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与知识之间:南朝诗歌中的两京

2021-04-14 19:18:35李傲寒
东吴学术 2021年4期
关键词:甘泉中华书局

李傲寒

南朝时期,以建康为描写对象的京都大赋数量非常少,且几乎没有名篇,这种现象在赋地位极高的六朝时期是颇令人疑惑的。王德华在《六朝政权合法性的获得与“建康赋”书写的缺失》一文中将这种现象解释为南朝地理正统与文化正统的错位,这种错位使得文士无法如汉晋以来的前辈那样利用都城赋说明本朝的正统性①王德华《:六朝政权合法性的获得与“建康赋”书写的缺失》,《浙江学刊》2019年第5期。。但是,在都城赋衰落的同时,以都城生活为主题的诗歌却逐渐增多,而在描绘都城的诗歌中,“长安”和“洛阳”的出现频率是远高于建康、金陵的,王文中认为这种现象与通过文学移植缓解“失中”的压力、显示自己的正统地位有关。

然而这种比附是否可以达到消解偏安焦虑的效果呢?在南北对峙中,地域正统始终是南朝最不占优势的一个方面。从江南立国之初到南北朝后期,这种劣势是一直存在的。《晋书·王猛传》即言江左虽为正统,但终究有“僻陋吴越”②房玄龄等:《晋书》,第2933页,北京:中华书局,1999。之憾,而在《洛阳伽蓝记》中魏人杨元慎亦嘲讽南朝偏安于蛮夷之地③杨衒之著,杨勇校笺:《洛阳伽蓝记校笺》,第113页,北京:中华书局,2006。。而作为梁人的陈庆之对此也是无从反驳。因此,无论南朝人如何在诗中将建康与两京相比附,都无法改变自己偏安的事实,反而会暴露自己的地域劣势。并且,在晋宋之际侨人尚未忘怀北方、朝廷屡兴北伐的时期内,在诗歌中出现两京的情况并不多,反而是齐梁之后,这类比附现象逐渐趋于普遍。如此种种,都可说明将建康与两京相比附的创作习惯,与现实情况的联系并不是非常密切。那么,此种创作习惯形成的原因又是什么呢?其背后又有什么因素对其进行影响?本文通过对涉及两京的南朝诗歌进行考察,对这两个问题进行回答。

一、现实的交集:晋宋诗歌中的两京

长安和洛阳及其相关风物作为典故出现在南朝诗歌中,其实经过了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在晋宋时期,不少士人多有痛惜北方沦丧之感,因此在创作中或叙述丧乱之事,或干脆对北方避而不谈,而将旧都作为典故在诗文中大量使用的例子并不多。

晋室永嘉之乱,使得大批士人逃离中原,在这一时期,无论皇室还是士族,对两京均有比较浓厚的情感。作为自幼在北方生活过的人,他们见识过洛阳的繁荣与覆败之后的惨烈,切身体会到迁徙带来的困窘,故在他们的意识中,终究还是要扫清夷狄,归还旧都的,因此他们即使离开中原,也会或关心中原的形势,或怀念在自己过去的生活,以两京为代表的中原,始终是其魂牵梦绕之地:

晋明帝年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问何以致泣,具以东渡意告之。①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第323、80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世说新语 夙慧第十二》)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②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第323、80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言语第二》)

而此时的诗歌提及洛阳时多为感慨时危主辱,而直陈其事。如凉州牧张骏的《薤露行》中有:“储君缢新昌,帝执金墉城……三方风尘起,玁狁窃上京。”③郭茂倩:《乐府诗集》,第397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即直陈西晋末贾皇后弄权,将太子司马遹废杀,后赵王伦篡位,迁惠帝于金墉城。虽然言辞质直少文,却流露出对晋末乱局的悲愤。除此之外,还有卢谌《时兴诗》:“北踰芒与河,南临伊与洛。凝霜沾蔓草,悲风振林薄。”④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88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亦是借自己在岁暮登高远望所见的荒凉景象,表达了对中原丘墟的感慨。这些描写几乎全为实写,诗句中的中原,即是现实中的中原,具有深切的现实关照。

