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诗宇
近十年来,对当代文学“新人”形象的讨论不绝于耳。讨论大致分为几个方面:一是从文学史研究的角度,针对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的“社会主义新人”形象展开分析①相关研究参见黄平:《再造“新人”——新时期“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之调整及影响》,《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余岱宗:《“ 红色创业史”与革命新人的形象特征——以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农村题材小说为中心》,《文艺理论与批评》2002年第2期;刘卫东:《从“新人”到“英雄”——社会主义新人理论的演变》,《文学评论》2010年第5期等。;二是将对“新人”的评价与判断向当下延伸,为近一二十年出版的文学作品寻找历史定位,这可以视为文学史研究的延续,或有历史感的文学批评②相关研究参见李兴阳:《“ 农村新人”形象的叙事演变与土地制度的变迁——以〈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创业史〉〈平凡的世界〉〈麦河〉为中心》,《文学评论》2015年第4期;周新民、方越:《关仁山小说中农村“新人”形象流变论》,《民族文学研究》2020年第3期等。;三则是以“新人”形象之有无、优劣为标准,评判当下文学创作的整体水平与趋势①相关文章参见陈国和:《近年来农村“新人”形象书写的三个维度》,《中国文学批评》2020年第3期;孟繁华《:关于当下文学新人的创造》,《文艺报》2020年7月20日;张柠:《当代文学与“新人叙事”》,《文艺报》2020年1月6日;吴俊:《文学“新人”的意义》,《文学报》2020年1月2日;李朝全:《文学如何刻画时代新人》,《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2019年12月27日等。。看一看研究界的整体态势,有几个问题是明确的。第一,“新人”以及文学中的人物形象问题在任何时候都是重要的文学问题;第二,我们确实曾经塑造出影响广泛、具有典范意义的“新人”形象;第三,时间越是接近今天,研究者笔下的文字便越发“空虚”,当“倡议”远远多过“阐释”,这证明当下的“新人”形象在数量和质量上都显不足,且解决问题的方法尚未浮现。
新世纪文学的成绩斐然,只是在时代、社会现实、文学观念的发展变化中,时代的需要、评价的标准和创作的实际情况出现了错位和裂隙。本文尝试从文本出发进入这一狭窄而幽深的空间之中,找到其中被我们忽略的,可以作为“新人”形象的范本。与此同时,相比于十七年文学、八九十年代文学已经有相对清晰的文学史脉络和关于“新人”的公论,方兴未艾的新世纪文学中,不仅发现“新人”很重要,“新人”形象的“缺失”或“变形”亦是重要问题,它们同样是理解、阐释这段文学史的“钥匙”。
先对文学中“新人”问题的历史做个简要梳理,以方便接下来讨论的展开。“新人”概念有广义与狭义之分,狭义的“新人”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开始被人注意。小说的副标题是《新人的故事》,这里的“新人”指的是在俄国涌现的平民阶层知识分子。这一形象因为参与到了广泛的社会革命中,而体现出了非同寻常的意义。后来“新人”概念传入中国,与国家意识形态宣传工作合流。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毛泽东就在《为陕北公学成立与开学纪念题词》《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提出在现实中与文学中塑造“新人”形象的重要性。由于中国社会与经济状况的特殊性,在新中国成立后,农民形象中的“新人”尤其惹人注目,并且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这一系列农民“新人”形象契合了“土改—合作化—大包干”的乡村土地制度变化,而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因此,虽然在十七年文学中也涌现出像《青春之歌》林道静、《林海雪原》少剑波等同样参与到社会革命之中,且相比此前文学史体现出创新性的知识分子、军人形象,今天一提起“新人”,人们下意识想到的还是《创业史》梁生宝、《平凡的世界》孙家兄弟这样的乡村人物。孙少平后来进城务工,加之工人也在特定历史阶段身处时代风云“中心”,因此狭义的“新人”形象主要存在于农民、工人之间。
但与此同时,若我们认同新人形象的历史流变,就应该意识到在无产阶级农民、工人之外还存在着广义的“新人”形象。例如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中的“新人”指的就是市民阶层的知识分子。而这一类形象的前身“多余人”又常常是贵族阶层与资产阶级,推而广之,任何足以广泛影响人们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人生价值的社会变化,都有可能在文学领域催生“新人”。例如西方的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工业革命等都能在文学领域找到对应的“新人”形象。这就为我们讨论新世纪文学中的“新人”问题奠定了一个广阔的基础。
还是先说回工农中的“新人”形象。新世纪文学对于农民和工人的描述不可胜数,其中多有创新之作,但却很少真正被上升为令人信服的“新人”形象。以至于今天我们在发起文学倡议时,还要说到《创业史》和《平凡的世界》。这个问题的症结在哪里?是新世纪文学中没有“新人”形象,还是我们对于“新人”形象的历史认知与文学现实之间存在某种程度上的错位?
