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有染

2021-04-12 18:56武红军
决策 2021年3期
关键词:王三局长和平

武红军

這天下午,交通局局长叶章心情颇好,他习惯喝白开水,烟酒茶一概不动。他常说,清水一杯,纯净无染,就是夜半鬼叫门,也无所惧怕。最近,他发现当地的水质有污垢,便让办公室安一台净水器,局里职工喝上了纯净水。喝干净水、办干净事儿!办公之余,打开门窗,让徐徐的春风吹拂他的面颊,深深呼吸一口,顿感心旷神怡。

叶章刚刚伸个懒腰,麻烦来了。一阵粗暴的敲门声传来,叶章怔住了,按照常规,没有人会对他的办公室粗手粗脚敲门,大小也是市交通局局长,总该有点儿礼貌吧?这么不客气敲门,会是谁呢?

叶章说:“请进!”门被粗暴地推开。进来两个穿着黑色西服、蓄平头、挽起袖子的年轻人。他俩大模大样地来到叶章面前,恶声恶气地说:“你就是叶章吗?”

“你俩是谁?”叶章被他俩的气势弄糊涂了。“先别问我俩是谁,找的就是你!你不是叶局长吗?你不认识我,我们早就认识你了!你夫人在我们手里借了点儿钱,请你早点儿还上。我们知道你是好官,不会难为你,但总不能给我们老百姓打白条吧?”其中一个脸上有疤痕的人说。

叶章作为交通局局长,实权在握,以清廉著称,从不搞特殊化,更不会拖欠别人钱财;况且他和妻子每月收入可观,根本不用靠借贷过日子。叶章说:“你们没有弄错吧?我从未听说妻子向别人借钱的事。”

“以为你的夫人是省油的灯啊?我们这里有她十二张欠条,请叶局长过目。”刀疤脸不紧不慢地打开一个黑皮夹,拿出十二张借据,摆在叶章的办公桌上,并恶狠狠地敲了敲玻璃板:叶局长,请看仔细一点儿,白纸黑字,上面都有朱晓梅的签名!

叶章脑子里一阵眩晕,大怒,拍着桌子喝道:“你们想干什么?想讹诈我吗!告诉你们,我叶章不是吃素的主儿!”

一直站在旁边的黑衣人,当着叶章面抽烟,浓烈辛辣的烟气刺激叶章。平时,叶章烟酒不动,别人也不会放肆地在他面前抽烟。可眼前这个人说话声调不高,却明显带有威胁味儿:“叶局长,请你看清楚一些,借据是朱晓梅签的字,钱也是她借的。我们只不过按行规与你打招呼,假如你们还不认账,当然有你好瞧的!”“你们想怎么样?”刀疤脸冷笑说:“行规,你是很清楚的。”

叶章只是一个文弱的中年人,听刀疤脸的话后,后脊背发凉,滨北市的民间有人专门放高利贷,所谓的“套路贷”,一旦贷出的款收不回来,就雇用黑社会摆平,动辄挑脚筋、绑架子女,再不砍断一条胳膊。而民间债务纠纷,当事人又不敢报案,往往大事化小,最终欠债人还得筹钱还债了事。

叶章认真比对了笔迹与指印。朱晓梅的签字,叶章十分熟悉。核计她的借据,在两个多月里,借了七十八万元,加上二十万元的利息,足有上百万元!

叶章顿时矮了半截儿似的,哑口无言。刀疤脸笑嘻嘻地说:“叶局,你在咱们这块土地上,也算名人了!欠账还钱,天经地义!不知道你怎么还?不过,我可以给你出一个主意……”

叶章担任局级领导多年,不用打听,就知道他们想用他的权力换取利益,他坚决不干那种傻事。叶章冷淡地说:“不必了!”

“你好忍心哪!”刀疤脸说,“叶局,过了明天不还钱,驴打滚的利又涨到一百三十万,看你怎么收场吧!”他又说,“我们不打扰了,走人。”两个黑衣男人,踩得地板咚咚响,出去了。

叶章坐进椅子里,内心一阵发紧。他迅速拨通了朱晓梅的手机,控制不住愤懑的情绪,恶狠狠地说:“你马上给我回家!”