这种现实关照在东晋的诗歌中是不多的,但这不代表他们已经完全忘却了故土。东晋虽然朝廷孱弱,权臣强势,但亦多有北伐之举。“克复两京”的表述还是经常出现的⑤如晋孝武帝《与太山朗法师书》:“今龙旗方兴,克复伊洛,思与和尚同养群生。”( 道宣《:广弘明集》,第333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顾臻《请除杂伎乐表》“:方扫神州,经略中甸。”( 沈约:《宋书》,第546页,北京:中华书局,1974。)。及至晋宋之交,随着刘裕北伐军事行动的进行,有不少进入刘裕幕府的文士也随之到过北方,原本已经逐渐陌生的中原之地又重新出现在了文士的视野中,从而在诗文中有所展现,如《南史·谢晦传》:“帝于彭城大会,命纸笔赋诗,晦恐帝有失,起谏帝,即代作曰:‘先荡临淄秽,却清河洛尘,华阳有逸骥,桃林无伏轮。’”⑥李延寿:《南史》,第522页,北京:中华书局,1975。此诗作于义熙十四年刘裕北伐归来之时。谢晦曾经跟随刘裕出征关洛,河洛对于他而言,是亲身征伐之地,故也能产生近切的心理体验。

更具盛名的作品是颜延之的《北使洛》,其本事见《宋书·颜延之传》:“义熙十二年,高祖北伐,有宋公之授,府遣一使庆殊命,参起居,延之与同府王参军俱奉使至洛阳,道中作诗二首,文辞藻丽,为谢晦、傅亮所赏⑦沈约《:宋书》,第1891-1892页,北京:中华书局,1974。。

钟嵘在《诗品》中亦称其为“五言之警策者”,此诗被《文选》收录:

改服饬徒旅,首路局险艰。振楫发吴洲,秣马陵楚山。涂出梁宋郊,道由周郑间。前登阳城路,日夕望三川。在昔辍期运,经始阔圣贤。伊瀔绝津济,台馆无尺椽。宫陛多巢穴,城阙生云烟。王猷升八表,嗟行方暮年。阴风振凉野,飞雪瞀穷天。临涂未及引,置酒惨无言。隐闵徒御悲,威迟良马烦。游役去芳时,归来屡徂諐。蓬心旣已矣,飞薄殊亦然①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253-125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此诗将行旅的艰辛与所见荒芜之景的悲慨相结合,在感叹中原丘墟的同时蕴含了昔盛今衰的荒凉。此次出使虽为庆贺刘裕在洛阳取得的胜利,但全诗却看不到一丝欢乐的情绪,对故都衰败的伤悼是贯穿始终的。琅琊颜氏自永嘉中渡江,至颜延之已是第四代,其生长环境与中原故土并无交集,但当其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时,他还是被满目萧索的景色震撼了,唤起这种震撼的,是文化记忆中繁荣的旧都和亲眼所见的残破景象之间产生的强烈反差。全诗寓情于景,颇有古风,故沈德潜称其“黍离之感,行役之悲,情旨畅越。”②沈德潜:《古诗源》,第228页,北京:中华书局,1977。

可以说,自东晋到刘宋元嘉中,朝廷一直是多次试图北伐,因为收复以两京为代表的中原故地,代表了自身正统性的沿袭,如桓温在上书中就明言:“夫先王经始,玄圣宅心,画为九州,制为九服,贵中区而内诸复…自强胡陵暴,中华荡覆,狼狈失据,权幸扬越,蠖屈以待龙伸之会,潜蟠以俟风云之期,盖屯圮所钟,非理胜而然也。”③房玄龄:《晋书》,第2573页,北京:中华书局,1974。这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是其积累政治资本的托辞,但也代表了社会中的普遍看法。后来刘裕亦是借助收复两京获得了代晋的资本。文帝铲除徐、傅等人后,亦是多次北伐,希望重新获得此前被拓跋焘占领的河洛之地,以尽快巩固自己的地位,然其三次大规模的北伐却均以失败告终。这连续的失败最终影响了南北朝的格局。从此文士也就基本失去了亲身经历北方的机会。

然而,纵观自东晋至宋文帝年间,虽然文士有很多机会接受到和两京有关的信息,但他们进行的相关文学创作确是不多的。这种现象一方面和晋宋崇尚玄远自然的诗风有关,在创作中刻意与俗世相疏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两京在政治叙事中非常重要,其得失与否关系到国家的正统性问题,因此不便轻易置喙。在一定程度上,正是两京在政治生活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使得它们在文学中反而很少出现。