道德上,梁生宝是个“圣洁农民”,克己奉公,舍私人之小业,创集体之大业,与郭振山的自私自利有天壤之别,无怪乎梁三老汉称其为“梁伟人”。梁生宝形象是现实中少有的理想形象,虽然因此被人指斥为“虚假”、“概念化”,却是柳青对合作化召唤的社会主义“农村新人”应有的新制度性人格的认识与真诚的叙事想象。①李兴阳:《“ 农村新人”形象的叙事演变与土地制度的变迁——以〈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创业史〉〈平凡的世界〉〈麦河〉为中心》,《文学评论》2015年第4期。
梁生宝是“新人”形象谱系中最有名的一位。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严家炎与柳青的争论开始,关于梁生宝形象的争论就不绝于耳。梁生宝是道德层面的“圣人”,是现实层面上稀有甚至不存在的人。然而这并非柳青喜欢“唱高调”,故意塑造一个虚假的形象供读者朝拜,梁生宝在道德品质上的特殊性,由这个形象承担的历史任务决定。如果说集体制经济在分配、效率等方面有不尽如人意之处,那么梁生宝的道德品质则可以补足所有问题。换言之,梁生宝能始终将集体的利益放在个人之上,克服人性中几乎所有自私自利的因素,他的道德状况,也是理想的集体制经济不可缺少的一环。
因此梁生宝是个完全契合时代的“新人”形象。如果所有人都是梁生宝,集体制经济应该会获得更迅猛的发展;然而现实中更多人是梁三老汉,农业合作化只存在了短暂的时间,但“新人”形象上的道德感却一直保留在了文学观念之中。
这个“道德”问题,就是新世纪文学中的“新人”形象在观感上与历史发生断裂的重要原因。
如果说农村“新人”一定与新的土地制度有关,那么接下来的新人形象就应该从“土地流转”制度②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出现的农村土地流转制度,强调将土地的经营权与承包权分离,个体农民可以将土地的经营权转让给其他农户或经济组织,收取租金或其他形式的收益,同时方便规模化的现代农业生产集中开展,以提高利润。这一制度并未在全国范围内强制推行,对这一制度的讨论和争议也未有定论。相关问题参见黄祖辉、王朋:《农村土地流转:现状、问题及对策——兼论土地流转对现代农业发展的影响》,《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叶剑平、蒋妍、丰雷:《中国农村土地流转市场的调查研究——基于2005年17省调查的分析和建议》,《中国农村观察》2006年第4期等。下的农村中寻找。2010年关仁山发表了描写乡村土地流转的长篇小说《麦河》,主人公曹双羊是新世纪文学中呼声较高的,能与之前合作化时期的梁生宝、大包干时期的孙少安对话的“新人”形象。从土地改革到合作化,从大包干再到土地流转,如果我们用一种相对文学化的眼光来看,乡村世界的土地在某种程度上其实走过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历史轮回。土地流转与合作化在某种程度上一样强调土地的集中,但曹双羊与梁生宝却是截然不同的形象,这种不同虽然不影响曹双羊这个形象承载的文学性与历史意义,却使他看上去不那么像一个“标准”的“新人”。
