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警灯照清平

2021-04-12 11:25衣向东
啄木鸟 2021年4期
关键词:王旭清平辅警

衣向东

引子

2020年5月31日清晨5点多钟,我被隆隆的雷声惊醒,仰头看到窗外落雨了,雨势很猛。我惬意地翻个身子,在哗哗的雨声伴奏下,又闭上了眼睛,打算睡个透彻。我喜欢雨天,喜欢在雨天里睡眠,也喜欢雨天里看书或是写作。雨天总会给我一种特别的安全感,身体的每一根筋骨自然舒展,甚至所有的毛孔都可以放松。

真好,这雨来得太是时候了,我希望从清晨一直睡到黄昏。昨晚,我刚刚结束一周的采访,从成都返回北京,浑身疲惫不堪。这一周在清平镇的深山里左突右奔,几乎脚不沾地……

想到了清平镇,我瞬间睡意全无,只好坐起来看着窗外的雨雾发呆。远处,又传来隆隆的雷声,但愿这雷声不是来自清平镇的方向。清平派出所的民警听不得雷声,凡是这种天气,他们必定昼夜无眠。

其实我的疲惫不是采访劳累造成的,而是因为流了太多的泪水。

清平镇属于四川省德阳市绵竹市管辖的一个小镇,地处绵竹市西北部的深山里,与九顶山接壤,面积302平方公里,占绵竹市的四分之一。翻过北边的大山,就是阿坝州的茂县,有一条穿山而过的“绵茂高速路”,桥梁和隧道的路段占了总长的85%,已经修建了十几年,据说2020年底完工。2021年通车后,去九寨沟的游客,从清平镇穿山而过,比从都江堰那边绕圈子,至少可节约两三个小时。

清平镇有五个行政村和一个社区,35个村民小组,羌、汉、蒙、藏四个民族的常住人口5000多人。小镇四周山峦叠嶂,风光旖旎,森林覆盖率达87%,有各种珍稀鸟儿在森林栖息,更有大熊猫和野猪漫步其中,被誉为“四川童话小镇”。

我去时,正好落了一场小雨,雨后的小镇云雾缭绕,远处的山脉时隐时现,那画面让我想起《西游记》中的天宫仙境。待到天气放晴,山顶松散的云层间透出一块块碧蓝的天空,云雾从山顶垂到了山腰,炊烟般漂浮着、缠绵着。

清平派出所始建于1988年11月,前身为绵竹县清平乡派出所,1996年8月更名为绵竹市公安局清平派出所。多年来,派出所连带所长在内只有三名正式民警,据说按规定在编民警应该有五人。我的老朋友、德阳市公安局公关处处长杜文革特意叮嘱我要把民警写成五人。我觉得还是实事求是好,掺了水分,就是对三名民警功绩的抹杀。

如果不是2008年“5·12”大地震和2010年“8·13”特大山洪泥石流,或许清平派出所就像埋藏在深山的璞玉,很難有闪光的机会。2008年以来,先后有民警韩顺军被公安部授予“全国公安系统一级英雄模范”,徐枫和陈涛两任所长被公安部授予“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雄模范”,有一名民警荣立一等功、一名民警荣立二等功、四名民警荣立三等功……

毫无疑问,清平派出所是一片英雄的土地,代表人物是韩顺军。

我与韩顺军总是擦肩而过。2008年“5·12”大地震后的十天左右,我赶到清平镇采访,那时候韩顺军还在部队当兵。2017年底,我重返清平,寻访当年采访过的民警和群众,韩顺军已经从清平派出所调到禁毒大队。时任绵竹市公安局政委黄和川跟我聊天的时候,特意介绍了韩顺军的事迹,希望我有机会去采访他。2019年韩顺军因病倒在缉毒一线时,已经担任绵竹市副市长、公安局长的黄和川立即邀请我去采写烈士韩顺军的纪实文学,赶巧我正在写一部关于“枫桥经验”的电视剧,便承诺2020年初写完剧本后再去,不料新冠疫情突发,拖到现在。这一次,我特意去清平寻找烈士韩顺军的故事。

我在清平镇采访了五六天,意外地发现了活着的“韩顺军”,这个人叫孟骏,是派出所现有的五名辅警之一,在清平派出所默默工作了25年,是清平派出所的“精神领袖”、“活着的英雄”、“永远的传奇”、“半个法庭”……我真不知道哪一个称呼更适合他。

我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写这个英雄的群体。

我希望读者能拿出一点点上网或者喝酒打牌的时间,听我唠叨一些他们的故事,或许能改变你今后的生活方式。这些故事会告诉你,我们生活中依旧有美好的爱情、纯净的生活,以及晶莹剔透的忠诚。

我在这里给你们鞠躬了。

悲悲喜喜总无常,英雄都是平凡人

韩顺军的一生,像过山车,起起落落,悲喜交加。

2003年,韩顺军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入伍在成都军区司令部勤务队当兵。“5·12”汶川特大地震发生后,他和战友们第一时间奔赴都江堰抗震救灾。得知自己家乡绵竹市成为重灾区,却又跟家人联系不上,不知道父母是否逃生,心里很焦急。都江堰距离绵竹市很近,他恨不得立即跑回家看一眼。五天后,他终于接到姐姐的电话,得知父母和爷爷奶奶等七名亲人不幸罹难。

韩顺军什么也不想了,把所有的力气用在抗震救灾中,直到三个月后,他才回到绵竹,在板房安置区找到了姐姐,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两人抱头痛哭。由于当时的清平乡几乎被夷为平地,他只能朝着清平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匆忙赶回部队。

当年底,韩顺军退伍回到家乡,成为绵竹市公安局交警大队的一名辅警。尽管只是辅警,但毕竟是自己喜欢的工作。上班不久,他就跟领导请求,希望回到家乡清平派出所工作。清平派出所在大山里,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不仅灾后重建任务艰巨,而且非常危险。很多人不理解韩顺军的想法,他就一句话:“那是我家乡,废墟里掩埋着我的父母和亲人。”

韩顺军回到清平派出所,凭借着对周边环境的熟悉和对群众的那份亲情,他的工作很快得到了群众的认可。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2010年8月12日晚,特大暴雨突袭清平,暴发特大泥石流,当辅警不足两年的韩顺军,迎来了他命运的大转折。由于他在抗击特大泥石流中的英勇表现,他从一名辅警破格转为正式民警。

对于韩顺军破格转为正式民警,至今在当地群众中还有一些争议,说韩顺军在抗击“8·13”特大山洪泥石流中,不像宣传的那样“伟大”。事迹材料中说韩顺军救了5000多群众的命,可当时整个清平的常住人口也不过5000人,是写材料的“笔杆子”夸大其词了。还有群众说,韩顺军的师傅、清平所最老的辅警孟骏,也应该破格转为正式民警,只是因为他没有“后台”。

“8·13”特大山洪泥石流中,清平所发生了什么?韩顺军到底表现如何?韩顺军的师傅孟骏为什么没有破格转为正式民警?带着这些疑问,我采访了前任所长陈涛。2010年8月12日晚上,陈涛是派出所唯一值班的正式民警,也是派出所抗击这场惊心动魄的特大山洪泥石流的第一指挥员。在我看来,他是最了解真相的人。

陈涛是“5·12”汶川大地震后,主动要求从城内派出所调到最艰苦的清平所的,这确实需要一种勇气。清平的山体在大地震中遭受严重破坏,其中有两座山撞在一起,大多数山体残缺不全,可以这么说,清平所的民警每天都处于生命危险之中。尤其是防汛救灾,成为压在民警们心口的一块巨石,每逢雨天,所里的民警都是整夜睁着眼睛不敢入睡。

采访陈涛,话题从韩顺军切入。陈涛坦率地说:“韩顺军从辅警转为正式民警,有运气的成分,但也不是一些群众议论的那样,他在抗击特大山洪泥石流中,表现得足够英勇。”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要说运气好,我也算一个。”

按说,“8·13”特大山洪泥石流发生后,现场指挥轮不到陈涛,巧合的是,时任派出所长杨勇,因为在山上连续值班半个月,泥石流发生的前一天刚跟另一名民警下山休息,派出所的正式民警中只剩下陈涛一人值班,其余都是辅警。

8月12日下午,雨开始下个不停,而且越下越凶。陈涛说:“傍晚5点40分,我们坐在简易棚下吃饭,根本坐不住,雨水几乎要把棚子冲垮了。我跟清平镇政府的刘书记说,今晚很危险,恐怕要出事。”

派出所民警和辅警跟清平镇政府人员一个厨房吃饭,所谓厨房,就是一个简易棚子。晚饭后,陈涛带领派出所的辅警去辖区巡查了四五次。“第二次出去的时候,我观察了绵远河水,很浑浊,远处文家沟方向传来隆隆的声音。”

清平镇属于绵远河的上游,几个行政村依河而建,河床宽阔,水流清澈湍急,即便是炎热的夏天,河水也冰冷刺骨。从河水浑浊程度上,陈涛判断有些山体已经发生泥石流,于是立即给绵竹市110指挥中心报告情况。晚上8点多钟,手机已经没有信号了,他就用对讲机跟指挥中心取得了联系,报告了清平的情况。

晚上11点30分左右,陈涛再次带领辅警出门巡查,韩顺军开着所里的警车,车上坐着陈涛和镇党委刘书记。辅警孟骏开着一辆面包制式警车,车上坐着镇党委的胡副书记,还有两名镇政府干部。他们走到老街时,街面上的积水已经很深了,很多群众不敢在家里待了,纷纷从屋内跑出来,三五成堆地聚在门口,对着哗哗的雨水议论着。他们挨家挨户动员群众离开住房,转移到安全地带。有一位行动不便的老大爷,被孟骏背上了面包车。此时,陈涛他们再次观察绵远河水,发现河水裹挟着泥浆和石头滚滚而下,觉得不对劲儿,立即让孟骏用面包车把老大爷送到镇政府。

“我告诉孟骏,过河后不用返回了,让他负责河对岸的群众转移工作。”陈涛停顿了一下,补充说,“这就是命运,如果当时孟骏跟我一组,或许破格转为正式民警的人就是他了。”

韩顺军开着警车,拉着警报,跟陈涛和刘书记沿途喊叫,让群众迅速转移。陈涛说:“我们有紧急情况撤离的预案,也多次演练过,每个村民小组都有固定转移的路线。”

他们沿着河边向上游行驶,经过棋盘村、包圆村,走到文家沟沟口的盐井村时,一股泥石流从沟口迎着警车滚滚涌来。陈涛一看不好,立即让韩顺军调转车头朝后开,不料有一个树桩正好被泥石流冲到车底部,将车身卡住了。陈涛急了,大喊:“加油门,踩到底!”

警车轰鸣着,拖着树桩冲出很远。警车脱险后,朝银杏沟盐井村5组方向疾驰,到达白果林时,前方的道路已被泥石流封堵,警车无法前行,他们用警车喇叭向银杏沟里喊话,群众听到警报声后陆续跑了出来。

陈涛确认村里的人都转移后,才让韩顺军开车朝下游行驶。途中,遇到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在雨中艰难走着,陈涛下车询问情况,男人说他是从文家沟下来的。文家沟在“5·12”大地震时山体喷发,巨大的能量将一块块巨石冲出几百米,有一个村民小组,全部被掩埋在沟谷,一个人也没跑出来。为了防汛抗洪,政府在文家沟修建了几道拦水坝,最后一道大坝还没有完工,这个男人就是工地的民工,专门负责用骡子驮水泥。晚上,他住在工地的帐篷内。这个男人说,文家沟几道拦水坝已经被泥石流冲开了,他险些被泥石流卷走。在场的刘书记一听,心里很焦急,对陈涛说:“马上回镇政府向市里报告情况!”