二、两京的典故化:齐梁诗歌中的以古写今

萧子显在《南齐书·王融传论》中总结过自元嘉之后南北对峙的情况:“元嘉再略河南,师旅倾覆,自此以来,攻伐寝议。虽有战争,事存保境。”④萧子显:《南齐书》,第828页,北京:中华书局,1976。自宋文帝之后,朝廷无力北伐,甚至连保境都成为问题,特别是宋明帝时,北魏趁宋室内乱又侵占了徐、兖、青、冀四州,使得南朝的版图更加局促,收复两京的希望愈发渺茫。自此之后,南朝政权亦不再以收复河洛故地为己任,标榜自己的地域正统,在此大背景下,南朝文士对两京的情感也逐渐淡漠了。

然而,这种淡漠并不意味着两京从此在文学创作中消失,相反,当作为政治符号的两京逐渐淡化之后,作为文学典故的两京开始大量出现在创作中。两京较早作为文学典故出现,大约出现在刘宋中后期,开始主要存在于一些题名为“古意”或“拟古”的诗中:剑骑何翩翩,长安五陵间。⑤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211、1248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袁淑《效曹子建白马篇》);束甲辞京洛,负戈事乌孙。⑥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211、1248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刘义恭《拟古诗》);三川穷名利,京洛富妖妍。⑦黄节:《鲍参军诗注》,第344页,北京:中华书局,2008。(鲍照《学古辞》)。拟古诗可以分为很多类,每一类都有其特点,关于这一点,前人多有论述⑧如葛晓音《江淹“杂拟诗”的辨体观念和诗史意义——兼论两晋南朝五言诗中的“拟古”和“古意”》(《晋阳学刊》2010 年第 4 期)、钱志熙《论齐梁陈隋时期诗坛的古今分流现象》(《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赵晓华《论南朝古意诗的题材类型及其诗史价值》(《文艺理论研究》2018年第 2 期)。。但无论是哪一类,其在学习汉魏古诗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在诗中提及一些汉魏时期的诗歌中经常出现的地名和风物,虚构出一个古代的时空,此即赵晓华在《论南朝古意诗的题材类型及其诗史价值》所提到的:“古意诗都创设了一个古代的场景,与题旨‘高古之意’相应”①赵晓华:《论南朝古意诗的题材类型及其诗史价值》,《文艺理论研究》2018 年第 2 期。。因此,即使很多的拟古诗是为了传达作者自身的思想感情,表达对现实的看法,但作者同时也会把这种情感隐藏于一个古代的情景中,从而以古写今。比较典型的例子是谢灵运的《拟魏太子邺中集》②见葛晓音《:江淹“杂拟诗”的辨体观念和诗史意义——兼论两晋南朝五言诗中的“拟古”和“古意”》,《晋阳学刊》2010 年第 4 期。。而当这些文士在诗中模拟古代的场景时,在诗中出现的汉魏的地名和建筑就渐渐成为固定意象沉积了下来,如以上所举例子中的“五陵”“三川”等,在汉魏诗歌中,这些地名原本是写实的,但在拟诗中,这些地名就构成了虚构场景的一部分。后人在创作这一类诗歌时,也会不自觉地使用这些意象,从而形成一种“拟古”的惯例。因此,在这类诗歌中,两京的出现频率是非常高的。而自刘宋后期拟古诗逐渐衰落之后,与拟古诗关系密切的“古意诗”承袭了这一特点。“古意诗”与“拟古诗”不同,不会刻意模仿某一首古诗或古诗中普遍存在的抒情和用词方式,只是会保留一些古诗中常见的元素,在这些诗中,即使从中已经很难看出什么“古意”,但这些古代的地名是依然存在的:

昔随张博望,辞帝长杨宫。独好西山勇,思为北地雄。十年事河外,雪鬓别关中。季月边秋重,严野散寒蓬。日隐龙城雾,尘起玉关风。全狐君已复,半菽我犹空。欲因上林雁,一见平陵桐。③李伯齐《:何逊集校注》,第62页,北京:中华书局,2010。(何逊《学古 其三》)

光景斜汉宫,横梁照采虹。春情寄柳色,鸟语出梅中。氛氲门里思,逶迤水上风。落花徒入户,何解妾床空。④徐陵编,吴兆宜注,程琰删补,穆克宏点校:《玉台新咏笺注》,第362页,北京:中华书局,1985。(萧子范《春望古意》)