鸡下头蛋都带血呀,世界上没有一笔巨资,不带有欺诈和血腥的!现在,我终于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儿啊!③关仁山《:麦河》(上部),《中国作家》2010年第13期。
无商不奸,曹双羊冷酷的一面令人不寒而栗。土地流转强调的是土地的集中经营,相比之前由政府出面组织形成的互助组、合作社,这种集中经营更倾向于召唤的是面向市场的商业实体,是与“资本”“利润”高度绑定的制度。没有“纯洁无暇”的资本,在其主导下也就不再有那种“圣洁农民”。如果让梁生宝或孙家兄弟坐上曹双羊的位置,他们崇尚“道德”的“制度性人格”也许会让“刺刀见红”的“生意”一败涂地,曹双羊则靠合伙开煤窑起家,用一系列不乏暴力、鲜血以及游走在法律边缘的手段支撑着事业。他仿佛成了精神分裂症患者,一边是在加拿大睡的枕头里也要塞上故乡的土,必须闻着泥土的芳香才能熟睡,拼了命要用土地流转的方式带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另一边是偷技术、挖墙脚、买凶伤人、与权贵阶层“不清不楚”,为了追求利益可以牺牲家人、爱人甚至一切。
曹双羊是“新人”吗?与梁生宝代表的“新人”形象相比,曹双羊的人生劣迹斑斑,但更耐人寻味的是,若我们用今天的现实眼光去看待曹双羊,就会发现他与大多数成功或失败了的企业家没什么不同。曹双羊的人生故事是土地流转制度驱动的,他成功或失败,都与他的“制度性人格”有关,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他是“新”的制度催生的“新”人物形象,但他却注定不是梁生宝或孙家兄弟意义上的“新人”。随着时代的变化,道德的意义和位置变了,“利他”与“利己”在舆论场中、在每个人的心中悄然颠倒。如果说梁生宝的“道德”是为了契合集体经济的“制度正义”,那么曹双羊的“无德”也契合着市场化经济时代,资本逐利的精神内涵。如果说“新人”有狭义与广义之分,由新的制度催生出的人格、精神气质都是“新人”形象的重要属性,那么曹双羊也应该算作“新人”形象谱系中的一环。
曹双羊说自己只要户口还在农村,他就是“农民”;但事实上在我们习见的思维中,没有身家过亿并还在加拿大住着别墅的中国“农民”。曹双羊的矛盾,在于他的身份随着资产与位置变化,当他想“代表”农民的利益时,他自己的价值观、行为动机已经不知不觉溢出了农民的范围。
老头告诉他:你说你为大家好没有用,你算老几呀?就算厂子不卖了,你就能保证搞好吗?到时候不还是人家说了算?
朱卫国说,那他们也不能这样对我!