朱晓梅正专注地看着麻将牌。听到了叶章电话里命令式的口吻,十分紧张。

叶章和朱晓梅夫妇,不算最佳搭档,也算一对模范夫妻。男的没有投错行,从山沟里考上大学后,一步步干到市交通局局长的位置,也算佼佼者;朱晓梅是教师出身,与叶章结成伉俪后,虽然过了几年艰苦的日子,但由于叶章能干,为人谨慎,无风无浪的日子过得惬意。男主外女主内,叶章每月的工资全部上交。这一交坏事了,因病提前办退休的朱晓梅无所事事,迷上了打麻将,整天不离麻将桌。

叶章工作忙,很少过问家里事,担任局长后,主管全市交通事业,担子重、责任大,又赶上市里计划修建城乡路,搞规划、跑资金、做标书,准备近日搞一次招标,忙得饭都吃不香、觉也睡不稳,生怕哪儿出了疏漏。

叶章没有想到妻子竟如此迷恋麻将赌博,并且到了借高利贷的程度。家中一下子背了百万元的外债,恨她又有什么用呢!怎么办?

“要不,就报警吧?”朱晓梅小声说。叶章瞪了她一眼说:“这件事传出去多丢人!”交通局局长的老婆赌博,欠了一屁股外债,还抬钱赌博!况且叶章还是市里重点培养的后备干部,这样的事多难堪?唉,现在只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了。

手机铃声打断他的思考,叶章问:“喂,哪位?”“我是王三,你是叶局吗?”对方声音很大,背景音乐十分嘈杂。叶章不认识这个人。“叶局,我去你那里讨债的那位。关于你夫人欠钱的事,这事好商量……”“说说看。”叶章压抑声调说。“你主管全市的交通,弄个上百万元钱,还不是易如反掌吗!”王三开导他说,“你只要给我们一个标段的公路工程,那一百万元就全免了!”

对方的险恶用心,昭然若揭。显然,这几个家伙有目的地让妻子上套!他断然说道:“公路建设,施工单位不仅要有资质,还要参加竞标,你们别打这个主意了!”“那钱啥时还?不还,利息可就涨啦!”对方威胁说。

放下电话,心里难以平静。自己担任交通局局长,在当地也算位高权重。叶章知道他手里的权力,有快速致富的途径。包工头对他巧舌如簧许愿说,只要公路工程给他,回扣百分之二十五。这种“精神受贿”令他后怕,稍有不慎,必酿可怕后果。但现在别说上百万,就是十万八万,他也无法一时凑得出来。

高利贷是一把杀人刀,事情既然发生了,抱怨也无济于事。如何弄钱,从哪儿弄钱,才能堵上外债?利用手握的权力,只要稍许动动嘴,钱就会弄到手,从此就游走于贪污受贿的危崖上,说不定哪天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叶章想洁身自好当清廉的官,干干净净干事,平平安安生活。

次日一早,叶章出了家门,到办公室,安排好工作,就给在武汉做服装生意的哥哥打电话,向他借三十万元钱。

哥哥叶亭接到电话,便哈哈大笑说:“老弟,你这个当局长的还差钱吗!”无法解释借钱的原因。只是说:“哥,你一定要帮忙哦!”“腐败了?”叶亭问。“不是!哥,我真的需要一百万呢!”