可以看出,这些诗歌虽名为“学古”“古意”,却少有汉魏古诗温厚平和之致,其手法和情调,显然是属于南朝的,如何逊诗在题材上虽为边塞之事,但在遣词造句上全篇骈俪,用事繁密,写景状物都颇为细致灵动,而萧子范之作虽名为《古意》,但写景偏于 丽旖旎,最后又落于“何解妾床空”,其实和当时流行的宫体新诗并无二致。这两首诗唯一体现出“古”的地方,大概就在于与汉魏古诗相近的题材及为表现题材而铺列的“长杨”“上林”“平陵”“汉宫”之类的地名了,这些地名都是与汉代都城相关。这些地名对于诗歌的表情达意、氛围渲染并无特殊的效果,却塑造出了另一个时空中的场景,因此便被认为具有“古意”了。

除了“拟古”“古意”这一系列的诗中经常出现长安和洛阳外,不少诗中会用两京或两京的地名作为典故,用于代指建康。这种情况在刘宋时非常少见。无论是范晔《乐游应诏》、颜延年《应诏观北湖田收》、鲍照《侍宴覆舟山》、刘义恭《登景阳楼》等应制诗,还是颜延年《直东宫答郑尚书道子》,鲍照《三日游南苑》《还都道中三首》《上浔阳还都中道路作》《还都至三山望石头城》《还都口号》《行药至城东桥》直至齐初王俭《春日家园诗》等比较私人化的创作,虽然都涉及建康的景物,但均没有出现用两京典故进行比附的现象。两京作为典故在诗歌中大量出现,主要是在永明之后。

较早大量运用和两京相关典故的是谢朓。在他的创作中,长安和洛阳都成了建康的代称,如“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晚登三山还望京邑》)、“宛洛佳遨游,春色满皇州”(《和徐都曹出新亭渚》)、“弃置宛洛游,多谢金门里”(《始之宣城郡》)等都是如此。除了直接以两京比附建康外,他还经常在诗中用两京中的宫殿、街道代指现实中的相关建筑,如“金波丽鳷鹊,玉绳低建章”(《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结宇夕阴街,荒幽横九曲”(《治宅》)等。值得注意的是,在他的应制诗中,也普遍存在这种现象,如“西京蔼蔼,东都济济”(《侍宴华光殿曲水奉 为皇太子作》)、“罢游平乐苑,泛鹢昆明池”(《泛水曲》)、“燕驷游京洛,赵服丽有辉”(《永明乐》)等,这充分说明用两京代指建康已经成了在当时社会中颇为常见的用典实例,即使在比较庄严的场合下运用,也不会引发歧义而造成误解。

永明时期其他文士的创作中也普遍存在类似的现象。范云《赠沈左卫诗》:“伊昔沾嘉惠,出入承明宫。游息万年下,经过九龙中。”①沈左卫即沈约,齐永元中为左卫将军。《梁书·沈约传》:“明帝崩,政归冢宰,尚书令徐孝嗣使约撰定遗诏。迁左卫将军。”(姚思廉:《梁书》,第233页,北京:中华书局,1973。)即用西京之承明殿代指梁宫,用万年县代指建康,用汉宫中的九龙门代指梁代宫门。范云入梁之后,曾在家宅与何逊联句有“洛阳城东西,长作经时别”之句,也是以洛阳代指建康。沈约《登高望春诗》:“登高眺京洛,街巷何纷纷。回首望长安,城阙郁盘桓”及《三月三日率尔成咏》:“洛阳繁华子,长安轻薄儿……清晨戏伊水,薄暮宿兰池”等也是很明显地用洛阳和长安代指建康。他还曾创作过乐府《洛阳道》,吟咏洛阳风物,在《乐府诗集》所载的诸首《洛阳道》中,沈作当为最早②《 乐府诗集》卷二十一《横吹曲辞一》引《乐府解题》:“汉横吹曲,二十八解,李延年造。魏、晋已来,唯传十曲…后又有《关山月》《洛阳道》《长安道》《梅花落》《紫骝马》《骢马》《雨雪》《刘生》八曲,合十八曲。”(郭茂倩:《乐府诗集》,第311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由此可知《洛阳道》并非汉晋以来相传的旧曲,而是南朝创制的新曲。。同与西邸之游的陆厥有《京兆歌》《左冯翊歌》,虽为描写西京,但也是以现实中的国都景象作为参照的。