这时候,清平幸福大桥已被洪水淹了,车辆无法通行,另一座正在加固的大桥,桥面上布满了钢筋和水泥柱,也无法通车。陈涛安排韩顺军留下来,开着警车沿河边的村子再巡查一遍,看有没有漏掉的群众,他和刘书记徒步深一腳浅一脚地跨过了正在加固的大桥,分别跑回镇政府和派出所向上级报告情况。韩顺军开车继续向前搜索,边走边呼喊群众撤离。

“派出所的,停一下!”韩顺军听到有人求救,他停车打亮手电筒,发现三名村民在齐腰深的泥水中挣扎,立即跳过去,把三人营救到高地。

再次上车,正准备发动警车,韩顺军突然感觉车身动起来,扭头一看,车窗外滚滚的泥石流咆哮而来。他快速跳下车,拼命地往路边爬去,连滚带爬冲出几十米后,终于爬出了泥石流。再一回头,泥石流已经把警车淹没了。

韩顺军来不及多想,奔跑着去村里巡查,发现一位返回家中取东西的老大娘被困在家门口。韩顺军搀扶着老大娘朝房子后面的小路撤离,遇到几位村民,就把老大娘交给村民:“山下可能还有人,我下去转转。”

村民们都说太危险了,劝他不要下去了,韩顺军摆摆手,坚定地朝山下跑去。

8月13日,天刚蒙蒙亮,绵远河水位下降了,韩顺军疲惫地返回派出所,看到陈涛后,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带着哭腔说:“出事了,我把警车丢了……”

陈涛说,当时韩顺军很紧张,那辆警车是汶川大地震后江苏省援助的,也是清平派出所唯一的警车。他作为辅警把警车搞丢了,担心受到处分。“我当时也心疼那辆警车,但还是安慰他说,没事,人回来就好。”

其实陈涛已经顾不上警车的事了,他最关心的是灾情如何,有没有群众伤亡。他带领几位辅警在辖区内奔跑着巡查,用手机拍下灾后的惨状,想尽快报告市局指挥中心,让上级领导直观地看到灾情,对支援工作作出准确判断。

拍完照片后,他直奔镇政府大院。此时整个清平的网络信号全中断了,只有镇政府大院有一个应急移动基站,不过只能允许十几个手机同时打进打出。大院内有很多避难的群众,都在想办法跟亲人取得联系,网络完全瘫痪。陈涛不仅要跟市局指挥中心取得联系,还要将用手机拍摄的照片传送出去,难度非常大。他站在一个高处,朝群众喊叫,让所有人停止使用手机,然后一张张艰难而缓慢地传送照片。

和韩顺军一样,清平派出所的每个民、辅警,都“不悔身上衣”

暴雨在清平肆虐了一个晚上,绵竹市领导估计到会有重大泥石流灾害发生,于是都聚集在绵竹市公安局指挥中心,都熬了个通宵。天亮了,公安局指挥中心一直没跟清平派出所取得联系,绵竹市的领导非常焦虑。就在这时,指挥中心接收到了陈涛用手机拍摄的照片,在场的绵竹市领导们无比兴奋,说清平派出所的民警是好样的,关键时候顶得上去。

绵竹市领导从传回来的照片中,大致看到了灾情的严重性,立即向上级报告,请求直升机增援。直升机在清平镇上空侦察后,准确地向灾区投放了应急物资。

陈涛立大功了。

在面临重大泥石流灾害时,陈涛沉着冷静,出色完成了任务,被公安部授予“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雄模范”,提拔为清平派出所指导员,后来又当上了所长。

不过,“8·13”特大山洪泥石流后,陈涛落下了一种病,夜里总睡不好觉,精神高度紧张,下雨的时候害怕泥石流,晴天的时候又害怕发生森林火灾,车上始终装着几个自动灭火器。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焦虑症。后来,组织上把他调到别的派出所,以缓解他的精神压力。

我问陈涛:“现在睡眠好些了吗?”

陈涛说:“遇到下雨天,还是紧张。”

我又问:“听说韩顺军是主动要求调走的……”

不等我说完,陈涛就打断我的话说:“韩顺军跟我不一样,他喜欢破案,要求调到缉毒大队,那可是又累又危险的地方,是需要勇气的。不管别人说什么,我最了解韩顺军,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我点点头。虽然我没有采访到韩顺军,但我觉得陈涛对韩顺军的评价很中肯。韩顺军破格转为正式民警,有运气的成分,但不是每个遇到机会的人都能把握住机会,这就需要一种勇气,也需要一种责任感。“8·13”特大山洪泥石流中的预警和转移过程,创造了教科书式的救援范例,很多村民至今感谢韩顺军的救命之恩。

韩顺军主动申请调入绵竹市公安局禁毒大队,走上了缉毒一线,成为在“刀尖上行走”的人。要成为一名合格的禁毒民警,并不容易。怎样搜集线索固定证据?如何分析情报信息?韩顺军下了苦功夫,案子争着办,有空就看书查资料。禁毒大队大队长老宋说:“韩顺军身上有着部队的战斗作风,肯吃苦肯学习,三个月就开始主办案件了。”

老宋介绍说,2015年3月,韩顺军第一次参与办案,明知犯罪嫌疑人持有枪支,他却主动请缨,担任第一抓捕手。实施抓捕时,嫌疑人开门后发现不对,立即转身跑回屋内。韩顺军一个疾步冲上前,将嫌疑人扑倒在地。事后才发现,就在嫌疑人被扑倒的旁边桌子上,放着一把自制手枪,子弹已经上膛,倘若嫌疑人拿到枪支与警察对峙,韩顺军及其他抓捕人员的生命将面临巨大威胁。

韩顺军最初到禁毒大队只是借调,关系没有马上转过来。2015年11月13日,在全国“利剑”禁毒专项行动中,韩顺军和战友们对绵竹市某宾馆疑似涉毒房间突击检查。“我当过兵,我走前。”他又是第一个冲进了房间,处置完嫌疑人后,韩顺军突然觉得脚疼,仔细一看才发现,自己的鞋被毒品注射器的针头刺穿了。现场注射器针头可能被多人使用,韩顺军极有可能感染致命病毒。

韩顺军被紧急送往医院检查,医院排除了梅毒等传染病,至于韩顺军是否感染艾滋病毒,需要等一个月后才能出结果。这一个月里,一向开朗的韩顺军沉默了,他有意避开家人、好友,希望不给他们造成伤害。

所幸,最终检测结果一切正常。

禁毒大队的战友都觉得,经过这场惊吓,韩顺军可能又要回派出所了,没想到他还是请求调到禁毒大队。在禁毒大队工作四年多,韩顺军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先后参与破获重大涉毒案件70余起,抓获涉毒犯罪嫌疑人、查处吸毒人员上千名。因工作成绩突出,他被四川省公安厅评为“全省公安机关打击毒品违法犯罪‘利剑专项行动成绩突出个人”,被德阳市公安局评为“推进‘最强实战工作成绩突出个人”。

2018年10月,韩顺军在一起贩毒案件中发现重要制毒线索,为摸清嫌疑人马某的活动规律,他连续一个月每晚潜伏在马某家附近的农田里,密切注视其一举一动。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德阳禁毒支队及人民银行反洗钱部门的协助下,韩顺军根据一个电话号码,排查出马某(吸毒前科人员)系制毒高危人员,有重大嫌疑。2019年3月10日,韩顺军终于摸清了以马某为首的制贩毒品团伙成员构成、组织分工、活动规律、制毒窝点分布以及贩运方式等情况,掌握了制贩毒相关证据,使案件取得重大进展。

而就在此時,德阳市公安局禁毒支队转来湖南省怀化市禁毒部门的请求协作函。他们这才发现,韩顺军主办的“10·11”制造贩卖毒品案与怀化市靖州公安局禁毒大队正在当地办理的案件“撞线”了。不仅如此,这还是一起公安部督办的重大案件。

听到这个消息,韩顺军异常兴奋,恨不得不吃不喝争分夺秒破获案件。3月13日中午,连续工作36个小时的韩顺军突然脸色苍白,额头直冒冷汗。民警老谢劝他去医院看看,韩顺军却摆摆手,说自己没什么大事。到了下午3时,韩顺军疼得撑不住了,忍不住说:“老谢,陪我去趟医院。”

老谢不曾想到,这竟然是韩顺军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3月18日,韩顺军因突发急性胰腺炎抢救无效牺牲。他生前的同事、“10·11”制造贩卖毒品案专案组的民警们,忍着悲痛继续对案件进行跟踪侦查,在韩顺军牺牲20天后,德阳市局、绵竹市局组织80余名警力、5个抓捕小组迅速行动,分别对“10·11”制造贩卖毒品案团伙实施围歼抓捕。除一名嫌疑人漏网外,以马某为首的制贩毒团伙被一网打尽,现场查获麻黄草4579公斤、疑似液态冰毒2765公斤、疑似成品冰毒825克、气枪1支、仿制式手枪子弹3发。6月25日,逃跑的一名嫌疑人也落网了,一条盘踞在四川和湖南之间的毒品输送链条被彻底斩断。

韩顺军是英雄,却又是一个极其平凡的人。这个挚爱警服、富有梦想的小伙子,短短的一生大起大落,极具传奇色彩。

就在韩顺军牺牲后的第26天,他的儿子出生了。

我很想去看望一下韩顺军的儿子,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我问清平派出所所长侯地伟,能不能采访韩顺军的妻子?侯所长半天没说话,低头想了想说:“我跟她联系一下吧,你知道……她的生活刚平静下来。”

我很理解地点点头:“你试试看吧,如果她不愿意,不要勉强。”

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已经不抱希望了。

到了中午,侯所长告诉我,韩顺军的妻子同意下午接受采访,不过因为是上班时间,侯所长专门给她单位领导打电话,替她请了假,采访地点就安排在我居住的酒店房间。韩顺军牺牲后,为了方便她照顾孩子,绵阳市局跟当地国企“金申投资集团”协商,將她调了过去,解决了“五险一金”。侯地伟所长说:“这两年,我们所经常去家里看望她,问她有什么困难,她跟我们的关系一直都很好。”

我明白了侯所长的意思,就是她之所以接受我的采访,完全是因为跟所里的这份感情。

侯所长陪我简单吃了几口午饭,就忙开车把我送回酒店。我和侯所长上电梯的时候,有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跟在我们身后一起上电梯,我后退的时候,不小心踩了女孩子的脚。

“对不起,对不起。”我忙对女孩子道歉。

女孩子轻轻抿了一下嘴唇,低头没说话。

出了电梯,我快走几步,赶在侯所长前边,打开我房间的门,把侯所长让进去。回身关门的时候,发现电梯上的女孩子也跟着进了我的房间。我愣住了,疑惑地问:“你找谁?”刚问完话,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忙去看侯所长。

侯所长笑了:“这就是韩顺军的爱人刘丹。”

我这才仔细打量她。看上去她只有二十五六岁,身子瘦弱,样子很清纯,说不上多么漂亮,但很秀气。她有些羞涩地瞟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脸上挂着淡淡的忧伤,也正因为这份忧伤,让她有了一种令人垂怜的凄美。

我有些尴尬,转而责怪侯所长:“哎哎,侯所长,刚才在电梯口,你怎么不给我介绍啊?看你的表情,好像陌生人似的。”

侯所长笑了:“她一直在电梯口等我们,我以为见面时,你已经看出来了。”

“好吧,算我傻。”

我和侯所长都笑了。刘丹也笑了笑,笑得很矜持。侯所长不打搅我的采访,他到楼下大堂等候,让我采访完给他发短信。他冲刘丹点点头,走出房间。这时候,我发现刘丹依旧背着双肩包,很拘谨地站在那里。我忙给她倒了一杯水,让她坐在沙发上。

“你儿子多大了?”我不知道该怎样触碰这个话题,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她不假思索地说:“14个月零7天。”

我沉默了。不用问,她每天为儿子数着天数。儿子的岁数加上26天,就是韩顺军离开她的天数。她发现我看着她不说话,于是主动补充说:“会说话,会叫爸爸了。”

我的心一揪。既然她切入了正题,我也顺着她的话问下去。我说:“如果韩顺军活着,一定很高兴。”

她低下头,再次抬起头时,眼里已有泪花。她低声说:“我指着照片告诉他,这是爸爸……他就爸爸、爸爸地叫。我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跟孩子解释。”

我叹口气,又重复说:“真是遗憾,韩顺军如果活着,该多高兴……”

她点点头说:“他一直想要个男孩儿。”

好半天,我不知该怎么接话,气氛有些凝滞。我把话题从孩子身上转移开,问她怎么认识韩顺军的。她直了直身子,脸上的表情轻松了一些。她说自己跟韩顺军村子挨村子,韩顺军从部队退伍回来后,有好几个人给她和他牵线。“我们清平地方很小,能找到合适的不容易,他算是不错的。”

也是,韩顺军从部队复员进了派出所,虽然是辅警,但小伙子素质好,穿上辅警制服很精神。

刘丹跟韩顺军2011年结婚,一年多后,韩顺军就破格转为正式民警,2015年调到市局禁毒大队。我问刘丹:“韩顺军主动要求调到禁毒大队,跟你商量过吗?你当时怎么想的?”

刘丹很真诚地看着我说:“他主动要求去禁毒大队,其实是为了孩子。”

我有些吃惊,提醒刘丹,韩顺军的事迹材料上介绍,他主动要求调到禁毒大队,是因为喜欢破案,希望自己得到锻炼。刘丹摇摇头:“不是,就是为了女儿。原来我陪他在清平住,2014年我要陪女儿到绵竹上幼儿园,他只能每天从清平到绵竹来回跑了。他就跟我商量,要调到禁毒大队,离家近,不用来回跑。”停顿了一下,她又说,“禁毒大队的工资待遇也比派出所好一些。”

她的坦诚让我始料未及。不过,我不但没有觉得韩顺军有什么不对,反而觉得他更像个男人了。

其实,刘丹并不赞成韩顺军调到禁毒大队,毕竟谁都知道禁毒大队的工作有危险。她说,我妈妈经常叮嘱我,要多支持他的工作,不要让他分心,我有时候给他打电话打不通,心就慌了,几次劝他换一个工作。“你看他浓眉大眼的,一笑特憨厚,他做事情太认真,不怕吃苦,是拼命三郎。”

一天深夜,韩顺军接到上级电话,需要他赶到某地去抓捕涉毒嫌疑人。此时,他七岁的女儿刚睡熟,而刘丹在30公里外的另一个镇值夜班。韩顺军看了一眼熟睡的女儿,锁紧门窗后赶往现场。第二天早晨6点多,犯罪嫌疑人被抓获。按照办案流程,这个时候需要立即突击讯问犯罪嫌疑人,没想到韩顺军却突然向副大队长请假半小时。副大队长当时就急了,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请假?韩顺军忙给副大队长解释,说昨晚把女儿丢在家里,他要回家看一眼,给女儿做个早饭,送她上学后就回来。副大队长更生气了:“那还磨叽什么?还不快回去?你胆子真大,把孩子一个人丢家里!”

