承董氏春秋学的司马迁曾明确称:“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王道之大者也。”(《史记·太史公自序》)似乎也显示高唱三代理想,并未超越公羊精神。乃至在《公羊传》卒章处,亦有对全书旨趣的明确总结,称:
第三,庄存与乾隆四十一年归乡丁母忧,四十三年回朝。和珅的崛起,主要是在其丁母忧家居的三年中。一直到庄存与于乾隆五十一年致仕,他们一起在朝中共事9年。所以汤志钧先生支持艾尔曼,认为庄存与主张大一统,看到“中央权落”,自然会在其经说中有所反应。这一说法值得重新考量。因为对于大一统,庄存与有明确的界定,即《奉天辞》“大一统”小序之“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治非王则革,学非圣则黜”,即维护王权的无上权威,不使旁落。但是,和珅的地位是否已达到天有二日、民有二王的地步?换言之,与其说他具有了类似霍光、王莽般左右朝局、摆弄皇帝的能力,还不如说他的所作所为,原本即是乾隆帝纵容的结果,迹近“俳优弄臣”罢了。揆诸乾隆帝方死,他即能被嘉庆帝处死,更可知清朝的皇权从未旁落过。认为乾隆与和珅势据两端,庄存与主张大一统是为了反对和珅、维护乾隆,恐有张皇夸大之嫌。
第五,亦为最重要的,赞同艾尔曼先生说法的论者,亦多疏于对庄存与《春秋正辞》旨趣的考察。我们仅从《春秋正辞》的目录即可看到,该书开篇为“奉天辞”,之后方为“天子辞”“内辞”等。可知庄存与的格局气象,完全不同。他的及门弟子邵晋涵即称其学问是“所贵儒者,天人贯通”④邵晋涵:《庄养恬先生祭文》,《南江文钞》卷十,《续修四库全书》第1463册,第514页。,显示他有继承董仲舒式儒生精神的一面。当时人称他为“当代之儒宗,士林之师表”⑤朱珪:《春秋正辞叙》,庄存与:《春秋正辞》卷首。,这一评价分量颇重,亦远远超出一般客套话的程度,显示出庄存与确有惊艳时人的一代儒宗的阔大气象。实际上,笔者认为庄存与的学术主旨在于维护以“礼”为核心的结构政治、社会、人伦的“王道礼秩”,远远超出“尊王”或“维护大一统”一义。⑥参见拙文《庄存与〈春秋正辞〉旨趣辨释 ——〈内辞〉〈二伯辞〉〈诸夏辞〉读解》,《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第21辑,南京:凤凰出版社,2019。如此一位关怀远大、抱负不凡的儒者,将他的著作当成是针对某个人而发不满的作品,恐揣测过度,不免小觑了古人。魏源云:“曾有以通经致用为诟厉者乎?”⑦魏源:《默觚·学篇九》,《魏源全集》第十二册,第23页,长沙:岳麓书社,2004。诚哉斯言!
徐彦疏云:“君子,谓孔子”。显然认为《公羊传》的真正作意即在于乐道尧舜之道。可见推原圣人真意或三代圣王理想,并不一定出离公羊精神。而真正值得发问的,反倒是庄存与期待的圣王理想,其内涵到底是什么?与公羊大义一致还是有别?而不应该以一个空泛的“圣王理想”为口实,就轻轻放过对《春秋正辞》文本的细读,忽略对其真正旨趣的探讨。
财务公司的产业链金融服务不仅涉及到企业集团的各类财务信息,同时还需要将企业集团产业链相关的上下游企业的财务信息一同纳入处理和分析范围当中,所以财务公司需要完成较繁重的信息管理任务。现阶段很多财务公司在产业链金融中的信息管理能力有限,不仅缺乏专业的软硬件设施来快速收集相关财务信息,同时在控制财务信息质量方面也不够理想。财务公司对各类财务信息的处理和分析能力相对不足,很多时候只是片面地从财务角度来分析各企业的运营情况而没有深层次地发掘其金融服务的需求。