两京作为典故突然在诗歌中频繁出现并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这与当时重视知识的风气有关。胡宝国在《知识至上的南朝学风》一文中曾经详细分析过自东晋后期以来南方社会对知识的重视程度不断增强,是否具备渊博的知识逐渐成了衡量士人价值的重要尺度。③胡宝国:《知识至上的南朝学风》,《文史》2009年第4期。士大夫中即使不学无术者,也多在日常交谈中卖弄知识。《颜氏家训》:“江南闾里间,士大夫或不学问,羞为鄙朴,道听涂说,强事饰辞:呼征质为周、郑,谓霍乱为博陆,上荆州必称陕西,下扬都言去海郡。”④颜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第215页,北京:中华书局,1993。在此大背景下,地理知识也是备受世人重视的,《南齐书·崔慰祖传》:“国子祭酒沈约、吏部郞谢朓尝于吏部省中宾友俱集,各问慰祖地理中所不悉十余事,慰祖口吃,无华辞,而酬据精悉,一座称服之。”⑤萧子显《:南齐书》,第901页,北京:中华书局,1976。当时文士亦多撰地志,如谢灵运曾撰《游名山志》,陆澄撮合《山海经》已来一百六十家为《地理书》,任昉又增陆澄之书八十四家,梁萧同曾著《西京杂记》六十卷⑥魏征《:隋书》,第983-985页,北京:中华书局,1973。。而在地理知识的众多来源中,“稽之地图”“验之方志”的辞赋是十分重要的,而这些作品在当时的普及率非常高,甚至是属于和《论语》《孝经》相类的启蒙之书。而在这些当时人所推崇的辞赋经典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三都》《两京》之类的京都大赋,因此士人对于和两京有关的典故应该是了如指掌的。

绝重张衡、左思之赋,每云:“ 《三都》、《二京》,五经之鼓吹也。”⑦房玄龄《:晋书》,第1544页,北京:中华书局,1974。(《晋书·孙绰传》)

幼而聪敏,神情俊悟。年四岁,能诵《三都赋》及《孝经》、《论语》。⑧令狐德棻《:周书》,第756页,北京:中华书局,1971。(《周书·萧大圜传》)

连妇女寒人对此也颇为精熟:

梁宣修容本姓石,扬州会稽上虞人…年数岁,能诵《三都赋》,《五经》指归,过目便解。⑨萧绎:《金楼子校笺》,第380页,北京:中华书局,2009。(《金楼子·后妃篇第三》)

左右赵鬼能读《西京赋》,云“柏梁既灾,建章是营”。于是大起诸殿。⑩李延寿:《南史》,第153页,北京:中华书局,1975。(《南史·齐废帝东昏侯纪》)

而在文士地理知识普遍比较丰富的情况下,这些知识也被用到了诗文创作中,当时颇为流行的州名诗、郡县名诗就是明显的例子。而自刘宋中期到永明年间,对于用事的推崇与日俱增,此种创作风气对后世影响深远。《诗品序》:“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昉、王元长等,词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浸以成俗。”⑪王叔岷:《钟嵘诗品笺证稿》,第97页,北京:中华书局,2007。在此背景下,抒情诗和应制诗中出现用两京代指建康就不奇怪了——能熟练掌握两京的各种地名并和现实相对应,本身就是地理知识的体现。梁代文学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永明的传统①梁陈时代的作家往往将永明文士作为效仿的对象。萧纲《与湘东王书》“:至如近世谢朓、沈约之诗,任昉、陆倕之笔,斯实文章之冠冕,述作之楷模。”(《梁书》,第691页。)再如《陈书·陆从典传》:“八岁,读沈约集,见回文硏铭,从典援笔拟之,便有佳致。(”姚思廉:《陈书》,第398页,北京:中华书局,1972。),因此这种以古写今的创作风气至梁代依然十分显著。