刘丹说:“为这事,我跟他吵了几句,真是太气人了。其实,我对他没太多要求,就希望他帮我照顾好孩子,每天平安下班,真没想到……事情都赶在他身上了。”

我问刘丹:“韩顺军住院时,你也临产了吧?”

她点头:“起初他住在绵竹医院,当时看到他插了很多管子……我给他喂水,他觉着躺得不舒服,想让我扶他坐起来。后来诊断是急性胰腺炎,转到成都医院,我爸爸跟着去照顾他。我当时快生了,妈妈留在家里照顾我。他在医院住了好几天,我每天打电话问我爸,那边怎么样了,我爸总说还不错,但我总是心慌。有一天晚上,凌晨4点多,我突然醒了,觉得有些不舒服,打开灯,一个人坐在那里胡思乱想。这时候,隔壁房间我妈妈在接电话,听声音是跟我爸爸通话,之后有哭声。我心一沉,知道出事了,一下子就晕倒了。我妈妈赶紧叫救护车,把我送到医院保胎。”

韩顺军去世后,遗体停在殡仪馆里。刘丹住在医院,一直没去看,她说不敢去,不敢面对他。后来得知,出殡那天,因为她有身孕,按规矩不准她跟韩顺军见面了,但她还是强撑着从医院出来,看了一眼韩顺军,跟他做了最后的告别。

我在清平派出所采访时,曾经跟韩顺军一起工作的战友告诉我,韩顺军出殡那天,刘丹挺着大肚子,身边还带着七岁的女儿,哭喊着给韩顺军送行,在场的民警都忍不住转身哭泣。“孤儿寡母的,太惨了,都不敢看她们母女俩。”

刘丹告诉我,韩顺军走的那天,女儿照常去上学了,到了中午,几位亲友陪着她去学校接女儿。刘丹说:“我原来想忍着不哭,可见到女儿,一句话说不出来,还是哭了。”

最终,是几个亲友艰难地把事情告诉了刘丹的女儿,说爸爸没抢救过来。女儿已经懂事了,听到这里,放声大哭。“女儿平时跟爸爸很亲,就喜欢爸爸给她做的饭。女儿爱吃咖喱饭,他就在网上自学怎么做,给女儿买了蟹黄包,他自己舍不得吃一口。”

“韩顺军还会做饭?”我问。

刘丹自豪地点点头:“做得很好,而且非常喜欢给我和女儿做饭。他就是太忙了,觉得对不住我们,所以只要回到家,就到处找家务活儿做。”

刘丹说话的语气中,依然透露出对韩顺军深深的眷恋。

“现在你上班,谁帮你带孩子?”

“我父母,还有姐姐。多亏姐姐,她把我女儿带在身边,每天接她上下学。”

我知道她说的姐姐。“5·12”大地震,家里的親人都罹难了,只剩下这姐弟俩。刘丹跟韩顺军结婚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是姐姐操办的。现在韩顺军也走了,姐姐忍着悲痛,帮着刘丹抚养两个孩子。说真的,韩顺军的姐姐让我敬佩,这是一位不平凡的女人。

我宽慰刘丹:“有姐姐帮你,多少能轻松一点儿。”

她叹口气:“韩顺军在的话,可以陪我说说话……”

“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多找姐姐商量,多找姐姐聊天。”

她摇摇头说:“不一样的,还是老公好……”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只有岔开话题。我问她以后怎么办,不能总是一个人。她明白我的意思,说现在什么也不想,就想把身边的一儿一女抚养大。

“我想把儿子教育成韩顺军这样的人。”她看着我,眼神坚定。

我心里一热,真真切切地被她感动了。她和韩顺军都是平凡的人,但他们身上都有一种不平凡的执着和信念。

“不悔身上衣。”这是韩顺军的微信签名,其实也是他生命的写照!

卑微辅警责任重,一枝一叶总关情

不了解公安队伍的人,把辅警比喻成公安队伍雇佣的“长工”,显然是对辅警的不尊重。其实在公安队伍中,辅警的人数是正式民警的两三倍,他们承担了公安队伍的大量工作,越来越成为公安队伍不可或缺的力量。

这些年,我采访过上百名辅警。坦率地说,辅警孟骏是我遇到的最特别的一个人。跟他相遇后,我内心有一种愧疚感,觉得欠了他什么似的。我曾经去绵竹市局采访过几次,也去清平派出所采访过,竟然连孟骏的名字都没听说。我写了那么多绵竹民警的文章,却从来没写他一个字。

我决定写孟骏的时候,才发现这是一件挺难的事。孟骏的身份有些尴尬,严格地说,他连辅警都算不上,只是借用到派出所帮忙的临时工。

1995年,孟骏参加了清平乡政府的公开招聘,成了乡政府编外人员。那时候清平乡派出所属于乡政府管辖,孟骏就被分配到派出所,协助民警工作,跟政府招聘的其他编外人员一样,由乡政府发工资。一年后,乡改镇,清平乡派出所更名为绵竹市公安局清平派出所,直接归属绵竹市局管辖。据说那一年,全国各地像孟骏这样的派出所编外人员,大多转成了正式民警,可不知什么原因,绵竹市局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孟骏依旧拿着清平镇政府的工资,在派出所协助工作。

后来派出所警力紧张,绵竹市局向社会公开招聘了几批辅警,工资由绵竹市局发放。过去,全国各地公安队伍都是这种情况,自己招辅警自己解决工资,因此各地辅警的工资待遇差别很大,辅警的服装也五花八门。这些年,随着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基层公安队伍的警力严重不足,对辅警的依赖越来越大,国家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发文,对招聘辅警提出了严格的标准,辅警的工资由中央财政统一解决,提高了辅警的待遇。然而,警不警、民不民的孟骏,依旧拿着镇政府微薄的工资,一干就是25年。

微薄的工资有多少?每月1600元。孟骏是清平所工资收入最少的人,却干着最苦最累最重要的工作。

我在清平镇采访了老村支书孟开金,他说孟骏做事特别公平,老百姓有了官司,都要找孟骏解决。有一次,孟骏看到十几个人到镇政府闹事,因为要求没得到满足,都赖着不走,他就去食堂打饭给他们吃。“好多矛盾纠纷,都是孟骏解决的,他一个人就顶半个政府。在我们眼里,他就是政府。”

孟开金这话有些夸张,却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孟骏在群众心中的分量。

孟骏在派出所主要有三项工作:第一,承担了大部分矛盾调解工作,群众与群众之间的矛盾、群众与政府之间的矛盾,每年经他调解的案例上百起;第二,派出所的每项工作总结和材料汇报;第三,值班。

清平镇不大,只有几个村子,村子之间挨得很近,彼此几乎都认识,亲友关系盘根错节,给矛盾调解带来很多麻烦。表面上是两个人吵架,可背后是家族与家族甚至村与村之间的利益争斗,一旦调解不到位,就可能引发群体事件。孟骏是清平镇本地人,跟当地群众都熟悉,一些复杂矛盾纠纷的调解,派出所都交给了孟骏。当然,因为熟悉,当地群众也信任孟骏,愿意让他参与矛盾调解。每次矛盾调解,孟骏都要做大量的功课,迅速找到矛盾的“穴位”,让复杂的问题简单化,让双方都能诚恳地接受批评教育。经他调解的案件,很少留下后遗症。时间久了,孟骏就成为派出所的“金牌”调解员。

孟骏(右)现场调解纠纷

2011年,孟骏被清平镇政府任命为“综合治理办公室”副主任,其实没正主任,综治办就他一个人唱独角戏。他本来就是镇政府的人,拿着镇政府发的津贴给派出所打工,现在镇政府需要他承担起社会矛盾纠纷调解工作,他别无选择,只能两头兼顾。

所长侯地伟说:“我现在处理一些重大事情,还要事先请教一下孟骏,群众内部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事情,孟骏都了解。我也知道他很累,可矛盾纠纷调解这一块,离了他真不行。”

我采访派出所民警汤俊的时候,汤俊说:“其实,我们派出所谁都不用写,你就写写孟骏,他从来没休过假,几乎每天都住在派出所,每天晚上都在写材料。”

我追问道:“你估计,他一年能有多少个晚上住在派出所?”

汤俊略微思考片刻:“大概一年有200多天不回家,住在派出所,不是写材料就是值班。”

“200多天住在派出所?太夸张了吧?”我感觉有点儿不可思议。

汤俊认真地点点头说:“是真的,有两年,他妻子也住在清平镇,离派出所也就500米,可他经常一个月都不回家一次。”

“他跟……老婆的关系好吗?”我试探地问。

“好啊,跟这个老婆挺好的。”

我注意到汤俊的措辞:“‘这个老婆?這么说,他离过婚?”

汤俊沉默半天,叹息一声说:“离过一次。孟骏活得很累,如果我是他,头发都能急白了。”

我心想,像他这样,一年有200多天住在派出所,老婆不跟他离婚才怪呢。汤俊介绍说,孟骏跟前妻生的大女儿十四五岁了,正是上学花钱的时候,后来结婚又生了个小女儿,一个月不到两千块钱的工资,养活两个孩子,想想都愁人。“他跟我借过几次钱……但这事你千万别问他,他自尊心很强,不想让别人知道。”

说到自尊心,汤俊给我讲了一件事。派出所的民警偶尔也会到外面饭店聚一聚,比如过生日或者什么喜事,每次都要喊上孟骏。孟骏总吃别人的,自己不请客,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就尽力找理由躲开。有一次,孟骏为了感谢汤俊的帮助,破天荒地请汤俊吃了一次饭。这顿饭让汤俊心里难受了好几天,虽然花了不到一百块钱,可对于孟骏的家庭来说,一百块钱能做很多事。想来想去,汤俊拿出一百块钱偷偷塞进孟骏的衣兜里。孟骏发现后不高兴了,说借钱是借钱,请客是请客,两回事,要把钱退给汤俊。汤俊死活不收,孟骏就又去饭店弄了一桌饭菜,请汤俊去吃,搞得汤俊很尴尬。

“他说,如果你再给我钱,我就一直请下去。我知道他这个人倔强,只好认输了。”汤俊说着,忍不住摇摇头。

关于孟骏,我有太多的事情想要了解,于是请示侯地伟所长,希望给孟骏一天的时间,让他去我住的宾馆,我要安安静静地跟他细聊。

孟骏吃过早饭,就到宾馆找我。一眼看上去,他就是一个老实人,脸上总是挂着谦卑的笑,坐在我对面,两只手不知该放在哪里。刚坐下,他就急火火跟我汇报自己在派出所的工作,全是一些套话。我打断他的话说:“孟骏,你今天一天的时间都归我了,咱俩慢慢聊,不着急,午饭就在我这儿吃……”

正说着,孟骏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手机,又看看我,歉意地说:“我接个电话。”

给孟骏打电话的是清平镇的群众,说自己的老母亲看样子活不几天了,他要给老母亲选一块墓地,希望孟骏陪他一起去山里看看。孟骏连连点头,说自己上午有重要事情,中午陪他去看墓地。我有些纳闷儿,选墓地怎么还找派出所?孟骏解释说,这儿的群众比较信任他,什么事情都希望征求他的意见。“午饭后,领导你休息一下,我陪他去山上转转。他母亲病了好久,估计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说话间,他的手机又响了,他急忙摁死。我说你有事就接电话,咱们就是随便聊,不耽误事情。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所里知道他在接受采访,有事不会找他了,但群众不知道他正忙着,不管时间和地点,只要有事就会给他打电话。

我注意到孟骏的手机,是很老很旧的款式,表面磨损严重,手机屏的一角破碎了。他就用这个破手机,一上午接听了几十个电话,我的采访只能见缝插针,争分夺秒地抢时间了。

“5·12”大地震的时候,我到清平所采访过老所长徐枫,很遗憾没遇见孟骏,甚至没听说过他的名字,我想知道那时候他在哪里。

孟骏告诉我,2008年5月12日上午,他在绵竹市局搞培训,大地震发生后,他想立即返回清平所,但道路已经阻断。这时候,他遇到了一些清平的群众,有二三百人,是从清平到绵竹来办事的,遇到地震后回不去了,聚在政府门前吵闹。他心里清楚,现在政府有太多的大事需要处理,他必须自己想办法安置这些人。经过四处打听,他找到了附近一个化工厂,翻过围墙进了院子,找到了厕所,还找到了一个水塔,里面有水,他很兴奋,那时候有水就可以保命。他立即把清平的群众都集中在化工厂院子内,对人员进行编组。“清平的群众大多都认识我,我说怎么办,他们都听从安排。”

把群众安置好,他又跑到民政局汇报情况,跟民政局要了方便面和矿泉水,分发给群众。

孟骏最惦记的还是清平派出所,知道派出所一定非常艰难,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地震后的第三天,他得知有一支部队要挺进清平,需要带路的人,于是就拿了一条板凳,站在清平群众当中说,我们要组织三支“敢死队”为部队带路,条件是35岁以下的、没有家庭负担的人。话音刚落,人们都抢着报名,其中有不少五六十岁的。当然,超过年龄限制的,都被他婉拒了。