老头眼一瞪,说这样对你还是客气的,你坑了咱厂多少人啊?你摸良心想想,工人都拿128,你拿多少钱?你早就不是工人啦!①曹征路:《那儿》,《当代》2004年第5期。
无独有偶,类似曹双羊这样遭遇身份危机的情况,在新世纪文学描写的工人群体中也能找出对应。曹征路在2004年发表的《那儿》就是这样的例子,所谓“那儿”,是主人公老年痴呆的外婆经常将《国际歌》中的“英特纳雄耐尔”中的“耐尔”唱成“那儿”,老人并不懂得这个拗口的词和国际共产主义有什么联系,但歌词凝聚的是一代人对未来的憧憬。小说写了昔日的高级技工、工会主席朱卫国在国有资产变卖过程中固执地为工人们的利益与资本“斗争”,变成了他人眼中的疯子,最后自我了断。如果说曹双羊扩展了“新人”的内涵,那么朱卫国的形象应该算是“变形”了的“新人”。朱卫国年轻时是技工中的“天才”,车钳锻铆焊样样精通,更是用一手妙到毫巅的“腰锤”征服了德国的工程师,让其直呼朱卫国“要是在德国一定能当议员”②曹征路:《那儿》,《当代》2004年第5期。;美院学生描绘朱卫国打铁英姿的油画《脊梁》被省博物馆收藏,朱卫国分明就是那个时代工人形象的典范。
朱卫国光荣当选工会主席,然而经历了价格双轨制、国有企业改革、产业转型等社会变迁之后,曾经沧海难为水,朱卫国从时代舞台的中心遁入无人问津的角落。朱卫国不是个完美的形象,他性格暴躁,尤其在面对异性、面对家庭时缺乏沟通能力,但是他从不以权谋私,一心一意为工友谋福利的道德品质与此前的“新人”形象是一致的。一方面我们将曾经那些著名的“新人”形象视为时代的方向标,但另一方面,“新人”形象往往在下一个时代变成“旧人”。例如《创业史》中“土改英雄”郭振山,几乎就是《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的张裕民;《平凡的世界》中的田福堂,曾经也处在《创业史》中梁生宝的位置,为了“合作化”殚精竭虑。《那儿》写的正是“新人”的“后传”,朱卫国至今思考问题的方式还是“阶级斗争”,仍然认为“咱工人卖的是力气靠的是手艺啊,只要有活儿干咱就能把日子打发得快快活活,咱怕谁个啊?”③曹征路:《那儿》,《当代》2004年第5期。,却不知道时代早已经变了。朱卫国那可怜的责任感和“斗争智慧”在资本占有者眼中是幼稚的,然而在朱卫国想维护的工友眼中他同样是愚蠢的——在“道德感”已经发生巨变的当下,工友们显然不相信有人会“蠢”到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而去帮助那些曾经因同属一个阶级而倍感亲切、如今“纵使相逢应不识”的人们。
朱卫国算是“新人”形象吗?《那儿》中很多东西是“旧式”的,例如朱卫国的思维习惯、行动方式显然是扎根于上一个时代的,故事的起因也是一个老式的“英雄救美”套路——是当年未成眷属的女徒弟遭遇了生存困境,朱卫国冲冠一怒为红颜,决定以卵击石拼个鱼死网破。朱卫国这个形象很矛盾,他的“革命斗争”中有个人动机,但他却只是想为女徒弟伸张正义,没想过重温旧梦;他的话语又都是阶级斗争的影子,仿佛一个“老古董”,但是当他被现实磋磨得疯疯癫癫后,却也学会了如何去上访,如何伪造身份证件、如何去和“资本主义”展开博弈和斗争等颇为“新派”的事。综合而言,朱卫国的形象并不是一个封闭的、自足的个体,他是时代变迁的产物。从这个角度看,他又符合“新人”的特点。作为“新人”的延续和变形,身上来自集体与个人、宏大与琐屑、时代精神与现实利害之间暴风骤雨般的冲突,给读者带来了宏阔的时代感和现实感。从这个角度上,朱卫国作为“新人”的某种延续和变体,能为我们带来关于文学与社会的深远思考。
