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可说是汉语先锋诗歌的“诗歌之母”,在她以前女性诗歌写作并无确实的坐标。翟永明从不强调写作的性别差异,但却以一种与男性等量齐观的力量和视野成就了女性诗歌的高度。她的写作坚固而尖锐,超拔又植根于个人的幽微体验,沟通了两性、中西、现代与传统。这是一个枢纽和标志性的诗人,一个神话或奇迹。尤其是近年来翟永明的写作更加孤绝、我行我素,远离纷扰已深入到某种难测之境。翟永明很好地诠释了“女性诗人”的概念,其实就是“女性——诗人”,杰出的女性和卓越不凡的诗人。
草树以诗歌评论见长,在此过程中研读当代优秀诗人的作品,同时自己写诗。读诗与写诗互为因果,也许草树写诗在前,因写诗的困惑发奋阅读。总之他的研读(不是泛泛而读)不仅体现在评论中,同时也反映在其诗歌写作中。草树的诗质朴而有深度,语言简练但意蕴丰富,也能与个人生活息息相关。有些作品所达到的高度一点也不亚于他所评论的对象。这是一位富于学养、低调专注的成熟诗人。
——韩东
——我从这扇门脱身,遇到一个跟我同岁的女孩,在翩翩起舞。两人十分欢洽……这个神奇的梦,在我内心引起反响。
——引自《弗里达日记》
南美橙黄沉甸的稻田里
高耸的龙舌兰树下
站着你梦中的我
红头巾 红披肩
红花衬着红裙子
火红的项链捆绑着
同样沉甸甸的脖颈
那是我在你的梦中扮演弗里达?
还是弗里达在梦中靠近你?
她说:我就在附近 我来看看你
犀浦干涸枯槁的树林中
淹没了水泥钢筋筑就的中庭
这里没有年轻貌美的薄荷露珠
只有她 穿越全部生命 踏梦而来
这里有个年轻女子代替你
站在曾经碧波的水中
眼下枯叶铺地 沉甸甸的叶毯裹住她
枯枝绑住她的双手
或是你梦中的目光绑住了她?
你问 她们都是弗里达?
你血液中的猖狂 孕育出两个双胞胎
分别在现实和虚构中突破了你
青春张扬的弗里达 年老色衰的弗里达
白衣弗里达 蓝衣弗里达
紧身胸衣里 藏着滴血的心脏
听着:你们都是弗里达
一根石柱斜刺里 穿过中庭
那里她膝盖里取出的骨头
铸就了水泥脊柱
你脚踏着它 她脚踏着时间
从脊柱间的苍凉 曳衣而过
另一个你 在梦中 看到这一切
不是死 而是生 将你带到南美洲
两个弗里达 三个弗里达
紧蹙的眉毛连成飞鸟
熙熙攘攘 排空而来
来者和去者 带着尘世污泥
即使拽着诗歌的纯净
也拽来不堪的故事和
四分五裂的人生
她们站在犀利目光深耕过的梦境里
站在生死两个镜头的互相对视中
念道:我们都是弗里达
层层叠叠的记忆
像洋葱一样 紧紧包裹核心故事
我们在最小的梦中睡去
在更大的梦中醒来
她说:记住 我们都是弗里达
无常 就是空的幻景
三岛由纪夫用死亡来说它
尤瑟纳尔用词语来说它
死亡可以低廉也可以高貴
幻影可以华美也可以衰败
“每朝悟死,死便无惧”
十八世纪的典籍告诉我们
“熟悉死亡以及死得其所”
上上个世纪的诗人告诉我们
我去过三岛由纪夫纪念馆
也去过哈德良宫殿
但是,没去过尤瑟纳尔的“怡然小筑”
“喂,你译成怡然有没有想过别的可能?”
在怡然小筑里思考“无常”
使“怡然”也变成一种大的空幻
一弹解千愁
一刀取人头
肉体性质的销蚀快意
是否能成为摆脱厌倦的猛药?
身心融化 释放
是否类似花朵盛开 折断
以及轻快坠地
如同被痛苦研磨的心灵
一朝受损 便会趋向双手合十
或者 蹭掉那一层叫作“恐惧”的表皮
日出时 坐在一垛蔷薇下
等待被美窒息而死 当你凝视那些照片:
黑色戏剧 黑色时间和黑色表情
黑色竹箭和黑色额带
死 变得如此具体 如此富于表演
如同太阳的热度和色彩的绚烂
如同一盘毒品端到你面前
尤瑟纳尔 或者别的什么研究者
我们怎样面临食物?
空气和健康的体魄?
我们怎样因活而空 又因空而死?
“它们已经灭绝了
蟾蜍 所有子类……灭绝”
——菲利普·迪克
在古时
月亮的精华 聚积成兽
那是它的影子
蹲伏在月球的背面
当阿姆斯特朗
迈出浩瀚中的第一步
吴刚就砍完最后的树
在另一星球 它们已经灭绝了
蟾蜍 所有子类……灭绝
而如今 只有放射尘的土地上
早没了甲虫 蛾类 蜗牛
蝇蛆 等养料
人造苍蝇 还是人造昆虫
能够被捕食 被诱饵?
当它的叫声持续一分钟
有没有异性在附近?
春夏之晚 阴湿之地
荷花池中 莲叶之下
来自盘古的两栖动物
它们在爬行?在交欢?
在觅食?在跳跃?
它们比人类更早存在
却会比人类更早灭绝
它们有时被人类厌弃
有时却被人类入药 入诗
比如: 蟾蜍两岁照秋林
忽忽奚堪百感侵*
它们可以把全身交给中药
它们也可以让人飘飘欲仙
他们的毒性 有时如此美妙
就是这样 当它们死光时
人类也死光
阿姆斯特朗望向月球背面
静默不语
*注:清:金农《东岗卧病》诗。
让我来谈谈伤害
虽然我不愿谈及
一次又一次的痛感
伤害源远流长
来自人类之初
为了一块食物 一张皮
一口水 或者一次交欢
我们彼此争斗
扔石头 掷长矛 血流遍野
那只是身体之痛 皮开肉绽之痛
不是剜心之痛......
动物还在撕咬 吞吃彼此
人类却已文明 穿着华服盛装
伤害 变得像树荫下的影子
半明半暗 亦正亦邪
随阳光移动
——虽然属于黑暗
伤害升级了 不仅仅是肉体——
那是通过训练可以承受的
无法承受的
是自身感知的哀號
神经系统的崩裂
灵魂的破碎
伤害 不仅仅来自敌人
那是通过训练可以承受的
它也来自亲朋或挚友
那绵长的 无绝期的
自吞毒药之痛
伤害是一种伪装
发出温情脉脉的气息
让人猝不及防
伤害也是一种体温
发出高热
为了提醒感知:
疾病就要来临
“我们不能驾驭伤害
就像我们不能驾驭死亡”
我们只能吞吃灭菌胶囊
敲打头部 刮伤自己
烫自己的脚
从身体内部剔出伤害的毒素
然后 穿上华服盛装
进入精神交媾的场所
在亲密的晚餐中
在玲珑剔透的眼光里穿行
辨识看不见的暗流
等待终将到达的刺痛信息
用我的肉眼
用我的孤独
用我褴褛的生命
去拉住那些可爱的小手
它们并不值得信任