三支“敢死队”选拔出来后,孟骏把自己的工作笔记和重要物件托付给清平的一名群众。“如果我回不来了,就把这些交给我家属。”他要舍弃一切,把部队带进清平镇。

临行前,孟骏特意在绵竹采购了一些药品,回到清平镇后,他将药品交给了镇卫生院副院长。副院长很感动,对于清平镇来说,这些药品比黄金都珍贵。

当时,清平镇余震不断,社会治安混乱,接连发生几起盗窃案件,派出所只有所长徐枫一名正式民警,忙得焦头烂额。孟骏回来后,因为对本地情况太熟悉了,很快就锁定了犯罪嫌疑人,稳定了社会秩序。清平镇是有名的矿区,地震后,炸药库坍塌,大量的雷管、炸药散落在外面,孟骏协助所长徐枫,销毁了三万多发雷管和一些炸药。

清平镇是地震重灾区,一些山头被夷为平地,房屋几乎全部垮塌,大量群众需要尽快转移出去。孟骏和徐枫背着没有销毁的雷管,组织群众朝山外转移。此时,孟骏的父亲和八岁的女儿,也在转移的群众队伍中,可孟骏根本无暇顾及。走到一处山崖下,发生余震,父亲被滚落的石块砸在下面,受了重伤。父亲倒下的一瞬间,把自己的孙女紧紧抱在怀里。后面赶上来的一位战士,从石块中救起了孟骏的父亲,用担架抬出了危险区。因为这件事,父亲很久不搭理孟骏,说他没有一点儿人情味。

“我后来一直在寻找那个兵,我想找到他,给他下跪,谢谢他救了我的父亲和女儿。”说到这里,一直憨憨地笑着的孟骏,满眼泪水了。

孟骏的父亲说的没错,孟骏确实“没有人情味儿”。前妻因为他无力养家离他而去,第二次结婚后,他为了解决家庭的经济困难,从朋友那里借了十几万,又从银行贷了款,在清平镇开了一个小商店,让妻子经营。然而开张不到一年,就发生了大地震,商店内价值18万元的商品全部被受灾群众拿走了,花了四五千块钱买的一台发电机,在清平镇抗震救灾中成了唯一的照明电力,发挥了很大的作用。灾后重建时,清平镇受损的商铺店主都去找政府要求赔偿,镇政府把矛盾调解的工作交给了孟骏,让他调查商铺受损情况,适当赔偿店主遭受的损失。孟骏在调查摸底后,给很多商铺店主发放了补助金,但自己受损的18万元,一分钱也没要。

当时,他的工资每月只有600多块钱,十几万的债务对这个家庭来说,是难以想象的沉重负担,他老婆不生气才怪呢。说真的,没跟他离婚,已经是够客气了。

当然,孟骏有他的道理。他说每天有上百人睡在政府大厅不走,要求得到补偿金,如果他先给自己家的商店经济补偿,不让群众戳脊梁骨吗?这是派出所干的事吗?“我虽然不是民警,但代表的就是派出所,群众就是把我当警察看。正因为我办事公道,群众才信服我,我才能一次次化解群众跟政府的矛盾。清平镇的群众不容易,多灾多难,接连经历了两次家园重建。”

我明白他说的“两次”的含义,一次是大地震后重建,另一次是2010年8月的特大泥石流灾害。在地震后刚刚重建的楼房,又被泥石流冲垮了。灾后,孟骏负责赔偿调解工作,先后接待了6000多人次,几乎一年没回家,快累死了。

说到2010年的“8·13”特大山洪泥石流,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听一位姓李的群众说,韩顺军破格转为正式民警,是因为他有后台,其实你才应该破格转正。”

孟骏咧嘴笑了笑,说当时他跟韩顺军一起报上去了,最后只批准了韩顺军。他有些伤心地说:“我运气一直不好,没这个命。我有三次机会,1996年派出所归属绵竹市局的时候,我错过了转为正式民警的机会;大地震后,公安队伍警力严重不足,从地方上招了很多人,我还是没转正;特大山洪泥石流,又没我的事……”

说真的,他的运气的确不咋样。据我所知,大地震后,四川公安队伍伤亡惨重,确实招收了很多人,清平派出所的民警何川、所长侯地伟,曾经都是辅警,都是大地震后成为正式民警的。我有点儿后悔,这真是一个糟糕的话题,只得宽慰他说:“你的好运气都攒着呢,说不定哪天一起爆发。”

他笑了,我也笑了。

孟骏说,泥石流后的这次重建,比大地震后的重建任务还艰巨。为了防止山体滑坡,上级決定关闭清平大部分矿山,推进生态文明,保护青山绿水。然而,清平镇属大山区,人均可耕种面积较少,且出产较低,连基本口粮都难以维持。群众多次尝试发展药材种植、果树种植等项目,大部分项目均因土壤、气候、物种的生长周期诸多因素影响而收效甚微,只能通过砍树、山木出卖等方式换取收入。自20世纪80年代起,全镇逐渐发展矿山企业,大部分劳动力进入矿山务工,贷款购买货车从事营运,群众的收入大幅提升,极大地刺激了全镇经济的发展,新兴的矿山企业也很快取代了传统经济,成为全镇的支柱产业。矿山一旦关停,矿山务工、营运货车、企业管理、矿产品经营、环卫岗位上的人员都将失业,全镇80%的家庭生活将严重受损,群众肯定想不通。在他们看来,靠山吃山,不允许开矿,又没有土地可耕种,难道等死吗?

更严重的问题是,矿山采掘投入资金较大,投入千万资金的矿主不在少数,有的矿甚至尚未正式出产,一旦矿山关闭,投资者的预期利益难以实现,资金链条断裂,将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群众对于政府的做法不理解,纷纷到镇政府集访,坚决反对矿山关闭。不用问,做群众思想工作的任务又交给了孟骏。在镇政府那边,他兼任综治办副主任,在派出所这边,他是“定海神针”,无论从哪边说,这个重担都应该他来挑。他没有推辞,甚至连一句为难的话都没说,一头扎进群众当中,向群众宣讲习总书记关于环境生态建设的讲话精神、生态建设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宣讲党和国家关闭矿山企业对子孙后代的重要性;宣讲环境生态破坏的严重性。他告诉群众说,清平镇矿山资源储备不足,即使没有政策性关闭,三四年后也会逐步枯竭,转型在所难免。

孟骏虽为辅警,但熟知政策法规,矛盾化解经验丰富,又有较好的群众基础,他的话能够被群众接受。在接访过程中,无论是矿工、货车司机或是矿产品经营者、投资老板、普通村民,他都平等对待,认真倾听他们的意见和诉求;无论是反映问题或是发牢骚,他都不轻易打断;无论是白天或晚上,他办公室的门总是开着。一天下来,少则几十个,多则上百人,面对群众提出的各种问题,他都一一回答,哪怕是重复很多遍的问题,仍旧耐心解释。哭诉的,他给递上纸巾,骂娘的,他忍着,有些人整天整夜待在他办公室不走,他就通宵达旦地做思想工作。

最终,他根据群众提出的合理要求,给镇党委和市委工作组提出了建设性意见,协助上级党委、政府制订出了职工分类解决的方案。对于个别重点人员,他不抱怨不推诿,坚持耐心做工作。

清平镇的马大叔,从14岁开始就在矿山工作,一干就是40年,从“拉拖工”开始,一步步干到领导岗位,对于矿山有非常深厚的情感,在矿工中间享有非常高的威望。他虽然已不在领导岗位了,但眼看着矿山关闭、矿工失业,心里非常难过。他表示自己支持党的号召和国家的政策,但觉得上级应当给企业三五年的缓冲期,让企业和职工逐步进行转型。如果立即关闭矿山,矿工很难在短期内实现再就业,极可能导致贫困。马大叔的话在矿工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矿工和家属组成几百人的上访团,在镇政府大院静坐,要求政府向上级请示,暂缓关闭矿山。

矿山关闭的工作一时陷入僵局。孟骏心里明白,要想做通矿工和家属的思想工作,必须先过马大叔这一关。他主动去家里拜访马大叔,宣讲生态建设和绿水青山的政策,没想到马大叔把习总书记关于生态建设的论述讲得头头是道,实实在在地给孟骏上了一课,让他成了虔诚的听众。

败下阵来后,孟骏彻夜难眠,像马大叔这样的明白人,必须拿出具有说服力的证据,才能让他心服口服。孟骏重新“备课”,认真研读了矿山关闭后,镇政府关于九顶山建设、绵茂公路建设、熊猫基地建设、4A景区建设,以及相关支撑产业的详细规划,确定了跟马大叔谈话的方向。

孟骏再次去拜访马大叔,马大叔依旧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这次,他跟马大叔讨论旅游发展的话题,一谈就是几个小时。他说清平群众的房屋面积大、房间多、质量好,可以引导矿工通过参与旅游项目,如开办家庭式“农家乐”和“民宿”,可以用最短的时间实现转型。尤其是马大叔家的房屋周边,剩余土地较多,交通又方便,是开办休闲、住宿的好地方,可以先带个头,给矿工做个示范。马大叔连连摇头,说目前全国农村都在推行旅游发展,清平镇起步太晚了,农家乐至少要投入10万的资金,弄不好会让矿工雪上加霜。

孟骏再次败下阵来。

这时候,部分停产的矿山又偷偷复工了,没有复产的几个矿井有200多职工,每天到镇政府集访,要求复工复产,情绪非常激动。不能再拖了,孟骏改变了纸上谈兵的策略,带着马大叔去什邡等地进行实地考察。马大叔是个细心人,边看边询问农家乐老板的经营之道,特别是“木楼”和“钢架楼”的酒店房间,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农家乐老板介绍说,每栋楼投入成本三五万元,房间每天费用在200至500元不等,每年有两个月的时间,就可以保证全年的收入。

回到清平后,马大叔主动邀请孟骏到家里喝茶,探讨如何利用清平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搞旅游挣钱。孟骏就把市、镇党委政府对清平在产业转型和旅游开发方面的规划详细解释一番,马大叔听了,咬了咬牙说:“请你转告工作组的领导,我作为一名老党员,愿意打头阵,为矿工带好头,用行动支持矿山关闭!”

马大叔真是爽快人,说到做到,陪着孟骏和工作组的干部,给矿工和家属讲道理,动员大家告别矿井,保护好家园,用好山好水好风景来养活自己。

作者(前排中)在德阳市局公关处处长杜文革(前排左一)和清平派出所长侯地伟(前排右一)的陪同下实地采访

两个月后,马大叔家的木楼和铁楼拔地而起,虽然快入冬了,仍旧接到了十几单的生意。在马大叔的带领下,矿工们都接受了政府的建议,领了补偿款后,积极发展旅游项目,清平镇的“农家乐”和“民宿”快速发展起来。

在清平镇采访的时候,我发现那里已经形成了一个个民俗村。孟骏告诉我,每年旅游旺季,必须提前半个月订房间。“如果绵茂高速路开通了,他们的收入能翻倍,一年至少一二十万。”

我突然想起湯俊说过,孟骏欠了不少债,于是婉转地说:“你是本地人,没在这儿开一家民宿?”

孟骏笑了:“我哪有时间开民宿,清平的旅游越好,我们就越忙,比过去事情更多了。”

我又问:“你现在欠了多少外债?”

孟骏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有外债?”

“清平镇的人都知道。”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还有五六万块钱。”

我心里盘算了一下,孟骏每月1600块钱的工资,他妻子在文化馆上班,每月工资也不到2000块,还要抚养两个女儿,五六万块钱的债务对他们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我忍不住说:“你每月工资这么少,为什么不干点儿别的?凭你的能力和人缘,即便不当这个辅警,开一家民宿很容易赚钱呀。”

孟骏使劲儿搓着双手,叹了一口气说:“我虽然只是个辅警,但在派出所干了20多年,对派出所有感情……再说,我觉得能帮助别人,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有些群众,可能一辈子就这么一件小事找你,你帮了他,他心里感激你一辈子。”

这我能够理解。以往在其他的场合,不同的民警也跟我表达过这个意思。“听说,你一年有200多个晚上住在派出所,是真的吗?能这么忙吗?”

孟骏苦笑,说派出所除了所长,只有两个正式民警,另外有五名辅警。清平镇这几年搞了很多旅游项目,如每年的“夜啤酒”、“萤火虫”节,大量外来游客涌入清平镇,给群众带来直接经济利益的同时,也给派出所增加了工作量。外地游客跟当地群众的矛盾纠纷、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以及各种安全风险管控,让他们疲惫不堪,不但是他回家少,派出所其他人一周也只能回家两次。不过他承认,一年在派出所住200多个晚上,这个说法多少有点儿夸张。

他的第二个女儿刚出生时,他也是尽量晚上回家睡觉,帮妻子照顾女儿。可每天晚上他的手机都不断地响,经常是半夜两三点钟还有群众打电话找他。有一次,女儿好不容易睡着,又被他的手机吵醒了,妻子很生气:“你走吧,快回派出所去,以后别回来睡了!”孟骏只好灰溜溜地回派出所住了。

“我在家睡不好觉,在派出所才睡得踏实。我在家睡觉,经常做梦,不知跟什么人吵架,说梦话的声音很大,把她和孩子都吵醒了。”说到这儿,孟骏不住摇头,“我做梦,从来没做自己的梦,全是做别人的梦。”

“从来没做自己的梦,全是做别人的梦。”孟骏的这句话,让我心里一热,他真是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用在群众身上。我们这个时代,从来不缺少高尚,孟骏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平凡却高大的人!