像曹双羊或朱卫国这样充满争议,在新的社会语境下出现了新的性格与文学性的工农形象还有很多。例如刘庆邦发表于2000年的中篇小说《神木》,当农业生产无法为农民提供足够他们生存、获得教育、改变命运的环境,既无学问亦无资本的主人公赵上河只能走上犯罪的道路——假装挖煤工,在矿井下“办了”假认的“亲属”,然后冒领抚恤金。小说最后赵上河良心发现,不仅没有杀死“亲属”,反而自杀让他去领抚恤金,这明显是文学化的虚构,但值得注意的是,赵上河心狠手辣却并未“丧尽天良”。在城市的“陌生人社会”中,他领悟到“大鱼吃小鱼”的生存哲学,之后他用计敲诈煤窑主,心底俨然有斗败了资本家的得意;但在乡下的“熟人社会”中,他尊敬长者,是好丈夫、好父亲,他做的一切都谨遵乡村世界的规矩。这是一个能在农村和城市、好人和恶人之间随时切换的独特形象,赵上河肯定谈不上是“新人”形象,但他的存在却让我们思考现实中发生的变化。徐则臣在2013年发表的小说《看不见的城市》几乎可以和《神木》对读。赵上河能和煤窑主智斗,俨然非池中之物,但乡村没有空间供他一展拳脚;《看不见的城市》主人公天岫也是个乡村才子,但地越种越穷,他只能到城市里讨生活,他像种庄稼一样看自己参与施工的楼房越长越高,最后却因为和另一个异乡人为微不足道的事情起了冲突被杀。
农民进城,从农民变成工人,是新世纪以来人们对工农最集中的混合想象。在这种新的混合状态中,现实和文学都在急剧变化,无数梦寐以求、求之不得带来的焦虑、恐惧从矛盾的缝隙中喷薄欲出。这是个适者生存的时代,但所谓“适”也并不一定指暴力、掠夺、杀戮,也有一部分人降低自身的欲望,以相对乐观的态度面对压抑的现实。贾平凹2007年出版的《高兴》就是例子,农民刘高兴、刘热闹、杏胡、五富等以最底层的身份进入城市,相比失去他们更看重得到,懂得用乐观的态度面对残缺的现实。这种乐观也可以从两方面来解读,一方面,从现代文学阶段的“乡土文学”开始,以知识分子的视角审视农民的苦难和悲剧就是乡村叙事的主流。但另一方面,农民或工人有他们自己的视角。在知识分子看来是悲剧的事情,对于当事人来说就是日常,为了活下去他们只能笑着或至少不悲不喜地面对现实。
世俗地看,身家过亿的曹双羊和拾荒者刘高兴必然是天上地下,但若“哲学”地说,曹双羊有时也未必比刘高兴更“高兴”。工农“新人”的延续和变体在探索着与世界、自己相处的方式,虽然科技、经济的发展日新月异,但新的机制性变化留给他们的难题一点也没有变得更简单。
赵德发在201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经山海》里,塑造了“新人”吴小蒿形象,在文学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吴小蒿身上可以概括的“标签”不少,女性、母亲、女儿、被家暴者,这些都象征着她是“弱者”;但同时她还是个知识分子、乡镇干部,当她选择将自己有限的能力投入到新时代无限的社会主义事业当中,这个形象瞬间获得了力量,有了“强者”的意味。然而像吴小蒿这样能产生广泛影响的知识分子“新人”形象却少之又少。并且在吴小蒿身上,她的干部身份显得更加重要。吴小蒿曾经在区政协编纂过《隅城文史》,但在她后来的官场浮沉和与普通百姓打交道的过程中,“知识分子”所掌握的“知识”不像个人意志、社会经验以及时代的感召那样能影响故事的走向。
再看那些新世纪文学中知识分子标签更为明确的人物形象。例如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以及《月落荒寺》,李洱的《应物兄》,莫怀戚的《经典关系》,张者的《桃李》,李师江的《逍遥游》等,这些作品中的知识分子形象都有着深厚的精神血缘。他们大多在高等院校、科研机构或政府部门供职,他们是这个社会中人文社科知识最渊博的一群人,但同时也是在现实生活中最“无用”的一批人。他们谈起问题滔滔不绝,一旦行动就一事无成,历史、哲学、艺术、文学让他们明白人性的复杂,也让他们的心灵无法纯洁,但这些学科、知识却又没教会他们行动的办法。农民或工人即便再困难,他们的劳动也会变成衣食住行的一部分,他们直接参与着对物质现实的改变、改造。但知识分子常常是在物质现实层面彻底的“无用”,久而久之,他们精神世界中关于劳动与产出的因果链条会出现裂痕,要么变成怀疑一切的犬儒主义者,在极度纠结中走向崩溃与毁灭,要么放弃曾经固守的一切包括知识分子的身份和责任,去追逐世俗名利。