在前朝风气的影响下,梁人将两京与建康相比附视为理所当然之事②萧绎《丹阳尹传序》叙述建康形势云:“东以赤山为成皋,南以长淮为伊洛,北以钟山为芒阜,西以大江为黄河,既变淮海为神州,亦即丹阳为京尹。”(许逸民《:金楼子校笺》,第1005页,北京:中华书局,2006。)。体现在创作中,则可发现他们在用典方面愈发密集了,常常几句之中连用数典,如“东北指青门,西南见白社。轸轸河梁上,纷纷渭桥下”(王僧孺《落日登高》)、“南瞻通灞岸,北眺指横芒。入汉飞延阁,临云出建章”(庾肩吾《和卫尉新渝侯巡城口号》)、“芒山视洛邑,函谷望秦京。遥分承露掌,远见长安城”(刘孝威《出新林》)。此外,与前人相比,梁人更加注意意象与诗句整体风格的配合,如《梁书·柳恽传》所载其名句:“尝奉和高祖登景阳楼中篇云:‘太液沧波起,长杨高树秋。翠华承汉远,雕辇逐风游。’深为高祖所美。当时咸共称传。”③姚思廉《:梁书》,第332页,北京:中华书局,1973。其中“太液沧波起,长杨高树秋”两句颇有爽朗清拔之感,王世贞在《艺苑巵言》中言其“置之齐梁月露间,矫矫有气,上可以当康乐而不足,下可以凌子安而有余。”④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第998页,北京:中华书局,2006。而“太液”和“长杨”令其更添几分高古之气。其他诸如“南望铜驼街,北走长楸埒”(任昉《奉和登景阳山》)、“金谷宾游盛,青门冠盖多”(何逊《车中见新林分别甚盛》)等都是如此。清拔的格调与两京之典相配合,虽是写实,但却在创作中无形拉开了文学与现实的距离,从而使其具有超脱世俗的高古之气。

从晋宋到齐梁,“克复两京”的呼声逐渐微弱,南朝政权多数时间都以自保和经营江左为核心,无暇进行大规模北伐。文士在现实中与其祖辈所生活的中原故土逐渐疏离,这种疏离使得他们对两京已经没有了特殊的感情,在现实层面“号洛阳为荒土”而非夺回的对象。两京在他们看来,已经完全成了一个历史的概念。在这种普遍心理基础上,南朝文学中对“用事”的推崇又使得他们在创作中寻找可以与国都相比附的典故,而作为汉晋都城的长安和洛阳自然就进入了他们的视野中,对历史的淡漠可以使他们在应用这些典故时毫无心理负担,因此两京在文学中的出现频率越来越高。这种出现的高频率与所谓“继承汉晋正统”并没有明确的联系,证据主要有二:一是自北魏迁都洛阳之后,北方诸政权多宣传自己“天下之中”的优势⑤如周宣帝大象元年统一北方之后,曾下诏整修洛阳,诏曰:“河洛之地,世称朝市。上则于天,阴阳所会;下纪于地,职贡路均。圣人以万物阜安,乃建王国。时经五代,世历千祀,规模弘远,邑居壮丽。”(令狐德棻:《周书》,第117页,北京:中华书局,1971。),故南朝在宣传上的策略即是逐渐淡化地域正统,强调文化正统,对此采取了一系列的相关举措⑥如《北齐书·贺若弼传》载高欢语:“江东复有一吴儿老翁萧衍者,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李百药:《北齐书》,第347页,北京:中华书局,1972。),士人在认识层面上也是重文化而轻地域的,不太可能利用诗文继续强化本已不占优势的地域正统;二是如上文所论,除了在理论上可能与宣扬文化正统主题有关的应制诗之外,在将建康与两京相比附的作品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以抒发私人情感为主,甚至有何逊《车中见新林分别甚盛》、王僧孺《落日登高》这种对京城中追名逐利不满的作品,可以看出在描写建康时用两京之典已经成了当时的一种惯例,与宣扬文化正统完全没有直接关系。

三、甘泉和上林:南朝文士的用典偏好

两京中有众多宫苑,如西汉长安城中作为宫室主体的明光宫、长乐宫、未央宫,东汉洛阳皇帝、太后分居的南宫、北宫等,但在南朝诗歌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却是甘泉宫和上林苑。在逯钦立所编《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收录的南朝诗歌中,“甘泉”共出现十九次,“上林”出现十八次(其中的长杨宫出现九次)。其他诸宫如“未央”出现六次,“长乐”出现两次,“明光”出现四次,“建章”出现十次,“桂宫”出现七次,在频率上与“甘泉”“上林”确实有一定差距。造成这种差距的原因就是文学经典的影响力。