毫无疑问,我必须采访孟骏的妻子。很多事情,我需要从他的妻子那里找到答案。

所长侯地伟去文化馆,替孟骏妻子请了半下午假,把她带到了我居住的宾馆。走进房间,她把手里提着的一个纸袋子塞给我,说道:“衣作家,我也没什么带给你,这两瓶蜂蜜,是特别纯正的……”

我忙推辞:“坐飞机不能带这些东西,你拿回去,谢谢你啦。”

她把纸袋子使劲儿往我手里塞,我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甚至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她眼巴巴地看着我,重复着一句话:“你收下,你收下……”

她似乎快要流泪了。我不能再坚持了,忙点点头,收下了她的两瓶蜂蜜。

孟骏的妻子叫肖会,看上去很朴实。她比孟骏小很多,我很想知道她当初是怎么看上孟骏的。肖会说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当时她才21岁,介绍人说孟骏最大的优点就是人好。“我那时候对婚姻什么都不懂,觉得人好是最重要的。”

交往一段时间后,肖会觉得孟骏话不多,挺老实的。她从绵竹到清平镇看他,清平的群众得知她是孟骏的女朋友,都拉着她夸赞孟骏如何如何好。有一天晚上两点多钟了,附近一个村民到派出所找孟骏,不知道什么事情,孟骏匆匆忙忙跟着村民走了,当时她就想,这个人心善,性格好,跟他在一起有安全感。

父母得知肖会跟孟骏谈朋友,坚决不同意,不是因为他是个辅警,而是觉得他是二婚,还有个女儿。但她很倔强,坚持跟孟骏来往,最终父母也就松口了,说只要孟骏对肖会好,就行了。

结婚后,肖会才觉得自己的选择出问题了。孟骏太忙,很少有时间回绵竹。女儿五个月大的时候,她只好把女儿交给父母,自己去清平陪他。当时,孟骏一个月才600多块钱的工资,家庭生活非常困难,她就跟孟骏商量,在清平镇开了一个小商店,没想到没挣到钱,还欠了一屁股债。

“地震后的补偿,孟骏一分没要,是真的?”我问。

“清平镇的人都知道,我们商店的东西都给了受灾的人,我家那台发电机也给了政府,可他没领一分钱,说如果我们拿了补助款,他的工作就不好开展了。我当时很生气,跟他争论,凭什么啊,我也是受灾群众,而且损失很大,就因为你是个破辅警,我就不能领补助款了?”

地震后,肖会一直住在临时安置房内,陪伴着孟骏。女儿三岁后要上幼儿园,她无法在清平镇陪他了,从此跟他过着聚少离多的日子。她说,他从来没在家里待过一整天,每次都是刚回家一会儿,就被电话喊走了。“他比市委書记还忙。”

最初,她也抱怨,每次抱怨,孟骏都认真听着,从不反驳,态度很好。但是听过后,该不回家还是不回家。有一次,因为她的抱怨,两个人都动手了。

我问:“他先动手的吗?”

她低头不语,我也不好再追问了。片刻,她抬起头说:“不回家也好,回来不但孩子睡不好,我也睡不好。”

“我听说,有一次他半夜接听电话,吵醒了孩子,你很生气,把他赶回派出所了?”

“是,他人在家,心不在家,电话一个接一个,还不如不回家,权当我们家没他这么个人。”

我笑了:“人不回家,工资如数上交就行了。”

听我这么说,肖会突然来气了,说孟骏每月的工资确实都如数交给她了,但这点儿钱,还不够大女儿上大学的费用。现在小女儿上初二,学习不错,在一个重点初中,学费一万六,加上生活费等其他费用,每年至少需要三万块钱,这些钱都是她父母掏的。“我小女儿是我父母帮忙养活着,他每天在派出所出出进进,看着挺光鲜,哪知道工资还不如我爸一个打工仔。”

有一次,肖会跟孟骏吵架,她气愤地把存折摔在他面前:“你看看,存折里有几个小钱?够养你哪个女儿啊?一个也养不活!从今后,这些钱你来管,你来打理这个家,看你怎么生活!”

肖会的父母身体还不错,都在外面打工,挣了钱贴补肖会家的生活。父母不知道孟骏一个月才1600块钱,她也不敢告诉父母。她说,有时候自己也很委屈,觉得当初嫁给孟骏,太冲动了,但无论当下活得多么不容易,她都不会跟父母说,因为这是自己的选择。她从来不把家里的情况跟同学和周围熟悉的人说,不希望别人知道他们的艰难。“打掉牙,咽进自己肚子里,我选择了,就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说到这里,她又哭了,哭着说,周围人有很多八卦她的,问她怎么找了个辅警,问孟骏一个月多少工资,为什么总不回家,是不是……对于这些杂音,她不去解释也不想多说,就一句话,自己喜欢呗,喜欢找个辅警,喜欢孟骏这个人。

我等了很久,等她擦干了泪水,平复了情绪,才赞叹说:“你一个人支撑着家,确实不容易。但也要理解孟駿,他也很不容易,我对他真的很敬佩。”

她点点头,承认孟骏也很累,说日子慢慢会好起来的,至少她已经有工作了,能帮家里了。我问她在文化馆工作,一个月多少工资。她说1650块钱,工作不累。这份工作,还是派出所出面帮她找的。

她说:“几任所长对孟骏都很好,也都很关心我们家庭的困难。有好几次,是所长逼着孟骏回家看看,所长亲自开车把他送回家。逢年过节,所长都到家里看望我,给我女儿买了很多礼物。”

因为这份温暖,她说着说着又哭起来。采访期间,她的眼泪始终没断过。我的心隐隐作痛,真的很同情她。我实在不想让她再哭了,决定中断采访。我偷偷给所长侯地伟发了一个短信:“侯所长,你赶紧过来,我采访不下去了……”

其实,我也不需要再问太多了,仅凭我所知道的,孟骏足可以称得上我们这个时代的好人,称得上公安队伍中的英雄。我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致敬,因为有了像他这样的好人,我们的社会才变得越来越平安。

我很认真地把肖会送我的两瓶蜂蜜包裹严实,在机场专门办理了托运。我把这份礼物看得无比金贵。我很想在经济上给孟骏一些帮助,回北京后不久,就是“六一”儿童节,我特意给他女儿发了个红包,却被孟骏拒收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觉得自己欠了孟骏夫妻什么,心里很内疚。欠了什么?想来想去,终于想明白了,其实是我们这个社会,欠了他们一份“公道”。

孟骏和肖会,请相信一句话,好人必定有好报!

跟着梦想去远航,青春何处不闪光

清平派出所三名正式民警,只有所长侯地伟是本地人,另外两名都是外地人。何川是宜宾市的,汤俊是安徽合肥的。清平镇是偏远山区,他们俩到这儿来工作,都是来追梦的。

汤俊长得跟孟骏有些相似,说是兄弟俩,准有人信。汤俊也是憨憨的一张脸,不怎么会表达,很多时候都用羞涩的笑回答我的提问。他已经在清平派出所待了八年,算是老民警了,虽然很累,但至今没有要离开清平的想法。他说自己一直想当警察,已经实现了梦想,就很开心了。

汤俊当警察,完全是机缘巧合。大学毕业后,他从网上看到大地震后的北川、映秀等地建设得很美,就一个人从合肥来四川旅游,恰在旅游的时候,他看到四川公开向社会招考警察的信息,一下子点亮了他的梦想。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他参加了四川的招警考试,竟然被录取了。“我都不敢相信,自己当警察了。”

刚到四川的时候,汤俊不能吃辣,吃了一个月的鸡蛋西红柿面,后来看到鸡蛋西红柿面都有些恶心了。于是,汤俊下了决心要学会吃辣,每顿饭都吃辣椒,辣得直跺脚,还是咬牙坚持着吃,过了一年,也就慢慢适应了四川饭菜。

汤俊到清平派出所的时候,韩顺军刚好破格转为正式民警,成为他的师傅,带他熟悉周边的情况。派出所除了所长陈涛,只有他跟韩顺军两名正式民警,韩顺军负责内勤,他负责案件,两个人在一起工作了两年多。

2010年清平镇遭受特大山洪泥石流灾害后,2013年7月9日,又遭遇了一次,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汉青路被再次冲垮,清平镇转眼间成为一座“孤岛”,派出所的民警和辅警再一次经受了生死考验。

7月10日上午8点,大雨仍在下着,派出所接到报警电话,雍家沟有13名工人被困,命悬一线。汤俊和韩顺军带着两名辅警,前往救援。从清平镇前往雍家沟的途中,不时有石头从山顶滚落下来,非常危险。汤俊和韩顺军带着辅警艰难地赶到现场,发现工人们被一道五米多宽的湍急洪流困在河中心的岛上,洪水正迅速上涨,随时都可能淹没小岛。

他们用两根钢管架起了一条临时通道,汤俊第一个攀着钢管,涉水前往河心岛。刚走了一半路程,一股湍急的洪流冲过来,他失去了重心,瞬间被卷入浑浊的河水中。“我当时觉得自己完蛋了,幸亏固定在两岸大石头上的救援绳救了我一命。”

汤俊被战友们救上来时,他的裤子已经被河中翻滚的石块磨出了一个个窟窿,腿上被划破了好多道口子,血肉模糊。尽管如此,汤俊还是坚持站起来,再一次尝试着靠近河心岛,经过紧张救援,最终将所有被困人员转移出了危险区域。

他说:“在清平,每年的雨水季节,都是生死考验,夜里睡觉都不踏实,祈求别发生特大泥石流。”

清平派出所警力不足,汤俊自从上班后,就像“小驴架到了磨盘上”,昼夜不停地连轴转。作为外地人,他把派出所当成家,吃住都在所里。“直到我结婚的时候,才回了一次合肥,之后再也没回去过,都是父母跑过来看我。”

我随口问了一句,你父母身体都好吧?没想到这随口一问,勾起了汤俊内心的伤痛。他叹了口气,连连摇头说:“唉,我妈妈差点儿没命了。”

2019年2月底,汤俊给母亲打电话,得知母亲拉着他父亲去医院做体检了,因为他父亲总是喝酒,母亲担心父亲的身体有问题。结果父亲身体没有问题,母亲却被检查出胆囊有结石,需要去做个小手术。“我当时没有太在意,只说那你赶紧去把手术做了,不然麻烦得很。我妈说不急,等空闲了再去做。”

之后,汤俊因为春季工作太忙,就很少给母亲打电话。4月初的一天,母亲给他打来电话,他就随口问母亲去做手术了没有,母亲说还没有,需要再检查一下才能做手术。汤俊责怪母亲说,做个胆囊结石手术需要这么麻烦吗?都一个月了,怎么还检查?母亲却说检查仔细点儿好,说明医生负责任。

“我当时觉得妈妈的语气有点儿怪,放了电话后不放心,又给我爸打电话,问我妈是不是有什么事。我爸说没事,让我不要瞎想。我觉得我爸的语气也不像往常那样自然,又给跟我妈关系比较好的三姨打电话,我三姨仍然说没事,让我安心工作,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到这时我才彻底放心了,觉得是我自己在瞎想,我妈真的没事。”

大约过了一周,汤俊主动给母亲打电话,追问手术的事情。母亲吞吞吐吐的,说还没有去做,准备再检查检查。汤俊心里“咯噔”一下,断定母亲有事瞒着他,放下电话后,他立即给妻子打电话,让妻子多跟他父母拉拉家常,看能不能问出点儿什么。“我妈妈跟我妻子关系很好,很多话不跟我说,但会跟我妻子说。”

2019年4月11日晚上,汤俊在清平派出所值班,晚上接到妻子的电话。妻子告诉他,妈妈下星期一就要做手术了,你赶紧请假回合肥。汤俊没有反应过来,问妻子:“做手术,怎么要我回家?”

妻子说:“我套出话了,妈妈得了胆囊癌,亲戚朋友都瞒着你,怕影响你工作。妈妈一直没跟我说,是爸爸忍不住告诉我了,叮嘱我不要跟你说。”

听到这里,汤俊忍不住哭了。他在绵竹公安局上班,老家在合肥,按规定每年都有探亲假,但从来没请假回去过。他说:“所里就这么两个人,你走了,别人就要受累,但这一次,我实在没办法,跟所长汇报后,又去找局领导签了假条。4月13日晚上的飞机,到合肥已是14日凌晨了,我没回家,直接去了医院。妈妈看到我,抱着我就哭,我强忍泪水,安慰她说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其实,我送妈妈进手术室时害怕死了,怕她进去后再也出不来了……”

民警汤俊(中)、何川(左一)去山里看望残疾群众,帮助他排忧解困

孟骏在医院陪了母亲十天,这是他入警至今,唯一休过的探亲假。

汤俊的妻子是绵竹人,他说作为外地人,在当地找个女朋友,感觉有根了。“多亏找了当地媳妇,没有岳父岳母帮我们,这日子会过得很累。”

他的岳父岳母都是退休老师,家庭条件不错,帮他买房子买车,还帮他养孩子。

我曾听孟骏说,汤俊的孩子出生时出了点儿问题,为保住这个孩子,花了将近20万。我问怎么回事,孟骏犹豫了一下,没说原因,只是说:“这个孩子是汤俊最大的心病,他其实活得也很累。”

我婉转地问汤俊:“听说你孩子出生的时候,很危险,能说说吗?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汤俊一听,就知道是孟骏告诉我的。汤俊说:“孩子的事情,很少有人知道。可能是我流年不利,妈妈刚好起来,我妻子又出事了。”

2019年8月28日晚10点多钟,汤俊在派出所值班,已经怀孕六个半月的妻子突然给他打电话,说她可能要流产了,让他赶紧回家送她去医院。汤俊非常焦急,都半夜了,上哪儿找人替班?他让妻子给父母打电话,让他们帮忙送医院,同时安慰妻子别害怕,明天一早交班后,他立即去医院。妻子听了很不高兴,这可是天大的事情,因为值班就不回家,对她太不负责了。

妻子挂了电话不久,岳父岳母就给汤俊打电话了,也是很不满意,催促他赶紧下山。岳父岳母对他说:“这种事,我们不能给你做主,你要回来拿主意!”