这时,有人敲门,声音很急,而且也很重。不用说,又是王三等人催债来了。叶章打开门,王三表情出奇的和气,眼睛浮出假笑说:“叶局,是那么回事儿,我给你介绍一家有二级资质的道路建设企业,可以合法招投标让他们替你把欠款还上。”叶章脸色骤变,大声说:“那样干,我只有进监狱的份儿!”“只有你知、我知,不会让别人知道的。”王三说。叶章恼怒地说:“我正筹措钱呢,等我电话。超不过一个月……”“一言为定。过期我要涨利息了!”王三脸色一沉,气哼哼地走了。

又有人敲门进来,是市公路建设开发有限公司的总经理李和平,他微胖的脸上洋溢微笑,浮肿的眼泡挤成一团肉疙瘩。胳膊夹着公文包格外显眼。

李和平关上门,凑到他面前,小声问:“听说家里发生点意外?”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叶章说:“你真是消息灵通人士!听谁说的?”“咳!叶局,别瞒我了!我与叶亭是老同学,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能不告诉我吗!”李和平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张支票:“这里有六十万元,你先用吧!”叶章坚决推开李和平的手说,多谢你了,我的钱已经凑得差不多了!”

李和平断定,在公路施工建设单位,他们若是联手,别人想承揽点儿道桥工程,简直比登天还难!李和平的腭肌抽动,这期间,谁能巴结上叶章,替他解燃眉之急,谁就能轻易拿到工程!看来,自己的动作又慢了半拍。

那天,正是环城公路项目开标日子。午间,市里领导、专家、路桥建设的各家企业老总,足足坐了三张桌子。

李和平更是周旋于每一个人面前碰杯,很快他把目标锁定了坐在叶章旁边的陆欣洪身上。陆欣洪是东方路桥公司老板,他有人脉,又极善于社交,从山沟里出来的农民,成为全省出名的企业家。陆欣洪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叶章的座上宾。见他们无拘无束谈着话,表情默契,李和平有点儿嫉妒,内心十分酸涩。

当今流传一句话:要想富,包修路。近年来,各地城市公路建设突飞猛进,造就一大批真正受益者。不仅在基础设施建设这块大蛋糕上分得外快,钱也像长腿一样往口袋里疯跑,而且他们在政治舞台上也成了腕儿,陆欣洪属于这类幸运者。现在他成了省人大代表,经常能与省里领导见面,市里也给足面子。

李和平特意走到叶章面前,举杯致敬,互相干杯。李和平说:“叶局,有的事你对不起我呀!我的所为出于真诚,并不是为个人谋利。”叶章听明白他说的话,说:“李总,你喝多了吧?莫谈别的事!今天,只谈酒话!”旁边的陆欣洪听出李和平叶章话外之音,说:“你们有事,我就不打扰了!”他刚想离开,叶章提议说:“没别的事情,咱们三个干一杯。”陆欣洪说:“叶局长,你喝多了!”李和平马上奉承说道:“叶局有酒量!”

似乎在场的人都被酒精燃烧起激情,李和平变得亢奋异常,他在与叶章碰杯时,贴近他耳边说:“我知道你的钱怎么解决的了!”

叶章不动声色地问:“你说怎么解决的呢?”李和平说:“人家陆欣洪财大气粗,为人又豪爽,还差钱吗!”“错了!李总,你们都是市里公路建设的骨干企业。市环城公路建设、城乡公路白色路面建设,离不开你们的支持。我叶章全力支持你们发展,绝不会以权谋私!”李和平见他不高兴了,忙说:“我说错了,罚酒!”

正像李和平预感的那样,他们公司在这次工程投标中落了空,而陆欣洪的公司则旗开得胜,中了一个标的。

李和平不服气,要知道他的公司是市直属企业,虽然由他承包了,仍然挂“国”字头,在他的想象中,自己借给叶章几十万他都不肯接受,便断定陆欣洪送他一定会更多!

他便指使人给市纪检委写了一封检举信,说叶章借着公路建设发包的机会,进行权钱交易,给私营企业老板中标大开绿灯。

信发出后,石沉大海一样,没有任何消息。这天,他给叶亭打电话,先套一番同窗之谊,然后话锋一转,问叶章欠的那笔债,还上了吗?叶亭不明就里,说还没有还上,正为筹钱上火呢。李和平问:“听别人说,你帮他筹齐钱了?”叶亭打个唉声说:“别提了!我筹措的只有三十万,剩下的还没着落呢!”

李和平问:“你与陆欣洪来往密切,他可是大老板,送你几百万不闪腰不岔气,求他帮忙,这事不就结了吗!”