当代文学史上的“新人”形象,最重要的特点就是他们的行为和目的之间的关系一清二楚。上文对这个问题有所讨论,即便历史会证明他们前进的方向只在一定的时间阶段里正确,但即便是像《那儿》那样变形或者说“异化”了的“新人”形象,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行为指向何处。但新世纪文学中的知识分子形象则几乎全都身处“状况之外”。知识分子形象中应该有“新人”,但如今的状态下,“新人”的缺失或不足则成为思考知识分子形象的绝佳角度。
新世纪文学氛围中的知识分子出了什么问题?很少有人从知识分子角度讨论刘慈欣的《三体》以及主人公罗辑,但事实上罗辑就体现出了知识分子的“新人”特质,这个形象身上有通往问题答案的路径。小说前半讲述的故事是天体物理学家叶文洁,因为在“文革”期间目睹父亲受到迫害,遂通过科学手段与外星的三体人取得联络,邀请三体人殖民地球,以求彻底改变人类文明。罗辑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同时持有天文学和社会学的学位,原本是个犹疑徘徊、消极避世、游戏人生、无所作为的典型知识分子形象。但是当地球真正受到三体人的威胁,人类在科技层面毫无胜算,即将陷入灭绝之境时,罗辑却发挥了他身为知识分子的巨大作用。人类与三体人的军事实力差距,比冷兵器时代的非洲人、印第安人和热兵器时代的欧洲殖民者之间的差距更悬殊,然而罗辑却有让地球人与先进文明分庭抗礼的方式。
罗辑获得的巨大成功不是孤立的,他代表着人文知识分子的思维,代表着谭端午、应物兄等人的思维,证明着知识分子在这个社会上可能产生的巨大作用。这并非“危言耸听”,作者刘慈欣的安排也着意于此。小说中三体人直接用类似“脑电波”的方式交流,整个社会高度透明、高度协作,人类的唯一战略优势就是懂得“撒谎”(个体思维不透明)。当三体人的先遣监视设备已经遍布地球,并将基础科学的发展“锁死”,地球各国政府联合起来,安排了四位“面壁者”,他们拥有调用各种资源,且无需向任何人解释的权力,只为在意料之外处能对“三体人”反戈一击。四位面壁者分别是前美国国防部长、委内瑞拉总统、获得过诺奖的脑科学家,以及一事无成的罗辑。后面两位,前者偏向生物科学,后者偏向人文,最后面壁计划中只有他们两个得到了惨烈的成功。前两者的面壁计划都倾向于“正面解决问题”:前美国国防部长希望用球状闪电武器让人类舰队变成不死不灭的量子形态,近似于现实中的“生化武器”;委内瑞拉总统则从和强大美国的多年对抗中寻找办法,最终用毁灭太阳系的方式要挟前来殖民的三体人,这是“恐怖主义”的方式。而脑科学家和罗辑骨子里属于知识分子的犹疑、悲观则变成了彻底的“失败主义”,当意识到人类注定不可能“战胜”三体人,脑科学家希望为人类思想打上逃亡的“烙印”,只要宇宙中还有人类存在就是“胜利”;罗辑则通过“黑暗森林”理论,以将三体星球坐标暴露给更高级的攻击性文明为要挟,强迫三体人与地球人维持现状,互不侵犯。
之所以用这么长的篇幅叙述《三体》情节,是为了更明了地阐述人文知识分子的思维方式在现实中可能产生的作用。小说中罗辑俨然成了人类文明史上最夺目的知识分子形象,那种犹疑、维持现状的思维在特殊的情况下,发挥出了比强权者更大的作用。然而故事中社会大众针对罗辑的评价仍然毁誉参半,当整个社会在技术发展中承平日久,逐渐忘记了战争的残酷和灭绝的威胁,罗辑便被扫入时代的“故纸堆”,无人问津;当罗辑建立的引力波威慑机制让地球人和三体人在相互毁灭的危险边缘维持了数十年时间,罗辑又被民众当成暴力和恐惧的象征,仿佛是个将所有人类命运系于一身的独裁者。他的“高光时刻”只在于维持住了和平的一瞬,但这一瞬已经赋予知识分子思维以巨大的意义。