汤俊耐心解释,说自己如果下山,出了事承担不起责任。最终,岳父岳母勉强同意把女儿送医院,叮嘱汤俊第二天一早尽快赶到。然而,就在凌晨一点左右,汤俊妻子的羊水破了。听到这个消息后,汤俊忍不住哭了。“我仿佛觉得天要塌下来了,万般无奈,半夜给所长打电话汇报了情况,然后匆匆赶到医院。”

汤俊到医院时,妻子正在等待手术,已经等了一个小时——没有他签的承诺书,医生不敢动手术。汤俊签承诺书的时候,医生告诉他,这个手术,大人和孩子都有危险。汤俊听了,立即跟医生沟通,决定将妻子转到成都市的四川大学华西第二人民医院进行抢救和保胎。

“华西二院”在四川很有名气,床位特别紧张,经多方托人联系,“华西二院”答应可以转院过去,但没有床位,只能在病区过道加床。汤俊说,只要能抢救妻子和孩子,在厕所加床都可以。随即,他叫了绵竹市人民医院的救护车,将妻子送到了“华西二院”。

经过紧急抢救,妻子的情况总算稳定下来。这时候,医生找到汤俊,说他妻子的羊水破了,孩子有可能出现问题,建议不要生下这个孩子。汤俊心如刀割,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想过后,决定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妻子。妻子听了,一直流泪,他就默默地坐在妻子身边,轻轻给她擦拭泪水。

“其实,我也哭了,只是不让她看到,怕她看到更伤心。”之前,汤俊的妻子怀过孕,也是因为孩子有问题引产了,所以这次怀孕加倍小心,没想到……

妻子一边抹眼泪一边问汤俊:“能不能努力一下?我希望生下来。”

汤俊理解妻子的想法,于是跟医生商量,先让妻子在医院里保胎,能保多久保多久,真的没办法了再进行手术。他用哀求的语气对医生说:“如果要手术,一定要先确保大人的安全,然后再保孩子。”

医生答应了汤俊的请求,但让他签一个承诺书,医院不承担任何责任。汤俊咬了咬牙,在承诺书上一笔一画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签完名字,他转身就哭了。

汤俊在医院陪了妻子一天,当晚就回到派出所值班,因为当时正式民警只有他跟所长陈涛两个人,另外一名正式民警借调外面办案了。汤俊说:“如果我不回去,就只能所长一个人接连值班,而且所里各種事情都要所长一个人处理,这太难为所长了。我回去值班一天,再跑回成都照顾妻子一天,隔一天跑一个来回。”

2019年9月8日凌晨,汤俊在派出所值班,接到岳父的电话,说医生决定要手术了。汤俊赶到成都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妻子的手术结束了,他的女儿在凌晨出生,手术前的所有签字,都是岳父代劳,他事后又补签了一遍。岳父见到他,脸色很难看。“我理解岳父,这种事一旦出问题,他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虽然女儿的命保住了,但因为只有27周就来到这个世界,只能放在新生婴儿重症监护室里面观察,一直观察了77天。这77天里,汤俊每周去成都两三次,开始是看望妻子,后来妻子离开“华西二院”回绵竹休养,他就去成都给女儿送母乳,最重要的是每周四跟医生见面,了解女儿的发育情况。“我一直没看到女儿,只看到护士帮我拍摄的一张女儿的照片,每次听到医生说女儿一切正常,我就有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喜悦。”

汤俊的女儿出院时只有5斤重,身长不到50厘米,出院证明上写了十多种严重并发症。医生说,孩子肺功能发育不良,有可能呼吸暂停,必须精心照料。回家后,女儿身上戴着一个血氧仪,每四个小时就要重新固定一次血氧仪的位置,氧饱和度降到90以下血氧仪就会报警。汤俊的岳父母患有糖尿病和高血压,不能熬夜,可又没办法,只能咬牙坚持,只有到了汤俊休班的时候,他们老两口才能松口气。

汤俊说,尽管警报器响了好几次,万幸都是误报,没有出现过呼吸暂停的情况。“我心里一直很愧疚,在母亲面前,我没有成为孝顺的儿子;在妻子面前,我不是合格的丈夫;在女儿的面前,我又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但是,你是一名优秀的民警。”我有些激动地说。

汤俊笑了笑:“不能说优秀,还算称职吧。有人问我,为什么在清平待了七八年还不离开?我说清平所总要有人待吧。老所长徐枫和陈涛都是英雄,曾经一起工作的战友韩顺军是烈士,我什么都不是,只能留在这里捍卫这份荣耀。”

汤俊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但在我听来,这些朴实的话掷地有声。憨厚的汤俊,用青春放飞着梦想,用行动捍卫着荣耀,用平凡抒写着伟大!

清平派出所最年轻的民警何川也不是本地人,但情況比汤俊好多了。他是四川宜宾人,曾经在德阳读书,比较适应绵竹的生活习惯和地域文化。他的妻子曾在宜宾酒厂工作,他到清平后,妻子辞职跟随他来到绵竹,报考了当地的公务员。

我采访何川的时候,他连连摆手,说:“你不要采访我,我什么事迹都没有,你采访我师傅孟骏吧,从来没人写他宣传他,是他教我如何跟群众打交道,如何爱人民,我是看着他的背影、跟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他就是一个传奇,是活着的英雄,是我们所的精神领袖!”

他说得很真诚,很激动,说着就要转身走开。

我赶紧拦住他:“那你说说,他是怎么教你跟群众打交道、是如何爱人民的?拿出具体事例来,不要说空话。”

何川不以为然:“多着呢,不是一句话能说完的。”

“一句话说不完,你就两句话说。”

何川认真地想了想,说:“那我给你讲一个事例。”

何川刚到清平派出所工作不久,有一天派出所来了一个叫李小平的青年,要查找他的户口。何川问他是哪个村的,他摇头,问他父亲叫什么,还是摇头。何川愣住了,仔细打量李小平,黑瘦黑瘦的,头发很长,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像流浪汉。“孟骏带我的时候,曾经告诉我,作为民警,对待群众要一视同仁。这种情况如果不细心,把他当成精神病拒之门外,就会出大错。”

何川给李小平倒了一杯水,让他坐下慢慢说。李小平语言表达能力很差,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他家在哪里,只是说他是从湖南娄底那边过来的。这时候,天色已晚,何川去食堂打了饭,陪李小平一起吃。饭后,他准备暂时将李小平安排到救助站,李小平连连摇头,说自己有钱,要去找宾馆住。

第二天一早,何川就把李小平的事情跟孟骏说了。“孟骏是我们所里的百事通,又管过户口,我觉得他能有办法。”

孟骏听后,要找李小平详细询问情况,找来找去,发现李小平根本没有去住宾馆,他随身背的口袋里有一张破席,晚上就在路边睡了。后来才知道,李小平流浪多年,不止一次进过救助站,某些救助站可能给李小平留下了恐惧的记忆。这次他从湖南娄底到清平,是一路流浪过来的,晚上都是睡在路边。

何川和孟骏再次跟李小平聊天,将他断断续续的零碎语言拼接起来,大概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李小平老家在清平,小时候摔伤了腿,落下了残疾。母亲跟父亲大概关系不好,带他出去打工,只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回来过一次。他不记得父亲叫什么,只记得父亲是理发的。孟骏仔细回忆了清平几个村子的理发店,初步推测李小平可能是五大队的。

为了彻底查清李小平的底细,何川跟娄底公安部门以及民政救助站取得联系,查找到了李小平的详细资料。腿有残疾的李小平,曾经在娄底开了一个小杂货店,卖发卡等小饰物,一天也就能挣一二十块钱,勉强维持生活。后来,李小平认识了一个也是身有残疾的流浪女青年,两个人相依为命。然而,一次洪水中,他的杂货店被大水冲毁,此后他只能推着三轮车摆地摊。由于李小平没有户口,办理摊证、租赁房子以及结婚登记都受到了限制,他就想回到老家清平,找回自己的户口。

何川在孟骏的带领下,在清平大面积走访调查,一直没有找到李小平出生的那个村子。于是他们找清平镇政府协商,暂时把李小平送到当地救助站。为了打消李小平对救助站的恐惧心理,他们特意给李小平找了个差事,在救助站看大门。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何川和孟骏一直没放弃李小平的事情,终于找到了李小平母亲的一个堂姐。那天,何川带着李小平去见这位七十多岁的姨娘,姨娘一眼就认出了他,抱住他哭了。在姨娘的帮助下,何川终于查找到了李小平已经注销的户口。经报请上级领导批准,何川帮助李小平办理了户口本。

然而,何川并没有就此打住。考虑到李小平的身体状况,回到湖南娄底,生活肯定非常艰难,于是带李小平去医院做了残疾鉴定,又办理了领取残疾补助金的银行卡,带他去银行取款机前,耐心教他如何使用密码取款。

由于出来的时间较长,李小平惦记着那个女朋友,等不及拿到残疾证和身份证,就要返回娄底。何川给李小平买了火车票,又跟湖南娄底的相关社区工作人员取得联系,请求他们到车站接他,还特意叮嘱娄底民政救助人员,一定帮李小平租赁房子,找一个力所能及的工作。送李小平上车前,何川抓紧对李小平强化培训,给他讲解如何跟人沟通、如何参加工作面试。千叮万嘱后,何川把户口本和临时身份证装到李小平兜里,就像是送别自己的亲兄弟,依依不舍地把他送上了火车。

过了几天,李小平的残疾证和身份证都办好了,何川用快递寄了过去。后来,在娄底社区工作人员的关心帮助下,李小平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商场归拢摆放购物车,每月两千多块钱的工资,另外还有社保费和残疾人补助款,生活终于稳定下来。“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很高兴,立即告诉了孟骏。孟骏也很高兴,说我们虽然麻烦了些辛苦了些,但能给一个人一生带去幸福和平安,值了。”

听着何川的话,我禁不住想起了孟骏妻子的泪水,想起了孟骏一家的艰辛,心里对孟骏无限敬佩。他把幸福都给了别人,把辛酸都留给了自己。

大雪封山,民警何川为居住在山顶的韩大爷送去炭火

得知李小平的生活有了保障,何川放心了,渐渐地也就忘了这件事。2019年6月的一天,何川刚从派出所走出来,迎面遇到一个人跟他打招呼,仔细一看,哟呵,这不是李小平吗?原来李小平的残疾证要换新卡了,专门回清平办理。李小平结婚了,特意带着苹果和喜糖送给何川。“他的语言表达能力好多了,称呼我菩萨,说给我苹果和糖,是平安甜蜜的意思。我收下了他一个苹果。”

李小平事件,给了何川一个启示,他决定对派出所的户籍重新清理。在清理中他发现,不少岁数大的居民,档案里都是黑白照片,一些信息也不完整。考虑到这些岁数大的居民行动不便,何川就拿着照相机,跑到居民家里采集信息。有一位60多岁的老大爷,精神不太正常,不管谁上门采集信息,他都是又打又骂的。何川为了给他照相,故意顺着他说话,他骂何川是儿子,何川就说“对对,我就是你儿子啊”,骂何川是孙子,何川赶紧改口,说“你不认识我啦,我就是你孙子”。就这样,何川左哄右劝,总算把所有的信息采集完毕。

我笑了:“你虽然是孟骏的徒弟,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何川急忙摇头:“不可能。我说过了,孟骏是一个传奇。我也当过辅警,当时只是被动地工作,可以这么说,当辅警的,没有像他这样有责任心的,他为辅警、也为警察争了光。”

我吃惊地看着何川:“你也当过辅警?”

何川坦然地说:“是啊,怎么啦?不仅韩顺军是辅警出身,我们所长侯地伟也当过辅警。”

“那你是怎么转为正式民警的?”