叶亭哈哈一阵苦笑,说陆欣洪根本不知道叶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挂断电话后,李和平心里有数了,怎样打开叶章这个缺口,他想出好办法了。

李和平的妻子焦敏,在麻将馆与朱晓梅有所接触,李和平让焦敏去看望朱晓梅。朱晓梅找亲友借钱,总算凑足二十万元,加上叶亭的三十万元,还差五十万元。见到焦敏,朱晓梅眼边儿红了,说:“我可把这个家毁了!”

“有困难跟姐说,我帮你。”焦敏打包票。两天后,朱晓梅从焦敏那里拿到一张信用卡,等叶章回到家,她对他说:“钱凑齐了!”

“在哪儿借的?”叶章问。“一个姐妹。”朱晓梅说。“多少钱?”他又问。“五十万!”叶章说:“你,快把钱退回去。”“为什么?”“能借给咱五十万元的人,而且信得过你的人,一定会有求于咱们!晓梅,不要因小失大,再干蠢事了。”叶章说。

朱晓梅觉得丈夫的话有道理,只是看钱有了着落,又还给人家,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她说:“差五十万呢,咱们上哪儿弄去啊?”

叶章说:“我看咱家的房子少说也值四十万,卖了房,住出租屋。”朱晓梅眼里涌出眼泪,因她赌博惹的祸,丈夫跟她遭罪,还要卖房子还饥荒。叶章取出纸笔,写了卖房启事,交给朱晓梅,让她明天到报社登个卖房启事。

他家的房子位于市区最好的地点,而且闹中取静。朱晓梅不想卖房子。叶章再一次强调,无论如何也要把钱还给人家,与人家又没那么大的交情,用了别人的钱,以后求到咱头上,无法说得清楚。

朱晓梅去了焦敏家,把卡还了。又坐了一会儿,当她看到焦敏和李和平的合影后,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俩是一家子。

卖房广告打出的次日,就有一位教师找上门,出五十万元买这套房子。叶章感到意外:竟能多卖十万块?

原以为定四十万房价够高的了,对方提出五十万买这套房子,叶章弄不明白行情了。他对朱晓梅说:“刚才,市纪委两位同志找我,核查我受贿现金还赌债的事,幸亏咱们是干净的,否则说不定我已经被‘双规了!”

“这个买房的你见到了吗?”叶章忧心忡忡。“看见了,农村来的教师,急于买房子。”朱晓梅说。“只值四十万元的房子,他肯出五十万元买,怪了。”叶章疑惑不已,他沉吟著说,“你注意打听一下,这个刘老师究竟什么背景。”

叶章的担心不无道理。当今行贿无孔不入,虽然这个刘老师刚从农村调到市里一所中学,也不能急着花五十万元买只值四十万的二手房子!尤其这个县级小城市,楼价一直低迷,肯花五十万元买房,难道脑袋灌水了?朱晓梅经过调查,没有发现有什么漏洞,刘老师因为忙于搬家,肯出高价购房,也在情理之中。得知确实没有任何企图后,叶章才将房子过户给刘老师。搬家后,叶章又去银行贷款十万元,总算还清了王三的高利债。

当这段难关过去后,叶章颇多感慨。他倒一杯凉开水,见杯中的凉开水漂浮一层白色水垢,不禁皱紧了眉头。水至清真的很难啊……几天后,他听有人议论说,叶章的房子卖的占了大便宜!他一查,原来是李和平拿出十万元帮刘老师买下这套房子的。叶章内心很是窝火,这么弄,成啥事儿啦?他找到李和平后,恨恨地说:“你真想害我啊!”李和平满脸愧色。

叶章无语,贿赂者机关算尽,防不胜防。想干干净净当个好领导,踏踏实实干一些实在的事,真的太难呀!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把李和平的十万元钱还上,他知道,针尖大的窟窿斗大的风,不从源头上防微杜渐,说不定会闹出多大的事儿,唉!水再至清至纯,也会被污染啊!

(原文刊载于《小说林》2021年第1期,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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