罗辑之于现实中的知识分子形象有何意义?对于地球人而言,三体人是个“不可解的问题”,而知识分子——无论是研究基础科学、工程、农业、医药、人文社科、经济、信息的知识分子,正是为处理当前“不可解的问题”而存在的人。请注意,这里说的是“处理”而并非“解决”。人文社科类知识分子之所以在今天的现实以及文学中时常显得无用与卑微,原因正在于时代的发展为人们带来了一种幻觉,仿佛所有的问题都可以通过技术或生产的发展“解决”,不能“解决”问题的人就是“废人”。但事实上,诸如经济发展不均衡、贫富分化、精神困境、种族问题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不可解的,此时知识分子那种“维持现状”的能力——对危险现状进行分析、平衡、阐释的能力就显得十分必要。从这个角度看,其实上述那些“不可解”的问题,正是文学以及各种叙事性艺术经常要处理的问题,如果找对了角度,知识分子形象中一样可以诞生“新人”并大有可为。
前文对新世纪文学中“新人”形象的存在与缺失、价值与问题进行了讨论,接下来要“处理”的问题便是今天如何用文学的方式,发现并塑造出有价值的新人形象。作为文学研究者,笔者也难免会认为所有文学问题都有待解决,并希望它们是可解决的,而对维持、平衡、阐释的思维选择性无视。延续着对知识分子形象的讨论,这里需要强调的是新世纪乃至新时代文学中的“新人”问题,是一个待“处理”,而不一定是待“解决”的问题。
在笔者看来,处理问题的思路至少有两条。第一条是从已有的形象中发现新质。例如上文就谈论了很多不常被放在“新人”谱系中的形象,例如《神木》中的赵上河、《那儿》中的朱卫国等。这些人物形象身上的许多核心特质,是非新的时代状况无法造就的。这些形象之所以不能完全算作“新人”,既和我们对于狭义“新人”的定义有关系,但同时也和创作者尚未让时代催生的新质变成人物形象的绝对核心,并将这种裹挟着新的要素和能量的个体通过语言和情节引导向“生”的境地有关。这些形象大多会在新时代与旧时代造成的环境冲突和心理矛盾中走向毁灭。
关于文学和现实之间的关系,文学界一直存在争论。有的人认为文学应该深入现实,而排斥离奇、传奇的因素;有的人则认为文学必然要对现实有所超越,离奇、传奇正意味着虚构与现实之间的差别。如果用“处理”问题的思维去看,二者也不妨捏合,像《三体》这样对现实展开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想象,正体现了作者卓越的想象力和文学才能。像罗辑这样的人物形象,在纯粹的现实中,若让他受困于高校的科研项目和职称体制,他必然难有作为。但若是到了人类的生死存亡之地,他的灵魂则会焕发巨大光彩,而这种光彩本就属于他。文学创作应该有一种能够审视“本质”的思维,以及为这种“本质”量体裁衣,锻造适合其发展的环境、情节的能力。像《神木》《那儿》,仅从文学或故事的角度看,都是艺术技巧和思想性相当出众的作品。但是若在煤窑下面利用规则漏洞与资本家搏斗的赵上河,能将他的狡黠(智力)、狠辣(果敢)拿到阳光之下,也许“括号里”的词汇就会变成现实;若最后在空气锤下自杀的朱卫国,能有另外一个结局,将他优秀的生产技能投入到新的领域中,让曾经金光闪闪、被画笔记录下的脊梁再一次成为妻子和儿女的避风港,也许同样能震撼人心。