“参加招考呗。唉,提起当辅警的时候,真是憋气,你要是想听,我就跟你说说。”

其实就算我不想听,何川也是要说的,他已经打开话匣子,收不住了。他不仅在成都机场当过辅警,还在某工地当过保安。汶川大地震后,德阳警力严重不足,面向社会招考,何川得知后,就跑来参加了考试,录取后被分到了清平派出所。“我从小就喜欢当警察,但一直没有机会,我宁可放弃收入更高的工作也要去当辅警,就是想破案、想着为老百姓撑腰,可没想到我当辅警之后,大多数时候都是被动地工作,被别人吆来喝去的,稍有过错,就要挨骂。”

显然,何川的辅警生涯,很受委屈。不过,即便有这些抱怨,何川依旧说:“都说清平是山区,又苦又累的,但我觉得挺好,现在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为老百姓做事,再苦再累也愿意。”

他跟汤俊说的几乎一样。他们在清平实现了自己当警察的梦想,从这里开始启航,让青春在深山里闪光。

塔尖尖上起高楼,初心就是地平线

我没想到所长侯地伟竟然也是从辅警出来的。真是巧合,韩顺军是从辅警破格转为正式民警的,何川也是从辅警中招考成为正式民警的,“精神领袖”孟骏至今还是一名老辅警,清平派出所真可谓名副其实的“辅警之家”。

所长侯地伟的故事颇有传奇性,他从超市保安、普通辅警、局长“编外秘書”、正式民警,到现在绵竹市公安局最年轻的派出所长,只用了十几年。在侯地伟成功的背后,除了组织培养和机缘巧合,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身后有一个神秘的女人。可以这么说,没有这个女人,就没有侯地伟的今天。我觉得,要写好侯地伟,无论如何也绕不开这个女人。

她就是侯地伟的妻子王旭。

侯地伟跟王旭是初中同学,不过,两人在初中没有什么交集,甚至都没说过几句话。高中毕业后,王旭考上了幼师,侯地伟上了高中,两个人之间也没有来往。然而,就在王旭幼师快要毕业的时候,突然收到侯地伟的一封示爱信。王旭有点儿懵,平时都不打交道的人,怎么有自己的联系方式?后来才知道,侯地伟是从女班长那里获知了王旭的通信地址。王旭当时觉得好笑,哪儿跟哪儿啊,怎么平白无故给我写信?

王旭长得漂亮,人也开朗,而且毕业后工作有保障,很多帅哥追求她,侯地伟根本不在她的考虑之内。侯地伟没收到王旭的回信,并没有放弃,每周坚持给王旭写一封信,锲而不舍。

侯地伟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成为待业青年。王旭毕业后分到幼儿园,工作环境和工资待遇都很好,而且幼儿园是社会的一个重要窗口,活泼貌美的王旭,很快引起了注意,很多人给她介绍男朋友。

王旭到幼儿园工作几个月后,参加了一次同学聚会,聚会是什么人发起的、什么由头,王旭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在这次聚会上,“意外”见到了一直给她写信的侯地伟。初中的时候,大家都是小孩子,王旭对侯地伟的印象并不深刻,但这次她发现,侯地伟突然长个儿了,变成很帅的小伙子。

我问过侯地伟,为什么要给王旭写信?侯地伟说了实话,其实在初中的时候,他就很喜欢王旭,只是那时候不敢表露。他读高中的时候,王旭去读幼师,跟他班里的几位女生还有联系,每当听到几位女生议论王旭时,他总是心潮起伏,终于在高中快要毕业的时候,决定追求她。

应该说,在同学聚会上,王旭对侯地伟的印象不错,但她仍旧告诉侯地伟,以后不要给她写信了。侯地伟老家在乡下,目前又是待业状态,跟王旭不在一个平台上。侯地伟听了王旭的话,并不生气,慢悠悠地说:“我这个人很执着,看好你就绝不会放弃,一定要追到手。”

王旭对我说:“当时我听了他的话,根本没当真。好像他是皇帝,谁被他看上都跑不掉了,凭什么啊?”

王旭对他一直很冷淡,不过侯地伟并不在意,仍旧满腔热情地对王旭表达他的爱。后来有两件事情,让王旭开始认真起来。一次,几个同学出去玩,王旭骑自行车擦伤了脚,侯地伟赶紧给她擦药。王旭说:“他当时心疼的表情,让我很感动。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焦急真心疼。”

还有一次,侯地伟邀请王旭去他家过生日。王旭既吃惊又感动,心想他居然知道我的生日?王旭破例接受了他的邀请。去了侯地伟家才知道,原来不是给自己过生日,而是给侯地伟过生日。王旭以为侯地伟骗他,侯地伟立即拿出身份证给她看,两个人竟然同年同月同日生!这也太巧合了吧?

这次巧合后,王旭跟侯地伟渐渐地走近了。王旭说:“或许,这真是上帝的安排,命该如此。”

当年底,侯地伟参加了征兵体检,被录取后,他犹豫了,走,还是不走?王旭得知后,告诉侯地伟,男人就应该去部队锤炼一下。侯地伟终于下了决心,对王旭说:“那你等我两年,好吗?”

王旭说:“我一直等下去。”

所长侯地伟的妻子2020年荣获“绵竹最美警嫂”称号

侯地伟离开家乡前,王旭叠了一千只千纸鹤送给他,祝愿他平安归来。

侯地伟当兵后,王旭经受了严峻的考验,不少条件好的小伙子疯狂地追求她,有人甚至三天两头上门堵她,送电影票、购物票,送各种礼物。有一位领导给她介绍了个公务员,也很不错,领导三天两头催问这件事。王旭说:“那时候我心里都有些怕了,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其实侯地伟在部队,同样经受着考验,白天学习训练,累得要死,到了晚上辗转反侧,想念千里之外的那个人。他们彼此之间能做的,就是写信,一封接一封,似乎信断了,对方就会像断了线的风筝,从此杳无音信。王旭告诉我说:“我现在还保留着那一大皮箱信。”

这些信件,在当时成为他们之间情感的纽带,在今天依旧是滋养他们情感的沃土。王旭空闲的时候,就会拿出这些信翻看,有些信看了几十遍。“我们俩的感情,像最初一样,从没有改变,我们没吵过架,更没有彼此怀疑过。”

2002年,侯地伟复员回到德阳,两个人终于熬到了相聚。然而幸福的烦恼随即而来,复员后的侯地伟又成了待业青年。王旭担心侯地伟有心理包袱,主动给他零用钱。对于侯地伟来说,这是温暖,更是鞭策,一个大男人总待在家里花女朋友的钱,这算什么?

有一天,侯地伟很犹豫地告诉王旭,某超市招聘保安,他想去。王旭立即鼓勵他,说每个成功人士,都有一番奋斗的历程,当保安不丢人,这只是暂时的过渡,是奋斗中留下的一个坚实的脚印。

“他虽然待业在家,但不玩游戏,也没有任何不良习惯,人是很好的。我说,如果一个男人放不下架子,好高骛远,就完蛋了。”王旭很认可侯地伟的人品。

超市晚上10点多才下班,王旭为了让侯地伟早点儿回家休息,每天晚上都骑着小木兰摩托车去接他,丝毫没有难为情。“那年的情人节,我晚上去超市接他回来后,要带他去看电影。他心疼花钱,说不如买光碟回来看。”

王旭采纳了侯地伟的意见,两个人一起看电影光碟,度过了那个特殊的情人节。转眼又是圣诞夜,王旭给侯地伟打电话,说今晚有事情,不能去他家了。侯地伟从超市下班,独自回到自己家中,突然间里屋冒出一个人,吓了他一跳,仔细看,是淘气的王旭。这份“圣诞礼物”来得太突然太惊喜,也太幸福了。

王旭无言的支持和温暖,给了侯地伟信心和勇气。2004年,德阳市公安局招聘辅警,侯地伟报了名。他身高有一米八,长得很像山东汉子,魁梧又帅气,而且是从部队回来的,军事素质很高,轻松过关,被分到巡警大队,负责巡逻街面。

回想起最初当辅警的日子,侯地伟连连摇头叹息:“在公安队伍中,辅警是最底层的,整天被吆来喝去,在巡警大队当辅警没几天,我就累得脚底打泡了。”

他的感受,跟何川一样,也是满肚子委屈。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孟骏作为一个老辅警,能够成为清平派出所的“精神领袖”,明白清平派出所的民警跟辅警亲如兄弟、彼此尊敬欣赏的缘故了。

或许是因为侯地伟长得太帅了,在辅警当中鹤立鸡群,恰巧汉旺分局办公室人手不够,要从下面借用一个人,有人就推荐了侯地伟。他到汉旺分局办公室后,主要负责内勤,收发文件,接听电话,打扫局长办公室。当过兵的人,不但勤快能吃苦,脑瓜也灵活,眼里有活儿,处事稳重,很快就被局长看上了,经常把一些事情交给他去办,甚至讲话稿都让他来写,事实上他成了局长的“编外秘书”。

侯地伟跟王旭谈了六七年恋爱,家中长辈一直催促他俩结婚。到了2005年,双方父母见过面,商定好了结婚事宜,不料王旭的父母突然变卦,说侯地伟家里条件太差了。王旭说:“我身边同事找的男朋友大都是公务员,家里有房有车。另外可能侯地伟的父母不太会处理事情,让我父母觉得他们家里太抠了。我妈妈训斥我,说好好的一个姑娘,嫁不出去了?要我们搭着钱财白送他们啊?”

母亲不准她再跟侯地伟交往了,到了周末,把她关在房间里,看守着她。这段日子,王旭很痛苦,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快把自己折磨死了。她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有些骑虎难下,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恰在这时,侯地伟带着他的父母上门给王旭父母道歉。侯地伟眼含热泪,字字真切,让王旭的母亲为之动容,借梯下楼,又同意他们结婚了。

如今说起这件事,王旭忍不住笑了:“我妈妈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其实对侯地伟很认可。她认真地跟我谈了一次,说你的眼光没错,侯地伟这个孩子将来会有出息,但将来很遥远,他现在是个辅警,家里条件又太差,你跟他结婚,要承受很多压力,受很多苦,你可要考虑清楚了。我坚定地告诉妈妈,我早就考虑清楚了。”

就这样,有情人终成眷属。王旭说:“结婚后我妈妈对侯地伟太好了,他懒,我妈妈装着没看见,护着他,我稍有偷懒,她就批评我,喊我干这干那的。我们现在住的房子,都是我父母掏钱买的。”

关于这个问题,侯地伟很幸福地告诉我:“是真的,我岳父岳母待我比亲儿子还亲,什么东西都舍得给我。”

侯地伟那时候虽然只是个辅警,但王旭非常支持他的工作,从来不让他分心。2006年,侯地伟报名参加了当地的招警考试,王旭也报了名。“我知道自己考不上,其实就是为了陪他,陪他一起复习文化课。考场上,我的座位就在他后面,我无心答题,目光都落在他后背上,一直看着他。”

说真的,我听王旭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窝一热,差点儿流泪。我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能想象出她热切的目光是如何抚摸着他的后背的。这种爱,让人敬佩,也让人羡慕。

这次文化考试,侯地伟过关了,却没想到体检出了问题。由于那几天他感冒吃药,导致转氨酶偏高,最终没有被录取。

2007年底,侯地伟看到四川阿坝的招警信息,就跟王旭商量,要参加阿坝的招警考试。阿坝距离德阳很远,又是高原地区,条件比较苦,如果侯地伟真去阿坝工作,她不可能带着孩子过去陪他,必然是两地分居。“我从心里不想离开他,不想让他去考试,但我也知道他渴望成为一名正式民警,只好把这些想法埋在心里,点头同意他去考试。我对他说,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你挣稀饭,我陪你喝稀饭,你去讨口,我跟在你后面端碗。”

唉,这些话至今听来,依旧激荡人心,简直就是擂响的战鼓!