至于第二种观点,认为公羊精神在改制微言,不在尊王大义,则更是晚清以来的看法,乃变法者的有为之言,并不可据此以判定乾隆朝的庄存与之学非公羊学。如刘逢禄曾称:“无三科九旨,则无《公羊》;无《公羊》,则无《春秋》矣。”①刘逢禄:《春秋论下》,《刘礼部集》卷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7册,第140页。康有为称:“读《公羊》,先信改制。不信改制,则《公羊》一书,无用之书也。”②康有为:《康南海先生讲学记》,姜义华、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全集》第二集,第121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春秋》为改制之书,包括天人,而礼尤其改制之著者。”③康有为:《春秋董氏学·春秋礼第三》,姜义华、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全集》第二集,第330页。而康氏的如此主张,在当时即遭致讥评:“道、咸以来,说经专重微言,而大义置之不讲,其所谓微言者,又多强《六经》以就我,流弊无穷。”④朱一新《:无邪堂答问》,第21页,北京:中华书局,2000。“至于近代,一二猖狂者出,拨乱反正之书,一变而为犯上作乱之媒介,吁可叹也。”⑤张尔田:《与王静安论治公羊学书》,晁岳佩选编:《民国期刊资料分类汇编:春秋学研究》,第125页,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所谓“大义置之不讲”“拨乱反正之书”,正是强调公羊学之尊王大一统的“大义”而已,论者多批评康有为仅注重改制之微言而于此漠然,可见只以“微言”为公羊之为公羊的特色所在,并不能使人翕然信服。
本来,最早探究《春秋》作意的孟子即称: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滕文公下》)。司马迁述董仲舒语亦称:“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史记·太史公自序》)可见尊王大义,向来被看作是公羊学的根本大义之一。
实际上,以上两种认为庄存与学问属于舍传求经之春秋学而非公羊学的观点,皆来自对庄存与学术追求的某种推想。但都无意中忽略了对《春秋正辞》中庄存与和公羊家法、公羊大义关系的具体考察,因而显然是不妥当的。
因为即使以当时人的论说,亦可见庄存与对晚唐以来舍传求经的春秋学有所驳正,而对公羊家法和大义有完整恢复,如朱珪给《春秋正辞》作序,在详细描述公羊学从汉代以来的传承状况,尤其是唐宋以来独逞庸臆、毁弃师法的流习之后,特别表彰庄存与“义例一宗《公羊》,起应寔述何氏,事亦兼资《左氏》,义或拾补《穀梁》”的做法,突出其恢复、默守公羊义例的功绩。⑥朱珪:《春秋正辞叙》,庄存与:《春秋正辞》卷首。而同时的王昶亦称:
2.5 PGD术前单倍型构建 选取其中8个ACE基因上下游SNP位点进行单倍型图绘制(图3,其余SNP位点未显示),红色(GCCTCTGT)和紫色(GCCTCTGT)分别代表来自父亲和母亲的致病单倍型。选取不含GCCTCTGT单倍型的胚胎植入(胚胎单倍型未画出)。
时《公羊》何氏学,久无循习者,所谓五始、三科、九旨、七等、六辅、二类之义,不传于世,惟武进庄侍郎存与默会其解,而鹤侣[褚寅亮]能阐发之,世称为绝业。⑦王昶:《湖海诗传》卷十四《褚寅亮》,第147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嘉庆八年泖渔庄刻本,2013。
可见我们更需要从此类线索去庄存与文本中,仔细探究他是如何具体复兴公羊家法和公羊大义的,这样才能对其学术取向有更加准确的了解,而不应该在对庄存与文本本身欠缺深入阅读的情况下,遽然做过当的推论。
庄存与素称魁儒,学贯六艺而文辞奥衍,再加上经学本文本身的难度,致使现有研究在庄氏本文阅读上出现很大困难,失误屡见不鲜,由之而来的误读误判,乃至望文生义、举偏概全等问题,亦在所难免。因此,当前庄存与研究中最为首要的问题,是如何突破言辞障碍,深入到其所论说的经学内核中去,然后才可能在更大范围内探讨庄氏学术的多种面向及意义,从而在研究上真正有所推进。以上三题,即对庄存与《味经斋遗书》长期未得刊刻的缘由,庄存与复兴公羊学与和珅的关系,以及庄存与为学与公羊家法的关系,略作考述,期待能够抛砖引玉,辨明真相,还庄氏学以本来面目,为进一步研究提供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