上林苑和甘泉宫(或称甘泉苑)均属于离宫,并非皇帝的日常居所。上林苑在长安城西南,南至秦岭,北至渭水。本是在秦上林苑的基础上扩建而成,园中多珍禽异兽,为天子秋冬射猎之所。甘泉宫位于左冯翊,在秦汉之际匈奴转强后,自高祖至武帝初,一直有着防守匈奴的战略地位。其中亦多宫苑。甘泉宫原为黄帝祭天之处,自武帝中后期对匈奴用兵多次获胜后,其警备功能逐渐下降,从元鼎五年在甘泉建泰畤之后,西汉诸帝多在此祭天。除此之外,甘泉宫也是著名的避暑胜地,如汉武帝每年五月至八月都居于此。在甘泉宫中还有一些政治活动,如《汉书·武帝纪》:“(天汉)四年春正月,朝诸侯王于甘泉宫。”①② 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205、379页,北京:中华书局,1962。《匈奴列传》:“(甘露二年)单于正月朝天子于甘泉宫,汉宠以殊礼,位在诸侯王上。”②

上林苑与甘泉宫虽然宏伟壮丽,但毕竟属于别馆,在两汉宫廷中的地位和重要程度不及同时之未央、长乐、建章。那为何在南朝的作品中,上林与甘泉却取代了未央、长乐、建章诸宫而成了汉宫的代表呢?

上林与甘泉的著名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与之相关的经典作品。汉武帝扩建上林苑后,数游猎于此,司马相如即进《上林赋》以谏之,此为专门描写上林苑之作。《史记》《汉书》在《司马相如传》中均录有《上林赋》,故历代注史、汉者均对此赋有过注释。齐清仙在《 〈子虚上林赋〉旧注考辨》中经过考证梳理,整理出先唐古注共二十五家③齐清仙:《〈 子虚上林赋〉旧注考辨》,《广西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值得注意的是,自魏晋开始,《子虚上林赋》已经从《司马相如列传》中析出,开始单篇流行。张揖、司马彪、郭璞等人均曾为《上林赋》作注。西晋卫协曾作《上林苑图》,可见当时此作已经相当普及。

及至梁代,《文选》中亦将其加以收录。而除《上林赋》之外,西汉扬雄之《羽猎赋》《长杨赋》,东汉班固之《两都赋》、张衡之《二京赋》均对其进行过浓墨重彩的描绘,而这些作品,亦被作为经典收录进《文选》中。因此,上林苑在中古时期的知名度是相当高的。刘宋之后,宫廷中有佳节、饯送,多在位于覆舟山之南的乐游苑举行宴会,士人在参加宴会时,便经常将上林作为乐游苑的代称:

上林弘敞,离宫非一。④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602、1631、248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任昉《九日侍宴乐游苑》)

上林叶下,沧池水寒。⑤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602、1631、248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沈约《九日侍宴乐游苑》)

上林宾早雁,长杨唱晚蝉。⑥徐坚等:《初学记》,第35页,北京:中华书局,2004。(张正见《御幸乐游苑侍宴》)

除了将上林苑用为典故之外,还有一些想象上林苑之作,如萧统《上林》、萧纲《春日想上林诗》等,这些创作虽为描摹西京旧苑,但行文用笔颇有南朝风味,如萧纲《春日想上林诗》:

春风本自奇,杨柳最相宜。柳条恒着地,杨花好上衣。处处春心动,常惜光阴移。西京董贤馆,南宛习都池。荇间鱼共乐,桃上鸟相窥。香车云母幰,驶马黄金羁。⑦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602、1631、248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

与上林苑相比,甘泉宫的情况更为复杂一些。从南朝的不少作品中可以看出,甘泉宫虽为离宫,有时却可成为汉宫的代名词。如“何用甘泉侧,玉树望青葱”(谢朓《和沈祭酒行园》)、“西汉本佳妍,金马望甘泉”(萧衍《阊阖篇》)、“欲还天台岭,不狎甘泉宫”(吴均《别王谦》)等均是如此。甘泉宫之所以能在南朝具有如此高的知名度,是和相关作品的丰富有一定关系的。自司马相如的《大人赋》始,又有王褒的《甘泉颂》、扬雄《甘泉赋》、刘歆《甘泉宫赋》等一系列作品,《两都》《二京》中也有相关的描写。从这些诗歌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到这些赋作的影响,如谢朓《和沈祭酒行园诗》中的“玉树望青葱”即由扬雄《甘泉赋》中“翠玉树之青葱”化用而成。萧衍《阊阖篇》中之“金马望甘泉”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受到了张衡《西京赋》中对两者位置的表述:“其远则九嵕甘泉。涸阴冱寒…内有常侍谒者。奉命当御。阑台金马。”①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761页,北京:中华书局,1958。而建章、未央、长乐诸宫虽然也曾在《两都》《二京》中被提及,但没有专门对其描写的作品,因此在后世影响力上略逊一筹。而帝王避暑甘泉宫也成为当时歌咏的题材之一,萧纲、刘孝威均有《行幸甘泉宫歌》,两篇作品均为想象西汉时帝王避暑甘泉情景,现录刘孝威之作如下:

汉家迎夏毕,避暑甘泉宫。机车鸣里鼓,驷马驾相风。校尉乌丸骑,待制楼烦弓。后旌游五柞,前笳度九。才人豹尾内,御酒属车中。辇回百子阁,扇动七轮风。鸣钟休卫士,披图召后宫。材官促校猎,秋来戏射熊。②郭茂倩《:乐府诗集》,第1185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

从刘孝威这篇作品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出《甘泉赋》的影响。扬雄在赋中,自开头“于是乃命群僚,历吉日,协灵辰,星陈而天行”至“登椽栾而羾天门兮,驰阊阖而入凌兢”均为写车驾之盛,所占篇幅较大,而刘诗亦以写车驾开始,详细铺陈仪仗。而诗中所用典故亦多与《甘泉赋》相关,如 “才人豹尾内,御酒属车中”用扬雄献《甘泉赋》讽谏成帝之典,《汉书·杨雄传》:“又是时赵昭仪方大幸,每上甘泉,常法从,在属车间豹尾中。故雄聊盛言车骑之众,参丽之驾,非所以感动天地,逆厘三神。”③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3535、3523页,北京:中华书局,1962。“辇回百子阁”亦用成帝祭祀求子之事“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阴后土,以求继嗣,召雄待诏承明之庭。”④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3535、3523页,北京:中华书局,1962。

通过上林苑与甘泉宫这两个例子不难发现,齐梁文士的创作偏好其实是明显受文学经典的影响,这种影响既包括相关知识的积累,又包括具体创作的承袭。对于齐梁文士而言,上林苑与甘泉宫在时空中已经距他们非常遥远了,他们在现实中也已经对作为中原故土的两京比较淡漠了,文学经典可以说是唯一可以唤起他们对文化记忆的一把钥匙。然而,这种来自经典的文化记忆是相当强大的,当受到这种文化记忆影响的文士一旦有机会在现实中接触到这些历史旧迹时,往往会迸发出强烈的情感。《陈书·沈炯传》载其被羁在北时,曾路过汉武帝建于甘泉苑中的通天台,陈己思归之意,归来后 “其夜炯梦见有宫禁之所,兵卫甚严,炯便以情事陈诉,闻有人言:‘甚不惜放卿还,几时可至’少日,便与王克等并获东归。”⑤姚思廉:《陈书》,第254页,北京:中华书局,1970。从中颇可以看出这种历史记忆根深蒂固的影响力。

在南朝时期,历史现实中的两京与诗歌中的两京是存在一定“错位”的:晋宋之时,“克复两京”的呼声高涨时,诗歌中却鲜见两京的踪迹;齐梁之后,在现实中的京洛被视为荒土时,两京却在诗歌中频频出现。这种“错位”背后的主导因素还是文学审美取向的变化,当用事成了诗歌的重要组成之后,在历史典籍和文学经典中出现的两京风物就屡屡被用于描写建康了。当这种写作方式形成一种约定俗成的惯例后,诗歌中的两京与现实中的两京被自觉区隔开了,完全不会造成什么误解。

《文心雕龙·事类》:“夫经典沉深,载籍浩瀚,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⑥黄叔琳注,李祥补注,杨明照校注拾遗:《增订文心雕龙校注》,第469页,北京:中华书局,1999。齐梁之际与前代相比更加重视用典,就是在这一时期,两京相关典故的使用范围迅速从乐府、拟古而进入了一般性的创作中。使用常态化的两京及其相关风物在诗歌中的出现不仅仅是出于因袭或模拟,同时体现着作者丰富的文学阅读量和历史地理知识。在这种写作常态化的发展中,一般创作中出现的两京与乐府、拟古之中的两京没有本质差别了,都可以视为一种约定俗成的模式化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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