第二年春天,侯地伟要去阿坝参加招警考试的时候,发生了汶川“5·12”大地震,无数人的命运因此而改变。作为辅警的侯地伟,无所畏惧地加入了那场名垂青史的战斗中。

这一年,王旭已经是幼儿园园长了。大地震发生之后,她坚守在幼儿园里,直到把每一个孩子亲手交给家长,这才拼命朝家里跑。跑到家里,看到自己五个月的孩子跟父母都安然无恙,终于松了一口气。此时,她不知道侯地伟在哪里,她和母亲带上孩子,跟着惊慌失措的人群转移,最终来到了德阳的亲戚家,住进了汽修厂的一辆破卡车内。两天后,他们住进了政府安排的救助站,终于领到了婴儿奶粉。当时王旭忍不住哭了,她和孩子的生活有了保障,但侯地伟却生死未卜。

大约过了一周,王旭终于跟侯地伟联系上了,但侯地伟无暇顾及家人,王旭带着孩子和母亲在救助站住了一个多月,才被侯地伟接到富兴镇老家。

大地震过后,阿坝恢复了招警考试,而且条件优厚,只要考上了,就给好几万的安家费。侯地伟征求王旭的意见,说现在那里很缺人,几乎百分之百能考上。但王旭坚决否定了。“这是我第一次明确否定了侯地伟的想法,我告诉他,不要去外地了,现在不但是阿坝缺人,德阳也缺人,地震中那么多德阳警察牺牲了,德阳肯定也要招警。”

这个女人,太聪慧了。果然,第二年德阳市公安局向社会公开招警,而且名额不少,侯地伟如愿以偿地实现了自己的人生梦想。

人生真的有很多巧合,成为正式民警后,侯地伟又被分到了他当辅警时待过的汉旺分局巡警大队。当年的巡警大队长,如今成了汉旺分局局长,他对侯地伟太熟悉了,觉得这么一个人才,放在巡警大队太浪费了,又把侯地伟调到了分局办公室,做了分局的“大管家”。然而侯地伟干了没多久,觉得办公室的工作不适合自己,就请求局长把他下放到刑侦中队。

侯地伟刚到刑侦中队,清平镇发生了特大山洪泥石流。绵茂公路的一处隧道工地上,有300多工人被困。由于“5·12”大地震的原因,周边的泥石流都汇聚在山谷里,水位不断上涨,已经接近隧道口,300多工人无路可逃,处境非常危险。侯地伟被临时抽调到“敢死队”,赶往隧道救援被困工人。他们三人一个小组,从上午9点出发,一路上穿越了好几个“死亡区”,刚走了一半路程,随身携带的水就喝光了。泥石流肆虐,根本找不到清水,他们只能喝山沟里浑浊的脏水。

经过七个多小时的徒步跋涉,下午四点半,他们终于到达附近的天池乡政府,跟那里的武警和民兵会合,组成了一个五六十人的救援队。救援队随即出发,穿过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艰难跋涉了四十多分钟,到达了隧道的山根下。这个地方距离半山腰的隧道还有三四百米,四周全是泥石流,水位在不断上涨,根本没办法接近隧道。此时天色已晚,救援条件太差,装备也不全,大家只能原路返回。

第二天天不亮,他们又出发了。300多名工人被围困在隧道里,两天多没吃没喝,不能再拖了。这一次,他们有备而去,在半山腰拉了一根绳索。脚下只有半尺宽的路,队员们抓着绳子,侧着身子,踮着脚尖,一点点朝隧道移动,稍有不慎,就可能跌进山谷。最终,他们成功进入隧道,将300多工人编组,又小心翼翼地引领着他们顺着绳子下山。

侯地伟说:“在基层一线,很辛苦很危险,但比待在办公室锻炼人,我觉得,当警察就要沖锋陷阵。”

侯地伟在刑侦中队待了两年后,代理刑侦中队的中队长,又过了两年,他通过竞聘上岗成为副中队长,并继续代理中队长。不过,这时候的“代理中队长”总算是实至名归了,跟之前“代理”的概念完全不同。又干了三年,他被调到城中派出所担任副所长,2019年7月,到清平所任所长。

在我没有采访侯地伟之前,跟清平镇一家农家乐的小老板聊天,聊到派出所和所长侯地伟的时候,小老板滔滔不绝,显得很激动。

小老板叫翟郑,本地人,三十多岁,长得很结实,穿着很时尚。这些年清平镇的旅游很火爆,7月品尝“夜啤酒”,8月观赏“萤火虫”,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快把清平镇挤爆了,他的农家乐在清平镇很有名气,自然带来了可观的收入。

2019年“夜啤酒”期间,有一家外地游客在翟郑的摊位上喝啤酒、品小吃,游客带的小孩子不小心碰了头,游客不干了,说自己孩子碰了头,是因为翟郑摊位的灯光太暗,要求赔偿。“这种情况,我没法儿跟客人争论,最好的办法就是报警,让派出所来处理。”

翟郑报警后,侯地伟带着民警汤俊赶到现场,二话不说,先带着小孩子去卫生所包扎伤口,然后把客人单独叫到一边进行沟通。侯地伟给客人道歉,说他这个所长工作不细,想得不周到,马上整改。在取得了客人的谅解后,侯地伟让翟郑给客人道歉,同时建议翟郑尽快更换设备,把摊位前的灯光调亮。

翟郑说:“这是我第一次跟侯所长打交道。侯所长很和蔼,很有能力,不但把事情处理得稳妥迅速,而且没影响我的生意。‘夜啤酒期间的两个多月,他和民警们每天都在现场巡逻。白天闷热,他们在户外一待就是三四个小时,我给他们送水,他们都不喝。”

有一天晚上12点多了,翟郑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说民警晚上加班,需要几个盒饭。翟郑说店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米饭和泡菜,民警说也可以,填饱肚子就行。翟郑凑合着打了几个盒饭,送到了派出所。“我看到他们几个人都在加班,当时心里很感动,后悔没好好炒几个菜拿过去。”翟郑说,清平派出所跟老百姓很亲,你要说我们镇政府的书记镇长,老百姓不见得都认识,但说侯所长说孟骏汤俊,没人不认识他们。我们有事情,根本不用去派出所,打个电话就行了,召之即来。

清平镇有个精神不太正常的老头儿,总是在翟郑的农家乐门前摆摊,客人进门都不方便。翟郑劝老头儿到一边摆摊,老头儿就破口大骂。没办法,翟郑给派出所打电话,侯地伟立即派民警去处理,结果民警也被老头儿骂了。不过最后民警还是耐着性子,把老头儿劝走了。

“我最佩服的还是侯所长抓了姓蔡的。这个姓蔡的是个沙霸,清平镇都知道,蛮不讲理,仗势欺人,谁都不怕。侯所长来了不久,就把姓蔡的抓了,老百姓都服气了,说侯所长是敢碰硬的警察。”翟郑说,“姓蔡的被抓后,再也没有人敢偷沙了。”

我采访侯地伟的时候,专门问了这件事,侯地伟说:“这算什么大事?警察不让坏人怕,能保护老百姓吗?”

清平镇前面的绵远河又宽又长,每到雨季,都有大量泥沙被山洪冲下来,成为一些人疯狂掠夺的财富。河坝是大地震后重新修建起来的,无节制地挖沙,威胁大坝安全,政府多次严令禁止,这个姓蔡的却肆无忌惮,明目张胆跟政府对着干,村干部没人敢管。“村书记告诉我,姓蔡的脾气大,谁得罪了他,上门砸东西甚至动手打人是常事,有的村干部害怕他报复,家里常年放着防身的家伙。”侯地伟说。

有一次,姓蔡的喊人去他家里打麻将,别人有事情没去,他说人家不给他面子,当街摁倒了就打。前一任所长带着民警去制止,他竟然把所长也给打了。汉旺分局赶到清平办案,对他进行治安处罚,但没用,他依旧很猖狂。没多久,他看到有一辆装载车在河滩施工,过去就把驾驶座的玻璃砸了,说对方挖的是他家的地。他家确实有一点点河滩地,但清平发生特大山洪泥石流后,河床抬高了十几米,面目全非,他家的那点儿河滩地,天知道在什么位置呢。

还有,他父亲曾经在一家矿业公司的井下工作过,后来他父亲生病了,他就去找公司赔偿,说他父亲的病是下井落下的。公司没答应他的无理要求,他就把公司的配电室砸了。

镇上有位老太太,儿女都在外面工作,只有她一个人在清平,而且房子单独在村外边。为了安全,老太太在门口修了一道围墙,占用的是自家的地界。姓蔡的看到后,说老太太修围墙的时候,砸了旁边他家的菜地,竟然把围墙给拆了。事实上,他已经领取了拆迁补偿款,那块地早就不是他家的了。村干部和派出所出面调解,希望他把围墙修起来,他却不管不问。最终,老太太的儿子回家,把老太太接走了……

侯地伟经过一番走访调查,确定姓蔡的是清平镇的害群之马,必须打掉他的嚣张气焰,于是加强了对他的注意。这天晚上,姓蔡的又开着卡车去河滩挖沙,侯地伟果断采取行动,带领民警将其刑拘。最终,法院判了他一年半的刑期。

所長侯地伟(右)带领新民警熟悉清平大山里的防火点

翟郑说:“清平镇群众得知后都很兴奋,就凭这件事,侯所长一下子在清平站稳了脚跟。”

有一天,翟郑去镇卫生院,遇到了侯地伟,以为侯地伟生病了,一问才知道,原来侯地伟是带着姓蔡的母亲去看病。姓蔡的母亲有糖尿病,眼睛很不好,这几天病情有点儿加重,侯地伟知道后,急忙带着老太太去医院检查。“看病的钱,都是侯所长掏的,送老太太回家的时候,侯所长又买了很多水果和营养品给她。我当时就觉得,侯所长这人善良厚道,也真是难为他了,抓了老太太的儿子,回头他给老太太当儿子了。”翟郑说着,情不自禁地摇摇头。

对于这件事,侯地伟说,照顾好老太太,姓蔡的就可以在监狱安心服刑,出来后重新做人,做善良的人。其实就算不抓姓蔡的,老太太没人照顾,派出所也要尽可能去帮她,抓她儿子跟照顾她没有必然联系。

派出所的警车每天晚上都绕着清平镇巡逻好几圈。有一天晚上一点多钟,翟郑看到远处的警车绕着清平镇外环路巡逻,警灯在黑夜中闪烁着,他突然有些感动,觉得生活在清平镇很踏实。“我们这儿有一户村民养鸡,养鸡房距离村子有二里路,没有大院,也没人看护,夜里那些鸡就在院子里,从来没丢失过。我们清平镇现在真的很安全,只是侯所长他们太辛苦了。”

平安,是老百姓解决温饱后的第一需求。翟郑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我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个画面:九顶山脉远处的黑夜中,一辆警车闪着警灯,照亮整个清平镇,给睡梦中的百姓带来安宁。

不过,也有人为侯地伟所长捏着一把汗。我采访村支书孟开金的时候,他就说:“侯所长压力肯定很大,清平派出所有好几位英雄成为典型,已经很辉煌了,他现在来当所长,还能再怎么辉煌?他是塔尖尖上起高楼,难啊!”

孟开金的话,确实有一定道理,自古都是创业难,守业更难。然而对于这个问题,侯地伟却看得平淡,说自己没有任何压力,也没想要轰轰烈烈地超过前任所长,就是尽职尽责地守好一方平安。“我曾经是保安,是辅警,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正式民警,现在我的梦想实现了,就应当扎扎实实为群众服务。警察有刀光剑影、建功立业的辉煌,但派出所的主要工作,还是跟群众密切相关的日常小事,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我能当一个好警察,能让辖区的群众平安幸福,就很开心了。”

侯地伟的妻子王旭也跟我说,她知道侯地伟很累,有几次半夜胃痛、心脏痛,她陪他去医院检查的时候,真想劝他别这么卖命干了,但一直没说出口。“尽管我们结婚15年了,但感情一如当初,我俩现在聊天,还经常聊到大半夜。我跟他说,侯地伟啊,上边把清平派出所交给你,就是对你的信任,你一定要全力以赴干好。人不能得意忘形,再苦再累,也比当保安当辅警那时候好多了。”

我想,有了这份初心,侯地伟就一定能干好清平所的工作。塔尖尖上起高楼,初心就是地平线。

民警向群众发放安全满意度调查表

尾声

采访完清平派出所的民警后,我见到了绵竹市副市长、公安局长黄和川。他一副军人气质,走路的时候腰板很直,两只胳膊很有力地甩动,有种一往无前的气势。他的长相,跟清平派出所的民警和辅警一样,朴实憨厚,看一眼就想跟他掏心窝子。他工作思路很清晰,难点在哪里、从哪里入手、哪把钥匙开哪把锁,胸有成竹。他处理事情举重若轻,气定神闲,颇有大将风范。

在四川的县级市中,绵竹市经济发展走在前列,被称为“小成都”。黄局长说:“我们这儿的民警都有小富即安的思想,长期养成了一种惰性,不思进取,要改变这种状态,必须整顿队伍。”市局一次性调整干部五十多人,清平派出所所长侯地伟就是其中之一。“带队伍要树标杆,侯地伟就是标杆。派出所是我们最重要的阵地,派出所不行,公安队伍就垮掉了。让有冲劲的年轻干部走到一线领导岗位上,队伍的精气神一下子就上来了。”

在抓队伍的基础上,黄局长很注重科技强警。他专门带我去参观了绵竹市局作战指挥中心大厅以及设备间,那些硬件不仅在四川公安队伍中是最先进的,在全国公安队伍中也是一流的。硬件有了,软件也要跟上去。绵竹市局对民警进行了业务轮训,效果显著。2019年底,綿竹市局在德阳市公安队伍全年绩效考评中,各部门的工作都是第一名。

黄局长说,要争创全国优秀公安局,不仅正式民警要经得住考验,辅警也要业务过硬。“绵竹市局对辅警统一培训,首先让他们有归属感,才能有荣誉感和责任感。”

说到辅警,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清平所老辅警孟骏的事迹太感人了,他是公安队伍宝贵的财富,我请求黄局长关心一下这个人。”

黄局长轻轻叹了一口气:“孟骏的事情,市局非常重视,也曾经专门给上边打了报告,但由于编制所限,一直没有得到解决。不过,我们始终没有放弃,还在想办法,哪怕给他解决一个事业编也好。他为清平奉献了一辈子,我们不能亏待他。”

“那我替他谢谢你了。”

其实,我说的是废话。孟骏是黄和川局长队伍里的兵,他比我更焦急。由于黄和川局长要去开会,我和他只能聊到这儿了。不过,窥一斑而见全豹,在我对清平派出所的采访中,已经感受到了绵竹公安队伍蓬勃向上的活力。感谢清平派出所的民警和辅警,他们让我看到了“高尚”就在我的身边,让我懂得了“平安”来之不易。

清平派出所有写不完的故事,我把对他们所有的敬意凝聚成四句话:九顶山下铸忠诚,一盏警灯照清平。护佑百姓得平安,一枝一叶总关情。

(文中照片由作者提供)

选题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季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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