可能这好比和现实中走投无路的人说“何不食肉糜”,我们也需要有作家用挽歌敲响警钟,将生活中阴暗的一面展现出来。但包括我在内的许多读者,肯定也想看到这些悲剧中的人们能有光明的结局。这对于作家而言,当然不意味着“谄媚读者”,这背后隐藏着巨大的困难,不仅需要作家有了解现实的能力,更需要作家有研究现实、面对问题的能力。届时,文学将不仅是文学,作家同时也是不用“理论”的哲学家,和不依赖“数据”和“案例”的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到时候,也许现实中的赵上河、朱卫国们能看到在玉石俱焚的方式之外,自己的生活还有另一重可能,进而文学有可能改变人生,这样不也很有意义吗?事实上,一百年前像鲁迅、茅盾、老舍那一代作家就在做着类似的尝试,无论成功与否,他们都为我们留下了巨大的精神财富,也许一百年后的读者也对今天的作家有同样的期待。
处理问题的思路还有第二条。上面说的是如何从已有的形象中挖掘新质,进而树立“新人”,第二条思路则是写此前文学史中没有的人物形象。人类的文学史太过浩繁,任何所谓“新”的人和事都可能只是历史的某个“回声”,“此前没有的人物形象”十分难找,但却也并非天方夜谭。说今天我们身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是一点也不夸张的,无论是新的国际局势、国内局势,还是新的科技发展都能支撑这一论断。文学是现实的“镜”与“灯”,现实中前所未有的波澜一定会转变成文学中新的形象和故事。在这里我想举一个例子,以论证这一猜想。互联网的发展已经有数十年了,但在中国的语境中,社交网络全面覆盖日常生活还是近十年内的事情。这里社交网络指的不仅是微博、QQ空间或微信朋友圈,更指网上的几乎一切信息都在以类似社交的方式生产、传递。例如过去我们搜索信息使用谷歌、百度等搜索引擎,但今天我们会将自己想要的信息分门别类,再在知乎、豆瓣、淘宝、虎扑等不同的带有社群特征的区域内搜索。在谷歌或百度上,和你关注同样问题的人是“隐身”的,而在后面这些细化的平台上,与你对同样东西感兴趣的人清晰可见,如果愿意随时可以展开交流,甚至平台本身也在使用大数据技术,假装是一个很“懂你”的人。过去人们对于社会新闻、国家大事的讨论,可能只存在于社区或街边的告示栏、单位的茶水间、公园的健身器材旁边,而社交性质的网络席卷生活后,人们能够看到“任何人”针对“任何事”的评论,甚至他们随时可以相互附和或相互辱骂,与此同时,社会底层和顶层之间会同时出现“人为制造”和“极其偶然”的信息通道,这其中蕴含着大量之前可能没有的故事。在这种情况下,“人”的性格、语言、行为方式、思维逻辑,以及认识自己、看待现实的方式一定都会发生改变。这种改变也许真的是人类历史上未曾有过的,正意味着“新人”诞生的“契机”。
学界普遍倾向于认为当代文学中乡村叙事占主流。这说的不仅仅是当代文学大多以农业生产占主导地位的乡村世界为背景,更意味着文学的叙事、抒情建立在乡村世界中的“面对面”的“熟人社会”基础之上。之前人们在讨论城市与乡村对于文学而言的差异时,总是感觉无从下手,而到了社交网络时代,这种差异或许就得到了比较明确的体现——以今天为背景的文学创作,很可能写的是一个庞大的“陌生人社会”,或者是“面不对面”的“熟人社会”。一切生产活动,一切日常生活,一切爱恨情仇都在这样的基础上展开,在这个基础上,我们也许能更好地寻找诞生于新机制,也象征着新机制下一切生机与希望的“新人”形象。
“新人”是个说不尽的重要话题。我们在看重历史的同时,也应该注意到“新人”形象存在狭义与广义之分。每个时代文学需要处理的,不仅是遁入风声与尘埃的历史,更是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在这个意义上,“新人”不仅意味着作家对于生活的体察和把握能力,更意味着文学对于现实和未来的分析与介入能力。在今天,“新人”形象的有无与优劣确实亟需处理,但同时我们也应该相信,新的时代和新的文学都处在开始阶段,也许经历时间的汰洗,“新人”形象只是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